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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梅貝兒 -【清風拂面之一】夫管嚴 [打印本頁]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17 11:13 AM     標題: 梅貝兒 -【清風拂面之一】夫管嚴

本帖最後由 pigbaby0426 於 2015-2-17 01:05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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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為了報恩,葉芝恩主動代替不肯下嫁的二姊,
嫁進雲家,哪怕雲家秘密再駭人聽聞,
她仍不畏懼,只盼做個好妻子!
豈料任她再柔情繾綣,努力當朵體貼細心的解語花,
夫君仍將她視作小丫頭,而非相伴一生的妻子,
全因橫亙在兩人間的「秘密」,將她與相公越推越遠!
事到如今,為了走進相公心裡,成為他最親密的娘子,
看來,只能將那道禁忌揭開了……

多年前發生在雲家的醜事,令雲景琛不對婚姻抱有期望,
即使成親,對妻子也沒有太多要求,乖順聽話即可。
豈料這小娘子稚嫩歸稚嫩,卻有著天大本事,
不但收服生了瘋病的小妹,任性的姪子也向著她,
甚至連自己冰凍的心都被她融化,深深渴望妻子的溫柔!
雖然卸下構築多年的心防實非易事,但他知道唯有如此,
才能與她當對禍福與共的夫妻,攜手扶持……

【出版日期】2014/06/03
【出版社名稱】狗屋
【書系及編號】橘子說系列(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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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17 12:56 PM

第一章

徽州

位在宏村的葉府是座一屋三進的宅第,處處可見門樓重簷飛角、粉牆黛瓦,各進皆開天井,也是典型傳統的徽派建築。

由於葉老爺與過世的元配生下三個女兒,便在府內套建了這處三合院式的雙層建築,中間是小廳,兩側有廂房,形成通風透光的天井,而樓梯則設在小廳兩側,閨房皆在樓上,可以不受干擾,也能憑窗遠眺。

這天,午時左右,小廳內傳出爭吵聲,葉老爺的續絃李氏不想介入葉家父女之間的爭執,便挺著六個月大的肚子,牽著自己親生的女兒芝琴往外走,現在的她只希望這一胎能生個兒子,好繼承葉家的一切。

「……二娘。」手上端了碗剛泡好的毛峰茶,葉家的三姑娘芝恩才穿過天井,見到李氏母女走來,便停下腳步招呼。

李氏瞧見元配所生的三女兒,不禁假惺惺地說:「要送進去給你爹嗎?不過現在屋裡吵得正凶,可得小心一點。」

「是,二娘。」年方十五的芝恩有張不算美麗,頂多秀氣的臉蛋,身形嬌小圓潤,但又不至於過胖,身上穿的是杏黃色寬袖大襖,下著同色長裙,鑲邊和刺繡相當樸素,也看得出是舊衣,上頭有著明顯褪色痕跡。

見芝恩舉步要走,已經八歲的芝琴仗著有親娘當靠山,根本不把這個最小的繼姊放在眼底,故意伸出右腳,絆了她一下。

芝恩低呼一聲,差點撲倒在地,雖然最後勉強穩住身子,可是端在手上的托盤和茶碗就沒那麼幸運了。

「你這孩子是怎麼走路的?」李氏佯裝斥責女兒,做做樣子,免得讓人以為她這個當二娘的唆使親生女兒欺負元配生的。「還不快點道歉!」

順著親娘的話,芝琴馬上道歉了,不過臉上可沒有半絲懺悔,只有捉弄的得意之色。「三姊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禁瞥了繼妹一眼,這種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現在這個家歸二娘管,跟她們作對,並沒有好處,萬一又鬧到爹那兒,也只會給他增添麻煩,那是芝恩最不希望發生的事。

「不要緊,是我沒有走好。」不只是二娘和四妹,就連府裡的下人對她這個不受寵的三姑娘也並不是真的恭敬,但這些芝恩都可以忍受,只希望有一天爹能原諒自己,原諒她的出生害死了親娘。

「娘,三姊說是她自己的錯。」就不信繼姊敢拿自己怎樣。

李氏覷了下正蹲在地上撿拾碎片的繼女,又牽起親生女兒的小手。「既然是她自己的錯,那就沒咱們的事了。走,陪娘到花園散步。」

母女倆就這麼離開了。

歎了口氣,芝恩將茶碗的碎片全都擺在托盤上,還不小心割到手指,連忙放在口中,把滲出的血珠吮乾,然後拿進小廚房,重新再泡一碗毛峰茶。

待她走進小廳,屋裡的氣氛十分緊繃,於是將茶碗放在几上,靜靜地站在一旁聆聽父親和二姊的對話。

「……不管爹說多少次,我都不會答應這門親事的!」葉家二姑娘芝蘭生得秀麗端莊,又具有大家閨秀的氣質,但脾氣可一點都不溫馴。

葉老爺不禁吹鬍子瞪眼睛。「這次要不是多虧雲二爺點醒,爹真的被最信任的手下給蒙騙了,不知他們在背地裡用低價跟灶戶收鹽,好牟取厚利,萬一傳揚出去,爹這麼多年來擔任『場商』的信譽也毀於一旦……」

所謂的「場商」指的就是常駐在各鹽場的商人,以向灶戶收鹽為主業,直接控制鹽業生產,更與灶戶建立包購關係,對兩淮鹽業影響極大。

「那也不能為了報恩,硬把我嫁給他!」她不服地說。

「嫁給雲二爺有什麼不好?他今年二十有四,尚未迎娶正室,身邊連個侍寢的丫頭也沒有,更屬難得……」

眼看二女兒還是無動於衷,葉老爺更是焦急。「何況雲家不只是『運商』,雲二爺還是最年輕的『總商』,再說雲二爺的二叔還是四川太平縣知縣,若能結為親家,不只葉家,更是你的福氣。」

「運商」是擁有鹽引的行鹽商人,而「總商」更是官府從運商當中挑選出來的鹽商首領,可與鹽政官員交涉,是屬於半官半商的代表,朝廷只要有任何鹽政大計,也會與總商們商量,能夠擔任此重任的,皆是家道殷實、資本雄厚,而且辦事幹練之人,更是兩淮鹽運的重要核心人物。

「什麼福氣?」芝蘭有些氣不過地嬌嚷。「爹難道沒聽說過這位雲二爺的親娘守寡不過半年,就耐不住寂寞,和府裡的下人私通,結果醜事被人揭穿,最後投井自盡的事?」

他有些語塞。「那、那不過是傳聞。」

芝蘭攥緊手上的絹帕,說得氣憤。「我已經拜託大姊夫查過,確實真有其事,所以一些有頭有臉的人家都不肯把女兒嫁過去,有那種婆母,就算已經過世,也會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的,枉費朝廷為了表揚雲家太夫人一生貞節,還御賜了塊貞節牌坊,卻因為媳婦失節而蒙上一層灰,更不用說雲二爺還有個發瘋的妹妹,要我去伺候那種小姑,還不如一刀殺了我……」

「雲家多的是丫鬟,不會要你去伺候的……」

她又露出嫌惡的嘴臉。「誰曉得她是不是天生的,萬一是天生的,雲二爺將來說不定也會生出個瘋兒子,那真是太可怕了。」

「不要胡說八道!雲二爺很正常……」葉老爺氣呼呼地說。

「那可就難說了。」芝蘭一臉不以為然。「我聽大姊夫提起過鹽場有個老灶戶,也跟正常人一樣,卻生了個瘋兒子,還指望他能夠傳宗接代,結果生出來的孫子腦子也有問題,一家三代就出了兩個瘋子,真是怪嚇人的,雲家已經出了個瘋子,難保不會有第二個。」

葉老爺被堵得無話可說,因為這種事誰也不敢保證。

「我還不如嫁給江蘇巡撫李大人的次子,他不是還在等待回覆,爹趕緊派人回一聲,要李家馬上來提親。」她是抵死也不願意嫁進雲家。

「你之前不是嫌他是次子,將來不會有出息嗎?怎麼現在又願意嫁了?」葉老爺大為頭痛。「教爹怎麼跟雲二爺交代?」

一直沒有出聲的芝恩開口了。「我嫁!」

葉老爺瞪向三女兒。「什麼?」

「既然二姊真的不願意,那麼就由我嫁過去好了。」她不想看爹這麼煩惱,這也是自己唯一能做的。

他不由得看向平日很少關心的三女兒,想起身子原本就孱弱的妻子若不是執意要把她生下來,也不會失血致死,每回見到這個女兒,就想到深愛的女人,心中難免有怨,因此這麼多年來,總是刻意忽視她的存在。

「你真的願意嫁進雲家?」他有些驚訝,原來這個三女兒已經到了可以論及婚嫁的年紀了。

芝恩用力頷首。「只要能幫上爹的忙,女兒都願意去做。」至於二姊顧慮的那些事,就算真的碰上了,終究是自己的孩子,她還是會照顧他們一輩子的。

「難得三妹有這個心,爹就快點答應吧!反正都是葉家的女兒,誰嫁過去都一樣。」芝蘭說得輕鬆。「這麼一來,我嫁進李家,三妹嫁進雲家,各有歸宿,爹以後也不用替咱們的親事操心了。」

直到這一刻,葉老爺心中不禁湧起無限感慨,以及對三女兒的愧疚。「這……爹得先問過雲二爺的意思再說。」

「是。」芝恩乖巧地回道。

芝蘭語帶嘲弄。「三妹總算做了件對這個家有助益的事,要不是為了你,娘也不會死,娘若是還活著,根本輪不到那個女人進門……」

葉老爺低斥。「什麼那個女人?她是你二娘。」

「那個女人之所以嫁給爹當續絃,圖的不就是咱們葉家的財產,等到肚子裡的孩子出生,若真的幫爹生個兒子,這裡的一切都是她的了……」芝蘭愈想愈不甘心。「我和大姊將來還有娘家可以依靠嗎?」

葉老爺拍了下几案。「她生的兒子也是你們的親弟弟,是葉家的子孫……」

「爹現在只想有個兒子,已經把娘忘得一乾二淨了,就知道天下男人皆薄倖,有了新人忘舊人。」她嗤哼地說。

「你……」宛如被說中了心事,葉老爺臉色可比豬肝還紅,袖子一甩,腦羞成怒地出去了。

芝蘭也跟著站起身來,在丫鬟的攙扶之下,弱柳扶風地走到三妹面前。「你可別突然反悔,又說不嫁了。」

「二姊放心,只要雲二爺不反對,我一定嫁過去。」芝恩承諾地說。

她嬌哼一聲。「那就好。」

看著二姊步出小廳,芝恩並不後悔做出這個決定,因為她一直想要證明娘沒有白死,自己的出生,對於爹和這個家,絕對是有用處的,現在機會終於來了,只要這麼想,心裡就好過多了,於是把一口都沒喝的毛峰茶又端回小廚房。

「三姑娘,泡茶的事就交給下人去做,不必你自己動手,要是把手燙傷了怎麼辦。」正好進門的福嬸見狀,心疼地說。

芝恩一臉笑吟吟。「只是泡個茶,沒什麼……福嬸。」

「什麼事,三姑娘?」

「我說不定就要嫁人了。」就因為芝恩是福嬸帶大的,兩人情同母女,更沒有尊卑之分,從小到大,不管心裡有什麼事,都會跟她說。

福嬸被這句話給嚇了一跳。「嫁人?可是二姑娘的婚事都還沒定下來,怎麼就輪到三姑娘了?」

於是,芝恩把才才在廳堂裡的事告訴她,聽得福嬸是火冒三丈。

「老爺怎麼可以這麼做?明明都是他的親生女兒,二姑娘不肯嫁,就讓三姑娘嫁,真是太過分了……」

她連忙安撫對方的怒氣。「是我自己願意的,不要怪爹。」

「三姑娘可千萬不要勉強。」福嬸是最清楚這位三姑娘的心病,都是因為太太死得早,否則不會受這麼多委屈。

芝恩笑不離唇,不讓別人看出自己內心的不安。「我並沒有勉強,只要能讓爹開心,不管做什麼,我都願意。」

「三姑娘……」福嬸眼眶泛紅地說。

「只不過我沒二姊生得好看,也不懂得琴棋書畫,更沒有纏足,就怕雲二爺不喜歡我……」

福嬸大聲反駁。「三姑娘千萬不要瞧不起自己,雖然你沒有大姑娘和二姑娘的美貌,但也是清秀可人,就算沒有纏足,你這雙腳也秀氣得很,誰敢說它們是大腳,相信那位雲二爺將來一定會慶幸娶到的人是你。」

「有福嬸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她笑吟吟地偎著對方豐滿的胸口,就像小時候那樣撒嬌。

輕撫著她的辮子,福嬸滿眼疼惜地說:「太太地下有知,一定會保佑三姑娘,讓你得到幸福的……」

「嗯。」芝恩也是這麼希望。

半個月後

一大早,雲景琛來到三房叔嬸居住的東來樓,被奴才迎進廳堂,並奉上茶水,在等候的空檔,不禁看向兩側中柱上貼的楹聯,只見上頭寫到「讀書好、營商好,效好便好;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讀書」,不只是所有徽商賈而好儒、崇文重學的思想,更是雲家的家訓,時時警惕在心。

片刻之後,雲貴川夫婦忐忑地走進廳堂,想到雲家的生意幾乎都是侄子在作主,即便是一家人,也鮮少見面,不禁暗暗揣測來意。

「三叔、三嬸近來身子可好?」雲景琛起身問候。

雲貴川面對外形高大嚴酷的侄子,被那雙宛如徽墨般黑的眼珠盯著,總有種無形的壓迫感,氣勢一下子矮了半截,枉費身為長輩,卻被一個晚輩壓制到連頭都抬不起來,還真是丟人。

「很、很好,我跟你三嬸都很好……坐!」他陪著笑臉說道。「聽說你昨天半夜才回來,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孫氏也連忙附和丈夫的話。「是啊,是啊!你每一趟出門辦事,都很辛苦,既然回來了就好好休息,不用急著來請安。」

「這是應該的。」雲景琛看著兩位侷促不安的長輩,嗓音低沉,帶著魄力,彷彿只要他開口說了就算數。「除了請安,還有件事要稟明三叔和三嬸。」

聞言,雲貴川夫婦不禁納罕地對看一眼。「什麼事?」

「侄兒打算娶妻,近日便會請媒婆上門提親下聘,並擇日迎娶。」他的口氣並不是請求同意,而是告知。

最先叫出聲來的是孫氏。「你要娶妻?!」

還以為侄子沒有成親的打算,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娶,只想專心栽培兄嫂留下的兒子,她和夫婿也就不便過問,甚至催婚,心想這樣也好,將來少個人分雲家的財產,他們三房或許可以拿得比較多。

雲景琛嚴肅地看著她。「三嬸沒有聽錯。」

「是哪一戶人家的千金?怎麼之前都沒聽你提起?」因為事前完全沒有預兆,雲貴川也難掩吃驚地問。

「是葉明遠葉老爺的閨女,和咱們雲家也算是門當戶對。」他不認為家世有值得挑剔的地方。

就在一個多月前,葉老爺主動提出兩家聯姻的事,並打算把二女兒嫁給他,雲景琛想到大哥、大嫂都已經過世,侄子謙兒還小,自己又經常不在府裡,的確需要有個類似娘的女人在身邊照料謙兒,何況他也欣賞葉老爺的為人,以及做生意的原則,終於認真考慮娶妻的必要性。

「原來是他……」由於兩家都是徽商,又是從事有關鹽運的生意,雲貴川自然認識。「葉老爺是個講求誠信的商人,和咱們也算是門當戶對,記得他和過世的元配生下三個女兒,當初我和你三嬸在幫景行物色對像時,也曾經考慮過葉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

孫氏硬擠出笑臉,表示替他高興。「不過葉家的大姑娘似乎已經嫁人了,那麼就是二姑娘了,聽說她才貌雙全,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這兩年上門提親的媒婆,都快把葉家的門檻給踩平了,也算配得上你。」

「說得沒錯。」雲貴川點頭如搗蒜。

雲景琛的回答卻出乎他們的意料之外。「侄兒要娶的是三姑娘。」

直到幾天之前,他又與葉老爺一塊喝酒談事情,對方在席間吞吞吐吐地說出已經把二女兒許配給江蘇巡撫李大人的次子,聘禮也收下了,可否由三女兒取代,見他說得心虛,雲景琛心裡自然有數,恐怕是這位葉家二姑娘不肯下嫁,她也不是第一個,沒什麼好驚訝的。

他當然也私下派人打聽過,葉家的大姑娘和二姑娘都是眾所周知的美人,自然是心高氣傲,不是家大、業大就看得上眼,更重視的是夫家的聲望,偏偏雲家並不像外表那麼風光,還有一些不想讓外人探究的不堪過去,令原本有意結親者,最後也都紛紛打了退堂鼓。

「什麼?你要娶的是葉家的三姑娘?」孫氏嘴巴張得好大。「可是……可是聽說她不過是中等之姿,並無出色之處……」

對於侄子的決定,雲貴川同樣百思不得其解。「你三嬸說得沒錯,咱們也曾經請媒婆探聽過,都說葉家的三姑娘樣貌普通,根本比不上兩個姊姊,而且據說沒有纏足,哪有一個大家閨秀的樣子,唯一的優點就只是性子溫順,人也孝順,娶這樣平凡的女子,實在太委屈你了。」

雲景琛卻有不同的見解。「一個過於聰慧的女子,便懂得算計,心眼也跟著多,就算生得再美,侄兒也沒興趣。」

這位葉家的三姑娘就算姿色平凡,那又如何?他要的女人可不是空有一張漂亮臉蛋,以及懂得琴棋書畫就好,而是願意代他照顧過世兄嫂留下的兒子,幸好對方年紀尚輕,若能好好調教,相信假以時日,必定能夠勝任雲家二奶奶的角色,他這才答應葉老爺的要求,改由葉家三姑娘嫁進雲家。

「既然三叔和三嬸也認為她性情溫順,人又孝順,侄兒也取了庚帖,合過八字,並無不妥之處,那麼便是最適合的人選。」雲景琛不為所動地說。

「你也不用急著成親,可以再慢慢挑……」雲貴川忍不住勸道。

孫氏巴不得他別娶。「是啊!一定有更適合的對象……」

「這門親事已經決定了。」他堅持地說。

「快勸勸他……」孫氏朝坐在身旁的相公使了個眼色。

在妻子的逼迫下,雲貴川只好硬著頭皮開口。「景琛,我看還是先緩一緩……」

「侄兒一旦決定的事,就不會更改,由於祖母臥病在床,二叔一家人又遠在四川太平縣,所以這門親事就有勞三叔和三嬸多多費心了。」說完,雲景琛便起身告辭,轉身就走。

待他跨出廳堂,孫氏就衝著夫婿發飆。「既然他都已經決定好了,還來跟咱們說什麼?根本是存心要氣死咱們!」

面對妻子的怒火,雲貴川也很無辜。「咱們是長輩,當然要來說一聲……」

「他有把咱們當做長輩看待嗎?」她氣得咬牙切齒。「你這個當三叔的真是一點出息也沒有,只要面對他,就像個縮頭烏龜似的!」

他一臉難堪。「我……我……」

孫氏愈說愈生氣。「當年要不是你一連捅出好幾個樓子,逼得才十七歲的他不得不出面收拾殘局,從此大權旁落,咱們三房只能仰他鼻息過日子,就連景行想插手生意,還得看他臉色……」

「這也不能怪我……」雲貴川反嗆回去。「要怪就要怪你,當年大哥在外地出了意外過世,留下大嫂和三個孩子,你是怎麼欺負他們孤兒寡母的,也難怪景琛記恨在心。」

她不禁抱怨連連。「你竟然怪我?我還不是為了景行著想,不把他們母子壓著,咱們三房永遠出不了頭,等到景琛成了親,到時又生了兒子,就算分家,大房還是分得最多,你和景行又能得到什麼?都怪你這個當爹的沒用!」一面說著,孫氏一面掄起拳頭往夫婿身上揮過去。

「不要打了!」雲貴川抱著腦袋,一路逃出廳堂。

待雲景琛回到居住的肅雍堂,就見小廝慌張失色地跑過來,陽剛俊挺的臉龐不禁一沈,似乎已經猜到出了什麼事。

「二爺回來得正好!」見到主子,阿瑞像是看到了救星,指著小跨院的方向嚷道:「大姑娘……大姑娘又跑出來了……」

聞言,雲景琛立刻往位在東側的小跨院走去,當他跨進小小的院門,已經聽到小妹的叫聲。

「……我要出去……你們統統走開……」一名年約二十的纖瘦女子披著糾結雜亂的長髮,不只臉蛋,連身上的襖裙也髒兮兮的,還赤著腳,可以看出那是一雙沒有纏布的天足。「放我出去好不好?我會很乖的……」

張嬤嬤和兩個丫鬟全守在院門前,生怕讓她跑出去,二爺一定會把她們統統逐出雲家,或轉賣給別人。

「大姑娘乖,快跟咱們回房去……」張嬤嬤用哄小孩子的口吻說道。

她揮舞著雙手。「我不要回房!放我出去!」

「亭玉!」雲景琛大喝。

見到這個體型高大、表情又嚴厲嚇人的男子,活像是看到鬼,亭玉趕緊要找地方躲起來。「哇……不要打我……我沒有做錯事……」

雲景琛瞪向負責伺候的奴僕。「怎麼讓她跑出寢房的?」

「大姑娘咬人……」其中一名丫鬟捧著明顯烙下齒印的手腕,哭腫眼皮地說。「咬了人之後就……乘機跑出去了……」

張嬤嬤心想再這樣三天兩頭跑出來鬧一次,誰也吃不消,只好建議。「二爺,還是把大姑娘綁起來吧!」

「不准綁她!」亭玉是他同父同母的親妹妹,可不是豬狗畜生。

她也不想這麼做,但是真的好累了。「可是……」

「亭玉,過來!」雲景琛命令道。

亭玉躲在盆景後頭,搖了搖頭。「不要……不要打我……」

「我不會打你的,過來二哥這兒。」他板著臉。

雲景琛威嚴的語調、不容抗拒的眼神和姿態,讓她有些畏懼,猶豫了片刻,才從盆景後頭走出來。

「你……你真的不會打我?」亭玉一面走著,一面害怕地問。

他口氣篤定。「不會!」

「也不會罵我?」她不放心地問。

「二哥保證不會罵你。」雲景琛看著小妹一步一步來到面前,想到她在六歲之前,明明一切正常,是那麼純真可愛,比起大哥,她更喜歡黏著自己,可是莫名地生了場病,就突然發瘋了,不禁無奈又難過。

亭玉怯怯地看著他,就怕這個長相可怕的男人會突然伸手打人。「那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放我出去?」

「你不可以出去。」他斷然拒絕。

她馬上後退,癟了癟嘴。「你也是壞人……」

「亭玉!」雲景琛伸手要抓她,讓亭玉以為他要打自己,馬上驚叫一聲,開始四處逃竄。

「不要打我……救命……」亭玉大聲呼救。

張嬤嬤和幾個丫鬟試著攔住她,還被揮了幾拳、踢了幾腳。

「亭玉,不要再胡鬧了!」雲景琛喝斥一聲,看準她逃竄的方向,一把捉住小妹的手腕,小腿脛馬上被踹了兩下。

「二爺,再這樣下去不行啊!還是先把大姑娘綁起來……」張嬤嬤不敢靠近,就怕連自己也遭殃。

雲景琛將妹妹的雙手反抓在身後。「聽二哥的話!」

「放我出去!我要出去!」亭玉尖叫。

他將小妹拖進寢房內,按坐在椅上。「亭玉,二哥真的不想把你綁起來……乖乖聽話好不好?」

「不要把我關在這裡!我要出去!」她又抓又踢地叫道。

阿瑞想要制止大姑娘的舉動,可是又不敢亂碰,只能朝身旁的丫鬟們吆喝。「還不快點幫忙!」

這聲吆喝讓丫鬟們回過神來,紛紛過去抓住大姑娘的手腳。

亭玉叫得更淒厲。「放開我!放開我!救命……」

「阿瑞,去拿條繩子過來!」雲景琛實在無計可施了。

「二爺……」

雲景琛低喝。「快去!」

「是。」阿瑞趕緊去找了條繩子給主子。

他也不想這麼對待親妹妹。「只要亭玉聽話,二哥就不綁你……」

「不要把我綁起來!我會聽話的……」亭玉哭著嚷道。

阿瑞聽得好心酸。「二爺,這麼做好嗎?」

「要不然你來守著大姑娘!」張嬤嬤瞪道。

「可是大姑娘好可憐……」阿瑞實在不忍心看她被綁在椅上。

見小妹哭得像個孩子,雲景琛把繩子抓在手中,就是下不了手,最後又把它扔開了。「別哭了,二哥不綁就是了……」

亭玉哭得聲嘶力竭,好不傷心。

「是二哥不好……」他難得流露溫柔之色,摸了摸小妹的頭。「讓丫鬟幫你換件乾淨的衣裙,把臉擦一擦好不好?」

她沒有回答,只是一直哭著,整個人蜷縮在太師椅上,不過經過這番折騰,似乎累壞了,一下子就睡著了。

雲景琛便要張嬤嬤和丫鬟們不要吵她,好好地守著,等到小妹睡醒,再幫她更衣,並餵她吃東西。

待他離開小跨院,不只臉色,連心情都異常沉重,打定主意,就算傾家蕩產,也要尋到名醫,治好小妹的瘋病。

春天接近尾聲,也為葉家帶來喜訊。

「爹、二娘。」芝恩聽到丫鬟來報,說老爺有事要找她,請她下樓,便趕緊放下正在縫補的裙子,來到樓下,才踏進廳堂,除了父親,李氏也在。

葉老爺已經很多年沒跟這個三女兒面對面說上幾句話,甚至看清她的長相,總覺得有些生疏。「你先坐下來再說。」

「是。」她回道。

待芝恩落坐,葉老爺清了下嗓子。「爹再問一次,你真的願意嫁給雲二爺?」或許心裡覺得愧對女兒,才想聽她親口說。

她一愣,不過還是點頭。「女兒願意。」

「真是太好了,能嫁給雲二爺,可是你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李氏原以為這個貌不起眼的丫頭,頂多嫁進普通人家,就算是不錯了,沒想到能高攀上富甲天下的雲家,還真是世事難料。「再過幾天雲家就會來下聘,然後擇日迎娶。」

芝恩沒想到對方會同意由自己嫁過去。「爹,這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爹也問過雲二爺的意思,他同意讓你代替芝蘭嫁過去。」他也沒想到雲二爺會答應得那麼爽快。「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她屏息地問。

葉老爺皺了下眉頭。「因為雲家目前的生意都是雲二爺在作主,又必須經常出遠門,除了一切從簡,也希望迎娶的日子愈快愈好,原本爹還打算讓你和芝蘭同一天出嫁,看來是不太可能了。」

「就是因為這樣,二娘真怕來不及幫你張羅嫁妝,希望你不要見怪。」李氏惺惺作態地說,其實心裡巴不得留給自己的親生女兒。

芝恩並不聰明,但也沒笨到聽不懂二娘的意思,想到二娘進門這麼多年,向來不敢招惹大姊和二姊,唯獨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她已經習慣了。「不敢煩勞二娘,就算沒有嫁妝也不要緊。」

「該有的還是要有,爹都會幫你準備,要不然會被夫家瞧不起的,你娘在地下有知,也會怪爹偏心。」如今這個女兒都要嫁人了,葉老爺才後悔過去沒有善待過她,想要補償。「你……千萬不要勉強,要是真的不想嫁給雲二爺就實話實說,爹會想辦法,絕不會委屈你。」

感受到父親的關愛之情,芝恩的眼眶不禁泛熱,爹終於不再怪她、怨她,就算因此犧牲自己的幸福,也都值得了。

「女兒沒有一絲勉強,是真的願意嫁給雲二爺,畢竟他幫了爹的忙,咱們理當要報恩。」至於嫁過去之後,無論是好是壞,也都是她的命。

見女兒這般孝順,葉老爺更是慚愧。「沒有就好、沒有就好。」

於是,就在五天后,雲家托媒婆送來聘禮,並將迎娶日期等事項寫在紅箋上,待女方父母同意,便返回覆命。

芝恩聽說日子就訂在一個月後,到時就要離開從小到大熟悉的家和親人,獨自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心裡多少有些恐懼不安,卻又無人可以分擔和傾訴,只能一個人默默承受。

「三姑娘睡了嗎?」戌時左右,福嬸前來敲門。

她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聽見聲音,連忙起來應門。「我還沒睡。」

「還沒睡正好……」福嬸左看右看,確定沒有被其他人瞧見,這才拎著包袱進房。「三姑娘快過來坐著。」

「什麼事?」芝恩見她神秘兮兮的,不解地問。

福嬸先將包袱放在桌上,然後解開上頭的平結。「這是太太生前親手幫三姑娘縫製的嫁衣,終於可以把它交給你了……」

「這是……」她拿起細心保存的紅色嫁衣,感動得差點說不出話來。「是娘親手為我縫製的?」

「太太知道自己身子不好,可還是堅持要把肚子裡的孩子生下來,但似乎也猜到有可能熬不過這一關,於是親手縫製這件嫁衣,若生下的是女兒,就交給她,若是兒子,便留給未來的孫女……」福嬸一面訴說經過,一面用袖口拭淚。「這十幾年來,一直由我保管著,也不敢太早拿出來,就怕會被大姑娘和二姑娘搶去,她們已經擁有太多,三姑娘什麼也沒有,絕不能讓給她們。」

芝恩將它緊緊地攬在胸前,熱淚盈眶。「福嬸,謝謝你……」這件嫁衣對她來說意義重大,知道娘並不後悔犧牲自己的性命,只為了生下她,還替她設想這麼多,心底的內疚也能減輕些。

「三姑娘,我相信太太一直都在你身邊,看著你長大,也會陪著你出嫁,你不是一個人。」她濕紅著眼說。

「娘……」芝恩懷抱著母親對她的愛,也掃去了心底的懼怕和不安。

就算出嫁,她也不是一個人,還有娘會陪著自己。

她不再害怕,會努力做好一個妻子的本分。

還有,絕不會讓雲二爺後悔娶了她。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17 12:58 PM

第二章

一個月後--

立夏,四月天。放眼望去,到處一片欣欣向榮。

今天是葉家三姑娘出嫁的大喜之日,天還黑著,芝恩就被福嬸叫起來,用香花、石榴枝葉熬湯沐浴,然後梳妝打扮。

她一夜都未合眼,腦袋有些渾渾噩噩,直到梳好頭、抹上胭脂水粉,最後再穿上紅色嫁衣,看著鏡中的自己,都覺得比平日好看幾分,由衷希望不要讓相公見了失望就好。

福嬸不禁眼泛淚光,真的有種送女兒出嫁的感覺。「三姑娘這身打扮多有福氣;相信姑爺一定會疼你的……」

「嗯。」芝恩羞澀地點頭。

就在這時,李氏挺著圓腹,帶著女兒芝琴進來看看準備得如何,也盡盡身為二娘的責任,說些祝福的好話。

偷摸了下三姐身上的紅色嫁衣,芝琴一臉嫌棄。「娘,你看她這件嫁衣真是寒酸,將來等我出嫁,可要做一件最好的。」

李氏瞥見福嬸的表情變了,也聽說了那是過世的大姐親手縫製的,這麼批評確實不妥,趕緊拉著女兒就出去了。

「你不要亂說話……」

「我才沒有亂說!」芝琴不明白娘今天怎麼怪起自己了。

「算她們識相,走得快,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老爺將來要幫四姑娘挑女婿,可真要頭疼了。」

芝恩不以為意。「隨她說去,只要我珍惜娘親手縫製的這件嫁衣就夠了,將來若有了女兒,也要讓她穿上。」

「太太一定會很高興的。」福嬸頻頻點頭。

過了一會兒,二姐芝蘭命丫鬟過來說怕會相沖,所以就不來送她了,讓芝恩不禁有些落寞。

「什麼怕會相沖?姐妹倆又不是同一個月出嫁,而是隔上兩個月,我可沒聽說過會因此相沖……」福嬸就知道二姑娘心胸狹窄,只會斤斤計較。

「她就是不高興太太把這件嫁衣留給你,還在生悶氣,幸好三姑娘沒有給她。」

「我什麼都可以給二姐……」芝恩撫著身上的嫁衣,一針一線都是娘對她的疼愛之情,「唯獨它不行。」

福嬸拭了下眼角。「三姑娘要多多保重,如果……我是說如果姑爺真的欺負你,也不要忍耐,南屏村離咱們這兒又不遠,記得趕緊托人回來說一聲,相信老爺不至於不管。」

「我知道。」她也紅著眼眶回道。

接著,芝恩讓福嬸攙到廳堂,由李氏在她的髮髻插上飾物,代表已經撫育成人,再戴上鳳冠,並與葉家的親友吃一頓酒菜,又退回內室。

直到遠方的天色露出魚肚白,迎親隊伍也來到葉家大門口,鞭炮聲立刻大作,芝恩又被攙到廳堂,向神明、祖宗牌位和父母拜別,葉老爺親手幫女兒覆蓋上紅頭巾,而由父母雙全、又有福氣的好命婦人在旁邊念著「燭火光輝照廳堂,兩姓合婚壽年長;來年必定生貴子,富貴榮華萬萬年」吉祥話,最後再用米篩遮在新娘子頭上,由李氏扶著新娘子上轎。

芝恩上轎之後,哭到差點忘了把紙扇扔出去,而葉老爺也依照習俗,將一碗清水潑向轎後,迎親隊伍再度出發,往南屏村的雲氏莊園前進。

她真的出嫁了……

這也是芝恩活到這麼大,頭一次離家,雖然宏村和南屏村都位在黟縣,對她來說,卻也算是出遠門。

「相信娘正看著我、陪著我,不會有事的……」她安撫著自己。

就這樣,芝恩滿懷著期待和忐忑的心情,途中時睡時醒,又為瞭解手,才得以步出花轎,到外頭透口氣。

一直到太陽快下山,花轎也在吉時來到新郎官的家門前。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讓芝恩驚醒過來,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大喜之日,連忙坐正,扶好頭上鳳冠,不讓紅頭巾滑下來。

外表高大嚴厲的新郎官來到花轎前,先用摺扇輕打轎頂三下,再以腳踢轎門三下,算是給新娘子一個下馬威,接著好命婦人便請新娘子下轎。

芝恩緊張到膝蓋發軟,走沒兩步路,身子便開始打斜,一隻有力的大掌及時抓握住她的手腕,才沒有當場出糗。

雖然頭上被紅頭巾蓋著,看不到對方的長相,但芝恩可以感覺到這是一隻屬於男人的大掌,充滿力量,以及霸氣,而膽敢碰觸新娘子的人也只有新郎官了,臉蛋不禁一片燥紅髮燙。

接下來的事,芝恩腦袋一片空白,已經不太記得做了些什麼,等到進了新房,坐在喜床上,以為可以喘口氣,新郎官已經用枰桿挑起紅頭巾,夫妻倆終於正式打個照面。

她知道自己的相公今年二十有四,卻沒想到除了英俊出色、高大挺拔之外,還有著這個年紀的男子所欠缺的威嚴,令人望而生畏,芝恩絞著十指,若此刻臉上沒有抹著水粉,一定相當蒼白。

雲景琛只是覷了剛娶進門的妻子一眼,便在她身邊坐下,而他的面無表情也讓芝恩心頭陡地一沈,心想多半是不滿意,淚水不由得在眼底凝聚起來,但又強忍著,不願讓它們落下。

待夫妻倆喝下合巹酒,雲家的親友全都擠進來看新娘子,也就是所謂的「鬧洞房」,讓芝恩霎時全身緊繃,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位就是我的二堂嫂?不是聽說葉家專出美人嗎?」三房嫡長子雲景行一臉似笑非笑的嘲龍,平常要看這位二堂兄的臉色,處處都得聽他的,這口氣實在吞不下去,不乘機挖苦兩句不甘心。

「看來也不過如此。」

好命婦人連忙打圓場。「新娘子心地好,人自然就美了。」

「是啊!是啊……」其他親友忙著附和。

「景琛真是好福氣……呵呵……」沒有人敢得罪雲家目前的當家。

芝恩垂下眸子,好掩飾眼底的羞慚,嘴角也努力上揚,不要哭喪著臉,免得更讓人瞧不起了。

「洞房也鬧過了,可以出去了。」雲景琛下了逐客令。

這是芝恩第一次聽到新婚夫婿的聲音,就跟人一樣,嗓子低沉渾厚,還有著不容許他人違抗的嚴厲,更加見識到他在這個家的地位和份量,只見前來鬧洞房的親友都不敢再吭一聲,紛紛退出新房,一下子全走光了。

而已經喝得半醉,不打算這麼輕易放過報復機會的雲景行,也被其他親友給連拖帶拉的勸離。

雲景琛瞥了身旁的新娘子一眼,見她緊捏著嫁衣的十指,指節都掐白了,畢竟年紀尚輕,難免緊張。「我出去敬酒,你就在這兒歇著。」

「是。」芝恩自然沒有異議。

就在雲景琛踏出新房之後,她不禁大大吁了口氣,好命婦人也很瞭解新娘子的辛苦,便倒了杯水給她,還讓她吃點花生、蜜餞好墊墊肚子。

等到喜宴結束,雲景琛帶著些許酒意回到新房,好命婦人便安排一名五、六歲的男孩坐在兩人中間,不過似乎不太情願,一直噘著嘴,接著又教他在喜床上翻滾嬉鬧,雖然照做了,但是臉蛋還是氣嘟嘟的。芝恩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總覺得男孩對她有所不滿,甚至還瞪了兩眼,直到好命婦人說完「早生貴子」等吉祥話,總算大功告成,才讓這一對新人得以安歇。

新房終於安靜下來了,不過氣氛也開始有些不自在。

芝恩坐在喜床上,想到接下來便是洞房,手腳也不聽使喚,只是本能地用目光跟隨著高大挺拔的身影移動。

「先把鳳冠拿下來……」雲景琛已經取下官帽,見嬌小的身子都快被綴滿金銀珠翠的鳳冠給壓扁,卻還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於是開口。

她倏地驚醒,連忙照做。「是。」

「把它喝了。」他遞上五分滿的酒杯,希望舒緩剛進門的小妻子面對初夜的緊張和恐懼。

對方的口氣不怒自威,有著令人不敢反抗的強勢,芝恩自然只有服從的分,也沒想過要反抗。

「是……咳咳。」因為一時喝得太急,讓她嗆到臉都紅了。

雲景琛又把她手上的酒杯拿走。「你比我想像的還要小。」雖然知道這位葉家三姑娘才十五,不過見到本人,更覺得生嫩稚氣。

「我已經十五,不小了……」芝恩害怕聽到嫌棄的話語。

他在喜床上坐下,讓芝恩不禁坐直身子,全身僵硬。「別緊張!」

「是、是。」她也沒辦法控制。

「其實是因為你二姐不想嫁給我,所以你爹才會讓你代她嫁過來。」雲景琛出代,小意地問,語氣相當篤定。

芝恩沒有防備,更別說是他的對手了,臉上的表情已經洩漏一切。

「你怎麼知……不,我的意思不是這樣的,是江蘇巡撫李大人的次子先請媒婆送……聘禮過來,才、才會……」她真的不善說謊,說到這裡已經面紅耳赤了。

「那麼你呢?」他並不在意葉家二姑娘的想法,只想摸清嫁給自己的這個女人所有的心思。「就因為父母之命,才願意嫁進雲家來?」

她搖了下頭。「是我自願要嫁過來的。」

「自願?」因為雲家能讓她過好日子,總比嫁給一般人家來得享福,雲景琛這麼想著。

「爹說相公對葉家有恩,若是嫁過來,能為相公分憂解勞,就算是報答……」芝恩老實回道。「雖然我比不上二姐,既沒姿色、也不聰明,但會盡好本分,絕對不會讓相公失望的。」

雲景琛就事論事,不在意說出來的話會不會傷人。「我若真的在意女人的長相,就不會退而求其次,答應你爹的請求,由你代嫁了。」

聞言,她的心像被針紮了一下。「是……」

他表情嚴肅。「你只要做好分內之事,謹守婦道,這一點也是最要緊的,我自然不會失望。」

芝恩用力保證。「我會的,相公。」

「好了,該歇了。」說著,雲景琛已經動手脫去身上的大紅袍,只穿著衫、褲,讓她羞得不知該往哪裡看,便把手伸向自己的嫁衣,藉以轉移注意力,避免太過尷尬,不過手指實在抖得太厲害,怎麼也無法解開霞帔。

雲景琛索性幫她一把,很快地除去霞帔和紅色嫁衣,才要隨手往衣架上扔了上去,芝恩鼓起勇氣,搶了過去。

「我、我先把它們摺好……」這是娘親手為她縫製的,要好好珍惜。

他以為是芝恩的習慣,也就由了她。

把紅色嫁衣摺好擺在座椅上,芝恩一臉驚怯地轉身,看著坐在喜床上的高大男子,雖然依舊面無表情,不過眼底像著了火似的,正盯著自己,讓她渾身發熱,也更加手足無措。

「過來!」雲景琛用命令的口吻說。

芝恩倒抽了口氣,慢慢地走上前,想到二娘跟她講解過「洞房」的意思,還說姑娘家第一次都會很痛,要是真的受不了,就咬著自己的手背,免得掃了相公的興,一個過她對這番話又不禁抱持存疑的態度,因為二娘最喜歡看她的笑話,甚至一再縱容四妹的作弄,是真是假,尚且不知。

但二娘的話如果屬實,她一定要忍耐,絕不會叫出聲來的。

於是,芝恩又在喜床上坐下,兩手交疊在膝上。

雲景琛伸臂攬住她,感受到羞怯的輕顫,決定多點耐心來調教,這是為人丈夫該做的事,也是每個男人最期待的一刻,就是在新婚之夜,親自讓妻子由一個不解人事的少女,蛻變成為少婦。

他讓芝恩躺在鋪著大紅喜床上,強壯身軀跟著覆上,吻上淡抹胭脂的小嘴,從未體驗過的親密舉動,讓她只是傻乎乎地閉緊小嘴,任由雲景琛親著,而這個青澀的反應也大大地滿足他。

芝恩緊緊閉上眼皮和嘴巴,只要不看她的相公,就不會緊張了,可是當屬於男性的味道,在自己的唇上烙下痕跡,還有鼻端嗅到的陽剛體味,讓她不禁暈眩,身子卻又不由得繃緊。

當男性大掌脫去她身上的內衫,以及紅色肚兜,粗糙生繭的掌心撫過芝恩的胸乳、腰際,因為有些發癢,也因為羞窘,她下意識想要閃躲。

「我不喜歡太瘦的女人……」雲景琛很滿意她的觸感,有些圓潤、豐滿,不像以往抱過的女子,身段苗條纖瘦到只摸得到骨頭,總是索然無味,只為了紆解慾望而匆匆了事。「這樣剛好……」

她雙頰嫣紅。「多、多謝相公……」

想到大姐和二姐老是嫌她胖,總要自己少吃一點,可是明明已經吃得很少,就是瘦不下來,想不到相公不但沒有嫌棄,反而稱讚,讓芝恩不禁產生一絲驕傲,至少自己還有令人滿意的地方。

雲景琛直起上身,也將衫、褲都脫了,裸露結實的胸肌和小腹,以及……從沒看過的「東西」,正囂張赤熱地昂挺著,這個畫面對芝恩來說太刺激了,連忙又把眼皮閉上,不敢再多看一眼。

不再分心說話,他唇舌和雙手並用,愛撫身下這具稚嫩女體,將芝恩每一寸全都摸遍,開發她最敏感的部位。

「相、相公……」芝恩覺得自己的身子變得好奇怪,有些害怕。

他沒有停下來,反而更放肆地探索腿間的奧秘,讓芝恩想要合攏大腿,那裡可是連她都不好意思去撫摸的。

「別動!」雲景琛不許她拒絕。

芝恩紅著眼眶,不敢抗命,有些羞恥、窘迫地張開腿兒,隨著熟練的挑逗、撫弄,不由得蜷起腳趾頭,含在口中的呻吟也呼之欲出。

想到二娘的交代,她趕緊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叫出來。

直到原本的手指被更加粗大火熱的異物取代,芝恩猛地掀開眼皮,正好承受那股強悍的挺進,疼得眉心攥緊,叫聲也跟著逸出唇畔。

她終於相信二娘這回沒有騙人。

真的很痛……

雲景琛曲折她的膝蓋,完全的掠奪和侵入,既然嫁予自己為妻,無論身與心,即使死亡,都只屬於他一人,不准背叛。

「呃……」芝恩想要咬自己的手背,不過小嘴已經被男性大嘴吻住,叫聲全被他吞沒了。

幸好二娘說只有第一次會這麼痛,以後就慢慢不會了,她拚命忍耐,希望不要讓相公覺得掃興,能夠滿意她的表現……

這也是芝恩最後的記憶。

「……二奶奶!」

芝恩陡地驚醒過來,瞪著帳頂,原來已經天亮了,想到自己已經不再是葉家的三姑娘,此刻又身在何處,馬上坐起身,不過腿間傳來的酸疼,讓她又渾身乏力地倒回床上。

昨晚她已經和相公圓房,真正成為雲家的媳婦兒了,那麼相公呢?看著身邊的空位,早已不見躺在上頭的男人……

「二奶奶醒了嗎?」隔著帷帳,有道人影在晃動。

聞聲,她連忙又爬起來。「醒了!醒了!」

「奴婢堇芳,從今天開始,是伺候二奶奶的……」中氣十足的女子嗓音一面說著,一面拉開帷帳,是個比芝恩年紀稍長個幾歲的婢女,骨架較粗、個頭也高,就站在床畔,等著伺候她了。

「時辰也不早了,二奶奶還得跟著二爺去拜見太夫人,得快點起來準備。」

「我、我馬上起來……」芝恩顧不得身子還有些無力,趕緊掀被下床,讓婢女擰了條溫布巾,為她擦拭身子,再接過對方遞來的大襖和馬面裙,七手八腳地往身上套,就怕讓相公久等了。

一陣手忙腳亂之後,她已經穿上代表喜氣的石榴紅大襖和馬面裙,上頭的鑲邊繡彩,可以說是精美絕倫,整個人也煥然一新。

芝恩從來沒穿過這麼美麗的料子,比從娘家帶來的還要好,以前總認為是自己害死了娘,愧對爹和兩位姐姐,也不敢要求任何東西,只能揀大姐和二姐的舊衣來穿,就算尺寸不合身,或是顏色不適合,也已經很滿足了,直到出嫁,才有了真正屬於自己的衣服。

「……二奶奶?」見主子還坐在鏡奩前發呆,堇芳又喚了一聲。

這個還相當陌生的稱謂,連叫了幾聲,終於讓芝恩回過神來,不禁仰起頭,愣愣地看著對方。「什麼事?」

堇芳雖然看起來粗枝大葉的,卻有一雙巧手,眨眼工夫就梳好髮髻,再插上一支花蝶銀簪,也多了貴氣。「頭梳好了,二奶奶看看。」

「呃,這樣就好。」芝恩望著鏡中的自己,才不過一個晚上,已經不再是個小丫頭,而是少婦,於是朝對方笑了笑,新來乍到,可不敢要求太多,就算對方只是下人,也怕會被討厭了。

「以後若有不懂之處,你要提醒我。」

看著眼神略帶惶恐的芝恩,原本還擔心會服侍到一個愛端架子、又喜歡使喚下人的主子,沒想到是個怯生生的小丫頭,比起三老爺和三太太的那個媳婦兒,可親切和氣多了,讓性格直爽的堇芳頓時鬆了一大口氣。「二奶奶客氣了,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儘管問奴婢就是了。」

芝恩頓時笑逐顏開,一顆心終於落下。「我會的。」

「二爺在等著。」她又說。

「對!我得趕緊出去,不能讓相公久等。」說著,芝恩便從繡墩上起來,順了順裙子,摸了下掛在耳上的玉墜子,這才往門口走。

踏出新房門檻,這也是芝恩進門之後,開始慢慢地見識到這座雲氏莊園的宏偉壯觀、氣派非凡。

光是這座院落就跟其他徽州民居一樣,有著通風透光的天井,以及代表聚財的水池,裡頭還養了不少魚,正面是間正房,也就是夫妻倆睡臥的新房,正房的兩端並有大小耳房,再加上東、西廂房,以及位在二樓的廂房數間,再看到屋頂兩旁的馬頭牆高低錯落、多簷變化,甚至多達了五疊式,可想而知,整座府第究竟有多大。

當芝恩站在天井中央,看得目瞪口呆之際,穿著長袍和對襟馬褂的高大身影正好從二樓書房下來,強大的壓迫感襲來,想不注意到對方都很難,這也是夫妻倆頭一次在白天見面。

「相公。」她福了個身,忍不住偷覷一眼,心想這麼沉穩嚴肅的男人,在床第之間,卻是放縱純熟,想到那些親密舉動,臉蛋又不禁冒出熱氣。

雲景琛見她此刻未施脂粉,再次認為媒婆說的話不可盡信,就算容貌比不上兩個姐姐,但也是清秀端正,美艷的女子他見多了,第一眼令人為之驚艷,可是再多看個幾眼,又容易生膩,而且招蜂引蝶,也不會太安分,根本不適合娶進門來,而昨天才娶進門的小丫頭瞧著至少順眼多了。

「把兩隻手伸出來。」他說。

她有些不明所以,還是回了一聲「是」,將兩手舉起。

於是,雲景琛將一隻玉鐲子戴進她的左手,另一隻金鐲子則戴在右手。

「它們現在是你的了。」除非他不要,否則從今以後,生是雲家的人,死是雲家的鬼,再也擺脫不掉。

芝恩不知該不該收。「這……太貴重了……」

「你已經是雲家的二奶奶了,就該有符合身份的打扮,太過樸素,反而顯得小家子氣,有失顏面。」他強硬地說。

聞言,她只得把婉拒的話嚥了回去。「是,多謝相公。」

「走吧!祖母在等了。」說著,雲景琛率先走出這座肅雍堂。

看著走在前頭的挺拔身影,芝恩告訴自己不要多想,一切有他在,只要照著相公的話去做,就不會錯了。

夫妻倆一前一後的走出垂花門,堇芳也跟在後頭伺候,穿過庭院,又經過一條高牆深巷,最後來到太夫人居住的寶善堂。

來到寢房,雲家三房的長輩也帶著兒子和媳婦兒前來,就等著侄子和昨天剛進門的侄媳婦前來拜見太夫人。

雲景琛先跟三房夫婦拱手請安。「三叔和三嬸也來了。」

「咱們當然要來了。」孫氏一面陪笑,一面用眼角望向侄媳婦,見她果真跟傳聞一樣平凡,比自己的媳婦兒差多了,心中暗自竊笑。

他向芝恩介紹兩位長輩。「他們是三叔、三嬸。」

「侄媳婦兒給三叔和三嬸請安。」芝恩連忙見禮。

雲貴川可不敢為難她,免得惹侄子不高興了。「以後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氣,景行、寶秀,還不快見過二堂嫂。」

坐在另外一邊的雲景行偕同妻子宋氏起身。「二堂嫂。」

芝恩認出雲景行就是昨晚洞房時,出言挖苦自己的男子,此刻依然面帶嘲弄之色,接著又瞥向他身邊的堂弟妹,對她艷麗的容貌,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而對方似乎也同樣在打量自己。

她朝兩人頷首。

「爹、娘,既然已經見過面,我跟寶秀就先回去了,免得二堂兄覺得我在這兒太礙事。」雲景行哼道。

說完,也不等雲貴川夫婦同意,便帶著妻子先行離開了。

雲貴川和妻子有些困窘,又見雲景琛臉上看不出喜怒,不禁怨兒子沈不住氣,要當面認個錯,說下次不會再犯了,看在一家人分上,侄子一定會重新考慮讓他再負責運鹽的工作。

「……奴婢恭喜二爺、二奶奶。」就在這時,一名穿著藏青色襖裙,年紀約莫五十的嬤嬤朝他們見禮,讓進尬的氣氛暫時轉移了。

就見她依舊烏黑的髮髻梳理得相當光潔,眼角吊高,臉上還抹著水粉,保養得宜,看不出老態,身份雖是下人,卻仗恃著是太夫人身邊待得最久、也是最親近信任的婢女,從來沒幹過粗活,態度上更不見半點卑微。

「她是八姑,服侍祖母已經有三十多年了……」雲景琛又對芝恩說明。「祖母在五年前得了腦卒中(腦中風),臥病在床,也全都是她一手照料。」

八姑小心翼翼地扶起躺臥在床上的太夫人。「太夫人,您的孫子和剛進門的孫媳婦兒來請安了,快點張開眼睛瞧瞧……」

已經事先打扮過的太夫人被攙坐起來,六十多歲的她早就滿頭銀絲,額上戴著遮眉勒,瘦小的個子穿了套花青色襖裙,微掀眼皮,目光無神地看著站在床前的孫子和初次見面的孫媳婦,不過臉歪嘴斜,手腳也不能動彈的她只是蠕動唇瓣,嘴角便開始流淌了。

「唔……啊……嗯……」她吃力地發出不明的聲音。

芝恩曲膝下跪,接過堇芳遞來的茶碗,然後向太夫人敬茶。

「這是您的孫媳婦兒敬的茶,來,喝一口……」八姑先把老主子流下的唾涎擦掉,然後接過茶碗,將碗沿湊近她的嘴邊,餵了一小口,意思、意思,然後替主子說著吉祥話。

「太夫人說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雲景琛坐在床緣,輕撫了下祖母乾癟的手背。「多謝祖母。」

「嗯……唔……」太夫人流著唾涎,歪斜的嘴巴又一開一合的,眼神呆滯地看著孫子,像是在對他說話。

因為大夫說過得了腦卒中的病人通常意識不清,根本不知自己說些什麼,更無法和普通人一樣表達,雲景琛也只能握了下祖母的手,希望能夠藉這個小動作來傳達心意。

「孫兒改天再來看您。」

待芝恩站起身,見太夫人又重新躺回榻上,口中還是不停地咿咿唔唔,卻怎麼也聽不懂,年紀大了,總會有一些毛病,也不禁替她難過。

八姑幫主子蓋好被子,這才轉身看著芝恩,稱讚兩句。「二奶奶長相圓潤飽滿,看來就是很有福氣,太夫人肯定會喜歡的。」

聞言,芝恩有些靦腆地朝八姑頷了下螓首,表示感謝。

「出去吧!」說著,雲景琛便往外走。

於是,她便跟在相公後頭步出太夫人的寢房,就連雲貴川夫婦也趕緊出來,為了表現出孝順的一面,以免將來開口要分家,會遭人指責,所以他們不得不常到寶善堂探望,否則屋內味道不怎麼好聞,還真的很不想來。

眾人往院門口走去,一路上都沒人開口,孫氏朝丈夫使了個眼色,又清了下嗓子。

「昨晚的喜宴上,可真來了不少貴客,比咱們景行成親那一天還要多,就連你三嬸的娘家也送賀禮來了。」

「是啊,是啊!而且邢府的大當家還親自送來。」順著妻子的話,雲貴川也笑著附和。

「只可惜他另有急事要辦,無法當面跟你道賀,臨走之前還說等過陣子忙完,再請你喝兩杯。」

在徽商當中,邢、雲兩家都是有頭有臉的大家族,不過雲家是鹽商,邪家則是以典當起家,當鋪遍及全國,兩家若能多多走動,對彼此都有幫助。

孫氏不由得覷了下走在一旁的芝恩,又有意無意地瞥向那雙沒有纏腳的天足,怎麼看就是不滿意。

「就可惜了邢家的女兒當中,不是已經訂了親,就是年紀太小,找不到適合的,否則兩家聯姻,那才真的叫做門當戶對。」她有意無意地眨低芝恩,否則真是渾身不舒坦。

就算芝恩再單純無知,也聽得懂三嬸話中的意思,覺得有些難堪,但也只能垂下眸子,默默地忍受。

「好了,別說了……」雲貴川小聲地制止,就怕侄子發火。

孫氏張口欲言,卻被侄子一道厲陣給嚇得吞回去。

踏出院門,雲景琛便帶著妻子往另一個方向走去,直到走遠了,孫氏才唉聲歎氣地跟丈夫抱怨。

「他根本就是目無尊長,不把咱們放在眼裡,什麼時候才不用看他的臉色過日子?我看還是快點分家……」

雲貴川比了個噤聲的動作。「噓!小聲一點!娘還活著,說什麼分家?」

「要等到何年何月?」孫氏連聲歎氣。「真是急死人了……」

他搖了搖頭。「急也沒用,只能等了。」

而在此時,走了一段路的雲景琛總算回過頭,注意到跟在身後的小妻子在不知不覺當中拉開距離,便停下腳步。

「二奶奶,二爺在等著。」堇芳湊近提醒。

芝恩這才發現相公為了等她,不知何時停下來,連忙加快腳步。

見她跟上,雲景琛才繼續往前走,不過似乎也看出芝恩的心情不好,便丟下一句話。

「不必把三嬸的話放在心上。」

她先是一怔,不太聰明的腦袋轉動了幾下,這才領悟到這句話代表的意思,馬上露出甜滋滋的笑意,知道相公是在安慰自己,方才難受低落的情緒,瞬間煙消雲散,全忘個精光。

還以為她的相公是那種只習慣別人聽他的話,嚴厲又淡漠的男子,想不到也有體貼的一面,芝恩癡癡地望著走在前頭的高大背影,雙頰不禁開始發燙,而且愈燒愈紅,趕緊用手心撝住,不好意思讓人瞧見。

這是怎麼了?心臟好像快要蹦出來了……

回到肅雍堂,芝恩臉上的紅暈才稍稍退去。

「二爺,奴才見過二奶奶。」阿瑞看到主母就在旁邊,馬上見了個禮,然後才稟報事由。「謙少爺來了,不過馬上進小跨院看大姑娘了。」

芝恩疑惑地問著阿瑞。「謙少爺……那是誰?」

「是我過世的兄嫂唯一留下的兒子,今年已經六歲,昨晚你有見到他。」雲景琛這麼一提,想起那個像是在生悶氣,而且還偷偷瞪她的男孩。

「我想起來了,原來是他。」芝恩點頭。「那……大姑娘呢?」

雲景琛目光一黯。「是我的親妹妹亭玉。」

妹妹?她這才猛然憶起二姐曾經提起過雲家的情形,拒絕下嫁的原因之一就是因為不想伺候發瘋的小姑。

雲景琛心想也該介紹另外兩位親人給她認識了。「跟我來。」

「是。」芝恩趕忙跟上。

於是他們一前一後走向正房東側,除了有大小耳房,原來還有座月洞門,裡頭別有洞天,另外辟了座小跨院。

進了小跨院,就聽到寢房內傳出稚氣孩童的怒斥聲,似正在罵人。

「……我要去告訴二叔,要他把你們全都趕出雲家大門……」

張嬤嬤哭著求饒。「謙少爺,奴婢們也是沒辦法才會這麼做--」

待雲景琛跨進寢房內,就見張嬤嬤和幾個丫鬟全跪在地上,侄子謙兒兩手插在腰上,小臉上怒氣沖沖。

他沈聲問:「發生什麼事?」

「二叔,這幾個刁奴居然把小姑姑綁在椅子上,真是太可惡了!」頭上留著小辮子的謙兒馬上向最敬重崇拜的長輩告狀。

「非把她們趕出去不可!」

雲景琛馬上望向整個人都蜷縮在椅上的小妹,她似乎很害怕。

「亭玉……」見他要靠近,亭玉兩手亂揮,身上的襖裙也不知沾了什麼,一塊一塊黑黑的,簡直髒亂不堪。「不要綁我……我會很乖的……」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把她綁起來?」雲景琛怒斥。

張嬤嬤和丫鬟們直磕著頭,她們真的被罵得很委屈。

「二爺饒命!這也是萬不得已--」

「大姑娘一直要跑出去,咱們實在攔不住--」

亭玉趁大家都在說話,看準房門的方向,馬上又要衝出去。

「亭玉!」雲景琛一把抓住她,將人拖了回來。

她開始亂打亂踢。「我要出去!放我出去」

「小姑姑乖,我陪你玩好不好?」謙兒也幫忙哄著。

「你們都是壞人!不要抓我……」亭玉不斷地叫嚷。「我要出去!快點放我出去!我不要待在這裡……」

對芝恩來說,這個混亂的場面帶給她極大的震撼,更是頭一回看到人在發瘋時是什麼模樣,只能呆站在旁邊,不知所措……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17 12:59 PM

第三章

當天晚上,芝恩獨自坐在新房內,頭上的髮髻已經解下,身上只穿著衫、褲,兩手則撐著圓潤白皙的雙頰,一面等著相公進房,一面想著白天發生的事。

她能幫什麼忙呢?

如果連大夫都束手無策的話,自己又能做些什麼?

說沒有被嚇到是假的,倘若要她一個人去面對發瘋的小姑,芝恩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不過想到大伯已經過世,這個妹妹便是相公僅剩的親手足,身為他的妻子,更是責無旁貸,不能當作和自己無關。

芝恩真希望自己能再聰明一點、能幹一點,可以為相公分憂解勞,而不是只能苦惱,卻什麼也幫不上。

這時,房門傳來喀的一聲,有人推門進來了。

「……相公。」她連忙起身。

雲景琛方才又去了小跨院,見小妹睡得很熟,便又訓斥了服侍的張嬤嬤和丫鬟們一番,要她們多用一點耐性,想辦法安撫她,不准再用綁的,否則家法伺候,然後才回房歇息。

「睡吧!」他解著襟上的盤扣說道。

見狀,芝恩也不知該不該問。「相公,小姑她……她……」

「你想知道亭玉的事?」雲景琛這才將目光投向她。

她用力頷首。「如果……如果相公願意告訴我的話……」擔心會遭到拒絕,所以問得有些畏畏縮縮的。

「亭玉是在六歲那年,有一天突然發起高燒,連著三天都退不下來,好不容易清醒過來,人卻瘋了,這麼多年下來,不知看了多少大夫,還是治不好。」

雲景琛說得輕描淡寫,只有自己最清楚心情有多麼沉痛,因為娘也是在那一天投井自盡,對當時才不過十歲的他來說,是一連串的巨大打擊。

芝恩總算解開心中的疑惑。「原來不是天生的……」就說是二姐多心了,根本不像她說的那麼嚇人,只要是人都會生病,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當然不是天生的!」他大聲駁斥。「在亭玉六歲之前,都很正常,不是打從娘胎出生就是個瘋子。」

她瑟縮一下。「我不是那個意思……」

雲景深神情冷酷,口氣更是不留情面,不管是誰,只要企圖傷害唯一的妹妹,就算是剛娶進門的小丫頭,他也不會原諒。

「如果你是因為看到亭玉的樣子,覺得害怕,也不敢接近她,我不會勉強,府裡多的是人伺候,還是照樣交給她們。」更何況他也不曾期望她能辦得到。

「你只要替我照顧好謙兒就夠了。」

「相公,我沒有說不敢接近小姑……」芝恩心頭連顫了幾下,覺得自己的意思被他誤解,嘗試著解釋。

他不想多談。「好了,睡吧!」

芝恩覺得委屈,只能脫下繡花鞋,躺在鋪著繡有鴛鴦等吉祥圖案的大紅喜床內側,兩眼盯著帳頂看,努力不讓淚水從眼角滑下來。

待雲景琛吹熄燭火,也跟著爬上床。

「相公不要生氣,」她伸出小手揪住雲景琛的袖子,小心翼翼地乞求,不希望有任何誤會橫亙在兩人之間。

「我承認是真的嚇到了,但是並沒有討厭小姑的意思,一定要相信我。」

聞言,雲景琛靜默下來,為了保護小妹,不願再見她受到一絲傷害,自己確實有些反應過度,那也全是因為連親人都嫌棄了,又如何能期望一個剛嫁進雲家的外人願意接受小妹?

「我相信你就是了……」說著,他便翻身覆在身邊的嬌小身子,索討身為丈夫應該享有的權益,不想繼續談論這個話題。

他是真的相信自己說的話,或者只是隨口敷衍?芝恩很想再問個清楚,但又怕惹相公不高興,心頭真的好亂好亂,也根本沒有心情,但又不能拒絕求歡,只能閉緊眼皮,等待完事。

直到身上的男人翻到另一側,芝恩已經淚流滿面,卻不是因為交合的疼痛,而是覺得好無助。

兩人明明已經是夫妻,彼此之間卻像是隔了一道高牆,不僅看不透對方的心,更別說是觸碰到了。

究竟該怎麼做才能讓相公喜歡自己,而且願意瞭解她?

想到在娘家時,還有福嬸可以傾訴心情,隨時給她擁抱和溫暖,可是在雲家,卻一個人也沒有,都得要靠自己。

芝恩知道不能埋怨任何人,這是她選擇要走的路,只能勉勵自己更加努力,總有一天,會讓相公完全接納,真正地把她當做妻子看待。

她非要做到不可……

想著、想著,芝恩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當她再度睜開雙眼,已經是第二天的卯時,原本躺在身畔的男人也不在了。

「二奶奶醒了?」堇芳端著洗臉水,推門進來。

「醒了、醒了。」芝恩正忙著把衫褲穿回去,連忙應聲,免得讓別人以為她還在賴床。「相公……我是說二爺呢?」

堇芳將洗臉水放在架上。「二爺寅時便出門了,約莫兩天就會回來。」

「出門了?」她不禁愣了愣,心想這種事總該跟自己說一聲,而不是從婢女口中得知。「上哪兒去?!」

「二爺沒有交代,奴婢也不清楚。」堇芳捧了一套嫣紅色襖裙過來,先伺候主子穿上。

「只有吩咐奴婢,二奶奶對雲家還不熟,別到處亂跑。」

芝恩臉蛋上掠過一抹受傷的神色,輕扯了下唇角。「我知道了。」

除了待在這座院落,還能去哪兒呢?看來相公真當她只是個年輕又不懂事的小丫頭來管教,並不是平起平坐的妻子。

梳洗之後,她也沒有胃口,只吃了兩口飯菜就吃不下了。

今天外頭的天氣很好,芝恩便在院落裡頭隨意走動,想要熟悉一下環境,於是先上了二樓,其中最大的一間廂房就是書房,由於徽商是官儒賈三位一體,最重視的就是儒家思想,好比她爹只要賦閒在家,同樣也是關在書房裡,其他廂房大多都卻是閒置不用。

接著她又下樓,打開東、西廂房,裡頭擺放了幾張桌椅、字畫和一些珍貴古董,也打掃得一塵不染,問了身邊的堇芳,由於相公之前尚未娶妻,也無侍發,更無子女,所以大多都是用來招待客人。

待她走出東廂房,知道東側有一大一小耳房,還有座小跨院,也就是小姑居住的地方,便往西側走去,卻只有一間耳房,接著就是一道矮牆,牆上嵌了扇小門,門上還落著大鎖,心想裡頭該不會也有座小跨院?

「這裡頭有什麼?」芝恩隨口問道。

堇芳口氣一頓,目光閃爍。「回二奶奶,裡頭什麼也沒有。」

「既然什麼也沒有,為何要上鎖?」她看著小門四周砌著矮牆,顯得突兀,像是刻意圍起來的。

「奴婢也不清楚。」堇芳不敢亂說。

芝恩摸了摸上頭的大鎖,愈是不想讓人進去,就愈令人好奇,這是種天性。

「那麼鑰匙也在二爺那兒?」

「是。」堇芳不希望她再問下去了,因為有些事真的不能說,就連提都不能提。

「二奶奶若不知該做什麼,不妨就看看書,或是做些針黹女紅。」

芝恩不太好意思讓人知道自己認得的字不多,想到大姐也曾經嘗試過教她讀書識字,偏偏腦子不太靈光,就是記不住。

「我在外頭坐一下,待會兒再進屋去。」她又瞥了那扇上鎖的小門一眼,這才往回走。

就在這當口,聽到有人不停地叫著「二爺、二爺」,主僕倆連忙循聲而去,就見一名丫鬟行色匆匆地到處找人,似乎有急事。

「別叫了!二爺出門去了。」堇芳認出那是伺候大姑娘的小玉。

小玉聽她這麼說,馬上哭了出來。「堇芳姐,你說該怎麼辦?大姑娘又在鬧了,咱們也不能綁著她。」

堇芳只好請示主子。「二奶奶,你說該怎麼辦?」

「我……」芝恩也有些慌了,看著堇芳和小玉都在等她的決定,也只好硬著頭皮說道:「我去看看好了。」

相公不在府裡,她就必須當個能作得了主的主子,不能逃避責任。

於是,她先深吸口氣,便往東側的小跨院走去,雖然緊張到手心都在冒汗,但腳步沒有片刻遲疑。

跨進月洞門,便來到小跨院,可以聽到哭泣和叫聲,芝恩心裡有些焦急,不曉得出了什麼事,只能加快腳步穿過院子,來到小姑的寢房。

「……哎呀!疼死我了!」張嬤嬤的右手手背被人咬住不放,便用左手賞了對方一個耳光,這才順利抽了回去。

見狀,芝恩驚呼一聲。「你怎麼打她?」

亭玉坐倒在地上,癟起嘴哭著。「嗚嗚……哇……」

「二奶奶,奴婢手背上的肉都快被大姑娘咬掉了……」張嬤嬤真的受夠了。

「也不是真的故意要打人……」

另一名丫鬟娟兒在旁邊幫忙解釋。「大姑娘的力氣好大,若不這麼做的話,她根本不會鬆口……」沒被咬過的人根本不知道有多痛。

芝恩沒有想太多,便蹲在淚流滿面的小姑身邊,想要安慰她。

「很疼是不是?快點讓二嫂看看。」

「二奶奶小心!」小玉趕緊開口。

她還沒反應過來,才剛伸出的右手,已經被小姑抓住,張嘴就往手背上咬下去,霎時疼得眉心緊蹙,只能咬緊牙關,才沒叫出聲來。

堇芳試圖上前救人。「二奶奶……」

「不要、不要緊……」其實芝恩也不懂應該如何安撫小姑失控錯亂的情緒,那就讓她發洩出來,等到咬累了,自然會鬆口。

「我沒事,就讓她咬著。」這點痛不算什麼,待會兒上個藥就好。

就這樣,亭玉咬著、咬著,等了好半天,卻還是不見對方打她、罵她,便偷偷地抬眼,覷了下芝恩,而芝恩也在看著她,還露出淺淺的微笑,不禁覺得這個人跟其他人不太一樣。

「我可以叫你亭玉嗎?」儘管小姑的年紀比她還大,不過輩分上就像是妹妹,芝恩索性當她是個孩子。「心情好些了嗎?要是還不夠,就再咬著。」

亭玉又用力地咬下去,見對方只是攢緊眉頭,也沒有凶她、瞪她,甚至動手,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鬆開牙齒和嘴巴,然後縮到牆角。

「讓奴婢看看。」堇芳立刻檢視她手背上的齒印和紅腫。「還是先上藥吧!」

「待會兒再說。」她揮手拒絕,看著瑟縮在牆角,滿臉警戒的小姑,腦後的辮子也鬆鬆垮垮的,臉蛋更是烏漆抹黑,若是尋常姑娘到了這個年紀,早就嫁人,也當了娘,而不是像這樣瘋瘋癲癲過一輩子,心裡也跟著難過。

她輕喚一聲。「亭玉?」

聽到在叫自己,亭玉又拚命地往牆角縮去。「不要打我……」

「我不會打你的。」芝恩保證地說。

亭玉歪著頭打量她。「你也跟她們一樣不讓我出去……」

「你要出去?要去哪裡?」

「我要去外面……」亭玉指著房門口。

芝恩考慮一下,決定冒個險,嘗試著和小姑相處看看,也多瞭解她的狀況。

「如果你聽話,我就帶你出去。」

「二奶奶,二爺有交代過不能讓大姑娘離開寢房……」張嬤嬤覺得這位剛進門的新主母根本還搞不清楚狀況。「要是出了事,誰擔待得起?」

「要是相公怪罪下來,就由我來承擔……」芝恩勇敢地迎視滿臉不贊同的張嬤嬤,以及兩個丫鬟。「不會讓你們挨罵的。」

張嬤嬤見她不過是個小丫頭,根本就打從心底瞧不起。「二奶奶可要說到做到,別害了咱們。」

「我當然說話算話。」她昂起下巴回道。

既然二奶奶都這麼說了,張嬤嬤她們也就樂得在旁邊看戲,就看她怎麼應付發瘋的大姑娘,就不信會做得比她們好。

「亭玉……來。」芝恩朝小姑伸出手,還不忘露出善意的笑臉。「你不是要到外面去?我帶你出去。」

亭玉又歪著頭看她。「你真的要帶我出去?」

「當然是真的。」她點了點頭。「不過你要聽話才行。」

聞言,亭玉從牆角慢慢地爬了過來。「我聽話……會乖乖的……」

芝恩站起身來,有些猶豫,就怕又會被咬,但最後還是握住小姑的手,將她從地上拉起來。「二嫂帶你到外面走一走。」

「好,去外面走一走。」她笑嘻嘻地重複。

就這樣,芝恩牽著比自己的個頭高上約莫一寸的小姑,跨出門檻,來到外頭的院子,雖然還是有些忐忑不安,就怕等一下又失控,難以收拾,但這卻是目前自己唯一做得到的事,所以還是決定試試看。

「你看!咱們已經到外面來了。」

亭玉有些緊張地看了看張嬤嬤等人,擔心又會被拖回屋裡,拚命地搖頭。

「不要抓我!我會很乖很聽話的……」

「別怕!」芝恩握緊她那只髒兮兮的手。「她們不會抓你的。」

亭玉傻傻地看著她,然後傻笑地說:「她們都是壞人,你是好人……」

「大家都是好人,只是不曉得該怎麼跟你相處。」她也在調適中,不過只要拿出誠意,相信小姑會感受得到的。「告訴二嫂,你想去哪裡?」

「去……那裡!」亭玉拉著她往右邊跑,馬頭牆旁邊有一窪池塘,美其名是池塘,其實不過是小小的水池,大約兩尺寬,水深不及膝,用石頭圍起來,還有幾尾小魚在裡頭游動。

芝恩也跟著蹲下。「亭玉喜歡看魚?」

「魚。」她指著它們傻笑。

「我也喜歡看魚。」芝恩望向優遊自在的小魚,心裡好生羨慕。「因為它們似乎沒有煩惱,比人還幸福。」

她們就這樣蹲在魚池邊,觀看那些游來游去的小魚。

「……她們這是在做什麼?」

張嬤嬤跟兩個丫鬟們不禁在背後交頭接耳。

「不過就是魚,也能看這麼久……」

「咱們還是快點把大姑娘帶回房裡……」

堇芳聽著她們的對話,再看了一眼蹲在魚池旁的兩人,自然是站在主子那一邊。「還是先看看二奶奶怎麼處理,要真的制不住大姑娘再說。」

「萬一二爺生氣--」張嬤嬤可不想受罰。

她馬上頂了回去。「總比又把大姑娘五花大綁,惹二爺大發雷霆來得好,再有下一次,你們可全都要吃不完兜著走了,沒瞧見大姑娘這會兒不哭也不鬧,還是咱們二奶奶厲害。」

聞言,張嬤嬤和兩個丫鬟只能撇了撇嘴角,不再吭聲,萬一真的出事,一切就由二奶奶承擔,不關她們的事。

芝恩偏頭看著小姑,身上都飄出異味來了,很想幫她徹底地梳洗一番,再換上乾淨的襖裙,但又怕太過急躁,反而出現反效果。

「亭玉真的很聽話。」她伸手摸了摸小姑的頭,要不是四妹芝琴討厭自己,真想有個妹妹可以疼愛呵護。

聽得懂芝恩是在稱讚自己,亭玉傻呵呵地笑著。「我很乖……」

「是啊!真的好乖。」她也跟著笑了。

亭玉害羞地把玩著垂在肩上的辮子,這讓芝恩有些驚訝,就算生了瘋病,還是會有這些再正常不過的反應,只要好好地跟她說話,小姑一定能明白的。

「要再繼續看魚嗎?」芝恩漸漸有了信心,也不再畏懼。

「不看了……」亭玉搖了搖手說。

芝恩便伸手拉她起來。「還要去哪裡?」

「去……去……」她看了又看,指著另外一頭的石桌、石椅,用希冀的目光看著芝恩。「那裡!」

「好,咱們就過去那裡。」芝恩順著小姑的意思。

「快點過來!」這次換成她拉著芝恩,不再露出警戒姿態。「坐!」

「亭玉也坐下。」才這麼說,就聽到小姑的肚子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響,遂連忙問道:「用過早膳了嗎?」

亭玉低頭拍了拍發出響聲的肚子。「不乖……」

「大姑娘吃過了嗎?」芝恩只好問張嬤嬤。

張嬤嬤橫她一眼。「咱們當然有準備飯菜,不過大姑娘全都揮到地上,根本就不吃,誰也沒辦法。」

「堇芳,廚房裡除了飯菜,還有些什麼?」她問自己的婢女。

堇芳偏頭回憶。「奴婢方才好像看到蔚子在蒸雙冬肉包……」

「你去看看,若是已經蒸好了,就先拿幾個過來。」不吃飯菜,那就吃別的,總比餓肚子好。

「是。」堇芳立刻去辦。

張嬤嬤又替自己辯解。「咱們可不是故意餓著大姑娘,而是她不肯吃東西,就算給她雙冬肉包,還是會被拿來扔人。」

「可也不能都不吃,人會生病的。」芝恩憂心地說。

「奴婢們也是這麼擔心,萬一真的病倒,咱們可就倒楣了,就算用硬塞的,也要大姑娘吃下去……」

芝恩一臉吃驚。「硬塞?」

「呃……奴婢不是真的硬塞,是死勸、活勸的,也要讓大姑娘吃進肚子。」張嬤嬤連忙改口。

她有些不太高興,認為張嬤嬤根本是在說謊,但也不便表現出來,因為對方在雲家待了很多年,要是得罪了,難保不會在背地裡跟她作對,芝恩雖然不夠聰明,但也明白個中道理,只好隱忍下來。

「你、你生氣了?」亭玉一直盯著她看。

「我沒有生氣。」她連忙露出笑靨。

亭玉縮了縮脖子。「我很乖,沒有犯錯……」

「二嫂知道。」芝恩摸了摸她的頭。「不是你的錯。」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然後又偷看一眼,頭一次有人對自己這麼好,不會綁她、也不會打她,更不會凶她。

很快地,堇芳用盤子裝了五個剛蒸好,還冒著熱氣的雙冬肉包來了,才擺在石桌上,亭玉眼睛發亮,馬上抓起一個,就往嘴裡塞。

芝恩低呼一聲。「小心燙!」

「唔……唔……」她塞了滿嘴冬菇、冬筍和豬肉的雙冬肉包,覺得燙口,又吐了出來,然後把它往地上扔。

張嬤嬤嘲弄地笑問。「二奶奶瞧見了吧?」

沒有理會對方惡意的嘲諷,芝恩拿起一個雙冬肉包,用力吹氣,好讓它快點降溫。「二嫂幫你吹涼,再等一下就不燙了。」

亭玉睜大眼睛看著她的動作,然後有樣學樣,也跟著照做。

「呼、呼。」

「多吹幾下就不會燙口了……」她先咬了一小口,然後又往裡頭的餡料吹了幾下,示範給小姑看。

見芝恩吃了,亭玉也跟著咬了一口,可還是覺得燙,又再吹了幾下,真的不會燙了,馬上一口接一口,吃得是狼吞虎嚥,顯然是餓壞了。

「慢慢吃,不要噎到了。」芝恩掏出手絹,幫她擦了擦嘴角。

看著芝恩擦拭的動作,亭玉突然呆呆地望著她,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女人也這麼對她好,而且笑得好溫柔,可是想不起來是誰了……

芝恩再拿一個給她。「還要再吃嗎?」

「要、要。」她搶了過去,不過這回記得先吹涼再吃。

見大姑娘自己吃著雙冬肉包,不用別人硬塞,張嬤嬤和兩個丫鬟不禁看得目瞪口呆,只有堇芳露出驕傲的神色,心想果然還是二奶奶有辦法,大家都以為她只是個小丫頭,都把她瞧扁了。

「亭玉要喝茶嗎?」芝恩問。

她嘴巴不斷地咀嚼著,只能用點頭表示。

「奴婢這就去泡。」說著,堇芳馬上又往廚房去了。

「以後要是吃到會燙口的東西,要先吹涼知道嗎?」芝恩又用手絹擦了擦小姑下巴上的肉汁。

聞言,亭玉傻乎乎地對她笑著,心想這個人對自己真好。

待茶泡來了,芝恩倒了一杯,教她吹涼之後再喝。

亭玉把茶水吹涼,這才喝了一口,肚子終於不會不乖,又發出怪聲了,便一臉滿足地發出歎息,讓芝恩也不禁笑了出來。

就這樣,姑嫂相處了一整天,過程還算是順利。

待小姑熟睡之後,芝恩決定明天要來幫她沐浴更衣,只要當對方是個兩、三歲的孩子,用細心、耐心去教導,一定可以溝通的。

翌日,晌午左右,芝恩已經命人燒幾桶熱水,打算親自幫小姑沐浴、洗髮,從頭到腳都清洗乾淨。

「……只要亭玉聽話,讓二嫂幫你洗乾淨,就帶你到外面去。」她牽著小姑走進淨房,只見大木桶內已經倒了熱水,正冒著煙。

亭玉傻笑地問。「要帶我去外面玩?」

「對,不過要先把身上都洗乾淨……」芝恩把手伸向她的衣襟。「二嫂先幫你把衣服脫下來,不要怕……」

「你不會打我……也不會把我綁起來……不怕……」昨天相處了一天,亭玉已經認識眼前這個對她很好的女人了。

芝恩摸了摸她的頭。「亭玉好乖……」

於是,在堇芳的協助之下,芝恩動作輕柔地幫小姑洗了頭髮,又將身上的污垢全都刷了一遍,不過因為亭玉有些怕癢,總是一再閃躲,最後連她們也無法倖免,襖裙都被濺濕了。

「呵呵。」亭玉就像孩子一樣,坐在大木桶內潑著水。

芝恩用皂角在布巾上抹個幾下,然後往小姑臉上擦去。「二嫂幫你洗臉……」

「二……嫂……」一直聽到這兩個字,亭玉愣愣地喃道。

「我是二嫂。」芝恩比著自己。

亭玉便指著自己。「亭玉……」

「沒錯!你是亭玉……」芝恩先用手指比著她,然後又比著自己。「我是二嫂,亭玉要叫我二嫂。」

「嘻嘻,二嫂。」她笑呵呵地喚道。

芝恩把小姑的臉蛋擦拭過後,露出本來的面容,那是張清麗的五官,不禁看到呆了。「沒想到她生得這般好看……」

「大姑娘若不是得了瘋病,全徽州的媒婆早就天天上門,把咱們雲家的大門都擠破了,不可能留到現在都二十了,還被關在這座小跨院,什麼人也不能見,哪裡也去不了。」堇芳感慨良多地回道。

。她輕撫著小姑的臉蛋,真是既心疼又惋惜,更想為對方做些什麼。「亭玉的病一定會好起來的,能跟其他姑娘家一樣嫁人生子。」

只顧玩水的亭玉有些膩了。「我要出去……」

「好,二嫂先幫你把身子擦乾,然後再出去。」芝恩很快地讓她穿上衫褲,再帶離淨房。

見她們回到寢房內,張嬤嬤原本還兩手抱胸,就等著看這位二奶奶的笑話,不過見到大姑娘既沒有哭鬧不休,也沒有光著身子跑來跑去,全身上下還被刷洗得。干二淨,下巴都掉了下來。

「等二嫂幫你把頭髮擦乾,就可以到外頭去了。」芝恩像在哄小孩子一樣。「來,坐在這裡。」

想到可以出去玩,她很聽話地坐好。「亭玉很乖。」

「亭玉最乖了。」芝恩一面稱讚,一面把小姑的長髮擦到半干,然後讓它自然垂放,再穿上一套藕荷色的襖裙,頓時美得就像仙女下凡。

她忍不住又讚美。「亭玉打扮起來真是好看。」

「好看?」亭玉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襖裙。

芝恩微微一笑。「對,亭玉穿上這套襖裙真的很好看。」

「嘻嘻。」亭玉被誇得有些害臊。

堇芳取來干的布巾,幫主子拭了下沾在臉上的水漬。「二奶奶要不要回房換一件襖裙,免得著涼了?」

「也好。」她看著袖子全濕,以及正在滴水的裙擺,便對小姑說:「二嫂很快就回來,亭玉在這兒等一下。」說完,便往外走。

看著芝恩轉身往房門口走,亭玉也跟著起身,臉上有些焦急和驚慌。

「二嫂……二嫂……」她嘴裡這麼叫著,人已經追出去了。

「大姑娘!」堇芳想拉住她,卻怎麼也拉不住。

亭玉追到門外,一把抱住芝恩,哽咽地說:「要陪我玩……」

「我等一下就陪你玩……」

「不要走……」只有二嫂願意對她好,還肯讓她到外面玩。

見小姑已經接受她,也開始依賴她,芝恩眼眶不禁熱了,是高興,也是感動,只要肯用心去做,一定可以證明自己是有用的。

芝恩要讓所有人看到,自己不是不懂事的小丫頭,不要隨便瞧不起她,否則會後悔的。

「好,二嫂不走,二嫂陪你玩……」她的話馬上讓亭玉破涕為笑。

堇芳只好到正房去把襖裙拿過來,讓主子換上,又叫丫鬟小玉去泡壺茶,再順便拿幾個苞蘆松過來,讓她們坐在院子裡享用。

看著亭玉拉著芝恩跑出去,這一幕可讓張嬤嬤顏面盡失,伺候這位發瘋的大姑娘也有好幾年了,她可不曾像這樣親近過自己,而這位二奶奶才剛進門,就收服了她的心,更加顯得自己伺候得不夠盡心盡力,實在很不服氣。

她就不信會輸給一個小丫頭。

就這樣,又一天過去了,已經出門兩天的雲景琛終於回來。

馬車就停在府第西邊的角門,阿瑞去敲了門,負責看守的門房鞠躬哈腰地迎接雲景琛回府,從這裡穿過一條石鋪甬道,就可以到達肅雍堂了。

雲景琛這兩天是到屯溪和幾位徽州總商談事情,在座自然還有當地官員,說好聽點是為了正事,其實只不過是想找個名目到像姑堂子喝酒狎優,他對像姑沒有興趣,只能裝醉,見其他人興致不減,還想繼續玩下去,費了番工夫才得以脫身。

待主僕倆跨進垂花門,踏進居住的院落,雲景琛正打算回房換件長袍,再去探望小妹,就聽到張嬤嬤喜出望外的叫喚。

「二爺回來了!」張嬤嬤正被二奶奶指派去廚房拿點心,嘴裡才碎碎念著,不過看到雲景琛,馬上換了張巴結的嘴臉。

「亭玉這兩天沒事吧?」這是雲景琛每回出門回來必問的。

張嬤嬤佯歎口氣。「二爺,奴婢是真的盡力了,可又不能不聽二奶奶的……」

「她做了什麼?」他臉色一沈。

她不禁又歎了口氣。「二奶奶堅持要讓大姑娘到外頭來,奴婢怎麼阻止也沒用,萬一大姑娘以後都不肯再乖乖地待在寢房裡頭,一天到晚只想往外跑,到時說不定真得用綁的才行。」

聞言,雲景琛神色更為寒酷,馬上往東側的小跨院走去,阿瑞也一臉擔憂地跟上,心想二奶奶這下真的闖下大禍了,因為二爺最不喜歡見到有人違抗他的意思,不照他的命令做事。

主僕倆都沒看見張嬤嬤那張幸災樂禍的小人嘴臉,她可沒有胡亂告狀,冤枉二奶奶,說的全是真話。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17 12:59 PM

第四章

「……這叫繡球花。」此時,在小跨院裡頭,芝恩手上拿著灑水壺,正在澆花,也教小姑認識這些盆花的名稱。

「夏天到了,花都開了,是不是很漂亮?」

亭玉傻乎乎地點頭。「漂亮。」

「這盆是牡丹。」她又指著另外一盆。「二嫂在家裡也種了好幾盆,不曉得福嬸記不記得把它們搬到外頭曬太陽,有沒有忘了澆水?」

「我也要。」亭玉伸手要搶灑水壺。

芝恩把灑水壺給她。「拿好!」

「繡球……花……」她把水澆在牡丹花上。

「繡球花是這一盆。」芝恩指著另一隻盆花說。

她便把灑水壺移到旁邊那一盆。「繡……球花……」

「沒錯!」芝恩不忘誇獎。「這盆是繡球花,亭玉真聰明,都記住了。」

亭玉嘻嘻一笑。「都記住了……」

當姑嫂倆有說有笑之際,雲景琛已經走進小跨院,當他循著笑聲望了過去,一眼就看到正背對著自己的兩名女子身影,認出其中一個是他剛娶進門才幾天的小丫頭,另一個則是腦後紮了條粗粗的長辮子,身形纖細的姑娘,不禁愣了幾下,明明很眼熟,卻又不敢確定。

堇芳最先發現他的到來。「二奶奶,二爺回來了!」

這一聲也驚動了原本背對他的兩名女子。

「相公,你回來了!」芝恩倏地轉過身,看到夫婿就在眼前,先是喜悅,接著有些無措,就怕他會對自己的自作主張感到不高興。

而亭玉一見到雲景琛,便想到他每次說話都好凶、好凶,真的好可怕,不禁躲到二嫂身後,尋求保護。

她柔聲地安撫。「別怕!他是亭玉的二哥……」

不過亭玉還是縮在她的身後,不肯出來。

雲景琛已經有多久沒看到小妹這副乾淨整潔的模樣,甚至可以說好幾年了,差點認不出來,而且愈大愈像過世的娘。「亭玉她……」

「相公先聽我說,」芝恩不由得握緊雙拳,彷彿用盡全力,才敢去打斷他的話。

「我知道相公希望小姑待在寢房內不要出來,但是……我可以負責看著她,不讓她到處亂跑。」

他怔怔地看著躲在芝恩身後的小妹,自從得了瘋病,沒見過她這麼依賴和信任一個人,那是連自己也辦不到的事。

亭玉態度相當維護。「你不要罵二嫂……」

「她叫你二嫂?」雲景琛目光略顯激動,不知她是怎麼辦到的,假以時日,是否也能聽到小妹叫他二哥?

「是,她已經學會叫二嫂了。」芝恩輕頷首。「希望相公能把亭玉交給我,讓我來試試看,雖然無法治好她的病,但是至少能讓她過得開開心心。」

芝恩不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給大家看,而且更打從心底想要幫助小姑,因為她已經嫁進雲家,小姑便是她的親人,對她好是應該的。

看著黏在她身後的小妹,顯然已經被收服了,雲景琛自然說不出半個不字。

「好,我答應暫時把她交給你。」

「多謝相公。」能得到他的信任和托付,就是一個好的開始。

他似乎把這個剛娶進門的小丫頭給看扁了,以為才不過十五,還只是個不懂得人情世故的小丫頭,需要好好調教,可是這樣的她卻做到了別人辦不到的事,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

這一刻,雲景琛不得不承認看走了眼,但也慶幸娶對了人,這個小丫頭還是挺有本事的,也不得不對她另眼相看。

「亭玉要乖乖聽你二嫂的話。」他囑咐道。

亭玉點頭如搗蒜。「亭玉聽話……」

「嗯。」雲景琛這才轉身離開。

「壞人走了……」她這才從芝恩身後出來。

見狀,芝恩有些哭笑不得。「亭玉要叫他二哥。」

「他好凶……還會罵人……不讓亭玉到外面玩……」亭玉一一數落對方的不是。「他是壞人……」

芝恩摸了摸小姑的頭。「他不是壞人,以後亭玉就知道了。」

「澆花……」她拾起丟在地上的灑水壺,又往那盆牡丹澆水。

「這盆已經澆過水,換這一盆……」芝恩指著另一盆,讓小姑往裡頭澆水,忍不住又回頭往小門的方向看去。

其實她真的很想念相公,看到他回來,有說不出的高興,可是一旦面對面,又不知該聊些什麼,以及如何去瞭解他,要是娘在世,至少還有人可以請教,現在只能靠自己慢慢摸索。

一直等到小姑睡著,酉時已過,芝恩才離開小跨院。

「二爺呢?」見到阿瑞端著剛泡好的毛峰茶,正從廚房出來,她便問道。

阿瑞朝她躬了下身。「回二奶奶,二爺在書房裡頭。」

「這是要送去給他的嗎?我來端就好。」她伸手接過托盤,沿著樓梯上了二樓,來到書房外頭,瞧見屋裡燭火明亮,先深吸了口氣,才往門上敲了兩下,聽見屋裡有了回應,便推門進去。

「相公。」看著坐在書案後頭看書的男人,她輕聲喚道。

雲景琛把手上的書放下,看著她走進來,最後將茶碗擱在面前。「要是累了,就回房歇著,不必等我。」

「是--」芝恩抱緊手上的托盤,臉蛋微熱地說:「多謝相公願意相信我,讓我照顧小姑。」

他合上書,口氣嚴峻。「照顧她會很辛苦。」

雲景琛就是要她先明白這一點,不希望最後又用太過勞累這個藉口,把開始學會依賴她的小妹丟下不管,他絕對不允許那種事發生。

「我不怕辛苦,再說跟小姑相處這兩天,我發現只要跟她好好說,她可以聽得懂別人的話,就像三歲孩子,多教個幾次,就會明白……」她急切地說著,生怕相

公又收回成命。「而且有人對她好,其實她心裡都很清楚的,可比咱們以為的還要聰明多了。」

聽她這麼形容,也給雲景琛帶來一線希望,或許小妹的瘋病真有慢慢轉好的那一天。「那麼小妹就拜託你了。」

能被委以重任,證明自己受到肯定,讓芝恩欣喜若狂。

「是,相公。」她想要走進相公的心,成為他名副其實的妻子。

「先去睡吧!」他重新捧起書。

芝恩並沒有移動腳步,想跟相公再多相處一會兒,免得他又要出門,得等上好些日子才能見得到面。

「還有事?」雲景琛又問。

她含羞帶怯地覷了一眼。「相公也要多保重,不要累壞身子……」

其實很想問他這兩天上哪兒去,又是出門辦什麼事,但又想男人應該不喜歡被妻子問東問西,就好比每次二娘跟爹嘔氣,就是因為管太多,又喜歡追根究柢,讓爹覺得煩。

雲景琛覷著她面罩紅暈的嬌態,心中一動,明明沒有過人的姿色,對男女之事也尚還青澀,不過靦腆羞怯的模樣卻是惹人憐愛。

「我知道了。」他喉頭有些干。

被相公那雙墨黑深幽的眼瞳盯得渾身不自在,芝恩臉頰像有火在燒似的,趕忙垂下眸子。

「那、那我先回房了。」話一說完,她連忙奪門而出。

芝恩一面下樓,一面捂著心口,覺得自己的心臟快蹦出來了,從來不曾這樣過,只有面對相公時才會出現。

雖然嫁進門沒幾天,也還不太瞭解相公的個性和為人,可是只要偶爾對自己溫柔和體貼,心情也會跟著雀躍不已。

這應該就是喜歡吧?芝恩不禁捫心自問,喜歡上自己的相公,願意一輩子跟著他,就算又會傷心哭泣,也無法停止這份感情,更希望能被對方所疼愛。

回到正房,她也累了一天,直到一個人獨處,深沉的疲倦才傾巢而出,所以並沒有喚堇芳前來伺候,便自己解開髮髻,脫下襖裙,決定先行就寢。

待芝恩猶豫是要先吹熄燭火,還是留待相公回房再說,就聽到房門被人推開又重新關上的聲響,正在想是誰來了,只見高大挺拔的男性身影走進內房,原本應該在書房內看書的雲景琛後腳也跟著回來了。

她不禁訝然。「相公不是……」

「我也有些累了。」

他不是沒有逢場作戲過,無論是妖嬈美艷的名妓,甚至風情萬種的像姑,全都見識過,卻不曾像此刻這般「衝動」,想到方才在書房中,居然連半個字都看不進去,腦中不斷浮現她掮動睫毛、含情脈脈的嬌羞模樣,只想著早點回房。

芝恩信以為真,趕緊幫忙脫下長袍。「在外頭奔波,自然會累了,相公就早點歇著,別真的累壞……」

後面的話,雲景琛沒讓她再說下去,伸臂攬住,便往床上帶。

「相、相公……」不是累了要休息嗎?

他俯下俊臉,封住芝恩的小嘴,順勢將嬌小身子壓在下方,想不到自己也有無法控制慾望的一天,雲景琛並不喜歡這種現象,但對像既是他剛娶進門的小丫頭,沒有心機和城府,便不會成為弱點,也就縱容一次。

雲景琛迫不及待地將大掌探進內衫下擺,搓揉著包覆在肚兜內的飽滿,沉甸甸的份量,令人愛不釋手,更引得芝恩不住地細細喘息。

她可以感覺到這次的歡愛似乎不太一樣,多了熱情,以及渴望,身子彷彿快要融化了般,只能隨著身上的男人擺佈。

待兩人的衫褲盡褪,結合的那一剎那,比之前還巨大灼熱的男性,強悍地頂入體內,讓芝恩不由得嬌呼出聲,旋即又被吻住。

隨著一波又一波的衝刺,所帶來的歡愉,也讓她初次嘗到快感,原來夫妻之間做這檔子的事,也能這般……舒服。

直到獲得滿足的男性慾望從自己體內撤出,原本覆在身上的身軀也跟著躺在她身畔,芝恩的臉蛋仍是一片羞紅,偷瞄了下緊閉眼皮的俊挺睡臉,想到相公至今還未曾喚過她一聲「娘子」,就算不想往壞處去想,還是會在意。

芝恩只好勉勵自己,再多加把勁,早晚都要聽相公親口喚她一聲娘子。

五月初,天氣漸暖。

連著好幾天,雲景琛都待在肅雍堂,並沒有出門的打算,最高興的莫過於芝恩了,白天陪伴小姑,到了夜晚,則做著夫妻之間該做的事,有了相公的疼愛,整個人跟著容光煥發,也漸漸擺脫小丫頭的外表,多了幾分少婦的韻味。

這天寅時,芝恩好夢正酣,突然有雙粗糙溫熱的大掌在未著片縷的身子上愛撫,讓她先是發癢,接著逸出嬌喘,跟著醒轉過來。

想到昨晚就寢時,相公才與她敦倫過一回,怎麼這會兒又要了?但又忍不住打心底歡喜,儘管夫妻平日交談的機會不多,多少有些落寞,但是在床第之間,可以肯定自己是受到憐愛的。

見她醒了,雲景琛動作也更大。

芝恩跟著全身發燙,隨之擺動,直到在高潮的餘韻之下,心跳與呼吸漸漸平順下來,這才出聲。「相公?」

「……什麼事?」雲景琛閉著眼皮回道。

她決定先跨出去一步,拉近夫妻之間的距離。「在決定嫁進雲家之前,我曾經相當惶恐不安,擔心相公不滿意我,對自己更沒有信心,但是自從發現喜歡上相公之後,讓我變得勇敢,如今的我,真的很高興能嫁給相公……」

雲景琛掀開眼簾,在昏暗中露出訝異的神情,雖然知道她是心甘情願代替自己的二姐嫁進門,但沒想到會說很高興嫁給自己,還說喜歡他。

「雖然相公還無法把我當做妻子,而是個外人,我還是會一直努力下去,直到相公願意接受我、信任我,甚至讓我有機會能夠真正地去瞭解你為止。」芝恩鼓起勇氣把心裡的話說完,心情頓時變得輕鬆,很快地又睡著了。

雲景琛不由得思索著芝恩的話,原來自己讓她有這種感覺。

自己究竟把她當做什麼?

雲景琛不得不承認無論是成親之前,還是成親之後,確實只把她當做小丫頭,認為她什麼都不僅,需要調教,可是她卻以女人的身份表明心跡,更為了得到他的信任和接納,費盡心思。

看來真正不明白的是自己,不該以外表來論斷一個人,更該深入瞭解對方…一直到芝恩再度醒轉,驚覺天色已經大亮,在堇芳的伺候之下,全身還有些酸疼地下床穿衣。

「二爺呢?」她想到那番表白,臉蛋不禁紅了。

堇芳見主子虛軟無力的模樣,笑得曖昧。「二爺在書房裡,還交代等二奶奶醒來再用早膳。」

「都這麼晚了,相公一定餓壞了。」芝恩瞋她一眼,很快地梳洗之後,趕緊要堇芳去把早膳端進來,並請相公下樓。

待雲景琛又回到正房內,早膳已經擺妥。

「相公請用。」都已經是夫妻了,她還是會覺得害羞。

見她臉蛋佈滿紅霞,不知不覺當中添了一股嬌態,讓雲景琛險些移不開目光,便清了下嗓子。

「你也坐下來吃。」

「是。」芝恩便舀了一碗石耳燉雞,放在相公面前,自己才要動筷,外頭突然傳來怒氣衝天的腳步聲。

「雲景琛!」一名年紀約莫二十二、三歲,五官和雲景琛有幾分神似,不過氣質卻大不相同,生得英俊風流的男子等不及奴才通報,便直接闖進肅雍堂,接著一腳跨進門扉敞開的正房。

「究竟要等到何時才肯讓我再插手雲家的生意?」雲景行用手上的摺扇指著二堂兄,連名帶姓,劈頭就吼道。

雲景琛不動如山,慢條斯理嚼著飯菜,似乎已經習以為常,反倒是在座的芝恩嚇了好大一跳。

「……等你學會收斂自己的行為舉止,我自然就會考慮。」雲景琛又挾了塊魚肉,才淡漠地回道。

聞言,雲景行吐出暴吼。「我做錯了什麼,需要收斂?」

他目光嚴苛地橫睨著堂弟。「為了見一個寡婦,自作主張地將運鹽販售行程延後,也影響到許多人的生計,難道就沒有錯?」

雲景行還在狡辯。「我……我只是看她才不過十七、八歲,就當上寡婦,又沒有娘家可以依靠,處境堪憐,所以才想幫幫她……」

「我聽到的可不是這樣,都說你三番兩次糾纏不清,舉止輕佻下流,意圖毀人名節。」他嗓音轉厲地說。

「我看上她,是她的福氣。」雲景行索性坦白,大言不慚地說。

砰!雲景琛目光一凜,舉高右手掌心,用力往桌面拍下,碗盤全都震動,芝恩也驚跳起來,見識到相公發火的模樣。

「你到底知不知恥?」他厲聲責備堂弟的行徑。「人家是個寡婦,處境堪憐也輪不到你來關心。」

雲景行冷哼一聲。「她可以不當寡婦,只要跟著我,就有好日子過,再說她還那麼年輕,難道真要為個死人守一輩子的寡?」

「真是愈說愈不像話,別忘了你已經有了妻室,收個寡婦,成何體統。」雲景琛寒聲地說。

殊不知雲景行不但不知反省,反而還見縫插針。

「你是在替寶秀叫屈嗎?還是在嫉妒我?她選擇嫁給我,而不是你,所以一直記恨在心,寧可讓那兩個庶出的兄弟擔起運鹽的工作,也不肯派我去。」

芝恩不禁滿臉詫異,想不到這對堂兄弟曾經喜歡過同一個女人,下意識地望向雲景琛,忍不住猜相公是不是還忘不了堂弟妹,所以即便成了親,還是無法讓自己觸碰他的心。

這麼一想,她的心口不禁隱隱作痛。

「無論嫡出還是庶出,只要景初和景容都姓雲,就是雲家的子孫,與你我是堂兄弟。」雲景琛表情沒有一絲動搖。「何況我更看重的是能力,也相信他們絕不會為了女色耽擱正事。」

雲景初和雲景容是五叔所出,由於五叔的生母不過是祖父的侍妾,依他庶出的身份,在家族中的地位原本就不高,連帶所生的兩個兒子也得不到器重,不過他卻認為是可造之材,予以提拔,將他們從別莊調到雲氏莊園來工作。

雲景行旋即咬牙切齒,怒極反笑地說:「該不會因為那個女人是個寡婦,所以你擔心會害她跟大伯母一樣投井?」

沒想到此話一出,雲景琛表情甚為駭人,目光陰沉地瞪著堂弟,就連阿瑞和堇芳也都刷白了臉,因為這件事是雲家的禁忌,不准任何人提起。

而芝恩也被相公的臉色給嚇到,雖然之前曾聽二姐提起過這件事,但是並未放在心上,直到此刻,看著凝聚在雲景琛眼底的狂怒和晦暗之色,顯然造成的傷害極大,讓她不禁感到心疼。

「其實她大可不必尋短,又沒人要大伯母非守寡不可,真的耐不住寂寞,想要偷偷改嫁也不是不成,只要祖母同意就好,不過對象也得挑好一點,而不是跟府裡的帳房私通……」

見二堂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雲景行愈說也愈得意,油然而生一股報復的快感,好不容易抓到把柄,當然不能放過了。「真是沒想到大伯父不過才死了半年,她就忍受不了……」

阿瑞和堇芳心急如焚,又不敢叫他閉嘴。

「你該適可而止了!」芝恩掄緊放在膝上的雙手,昂起秀氣的下巴,開口扞衛夫婿,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被人欺負。

「哪些話該說、哪些話又不該說,你都這麼大的人了,應該不用別人教才對。」

她不允許有人傷害相公,想要保護他,不只因為他們是夫妻,更因為是家人,只要他需要自己,她都願意全力一搏!

雲景行這時才注意到她的存在,怔了一下,總算想起對方是誰,更沒想到會被奚落一番,陰陰地問:「你說什麼?」

「你應該稱呼我一聲二堂嫂。」她挺直腰,即使發抖,也不能表現出來,何況依自己的輩分,也足以開口教訓對方。

「不管婆母生前做過什麼,還輪不到你這個當晚輩的說三道四。」

她這番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的表現,再次讓雲景琛臉上真實呈現驚訝的表情,不由得看向芝恩,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小丫頭不但挺身相護,還能端起架勢,出言教訓晚輩,真的是小看她了。

就連阿瑞和堇芳也不禁對這位剛進門不久的二奶奶刮目相看,為了保護二爺,竟敢把從小就備受寵愛的堂少爺訓斥一頓,真想拍手叫好。

「你……」雲景行才要反唇相稽,桌面又響起一聲砰的巨響。

雲景琛目光冷酷地瞪視。「說夠了嗎?」

他還沒說完。「你的意思是不肯答應了?」

瞪著堂弟死不悔改的高傲姿態,雲景琛除了失望,還是失望。「你到現在還不承認自己做錯,就別想管鹽的事。」

「好!」雲景行一臉惡狠狠地瞪著他。「咱們就走著瞧!」

丟下一句話,轉身跨出門外,和恰巧來找二叔的謙兒撞個正著。

「二叔……哇!」小小的身子不禁踉蹌。

雲景行推了一把。「滾開!」

這一推,自然讓謙兒跌坐在地上,他連看也不看,便拂袖而去。

芝恩連忙起身,奔出門外,伸手要扶。「要不要緊?」

「我才不要你扶!」謙兒揮開她的手嚷道。

她只好把手縮了回去,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這個孩子對自己抱有敵意。

「好,我不扶,那你自己起來。」

謙兒拍了拍屁股。「不用你說,我當然會自己起來。」

「謙兒,是誰教你用這種口氣跟你二嬸說話的?」坐在屋內的雲景琛見他進來,便開口斥責侄子。

他沒有回答,只是癟了癟小嘴。

芝恩打著圓場。「不要緊,相公別怪他。」

「不用你替我說情!」謙兒嘟嘴說道。

雲景琛對侄子的管教向來嚴格,不容許對長輩放肆。「你再說一次!」

面對二叔嚴厲的目光和口氣,他不禁紅著眼眶,也終於低頭了。「……謙兒跟二嬸道歉,下次不敢了。」

「負責伺候你的人呢?」雲景琛才這麼問,站在外頭的奴才阿保悚然一驚,連忙低著頭進屋。

阿保背脊發涼。「二爺。」

「把他帶回永譽堂,跪上一個時辰,才准起來。」自從大哥成親之後,就搬離這裡,和大嫂住進永譽堂,之後兩人過世,就只剩下侄子住在那兒。

這個處罰對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有些太重了,芝恩才想要代為求情,可是見相公還在氣頭上,怎麼也說不出口。

「謙少爺,快跟奴才回去吧!」阿保說。

謙兒看了二叔一眼,用手背抹去淚水,這才跟著奴才出去。

「坐下來吃飯。」雲景琛又重新端起碗筷。

芝恩乖乖地坐下,也失去方才罵人的勇氣,直到這時才感到膽怯,不曉得自己是怎麼辦到的。

雲景琛看著坐在身邊的芝恩,已經好多年不曾有人袒護自己、為自己說話,冰冷多年的心頭感受到了久違的暖意。

只有身為他的妻子,才願意為自己做這些事不是嗎?

他不能再當她是個只會躲在後頭,需要自己保護的小丫頭,而是一個能與自己並肩作戰的女人了。

「多吃一點。」有些話說不出口,他只能用行動來表示,見芝恩只是吃著飯,也沒挾菜,便挾了口山筍到她碗裡。

這個突如其來的體貼舉動,讓芝恩愣了好幾下,望向相公依舊嚴酷的俊臉,不禁受寵若驚,莫非是感謝她方才訓斥雲景行,才會主動為她挾菜?

這麼一想,令芝恩臉色泛紅,甜滋滋地笑說:「多謝相公。」只要能得到回應,就算再微小,都能讓她勇氣大增。

她不禁有些懂了,相公是個不擅長把感情放在嘴巴上的人,而是用一些小動作來表達,只要細心觀察,一定可以更加瞭解他。

靜默片刻,雲景琛艱澀地啟唇。「至於娘的事,方纔你也聽景行說了,那都已經過去,我不希望再聽到有人提起。」

芝恩見他不欲多談,只好回了一句「是,相公」,把所有的疑問又吞回去。

用過早膳,雲景琛便進了書房,一時半刻不會出來,她想了又想,既不好詢問當事人,只好從堇芳口中探聽,希望得到答案。

「二奶奶想知道什麼?」堇芳小心翼翼地問。

「就是……相公和三房奶奶之間,曾經有一段過去……」她猶豫了半天,終於問出口。「那是真的嗎?」像堂弟妹那般的絕色女子,只要是男人見了都會動心,何況相公又是正常男人,也是理所當然的。

堇芳這才放下心來,還以為主子是要問有關大太太的事。

「哪來的過去,是二奶奶想太多了,三房奶奶不過是太夫人的外甥孫女,曾經來府裡陪伴過太夫人一段日子,上頭的長輩見了相當喜歡,因為二爺較為年長,本來就應該先娶,誰知她最後嫁的是堂少爺。」

「真的是這樣嗎?」可是聽雲景行的口氣,相公似乎也喜歡對方,並不像堇芳說的那麼簡單。

「是啊!」堇芳點頭。

芝恩只要想到相公心裡有過另一個女人,而那個女人最後卻嫁給自己的堂弟,還要同住一個屋簷下,一定很痛苦。

「二奶奶怎麼了?」堇芳見她似乎快哭出來了,連忙關心。

芝恩搖了搖頭,她只是替相公難過,更怕一輩子也無法取代對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不過就算如此,她也會盡最大的努力,讓相公喜歡上自己。

待主僕倆走進小跨院,坐在石階上等她來到的亭玉馬上興高采烈地奔了過來。

「二嫂陪我玩……」

「好,二嫂陪你玩。」芝恩暫時拋去煩惱,朝小姑笑說。

睡到大半夜,芝恩感覺到躺在身邊的男人有了動靜,有些迷糊地掀開眼皮,接著是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聲,然後在昏暗的光線下,聆聽著腳步聲走到門口,最後開了門出去。

天都還沒亮,相公要上哪裡去?是去書房嗎?

芝恩來不及思索,身子已經跟著動了起來,迅速地穿上襖裙,套上繡花鞋,躡手躡腳地離開寢房。

幸好今晚的月色明亮,一輪圓月就高掛在天上,還是可以看清天井四周,不至於需要摸黑行走。

她左右張望一下,瞥見高大身影正往西側走去,趕緊尾隨過去,芝恩也知道不應該跟蹤,但好想多瞭解這個男人,只有這麼做了。

待芝恩見到他在那扇上了大鎖的小門前停住,不禁愣住了,大半夜的跑來這裡,難道裡頭真有什麼秘密?

此時的雲景琛緊握著鑰匙,在門外站了片刻,這才打開大鎖,推門進入。

「他進去了……」芝恩躡手躡腳地上前,不過只敢躲在門邊,往裡頭偷看,其實裡頭什麼也沒有,只是座很小的院子,一眼就可以看盡,就好像只是為了將那口水井封在裡頭。

雲景琛站得直挺挺的,一動也不動地面對那口水井,不知在想些什麼,但是那背影卻又是如此哀傷和悲憤……

水井?

腦中陡地靈光一閃,讓她馬上露出震驚的表情,還險些叫出聲來,急忙用手心撝住嘴巴。

難道裡頭那口水井就是……

芝恩依然搗著唇,一瞬也不瞬地看著那具流露傷痛的高大身影,如果真是自己所想的那樣,難怪相公會特地把它封起來,只因為不想看到它。

娘的事……都已經過去了……

根本就沒有過去,她可以肯定,那道傷害還深深地烙印在相公的心底,外表看不出來,裡頭卻流著膿。

「相公一定不希望讓人瞧見現在這副模樣……」芝恩很想進去安慰他,但也知道現在還不行,只會令他難堪,最好的方式就是當做不知情。

她悄悄地回到寢房,重新躺回床上。

究竟該怎麼做,才能撫慰相公的心呢?

芝恩了無睡意,望著帳頂思忖,一個當娘的人,真的會狠得下心丟下三個孩子投井自盡嗎?她並不瞭解當寡婦的心情,會因為耐不住寂寞,而真的跟男人私通?

這些問題在芝恩腦中盤旋不去,卻怎麼也想不通,如果是她,相公若真的發生不幸,絕對不會尋死或改嫁,不是為了貞節牌坊,也不是為了得到眾人的敬重和表揚,而是為了孩子。

不管將來的日子過得再艱苦困難,她也要親手把孩子扶養長大,就像娘為了生下自己,寧可犧牲性命一樣。

所以芝恩真的不明白婆母是抱著何種心情,選擇投井自盡這條路,當年究竟發生什麼事?

就在這時,房門發出呀的一聲,被人推開來,她趕緊背過身去,感覺到相公輕手輕腳地上床,面向外頭側躺,過了許久,都沒有動靜,似乎已經睡著了,芝恩才全身放鬆。

她也累了,困意跟著襲來,不過睡得很不安穩,又作了好幾個亂七八糟的夢,腦袋變得很沉重。

第二天,芝恩見相公神色如常,她卻在窺探「秘密」之後,無法再以平常心看待,多希望他能把心中的憤懣、委屈,都跟自己傾吐,她真的願意傾聽。

要到何時,他們才能成為一對相知相許的夫妻?相公才願意信任自己,肯對她傾訴心事?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17 01:00 PM

第五章

五月中旬,由於一批鹽需要運送到銷鹽口岸販售,身為「運商」的雲景琛便帶著兩位庶出的堂兄弟出門。

芝恩雖然不捨,但也只能為他打包細軟,另外又放了一小瓶保和丸,萬一在外頭吃壞肚子,或腹痛時可以服用,以及外傷藥膏,要是不小心受傷,也可以應應急,雖然不希望用上,但還是以備不時之需,以前還在娘家時,爹每次出門,她都會準備這些,然後交給隨行的奴才帶著。

「相公路上小心。」她說。

雲景琛在長袍外頭套了件琵琶襟馬甲,腰上繫著荷包,看似沒有表情的黑眸覷了下芝恩那雙泛紅的眼眶,很想叫她不要哭,又不是不回來了,偏偏這種肉麻話,他怎麼也說不出口。

「祖母有八姑和三叔、三嬸他們在照顧,不必你操心,只要顧好謙兒和亭玉就成了。」

「是。」芝恩猛點著頭。

待他轉身往門口走,被一雙小手從身後抱住。

「相公要早一點回來。」芝恩哽聲地說。

雲景琛覺得心頭最堅硬的部分,漸漸地軟化,將手掌輕覆住環在腰上的小手,再度出聲,口氣不再硬邦邦的,多了一絲鐵漢柔情。

「辦完事就回來。」

芝恩依依不捨地鬆開環抱。「是,相公。」

「我走了。」雲景琛邁開大步地跨出寢房,否則真會不打算出門,有這種念頭還是頭一遭。

芝恩也跟著出去。「阿瑞,要好好照顧二爺。」

隨行的阿瑞連忙躬身,並回了一句「二奶奶放心」,然後趕忙跟上主子的腳步,踏出肅雍堂。

而等在院門外頭的還有雲景初和雲景容兩兄弟,他們跟芝恩見過了禮,便隨著雲景琛往西邊角門走去。

她癡癡地凝望著相公離去的方向,直到看不見人影,還是不肯把目光收回。

「二奶奶別再看了,二爺都已經走遠了。」堇芳取笑地說。

聞言,芝恩臉蛋微紅。「也不知相公這趟出門會去多久?」

堇芳遢以為主子知道。「二奶奶沒問二爺?」

「我不敢問,怕相公覺得煩。」芝恩尷尬地回道。

「其實二爺只是外表看來不好親近,也不是那麼容易生氣的人,只要不是有關府裡的禁忌……呃,總之不要提起過世的大太太,自然不會有事。」堇芳暗罵自己嘴快,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芝恩看著她,探詢地問。「包括那間上鎖的小門,也是連提都不能提?我知道裡頭有一口水井,和相公過世的娘有關對不對?」

聞言,堇芳倒抽一口涼氣。「二奶奶已經知道了?」

「有一天半夜,我偷偷跟著相公,看到他走進去了。」這件事一直讓芝恩耿耿於懷,又不知該問誰。

「既然二奶奶都知道了,奴婢也就不再隱瞞,確實跟過世的大太太有關,聽說她就是投進……那口水井自盡的。」她不禁歎了口氣。

「那年大爺十二歲,二爺也才十歲,大姑娘更小,不過六歲,而兄弟倆也因為不想觸景傷情,便命工匠把原本的耳房拆了,連那口水井用道牆圍起來,並上了鎖,不讓任何人進去。」

「才十歲……」芝恩心都擰緊了。

堇芳不得不提醒主子。「二爺正式接管家裡的生意之後,就鄭重囑咐過,不准任何人談起大太太的死,二奶奶沒事的話也別提。」

「婆母她……真的是因為失節,才會投井自盡嗎?」她想要確定。

「奴婢也是聽那些簽了死契、在府裡待了十幾二十年的僕役私底下偷偷聊起,都說是正好被人撞見姦情,然後跑到太夫人跟前告狀,當時大太太還矢口否認,不過看到的人言之鑿鑿,那名姓紀的帳房還因此被當場杖斃。」堇芳見四下無人,才敢跟主子說起這樁不可告人的往事。

芝恩不免好奇。「是被誰撞見了?」

「這個奴婢就沒問了……」堇芳搖了搖頭。「太夫人幾乎守了一輩子的寡,獨自扶養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長大成人,才得到一塊御賜的貞節牌坊,想不到媳婦兒居然做出這等醜事來,原本就應該把她浸豬籠或是活活打死,而大太太也沒臉見人,才會走上絕路了。」

那麼就是千真萬確了,芝恩不禁遺憾又難過地忖道。

「……二叔!二叔!」

這時,謙兒著急的叫喊打斷了主僕倆的對話。

芝恩朝奔來的小小身影輕哂。「你二叔已經出門去了。」

「已經出門了?」他滿臉失望地喃道。「以前二叔出門之前,都會先把我叫來,當面叮嚀一些事,怎麼這次沒有呢?害我等了好久……」雖然二叔很嚴格,但對自己來說,就像爹一樣,沒見到人,心情也跟著沮喪起來。

她有些不忍。「多半是你二叔急著出門的關係,下次會記得的。」

「那我回去了。」謙兒轉身要走。

「如果沒事,不妨跟二嬸去看你小姑姑……」芝恩不由得叫住他。「二嬸還讓人買了一些秤管糖和麻酥糖,可以一塊吃。」

謙兒回頭瞪著她。「別以為用糖就能巴結我,我才不會上當。」

「二嬸究竟做了什麼,讓你這麼討厭?」她不得不問。

他稚氣地哼道:「反正就是討厭。」這個二嬸不僅搶走了二叔,連小姑姑的心都向著她,自己才不會喜歡她。

「就算討厭也無妨,要不要一起來?」芝恩又邀他。

覷了下芝恩,見她似乎真的很期待,而自己也很想吃糖,謙兒才勉為其難地回道:「好吧!就只待一會兒。」

芝恩笑盈盈地點頭。「那就走吧。」

「奴婢去泡茶。」堇芳也伶俐地說。

待芝恩和謙兒走進小跨院,就見亭玉坐在石椅上,兩眼盯著擺在桌上的糖,一臉嘴饞,卻沒有動手拿來吃。

「小姑姑。」謙兒跑上前喚道。

亭玉見到侄子,馬上護著桌上的糖。「不可以吃!」

「原來小姑姑想要一個人獨吞。」他孩子氣地抗議。

她不理謙兒,看著芝恩。「亭玉很乖……沒有偷吃……」

負責伺候的兩個丫鬟解釋。「大姑娘說要等二奶奶來才要吃。」

「奴婢要大姑娘先吃沒關係,她就是不肯,堅持要等二奶奶。」她們已經很清楚大姑娘有多喜歡二奶奶了。

「要等二嫂一起吃……」她一臉傻笑,卻說得很認真。

芝恩摸了摸小姑的頭。「二嫂知道亭玉最乖了,也分一些給謙兒好不好?」

「你也要吃?」亭玉問著坐在對面的謙兒。

謙兒瞥了芝恩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承認。「這麼多的糖,小姑母一個人吃,可是會吃壞肚子的,我就幫你吃一些好了。」

「好,一些給你吃……」亭玉大方地說。

看著眼前這對姑侄像孩子似的吃得津津有味,芝恩不禁左右張望著,然後詢問丫鬟。

「張嬤嬤呢?怎麼只有你們在這兒?」最近經常來小跨院,才注意到張嬤嬤經常不見人影。

「張嬤嬤她……她……」其中一個丫鬟支支吾吾地說。

「她、她上茅房去了。」要是說出偷懶的事,讓張嬤嬤知道,準會令她們往後的日子不好過,只好隨便編個理由。

「嗯。」看她們心虛的表情,芝恩也猜得出是在說謊,因為已經好幾次,不是說肚子痛,就是頭痛,也未免太巧了,不過她並沒有戳破,只是把張嬤嬤的事放在心上,等相公回來再請他定奪。

亭玉拿了一塊麻酥糖,跑到她面前,湊到芝恩嘴前。「二嫂也吃……」

「好。」她張嘴咬住那塊麻酥糖,頓時滿嘴的黑芝麻香。

「好不好吃?」亭玉歪著腦袋問道。

芝恩一面嚼著,一面點頭。「好吃。」

聞言,亭玉又笑嘻嘻地坐回石桌旁,抓起一根枰管糖,伸到謙兒面前。

「這個給你吃,很好吃……」

謙兒開心地接過去。「謝謝小姑姑。」

過了一會兒,堇芳將茶送來,芝恩便要她把預留的一些糖分給服侍小姑的丫鬟們,說是巴結也好,只是希望她們往後能多用點心來伺候大姑娘。

在雲景琛出門的這段日子,過得還算平靜,除了照顧小姑和謙兒,芝恩決定每隔數日便走一趟寶善堂,雖然不用親自照顧,但至少要來探望,也算是替相公盡孝,更是身為孫媳婦兒的她該做的。

這天晌午,她在堇芳的陪同之下,來到太夫人的病榻前探視。

八姑見主僕倆進房,便將老主子扶坐起來。「太夫人,您的孫媳婦兒真是孝順,今天又來看您了……」

「咿……唔……」太夫人歪著嘴巴,流著唾涎。

芝恩走到床前,看著仍舊意識不清、有口難言的太夫人,詢問八姑。「祖母這兩天身子可好?」

「還不是老樣子,大夫也說這病是好不了了……」說著,八姑又讓老主子躺下來。「只能過一天是一天。」

她客氣地回道:「要讓你多費心了。」

「這是奴婢應該做的。」八姑挑了下眉,瞅著面前身穿嫣紅色襖裙的二奶奶,記得第一次見面,還看得出是個青澀生嫩的小丫頭,才進門不過一個多月,每見到她一回,就像是蛻變一次,眉眼之間也多了幾分成熟風韻,和小女人的嬌媚,有了男人的滋潤即使不一樣。

「雖然太夫人口不能言、神智不清,但奴婢伺候了三十多年,最清楚她想說些什麼了,而太夫人最重視的便是女人的貞節,一女不事二夫,丈夫不在人世,也希望雲家的媳婦兒守寡,若能夠殉節更好,才能博得貞節烈婦的好名聲……」

八姑認為自己有資格代老主子訓誡這個年紀尚輕的孫媳婦兒,讓她嚴格遵守雲家的規矩。

「二奶奶聽懂奴婢的意思嗎?」

沒來由的,芝恩打了一個冷顫。「聽懂了。」

八姑大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架勢。「二奶奶可別誤會了,這些話不是奴婢說的,而是太夫人的意思。」

「我明白。」她也不確定究竟在害怕什麼,就是心裡發毛。

「二奶奶明白就好。」八姑看似卑微,實則傲慢地說。

芝恩又待了一會兒才離開,當她步出寶善堂,那股寒意還在,不由得搓了搓手臂,但依舊無法消除。

「二奶奶會冷嗎?」堇芳覺得奇怪,都六月了,天氣明明很暖和。

「不是冷,只是……」她站在太陽底下,想要驅散心底的寒氣。「我也說不太明白,就是覺得方才在裡頭好冷。」

堇芳點了點頭。「八成是屋裡有病氣,二奶奶可別染上,還是不要太常來探望得好。」

「但不來又說不過去,往後多注意點就好。」芝恩不想讓別人擔心。

主僕倆走在回肅雍堂的路上,因為實在沒人可以商量,她忍不住問身邊的婢女,也只有堇芳能夠信任。

「你想相公心裡會不會還恨著他的娘?」

「當然會恨了,就算再怎麼隱瞞,外頭的人只要有心打聽,都會知道這件事,就連雲家的親戚也認為是種恥辱,所以二爺才會不准任何人提起。」堇芳說得頭頭是道。

她沉吟一下。「真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如果換做自己,寧可娘改嫁,也不要她死。

想到那天半夜,相公悲憤傷痛的背影,究竟是恨自己的娘無法為爹守寡,或是她居然拋下他們兄妹三人尋短?

不過除非自己有勇氣揭開這道禁忌,否則芝恩永遠無法瞭解相公真正的想法,更無從安慰他。

今天是雲景琛出門的第十五天。

芝恩跟往常一樣陪伴小姑用過早膳,經過這段日子的努力,亭玉已經不再吃得滿嘴都是飯粒,也不會把菜湯都灑在襖裙上,真的很有成就感。

「……三房奶奶派了人過來,說要見二奶奶。」堇芳在她耳畔說道。

芝恩有些錯愕。「人呢?」

「正在外頭等著。」

「亭玉在這裡澆花,二嫂很快就回來。」芝恩找些事讓小姑去忙,免得待會兒見不到她,又會吵著要找自己。

亭玉接過灑水壺,很認真地澆著花。

待芝恩走出小跨院,就見個十六、七歲的婢女等在那兒。

「奴婢平兒,見過二奶奶。」婢女福身見禮。

「有什麼事嗎?」她問。

婢女轉達。「我家主子想請二奶奶到東來樓一趟。」

不等自家主子開口,堇芳已經發難。「論起輩分,也應該是三房奶奶親自到肅雍堂來,而不是要咱們二奶奶過去。」

「可是……我家主子說她纏著腳,實在不方便走這麼長一段路。」平兒縮了縮脖子,吶吶地回道。

「二奶奶別理她……」堇芳豈會聽不出是在諷刺二奶奶沒有纏腳,開口要趕人,不過卻被芝恩阻止了。

「不要緊。」芝恩已經習慣被人看扁,不過忍一時之氣,再找機會證明給大家看,比什麼都還大快人心。

「回去跟你家主子說,我晚一點就過去。」

「是,那奴婢先回去了。」平兒趕緊回去覆命。

對於主子的決定,堇芳不太苟同。「三房奶奶長得美是美矣,不過眼睛向來生在頭頂上,這會兒竟連二奶奶都不看在眼底,真的是太氣人了。」

芝恩反過來安慰她。「都是一家人,就不要這麼計較。」

「二奶奶不計較,人家可不這麼想。」她替主子不平。「要是心腸太好,可是會被對方吃定的。」

「好,我記住了。」其實芝恩也很想知道堂弟妹找自己的目的,說不定在談話中,可以得知對方與相公過去的關係,雖然也告訴自己,不要追根究柢,因為相公已經娶了她,但是心上就像有一根細針插在上頭,不想辦法拔掉的話,就會一直不舒服。

於是,芝恩把小姑交給張嬤嬤她們伺候,又換了套新的襖裙,稍作打扮,才在景芳的陪同之下,離開肅雍堂。

待主僕倆來到三房居住的東來樓,被方纔那名叫平兒的婢女請進了東廂房,芝恩跨進門檻,就見宋氏艷光照人的起身,以及在精美襖裙和飾物的烘托之下,一雙纏得小巧的蓮足,連身為女人的她,都看得目不轉睛。

宋氏嗓音嬌中帶媚。「煩勞二堂嫂走這一趟,真是對不住。」

「都是自家人,不用客氣。」芝恩含笑回道。

「請坐。」宋氏朝面前的座椅比了一下。

待她笑盈盈落坐,一名丫鬟進來,奉上茶水,又退了出去,屋裡只剩下兩對主僕。「不知堂弟妹找我有什麼事?」

見芝恩面色紅潤、精神奕奕,宋氏實在不解,為何她能夠如此泰然自若?既不愁眉苦臉,也不唉聲歎氣?

「我聽說二堂嫂天天待在小跨院裡陪著亭玉堂妹,而且亭玉堂妹也不再瘋瘋癲癲的,變得很聽話,究竟是如何辦到的?」當她從下人口中聽聞消息,真的不敢相信,因為自己可是親眼見過對方發瘋的樣子,實在太嚇人了。

芝恩忍不住替小姑說話。「其實亭玉並不像大家想的那麼可怕,只要是真心對她好,讓她明白沒有人會傷害她,耐心地跟她說話,她也會很乖的。」

「二堂嫂在嫁進門之前,難道事先不知道有個發瘋的小姑?」宋氏聽她說得輕鬆,有些惱了。

「我知道。」她不覺得有什麼好隱瞞的。「但她卻是相公唯一的妹妹,既然決定嫁進雲家,身為二嫂,就有責任照顧她。」

宋氏不禁咄咄逼人地問。「你真的不在乎要一輩子照顧發瘋的小姑?也不覺得丟臉?娘家的人都沒有意見?」

「既然決定嫁給相公了,自然不會後悔。」芝恩輕哂。

聞言,宋氏不得不承認輸了,當初她就是沒辦法接受景琛哥有個發瘋的妹妹,又不肯將她送到別莊,加上爹娘又反對有個失節的親家母,就算人已過世,總是不好聽,最後才會嫁給現在的相公……

不!她還沒有輸!

她怎麼可能輸給一個沒有姿色,也看不出任何特別之處的女子?

「景琛哥的娘是怎麼死的,二堂嫂可知道?」宋氏不甘心,想要毀掉她雲淡風輕的表情。

景琛哥?不只芝恩認為這個稱呼不妥,就連她身旁的堇芳也愣住了,心想三房奶奶都嫁給堂少爺了,就不該這麼叫,要是傳揚出去,可是會造成誤會的。

就算不夠聰明,女人的直覺還是讓芝恩明顯地感受到對方的妒忌。

「對於婆母的事,我大略聽說了。」

「你心裡又作何感想?不覺得難堪、見不得人嗎?」

宋氏的尖銳和鄙夷,讓芝恩不禁板起小臉。「雖然這裡沒有其他人在,但還是要提醒堂弟妹,不要批評過世的長輩。」

「你真的不在乎?」她就不信。

芝恩有些迷惑,因為這位堂弟妹說話的口氣,似乎巴不得自己後悔嫁給相公,這樣她才會高興。

「無論婆母做過什麼,她都是我家相公的親娘,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只要知道這個就夠了。」生育和養育的恩情,可比天還要大。

「你……」宋氏真的很不甘心,為何這個女人能夠什麼都不在乎?如果自己也能這麼想,早就嫁給景琛哥了,而不是把真正喜歡的人讓給這個樣貌平凡的女人,她有哪一點比得上自己?

「我真的好後悔,當初不該答應嫁給相公……」比起景琛哥,景行哥確實懂得討好她,甚至會送一些小東西取悅自己,更會將她捧在手心,可是成為夫妻之後,才徹底瞭解他的聰明、才能永遠比不上他的二堂兄,前陣子甚至還看上了個寡婦,簡直把她的自尊踩在腳底下。

「這話可別亂說!」芝恩瞟向宋氏身邊的婢女,都替她緊張。

宋氏嬌笑一聲。「平兒是我從娘家帶來,不會亂說話的,除非二堂嫂打算到處張揚,那就另當別論了。」

「我當然不會說出去,」芝恩正色回道。「也不希望再聽到堂弟妹說這種話,我會當做沒聽見方纔的話。」

「二堂嫂還真是個大好人。」宋氏語帶嘲弄地說,可不承認自己嫉妒對方,因為向來只有人家嫉妒她的分。「那麼你可願意把景琛哥還給我?」

這句話讓芝恩不由得倒抽了口氣,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若她還未嫁人,要相公收她為偏房,也許還有可能,可是既然已經身為雲家的媳婦兒,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就該謹守婦道才對。

而面對覬覦自己相公的女人,她又該如何自處?

堇芳忍無可忍地嚷道:「咱們二奶奶是心地好,可別當她好欺負。」

看來三房奶奶才是真的瘋了,連這種不知羞恥的話都說得出口。

「如果當初堂弟妹是真心喜歡相公,就不會在乎婆母和小姑的事,定會不顧一切嫁給他,與他分擔痛苦……」芝恩總算弄懂她方才問那些事的用意。

「更何況你已經沒有資格對我這麼說了。」

「你信不信景琛哥心裡還有我?」宋氏嬌媚地挑撥,其實那個男人讓她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無論她如何暗示,他總是板著張臉,不肯低聲下氣地哄自己幾句,如今方知那樣的個性才是最可靠,也最值得女人依賴的。

芝恩用眼神和手勢制止堇芳開口,為了維護自己的婚姻,以及保全相公的名聲,她一定要冷靜應對。

「雖然嫁給相公的時日尚短,但我瞭解他絕不會做出違背倫常之事,當你選擇嫁給他的堂弟,相公便只當你是堂弟妹,如此而已。」

芝恩是真切地相信,無論相公過去是否喜歡過宋氏,如今絕不會再跟她有任何瓜葛。

聞言,宋氏那張艷容頓時一陣青、一陣白。

主子這番話讓堇芳不禁想要拍案叫絕,眾人都以為她好欺負,可是在關鍵時刻,總是表現得令人刮目相看。

「若沒別的事,我得回去了。」芝恩起身告辭。

直到踏出東來樓,她才兩腳發軟,不得不抓住堇芳的手腕。

堇芳連忙扶好主子,誇讚地說:「二奶奶方才說得太好了。」

「真、真的嗎?」芝恩虛弱地笑問。

她點頭如搗蒜。「當然是真的。」

芝恩站穩腳步之後,不忘叮嚀。「剛剛三房奶奶說的那些話,你可別傳揚出去,會鬧出人命的。」她不希望雲家又添一樁悲劇。

「二奶奶就是太善良了,管她做什麼?」堇芳真想罵對方一句不要臉。

「我想她也只是嘴巴上說說,不會真的做出什麼來,總之別說出去。」芝恩鄭重交代。

堇芳不甘不願地答應。「知道了。」

接下來幾天,宋氏把相公趕出寢房,不讓他踏進一步,氣得雲景行乾脆夜不歸營,夫妻冷戰的消息傳遍府裡,堇芳連忙把這件事說給自家主子聽。

「……怎麼鬧成這樣?」芝恩詫異地問。

「還不是因為堂少爺真的打算來個金屋藏嬌,對方還是個俏寡婦,三房奶奶面子哪掛得住,自然就吵得雞飛狗跳的……」她哼笑地說。「就算三老爺和三太太居中調解,要媳婦兒忍耐,還是不管用。」

芝恩並不贊同這種作法。「可是她這麼做,只會讓相公的心愈來愈遠。」

「還不是因為三房奶奶進門都一年多了,肚子還是沒有消息,想讓三老爺和三太太站在她那一邊都難,這就叫做報應。」堇芳撇了撇唇,只要想到那天她對主子

的態度,還是滿肚子的火氣。「二奶奶可千萬別多事,想要去勸她。」就怕主子太好心,跑去蹚人家的渾水。

「我才沒那麼笨,夫妻之間的事,外人是插不了手的。」芝恩還不至於做出那種蠢事,而且還會愈幫愈忙。

堇芳這才放心。「沒錯,所以二奶奶就聽二爺的話,只要顧好大姑娘和謙少爺就夠了,其他的事都別管。」

「嗯。」她現在只希望相公快點回來,要不然真的覺得自己快病了,若沒有小姑的事讓自己分心,真的什麼都不想做。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17 01:01 PM

第六章

「今天是第二十二天了……」芝恩每天數著日子,就是盼望相公早點回來。

堇芳噗哺一笑。「二奶奶又在想二爺了?」

「當然會想。」她羞赧地承認。

「二爺過去經常一出門就是兩、三個月,二奶奶要習慣才行。」堇芳說。

芝恩苦笑一下。「我知道,但還是很想他。」

「……二嫂!」吃完點心的亭玉拉著她的袖子,指著不遠處的月洞門。「我要去外面,咱們去外面玩好不好?」

她看著傻笑的小姑。「你要去外面?」

「二奶奶可別真的答應大姑娘,要是打破了花瓶,或跑到二爺的書房,把書撕破,可別怪奴婢沒有事先提醒。」張嬤嬤在旁邊潑著冷水。

「亭玉會很乖的對不對?」芝恩問著小姑。

亭玉用力點頭。「亭玉聽二嫂的話。」

「好,那二嫂帶你到外頭去玩。」她不希望小姑連在家中,都得困在這座小跨院裡頭,那真是太可憐了。

「快點!」亭玉拉著二嫂就要往外走。

芝恩牽著她的手,跨出月洞門,見小姑開心地像個孩子,想著這麼多年,都被關了起來,心不禁都酸了,希望有一天能讓雲家的親友都看到她乖巧聽話的模樣,不要再當她是瘋子了。

「壞人……會不會生氣?」她口中的壞人指的就是雲景琛,還不忘左右查看,就怕他會突然出現。

「你二哥不是壞人,只是說話口氣嚴厲了些,他真的很關心亭玉,等他回來,亭玉叫他一聲二哥好不好?」芝恩相信相公一定會很高興的。

她有些彆扭。「二哥?」

「亭玉下次要是見到他,可以試著叫叫看。」芝恩哄誘地說。

聽完二嫂的話,亭玉歪著頭,像在思索要不要叫二哥,不過一下子就忘了,被天井中央的那座大水池給吸引住了目光。

「魚……二嫂有魚……好多好多……」她驚歎地說。

芝恩伸手撥了撥水面。「這個水池可是比小跨院裡頭的還大,魚也更多。」

見狀,她也學她撥了幾下水面,魚兒馬上驚慌地游開,亭玉覺得有趣,於是一直重複同樣的動作。「好好玩……」

「這麼做魚很可憐。」芝恩制止她的行為。

亭玉歪著腦袋,彷彿在思考。「可憐?」

「亭玉也不喜歡有人故意嚇你吧?這些魚也是一樣,用眼睛看就好。」她當小姑是孩子,即使再小的事,都耐心的教。

似乎聽懂了,亭玉揮動雙手。「亭玉乖,不會嚇魚……」

「好乖。」芝恩讚許地說。

她接著又仰著腦袋、小嘴微張地打量起這座四合院式的雙層建築,總覺得這裡好熟悉,似乎以前曾經來過。

憑著腦中薄弱又錯亂的記憶,亭玉開始四周走動,觸摸門板上的花鳥幾何木雕圖案,彷彿在尋找什麼。

當她看到通往西側的甬道,突然停下腳步,兩眼睜得大大的,似乎瞧見可怕的東西,接著倒退兩步,還不斷地搖頭晃腦。

「亭玉不要過去那裡……」她瞪視前方,揮舞雙手。

一直跟在她身旁的芝恩奇怪地問。「你說什麼?」

亭玉頭搖得更用力了。「不可以過去那裡……不要去……」

「亭玉,你怎麼了?」芝恩又問。

「不要過去!不可以!不可以!」亭玉連叫了幾聲,轉身就跑回小跨院,讓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亭玉不要過去!」

芝恩也跟著回到小跨院,才奔進寢房,就見小姑整個人瑟縮在牆角,兩手圈抱著膝蓋,表情非常驚恐。

「亭玉--」她跪坐在地上,才朝小姑伸出手,對方立刻尖叫。

「走開!不可以過去!」亭玉兩眼圓瞠、目光無神,語無倫次地叫嚷著。「救命……救命……不可以過去……」

她心急如焚地抱著不住掙扎的小姑。「好,咱們不過去,沒事了。」

「亭玉怕怕……不要去那裡……」

「有二嫂在,二嫂會保護亭玉的,亭玉不怕。」芝恩不斷地安撫。

亭玉偎在她胸前,好久好久,終於不再掙扎了。

過了將近一個時辰,才讓小姑睡著,芝恩既疲累又困惑地踏出房門。

「奴婢說過不要讓大姑娘離開小跨院,二奶奶偏就不信邪。」張嬤嬤在旁邊冷嘲熱諷。「這會兒大姑娘受到刺激,瘋病又發作了,等二爺回來,看二奶奶怎麼跟他交代……」

堇芳馬上還以顏色。「你是什麼東西?敢跟二奶奶這麼說話?」

「這裡沒你說話的分!」

「難道你就有嗎?」

就這樣,堇芳和張嬤嬤吵成一團。

而芝恩卻是直直地往小跨院外頭走,來到方才小姑所站的地方,一眼望過去,實在看不出有令她害怕的東西。

「那裡什麼都沒有,就只有……那扇上了鎖的小門……」在這一剎那,她總覺得好像抓到什麼,可是看向掌心,卻又是空空如也,芝恩真希望自己的腦袋能更聰明靈活些……

經過一夜,天終於亮了。

亭玉醒來之後,整個人蜷縮在床的角落,兩手抱著腦袋,不再傻笑,也不吵著要到外頭玩,讓芝恩相當自責。

她真的做錯了嗎?

是否真的太過心急,才會適得其反?

芝恩找不到答案,只能陪在小姑身邊,耐心地哄她吃飯,撫平她心中的恐懼,三天過後,亭玉似乎才忘記那天發生的事,又跟二嫂討糖吃,還有每天澆花、看魚,又恢復傻笑的模樣,終於讓身邊的人鬆了口氣。

出門第二十八天,這天下午,雲景琛回來了。

他從沒想到會有丟下手邊的生意,只想要早點回家的一天,幸好還有景初和景容在,也相信他們的能力可以應付,便讓兄弟倆留在銷鹽區處理後續販鹽的事,自己則先回徽帥。

「二奶奶……」堇芳趕緊通報主子。「二爺回來了!」

還以為得再等上一段時日,相公才會回來,芝恩迫不及待地跑出小跨院,衝進夫妻倆的寢房,就見阿瑞正在伺候相公更衣。

「相公一路辛苦了!」她欣喜若狂地說道。

雲景琛眼底出現一絲波瀾,向來自製嚴謹的俊臉,更是出現微妙的變化,比以往多了幾分柔和。「家裡一切可好?」

「小姑和謙兒都很好……」說著,芝恩再也按捺不住思念,撲過去抱住他。

「小姑已經學會自己吃飯,不會再灑了自己一身,夜裡也肯乖乖地上床睡覺……還有謙兒雖然不肯承認,不過……我看得出來他已經慢慢接受我了……總有一天會開口叫我一聲二嬸……」

阿瑞悄悄地把長袍放下,退出寢房,讓夫妻倆可以獨處。

她不禁淚水盈睫,傾吐心中的思念之情。「我每天都在盼著相公回來……一天又一天的數著日子……祈求老天爺保佑相公一路平安……」

「我不是說過辦完事就回來?」雲景琛胸口不禁窒了窒,就是因為知道有人日日夜夜在盼著自己、等著自己,讓他變得軟弱,什麼事也做不了,只想丟下一切,趕緊返回家門,對過去的他來說,這種心情是不被允許的,但又捨不得捨棄這份感動和溫暖。

原來自己是如此渴望得到關懷……

他終究不過是個普通男人。

一個心頭上滿佈傷痕、想要被愛的男人,名利、富貴都不重要,他最想得到的是妻子的心,能被她真心真意地愛著。

芝恩用力吸了吸氣。「可是又不知相公這趟出門要去多久,所以只能天天盼著、等著……還有想著相公……」

「下次若要再出門,會告訴你一個大概的歸期,免得你天天盼著、等著。」他心窩一熱,收緊臂彎,將妻子緊緊擁在懷中。

對芝恩來說,這句話的意義重大,代表相公開始在乎自己的感受。

她不禁喜極而泣。「多謝相公……」

雲景琛看著她撲簌簌地流下淚水,覺得覆蓋在心頭上的哀傷和痛楚也漸漸地被洗滌了。

「這段日子辛苦你了,娘子。」

為了這一聲「娘子」,芝恩等了好久,終於等到了。

「嗚……哇……」芝恩嚎啕大哭。

他有些被嚇到。「怎麼哭了?」

「因為……相公剛剛叫我「娘子」,是第一次這麼叫我……我太高興了……」她頓時哭得像個孩子。

聞言,雲景琛不禁仔細回想,確實從來不曾這麼叫過她,而她依然努力地照顧亭玉和謙兒,盡該盡的責任,應該覺得慚愧的是自己。

「以後我都會這麼叫你。」她是他的妻子,不是外人。

芝恩把淚顏埋在他胸口上,用力地點頭。

「娘子……」雲景琛輕吻著她的頭頂,然後抬起她的下巴,吻上小嘴,彷彿久旱逢甘霖,立刻加深力道。

她一面哭,一面伸手圈住相公的頸項,生澀又大膽地回應這個吻。

雲景琛將她打橫抱上床,相隔了將近一個月,再度肌膚相親,壓抑在體內的熱情也跟著爆發。

在芝恩婉轉嬌吟地配合之下,這場歡愛幾乎耗盡彼此的體力,才獲得滿足,而此時太陽早已下山。

夫妻關係總算跨出一大步。

夜盡天明。

用過早膳之後,雲景琛來到小跨院探望小妹,亭玉見到他出現,還是像受驚的兔子,本能地躲到二嫂身後,芝恩連忙用眼神朝相公暗示,要他口氣不要太硬,表情能再柔和些,免得又嚇到小姑。

「他是亭玉的二哥,來看看亭玉過得好不好……」芝恩希望小姑能夠清楚地瞭解到在這個世上,自己還有一個兄長。

雲景琛看著小妹,口氣轉輕。「二哥來看你了,亭玉乖不乖?」

「亭玉很乖,聽二嫂的話。」她認真地說。

他噙著笑意回道:「那真是太好了。」

亭玉看著眼前的壞人,以前真的好凶,而且還會瞪著她,也都板著臉孔,笑都不笑,二嫂說他是二哥,要叫他二哥。「二……二哥……」

「你叫我什麼?」雲景琛略微激動地問。

她不由得縮了縮脖子。「二、二哥?」

「你真的叫我二哥……」他眼眶倏地泛紅,不敢置信地喃道。

見他眼睛紅紅的,亭玉有些困惑地從二嫂身後走出來。「你哭了?」

「沒有,二哥沒哭……」十幾年沒聽到小妹這麼叫自己,彷彿又回到兄妹倆小時候的情景。

「有,亭玉看到了……」她笑嘻嘻地說。

芝恩解釋給她聽。「因為亭玉叫他二哥,他聽了很高興才會哭。」

「高興?」亭玉呆呆地看著雲景琛,試著又叫一次。「二哥!」

雲景琛摸了摸她的頭。「好乖。」

「嘻嘻……」她好開心地對二嫂說。「他說亭玉好乖呢。」

想到小妹自從得了瘋病,被雲家的親友嘲笑、嫌棄,是自己堅持要留在身邊照顧,就是希望有一天能請到名醫來治好她。

「二哥要跟你道歉……」雲景琛喉頭一梗。「以前總認為把你關在小跨院,就是為你好,其實真正的原因是不想再看到那些惡意嘲弄的眼神和言語,並不是真的替你著想,而是為了自己,二哥應該更耐心地陪伴你才對。」

亭玉用袖口幫他擦紅紅的眼睛。「不要哭……」

「好,二哥不哭。」看到小妹有著長足明顯的進步,真想讓其他人看到,以後有誰敢再取笑她?

「亭玉有糖可以吃……」說著,她便轉身跑進房裡,端了一碟凍米糖又跑出來。「很好吃,給二哥吃……」

他唇角顫抖著,記起小時候,兄妹三人圍坐在桌旁,吃著爹娘買回來的糖,那時是多麼的無憂無慮。「二哥可以吃嗎?」

「快吃……」亭玉把碟子湊到他面前。

雲景琛拿了一塊凍米糖,放進口中嚼了幾下。「真的很好吃……二哥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糖……」

「再吃一塊……」她敞開心扉,接納這個叫二哥的男人。

他又拿了一塊來吃。「剩下的留給亭玉,二哥得去看祖母了。」

芝恩問:「要我跟相公一起去嗎?」

「不用了,你在這兒陪亭玉就好……」雲景琛微笑地看著她,對芝恩有著滿滿的感激,若沒有她的耐心和用心,以及循循善誘,小妹也不會有今天的進步。「我很快就回來。」

當雲景琛走出小跨院,亭玉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不再像以前那麼怕他了。

「二哥不是壞人……」

「當然不是壞人,他是亭玉的二哥,會一輩子保護亭玉。」芝恩笑說。

亭玉口中喃著。「二哥……」

他是亭玉的二哥。

就在這當口,渾沌的腦子裡突然蹦出好幾個清晰的畫面,很小很小的她到處在找人,口中不住地叫著「二哥、二哥」,然後「二哥」出現了,朝她快步走過來,接著摸了摸她的頭……

「咦?」亭玉想要伸手敲打頭,忘記還端著碟子,頓時摔得粉碎,凍米糖也全沾了灰塵。「啊……」

芝恩連忙把她拉開。「小心不要踩到……小玉,快去拿掃帚過來……」

亭玉兩手抱頭,一臉疑惑,覺得腦袋裡頭好像有東西。

「糖弄髒了沒關係,二嫂再叫人去買,咱們進屋裡去吧!」芝恩並沒有發現小姑的異狀,牽著她就要回房。

二哥……

亭玉一直回頭看著雲景琛離去的方向。

六月底,氣候炎熱。

雲景琛已經回來好幾天了,芝恩一直在找機會開口,明知相公可能大發雷霆,甚至還有可能破壞這段日子以來努力的成果,但仍下定決心要揭開那段屬於雲家的「禁忌」--不這麼做的話,夫妻之間永遠無法推誠相見。

她希望能走進相公的內心,撫慰他的傷痛。

如果什麼都不去做,永遠都不會改變。

這天晚上,芝恩正要幫相公寬衣,伺候他就寢,已經準備多日的她,不想再等下去了。

「在想什麼?」雲景琛將脫下的長袍遞給她,卻見芝恩正在發呆。

她把長袍披在衣架上,旁敲側擊地問:「相公說過小姑是在六歲那年突然生了一場病,燒退之後,就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沒錯。」他說。

芝恩沉吟一下。「相公還記得當時的情形嗎?」

「當然記得,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雲景琛在床緣坐下。「那年亭玉才六歲,有天下午,丫鬟見到她縮在被窩裡,全身冒汗,又發著高燒,這才趕緊請大夫,大夫還很生氣地大罵,怎麼沒有早一點發現,差點連命都沒了……」

「為何這麼晚才發現她病了?」她問。

聞言,雲景琛閉口不語。

「相公?」芝恩緊盯著他,就等他開口。

他抽緊下顎,好半天才發出聲音,沙啞到連自己都覺得陌生。

「因為……就在那天一早,娘被人發現投井了,府裡亂成一團,我跟大哥都無暇顧到亭玉,連伺候的丫鬟也以為她還在睡,沒去吵她,一直拖到下午才進房查看,大夫也說或許就是因為拖太久,傷到腦子,才會瘋了。」

芝恩見他願意開口,再不抓緊機會,就要錯過了。「我現在要問的事,也許會讓相公不高興,但是身為雲家的媳婦兒,我必須知道。」

似乎猜到她想問什麼,雲景琛臉上透著濃濃的不豫。「沒什麼好問的,也不需要知道,早點睡吧!」

「為什麼不能問,也不需要知道?是因為相公依舊不把我當做妻子?」她握緊拳頭,好讓自己有勇氣去違抗相公的命令。

雲景琛冷酷地回道:「我說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不必有任何理由!」

她告訴自己,不能就這樣退縮,否則不會再有勇氣提第二次。

「但它還是深深困擾著相公,讓你感到痛苦和悲傷,否則也不會在三更半夜跑去對著那口水井……」彷彿想要對著它哭泣或吶喊。

雲景琛瞠目怒瞪。「你偷偷跟在我後面?」

「因為相公什麼都不肯說,我只好這麼做,就算再怎麼逃避,那扇小門永遠上了鎖,它還是存在,不會平空消失……」說著說著,她的嗓音跟著哽咽了。

「住口!」他怒斥。

她搖了搖螓首。「話已經說出口,就再也收不回了,無論婆母生前做了什麼,是對或是錯,她終究是相公的親娘,不可能一輩子不去談她……」

「我叫你住口!」雲景琛目訾盡裂,怒不可遏地吼道。

芝恩儘管淚如雨下,也沒有停下。「相公若是真的恨她、怨她,就像這樣大吼出來,不要再憋在心裡,否則那道傷口永遠好不了……」

「為什麼非要提起它不可?」他只想忘了。

「因為我是你的妻子,想要幫相公分擔痛苦,就算只是一點也好……」芝恩試著靠近他。

他後退一步,擺出拒絕的姿態。「我不需要任何人分擔!」

「相公!」她啜泣喚道。

雲景琛大步走向衣架,抓起披在上頭的長袍,順手套上,便奪門而出,彷彿後頭有什麼在追逐似的。

「相公……」芝恩馬上追出去,看著他三步並作兩步地上樓,接著就聽到二樓書房的門扉被打開,又用力關上的聲響,將她隔絕在外,這個舉動也狠狠刺傷她的心。

她站在樓梯下方,除了流淚,不知還能做些什麼。

以為相公已經開始信任她、接納她,結果還是失敗,又回到了原點。

究竟該怎麼做,才能讓他敞開心扉?

芝恩回到寢房內,靠坐在床頭,不斷地苦思,還是找不到方法。

這夜,夫妻倆一個樓上、一個樓下,都沒有入睡。

直到天邊露出一抹魚肚白,她哭得紅腫的眼皮,把進來的堇芳嚇了一跳,芝恩讓她先去告訴阿瑞,二爺昨晚睡在書房,要他泡壺茶上樓伺候。

「二奶奶和二爺吵架了?」不過堇芳認為不太可能,因為二奶奶性子溫順,不可能做出惹二爺生氣的事。

她澀笑一下。「昨晚我問了婆母的事,相公就發了好大一頓脾氣。」

「奴婢不是提醒過二奶奶,千萬別問大太太的事嗎?」這下不好辦了。

「只要我和相公是夫妻,就必須要問。」她已經是雲家的媳婦兒,不是外人,不管是秘密還是禁忌,都有責任承擔。

堇芳歎了口氣。「現在就只能等二爺氣消了。」

「我會等到相公願意下樓,親口告訴我所有的事。」芝恩昂起圓潤的下巴,眼神堅毅地說。

「就算要熬上十天半個月,甚至更久,都會一直等下去。」

「既然這樣,二奶奶就更要保重身子,奴婢這就去把早膳端進來,多吃一點,才能跟二爺耗下去。」堇芳打氣地說。

芝恩噴笑一聲。「你說得沒錯。」

於是,為了長期抗戰,芝恩抹去臉上的淚痕,然後大口大口地吞著飯菜,用最大的耐性來等待,直到相公明白自己的決心。

到了晌午,謙兒聽身邊的小廝阿保提起二叔和二嬸吵架的事,連忙丟下教書先生,一路跑到肅雍堂。

「二叔呢?」他喘著氣問。

正打算去看小姑的芝恩指著二樓。「你二叔在書房,不過別去吵他。」

謙兒可不承認是擔心她。「你跟二叔……為何吵架?」

「只是問了一些不該問的事,惹你二叔生氣了。」她簡單地帶過。

他瞄了二嬸一眼,小腦袋轉得很快,馬上猜到原因。

「是不是有關祖母的事?」也只有這件事會讓二叔發這麼大的脾氣了。

「你知道?」芝恩不免驚訝。

「我只知道祖母是投井死的,至於原因,沒人肯告訴我,有一回問了二叔,就被凶了一頓,還不准我再問。」謙兒撇了撇嘴。

芝恩可以想像相公板起臉孔罵人的模樣,一定把這個孩子嚇到了。「我想等你二叔氣消了,就會沒事,不要擔心。」

「我才不是在擔心你。」他彆扭地說。

她噗喃一笑。「好,你不是在擔心,是二嬸弄錯了。」

「只要以後不再提起祖母的事,二叔就不會再生你的氣了。」謙兒馬上以過來人的身份自居,教導她該怎麼做。

「嗯。」她無法跟小孩子解釋夫妻之間的事,只能應允。

謙兒仰頭看了二樓一眼,這個時候他也不敢上樓去煩二叔,免得又被罰跪。

「那我明天再過來,希望到時二叔已經不生氣了。」

「好。」芝恩笑著送他離開。

待芝恩走向小跨院,二樓書房的花格木窗被人拉開來了。

經過一晚的沉澱,雲景琛的情緒波動不再那麼強烈,憤怒也逐漸平息,經過冷靜思索之後,他氣的不是芝恩提起這段禁忌的過去,而是自己居然如此害怕再去揭開它,真是太沒有出息了。

可是害怕真的能解決問題嗎?就能當作沒發生過嗎?芝恩是他的妻子,有權知道所有的事,兩人既要共度一生,就不能避諱不談。

再怎麼逃避,那扇小門永遠上了鎖,它還是存在,不會平空消失……

無論婆母生前做了什麼,是對又是錯,她終究是相公的親娘,不可能一輩子不去談她……

她說得一點都沒錯。

當年他和大哥決定把那口水井封起來,當它不存在,也決定忘了娘的事,可是過去的陰影依然盤踞在兩人的心口上,不曾離開半步。

難道只有面對它,才能將那份痛楚從心頭連根拔除?

不過就算再害怕,雲景琛更相信妻子會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成為支持他最大的力量……

已經第三天了。

想到相公還把自己關在書房內,讓芝恩開始擔心,要不是阿瑞保證二爺成天看書,飯還是照吃,這才忍住上樓敲門的衝動。

之後就連雲貴川夫婦都派人把她叫去東來樓,虛情假意地關心一番,芝恩奸解釋是意見不合,過幾天就沒事了,他們便說了一堆夫妻床頭吵、床尾和的好話,無非是要她順著相公的意,多多忍耐。

待芝恩回到肅雍堂,就見謙兒站在樓梯下方,來回踱著步,猶豫著要不要上去。

「二奶奶!」阿保見到她,先見了禮。

謙兒皺著眉頭看她。「二叔還在生氣?」

「我讓廚子做了冬瓜餃,應該都蒸好了,你也一塊來吃。」芝恩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吩咐堇芳去廚房端出來,然後招手,要謙兒跟著去小跨院。

見到二嫂和謙兒,亭玉開心得手舞足蹈。

三人坐在院子的石桌旁,吃著微帶滷汁和冬瓜清香的冬瓜餃,不過芝恩看著他們吃居多。「吃慢一點,小心燙!」

「好燙……呼!呼!」亭玉用力吹了幾口氣,才塞進口中。

吃了幾個冬瓜餃,謙兒就停下筷子,腦袋垂得低低的,稚嫩的嗓音聽來悶悶不樂的。

「你……嫁到雲家之後,會不會想念家裡的娘?」

芝恩怔了怔,盯著他的頭頂回道:「二嬸的娘在生下二嬸之後,就因為失血過多去世了,二嬸從來沒見過她,但是沒有一天不想。」

聞言,他抬起頭看著芝恩。「二嬸……」

這聲「二嬸」讓芝恩又驚又喜。「什麼事?」

他臉蛋一紅,有些不好意思。「我可以問二嬸一件事嗎?」

「當然可以了。」她很樂意地說。

謙兒咬了咬下唇。「二嬸知道什麼叫「殉節」嗎?」

「當然知道。」芝恩只是不懂他為何問這個。

「爹生病過世不到三個月,娘就殉節了,每個人都誇她,說她是貞節烈婦……」他氣悶地說。「為什麼娘一定要死呢?」

芝恩一臉震驚,看向在身旁伺候的堇芳,像在詢問是不是真的,她彎身湊到主子耳畔,說了一句「大奶奶是服毒自盡」,證明所言不假。

由於之前一直專注在死去的婆母和小姑身上,不曾去問過大伯和大嫂是怎麼死的,如今才知大伯是病死,大嫂則是殉節,芝恩張口結舌,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看來雲家還有很多她不知道的過去。

她也想問大嫂為何這般殘忍,怎麼狠得下心丟下年幼的兒子去死?

「娘明明說過會看著我長大成人,娶妻生子,為何又要殉節呢?」謙兒用袖口抹去淚水。「娘騙我!」

「謙兒……」芝恩心疼地說。「二嬸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失去你笮,讓你娘很難過、很難過,才想要去找他。」

謙兒淚眼汪汪地問:「那我呢?娘就不要我了嗎?爹死了,連娘也走了,沒有人要我……既然這樣,為何要把我生下來?」

「不是這樣的……」她坐到謙兒身邊,抱住他小小的身子。「二嬸相信你爹和你娘都很愛你……」

他發起火來。「就連二嬸也騙我!」吼完這句話,使勁地掙開芝恩的懷抱,跑出小跨院了。

「阿保,快跟上去!」芝恩朝小廝說。

阿保馬上去追小主子了。

「二嫂……」亭玉感受到氣氛不對,有些不安。

芝恩擠出安撫的笑靨。「沒事,亭玉多吃幾個冬瓜餃……」究竟大嫂心裡是怎

麼想的?難道殉節真的比養育親生骨肉長大還要重要嗎?

她真的不懂。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17 01:02 PM

第七章

到了第五天,芝恩正在房裡摺著衫、褲和長袍,好讓阿瑞拿到書房去給相公替換,雖然不知這樣的日子要過多久,但是她會等下去。

就在這當口,聽到有人推門進來,以為是堇芳,便繼續坐在床緣,忙著手邊的事,直到好半天都沒有動靜,這才抬起頭,發現站在眼前的卻是雲景琛。

「相公!」她放下長袍,起身喚道。

雲景琛除了唇畔和下巴多了些青色鬍髭,精神看來不錯,只見他兩手背在身後,墨黑的雙眼凝聚著光芒,彷彿決定出來面對一切。「你跟我來。」

「是。」芝恩沒有問要去哪裡,無論天涯還是海角,都願意跟隨。

就這樣,她跟在雲景琛身後,走出寢房,正好遇到堇芳回來,看到二爺肯下樓了,不由得替主子高興。

「二奶奶……」堇芳才要問她跟二爺要上哪兒去,見主子用眼神示意,要自己別多問,便馬上把嘴巴閉上。

待芝恩發現他們是往西側的小門走去,猛然明白相公想做什麼,心中不禁既欣慰又感動。

待夫妻倆站在那扇小門前,雲景琛攤開緊握在掌中的鑰匙,開啟門上那把大鎖,鎖鏈所發出的金屬聲響,冰冷到讓午後的暑氣也跟著降溫。

接下來,就聽到「呀!」的一聲,小門被推開了。

她隨著相公踏進小門,走向那口水井,也是雲景琛內心痛苦的根源。

「……娘就是投進這口水井死的。」他才開口,聲音因情緒波動而顯得沙啞,彷彿又回到那天早上,聽到噩耗,和大哥奔回肅雍堂,雖然大人不讓他們看,但還是想見娘最後一面,耳邊又聽著眾人的耳語,儘是在說娘的壞話,內心的難堪和憤恨從此不曾離去。

芝恩上前兩步,來到身旁,握住他的手,希望能替相公承擔一半的悲痛。

「爹在外地出了意外過世,也不過半年,有一天,下人發現娘與府裡一個姓紀的帳房私通,兩人就被押到寶善堂,祖母怒氣沖沖地質問他們是否真有此事,不過兩人都否認到底,可是目睹的下人卻說看到娘和帳房衣衫不整,還發生苟且之事,祖母便在盛怒之下,動用家法,將那名紀姓帳房杖斃……」雲景琛從齒縫中迸出每一個字來。

這些就跟堇芳說的一樣,她忍不住問同樣的話。「這個目睹的下人又是誰?當時究竟看到什麼?」

「我記得……是祖母身邊的吳嬤嬤,正好奉了祖母之命,拿了補品到肅雍堂,這才看到,便回去告訴八姑,八姑認為茲事體大,就趕緊跟祖母稟報……」他緊閉了下眼皮,重新再去回憶當年的情景,將塵封已久的記憶打開。

「不過吳嬤嬤早已過世,無法再當面詢問一次。」

她抬頭看著雲景琛,還是納悶。「如果婆母真與那名姓紀的帳房在這座院落裡頭幽會,相公和大伯又豈會毫不知情呢?」這麼做未免太大膽,也太笨了,再怎麼不聰明的女人,都知道會有被人撞見的危險。

雲景琛嗤哼一聲。「爹的喪事辦完之後,二叔便叫我和大哥搬到他們居住的院落,想要親自監督咱們讀書識字,免得因為沒有爹管教而荒廢了,因此只有小妹住在這兒,而小妹不過六歲,什麼也不懂,所以娘才敢把對方叫到這兒來,而身邊伺候的婢女自然不敢多嘴。」

「相公不是也說婆母否認嗎?」芝恩想了想又問。

他冷笑幾聲。「娘當時確實極力否認沒錯,我和大哥便相信她的話,也站在她那邊,保護她不受到祖母責打,更不會讓她被浸豬籠,因為當時就有家族長輩這麼提議,可娘最後卻自己跑去投井,不就表示她真的做出那種見不得人的醜事,覺得沒臉見人,才會尋短。」說到後面,雲景琛幾乎是用吼叫的。

就因為他和大哥都覺得被娘背叛,他們相信娘的清白,可是娘卻用死來懲罰他們,才會無法原諒。

芝恩眼眶泛紅。「相公……」

「明明那天娘才當著祖母的面發誓,說她絕對沒有對不起爹,否則不得好死,也跟我和大哥說,她心裡只有爹一個,所以祖母才要她待在房裡反省,直到家族的長輩們決定如何處置再說,誰知不到三天,她卻投井了……」他濕紅雙眼,啞聲大吼。

「她根本在說謊!全都是騙人的!」

她伸臂抱住相公,也泣不成聲。

「如果娘真的想要改嫁,我和大哥也會想辦法說服祖母同意,而不是跟府裡的帳房私通,把事情鬧大,卻又一死了之,讓咱們兄妹成為家族的笑柄……」雲景琛仰高頭,不讓淚水流下來。

「所以我跟大哥就決定了,長大之後,要成為雲家的主事者,讓所有人都不敢再取笑咱們。」

「相公……」芝恩哭到鼻頭都紅通通的。「謝謝你願意告訴我這麼多……謝謝你願意讓我分擔……」

雲景深只是擄緊她,好汲取這副嬌小圓潤身子的溫暖。

「二嫂呢?」小跨院裡,亭玉等了半天,還是不見芝恩人影,於是站在月洞門旁探頭探腦的。

「二嫂怎麼還不來?」

張嬤嬤語帶嘲弄。「也許二奶奶已經厭煩,不想再照顧大姑娘了。」

「張嬤嬤,這話要是讓二奶奶聽到……」小玉面有難色。

她就是知道芝恩不在,才敢說的。「哼!我可不怕她。」想到最近二奶奶盯得愈來愈緊,連想偷懶一下都不成,心裡就有氣。

「你們在說二嫂的壞話對不對?」亭玉指著她們的鼻子,還是聽得出來她們在說誰的事。「我要告訴二嫂。」

「誰會相信一個瘋子說的話?」張嬤嬤鄙夷地回道。

亭玉有些生氣了。「我要去找二嫂!」

「大姑娘,你別出去……」小玉想要阻攔,還是被她跑出去了。

「二嫂!二嫂!」亭玉跑出小跨院,不住地叫著。

堇芳聽見她的叫聲,趕緊從寢房裡出來。「大姑娘,你怎麼跑到外頭來了?奴婢帶你回去。」

「我要找二嫂!」她不斷東張西望,非要找到人不可。

「二奶奶跟二爺有點事,等一下就會去找大姑娘了……」

她耍起脾氣,甩開堇芳的手。「二嫂……還有二哥……他們偷偷跑出去玩了是不是?亭玉也要一起去……」

「他們沒有跑出去玩。」堇芳握住她的手腕。

亭玉馬上指控。「你騙我!」

「奴婢沒有騙大姑娘,二爺和二奶奶真的沒有跑出玩,他們只是到那邊談點事情。」萬不得已,堇芳便指了下西側小門。

「過一會兒就會出來,大姑娘再等一等,奴婢先送你回小跨院。」

彷彿沒有聽見堇芳的話,亭玉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西側,好像有可怕的東西在前頭等著,可是又想去找二哥和二嫂,最後還是舉步上前。

「大姑娘不能過去!」二爺和二奶奶應該是在談大太太的事,不能讓人進去打擾。

「大姑娘聽話!」

「走開!」亭玉又甩開堇芳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來到敞開的小門前,原以為會出現可怕的東西,結果什麼也沒看到,不禁拍了拍胸口,給自己壓驚,然後往小門裡頭看了一眼,果然見到二哥和二嫂了。

她臉上一喜,才要開口叫人,可是當目光無意間瞥見那口水井,陡地露出驚恐表情,並發出尖叫。

「啊……」

這聲淒厲叫聲讓裡頭的兩人一驚,同時望向門口,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見亭玉衝了進去,一把將芝恩抱住。

「不要過去!不要過去!」她又哭又叫。「快跑……」

雲景琛一臉錯愕。「亭玉,你怎麼了?二哥在這兒,冷靜一點!」

「二哥!」亭玉哭叫一聲,用另一隻手拉住他,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硬是要把他們都拖到外頭去。「二哥也不要過去……快逃……會死掉……不要二哥死掉……也不要二嫂死掉……都不要死……」

他嘗試安撫小妹。「二哥不會死掉的,你二嫂也一樣……」

「真的會死掉的……」她兩眼發直,像是陷在噩夢中,醒不過來,兩手還在半空中比劃。「二哥和二嫂會……跟她一樣死掉的……亭玉不要你們跟她一樣死掉……不要死掉……」

小妹的話讓雲景琛大惑不解。「你說跟誰一樣死掉?」

「跟她一樣死掉……」亭玉一臉恐懼地指著那口水井。

「那個人是誰?」他緊緊扣住小妹的肩頭,想到這座府第當中,死在水井裡的人也只有娘,沒聽過還有別人。

芝恩眼看這個舉動嚇到小姑,連忙出聲提醒。「相公,有話慢慢問,這樣她才會明白你的意思……」

「二哥不是故意的。」雲景琛急忙鬆開手勁。

亭玉連忙躲到二嫂身後,不肯出來。

「二哥不是故意凶你,只是想知道你說誰死掉了?」他按捺住急躁,把嗓音放緩。「是不是有人死在那口水井裡?」

她偷偷瞥了水井一眼,又害怕得閉緊雙眼。

「亭玉如果知道,可以跟二嫂說嗎?」芝恩細聲細氣地哄道。

過了片刻,亭玉才又掀開眼皮,看向那口水井,看了好久、好久,似乎在整理腦中那些雜亂不堪的黑暗記憶,好可怕、好嚇人,真的不想看到,可是二嫂說想要知道,她只好再把眼睛張開。

「她們……抓著她……」她開始描述「看到」的片段畫面。「一直走……走到這裡……然後她們就這樣子……」

亭玉從二嫂身後出來,兩眼眨也不眨,如作夢般走到水井旁,接著比了個推倒的動作。「她就掉下去,死掉了……」

雲景琛厲聲問:「掉下去的那個人是誰?」

「她死掉了……」她兩手緊握在胸前,全身不斷地發抖。「亭玉要躲起來,不能讓她們看到……」

他心想小妹口中掉下水井的那個人,若真的是娘,那麼就有可能是被人給推下去,而不是自己投井。

「亭玉,告訴二哥,那個人是被推下去的嗎?」雲景琛想確認清楚。

芝恩攬著她的肩。「亭玉不怕,慢慢的想,二嫂在這兒陪你……」

「她們把她推下去了……」她歪著頭,也想起那些人臉上詭譎殘酷的笑意。

「還一直低頭看著井裡……臉上在笑……嘿嘿……就像鬼一樣……」

聞言,芝恩打從心頭發冷,看向臉色慘白的雲景琛。「相公?相公?」

雲景琛猛地回過神。「什麼?」

「相公怎麼看?」芝恩有種不好的想法,但不敢說出來。

「亭玉說得不清不楚,我也無法肯定被人推下井的是不是……是不是娘。」他抹了把臉,努力保持理智。「更何況誰會做出這種事……」

說完,雲景琛不禁愣住,因為整個雲家,只有一個人有權力這麼做。「不可能!祖母既然讓娘回房反省,又怎會滿著所有人動用私刑?」

看著偎在身旁的亭玉,芝恩大膽猜測。「如果小姑說的是真的,當時她才不過六歲,親眼看到婆母被人推下井,會不會因驚嚇過度,才……變成這副樣子?」

「你說得沒錯,一定是這樣的……」雲景琛從來沒有把小妹的瘋病和娘的死聯想在一起,如今把兩者兜籠起來,確實有這個可能,否則原本一個好端端的孩子,怎會突然生病了,而且還病到發瘋。

亭玉攥著二嫂的袖子,臉上心有餘悸。「不要待在這裡……」

「告訴二哥,是誰把那個人推下去的?」他急切地問。

她用力地搖頭。「不知道……不知道……」

「相公,不要再問了,還是先出去再說。」於是,芝恩攪著喃喃自語的小姑往外走,堇芳就在門外等著,兩人一起攙著亭玉回小跨院。

待芝恩哄小姑上床,坐在床緣,看著亭玉有些不太安穩的睡容,想到方才說的那些話,如果是真實發生過的事,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二奶奶臉色不太好,也回房歇著吧!」堇芳說。

芝恩額了下首,起身離開。

直到步出小跨院,堇芳才吞吞吐吐地問道:「奴婢剛剛在小門外都聽到了,大姑娘說的……該不會是真的?」

「我也不敢確定,就算是真的,也不會有人相信她所說的。」芝恩相信小姑不是瘋言瘋語,而是真的親眼所見,才有可能描述得那般真實,可是旁人不會當真,只會當笑話來看。

堇芳歎了口氣。「說得也是,就算二爺跑去找太夫人,想要問個清楚,她現在不只意識不清,又口不能言,問了也沒用。」

「那麼八姑呢?」芝恩馬上想到另一個人。「她伺候太夫人三十多年,府裡大小事應該都很清楚。」

她馬上否決這個可能性。「二奶奶有所不知,八姑是太夫人的心腹,也是身邊最信任的人,是不可能會說真話,尤其是不利太夫人的話。」

「那麼還有誰知情?」芝恩攢眉苦思。

思索一個晚上,翌日辰時,雲景琛獨自來到寶善堂。

「二爺來了!」八姑福身見禮。

他目光諱莫如深地瞅著面前的八姑。「嗯,祖母還在睡嗎?」

「太夫人剛醒,奴婢正準備餵她喝湯藥……」說著,她便彎下身子,輕拍著老主子的胸口。「二爺來給太夫人請安了。」

太夫人掀開眼皮,歪著一邊的嘴巴,發出咿咿唔唔的聲音。

「祖母還是老樣子?!」雲景琛多希望能當面問個清楚。

八姑先幫老主子拭去嘴角的唾涎,才站直身子回話。「大夫前陣子換了藥方,不過喝了之後,還是沒多大起色。」

看著這些年來只能躺在病床上讓人服侍的祖母,已經不再是幼年記憶中那個以強勢姿態主持雲家內院之事的女人,自己又對她瞭解多少?娘的死,真的有可能是祖母一手造成的嗎?

見雲景琛目光肅然,八姑不禁覺得奇怪,便問:「二爺還有事?」

「確實有點事……」他把眼神調向八姑。「昨天我從亭玉口中聽到一些事,一直耿耿於懷,你又是跟在祖母身邊最久的,這座大宅院裡發生的大小事,應該也是最清楚的人才對。」

八姑臉上透著一抹與有榮焉,可不是她在自誇,而是真的相信府裡沒有人比自己還要瞭解。「那是當然了,只不過大姑娘究竟說些什麼?」

「她說……看到有人把我娘推下井。」雲景琛是故意這麼說的,就是為了想看看對方的反應。

她大吃一驚。「大太太當年分明是自己投井,怎麼會是被人推下去的?大姑娘得了瘋病,她說的話,二爺可千萬不能當真。」

雲景琛不放過她臉上每一絲細微表情。「我娘是真的自己投井的?」

「二爺不是一直不希望有人再提起大太太的事,怎麼今天突然主動問起來?」八姑納悶地反問。

他筆直地盯著八姑。「亭玉或許病了,可是她所說的事,卻讓人不得不懷疑我娘的死因不單純。」

八姑不禁誇張地歎了口氣,語帶憐憫地對他說:「奴婢知道二爺這麼多年來,心裡很不好過,但大太太投井尋短,卻也是不爭的事實,二爺可別受大姑娘的影響,腦袋跟著傻了。」

「祖母當年寧可相信吳嬤嬤的話,也不相信我娘的清白嗎?」雲景琛對祖母並不瞭解,只知她一生守寡,把女子的貞節視若性命,對雲家的媳婦兒更是要求甚嚴,在她的掌理之下,雲家才有今天在徽州的名望。

「大太太是太夫人的長媳,一向把她當女兒般疼愛,當然想要相信她,才會命她在房裡反省,只是沒想到……還是讓太夫人失望了。」她惋惜地說。

雲景琛卻對她的話產生懷疑,祖母真的相信娘嗎?她向來認為一女不事二夫,真能忍受雲家的媳婦兒傳出不名譽的風聲?不過也明白再問下去,八姑也不會說實話的,決定從其他人身上著手。

「我改日再來。」說完,他便轉身離開。

八姑福了個身,送雲景琛出去,再度抬起花白的頭顱,臉上露出沉思表情,不禁心想,那天晚上的事,莫非大姑娘全都看到了?不過就算看到又如何?誰都不會相信一個瘋子說的話。

她看向床上的老主子,唇畔掛著令人發毛的笑意。「太夫人儘管安心,大太太的死,除了你知、我知,這世上再也沒有第三個人知道了。」就連吳嬤嬤也是暗中在飲水食物裡頭下藥,一點一滴慢慢地把她毒死了,早就死無對證。

雲景琛在離開寶善堂之後,便前往東來樓,想到當年大哥十二歲,自己也才十歲,雖然並非完全不懂事的年紀,但是長輩們還是不願讓他們參與審問過程,所以對於娘當時的說辭,也不是很清楚,只好二詢問當時在場的人。

此時雲貴川夫婦正好邀請幾位有些後台的客人到府裡來看戲班子表演,無非是希望幫兒子鋪路,既然不能參與家裡的生意,打算買個官來做,今天的戲碼是八陣圖,好戲才正要開鑼,就聽說侄子來訪,只好先跟客人告罪一聲,心頭惴惴不安地來到小廳。

「有什麼事嗎?」想到兒子最近總算老老實實地待在書房裡看書,應該不會又闖禍才對,雲貴川不禁問得心驚膽顫。

孫氏也跟丈夫同樣的想法,等著幫兒子說話。

「只是有一件事,想要請教三叔和三嬸。」雲景琛沈聲地啟唇。

夫婦倆面面相覷了下,異口同聲。「什麼事?」

他開門見山地問:「我娘當年是怎麼死的?」

「怎麼突然問起你娘的事?」雲貴川沒想到這句話會出自侄子口中。

「你不是向來不准雲家上下的人提起嗎?」

「是啊!是啊!」孫氏附和。

雲景琛並未多加解釋。「我還記得娘親口否認和那名帳房有任何苟且之事,當時是怎麼說的?」

「都過了這麼久,我也不太記得了……」雲貴川捻著鬍子。「你娘好像說只是跟他在屋裡說話,絕對沒有逾矩之處。」

孫氏馬上接腔。「可大嫂到底是個寡婦,讓一個男人進到屋裡,本來就是不對,加上吳嬤嬤又說看到他們不但有說有笑,而且還舉止親密,甚至當著眾人的面發下毒誓,說她確實親眼所見,難道還會故意冤枉他們嗎?」

「咳!」雲貴川清了下嗓子,示意妻子少說兩句。

她望向雲景琛,見他臉色不好,這才閉上嘴皮子。

「不是還有我娘身邊的婢女,應該可以證明她是清白的?」雲景琛想要相信小妹,抱著希望地問。

雲貴川瞥了侄子一眼。「我知道你想替你娘平反,但是那個婢女跟你娘感情很好,自然會替她說話。」

「記得好像叫瑞什麼來著……」孫氏叫了一聲。「對了!叫做瑞珠。」

瑞珠?雲景琛也想起來了,確實有這麼一名婢女,不過長相已經不記得了。她又撇了撇唇。

「大嫂進門之後,瑞珠就一直在身邊伺候,就算口口聲聲說大嫂沒做出有失婦節之事,否則會被雷劈死,也沒人會信。」

雲景琛下顎一緊。「所以大家都不相信我娘?」

「當時娘讓大嫂在房裡反省,就是希望她能老實地認錯,再決定如何懲罰,沒想到大嫂卻投井了,不就等於承認自己犯了錯。」當年他也不敢相信秀外慧中的大嫂會做出讓雲家蒙羞的事,還是跟府裡的帳房,委實替過世的大哥感到不值。

孫氏佯歎道:「大嫂一定是沒臉當眾承認,才會在羞愧之餘,選擇投井,自我了斷,不過她這麼一死,總算讓這樁醜事平息了……」

「咳!咳!」雲貴川又清了兩下嗓子。

她不滿地斥道:「你幹什麼?」

「別再說了。」眼下可不能惹侄子生氣。

「是他自己要問的。」孫氏頂了回去。

雲景琛見眼前這一對鬥嘴的長輩,不像是在說謊,或有所隱瞞,看來是真的一無所悉。

「那麼伺候我娘的瑞珠呢?之後似乎都不曾再看過她?」

「你知道嗎?」雲貴川問著妻子。

孫氏想了好久。「記得好像是在大嫂投井之後,就被賣了。」

「賣了?」雲景琛緊皺眉頭。「賣到哪兒去了?」為何突然把人賣了?是瑞珠知道些什麼,擔心她說出去嗎?這麼一想,確實十分可疑。

她一臉不在乎。「誰知道賣到哪兒去了。」

「多謝三叔、三嬸。」他拱了下手,便起身走了。

雲景琛想到奴僕的賣身契,不管是死契、活契,都有記錄,或許可以查出瑞珠的去向,只要找到她,一定可以知道更多。於是,他立刻命府裡的管事盡速查出當年把瑞珠賣到何處,只要對方還在人世,都要想辦法找到人。

待雲景琛回到肅雍堂,便將此事告訴芝恩。

「相公千萬別灰心,咱們一定可以找到瑞珠的。」她打氣地說。

他也不想放棄,經過這麼多年,突然發現自己所知道的「真相」有可能不是真的,不禁後悔沒有早一點察覺。

「娘或許不是自己投井,而是被人推下去,只要有一丁點可能,我都要查出來。」

芝恩用力頷首。「是,相公。」

「祖宅那兒還有幾位長輩健在,或許他們還記得更多細節,我決定親自走一趟西遞村。」雖然西遞村同樣位在黟縣,不過這一趟不知會待上幾天,雲景琛還是要她打包簡單細軟,並吩咐阿瑞去備妥馬車。

過了兩、三刻,大致都準備好了。

「相公一路小心。」她會祈求老天爺,但願能有好消息。

雲景琛看著她笑盈盈的圓潤臉蛋,就像一道溫順的水流般,逐漸洗滌心中的憤恨,直到恢復原本的自己。

「原以為只要不去揭開那段不可告人的過去,時間一久,便會淡忘,可現在我才知道錯了,裡頭說不定還藏著駭人的秘密,娘更有可能是冤死的,我居然拖到現在……」只要想到過去只顧著怨娘,他頓時懊悔不已。

「相公現在開始還不遲。」芝恩柔聲地說。

他張臂抱住妻子,從沒想過這副圓潤身子會為自己帶來溫暖和力量。「多虧了娘子,因為有你在我身邊,讓我知道自己並不是一個人,一點都不孤單,才有勇氣重新去面對過去。」

「只要能幫上相公的忙就好。」這句話比任何鼓勵還要來得有意義,她更高興可以派上用場,證明自己沒有做錯。

阿瑞拿了細軟。「二爺,馬車已經在角門等候了。」

「那我走了。」雲景琛希望此行能夠找出真相。

待門房打開西邊角門,送雲景琛出門,坐在前頭的車伕見了個禮,等待主僕坐上去,這才甩動韁繩,讓馬前進,車輪也開始轉動。

「二爺慢走!」

門房這句話驚動了窩在粉牆邊、病到昏昏沉沉的乞婦,她吃力地掀開眼皮,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顫巍巍地問:「這位大哥,馬車上的人……是哪位少爺?」門房上下打量了下渾身穿得破爛的乞婦。

「自然是咱們二爺。」

「是、是大老爺和大太太所、所生的景琛少爺嗎?」她顫聲地問。

「沒錯!」門房回道。

乞婦一把攥住門房的衣服。「大少爺呢?景國少爺呢?」

「大爺在兩年前就已經病死了……你問這麼多做什麼?快點放手!」他嫌髒地揮開乞婦的手。

她撐起虛弱不堪的雙腳,想要叫住馬車。「二少爺……二少爺……」

她有好多話想告訴他,否則就是死也不能瞑目。

「你幹什麼?」他粗魯地推了乞婦一把。「要乞討去別的地方,不要在咱們雲家門外,去!去!走遠一點!」

說完,門房也不管乞婦死活,便把門扉用力關上。

「二少爺……」她咳到都咯血了,整個人又縮回角落,哪裡也不去,要在這裡等。

「我還不能死……不能就這麼死了……咳……」

過了一天--

晌午時分,門房發現乞婦還窩在門外,想要趕人,卻發現她只剩一口氣,要是就這麼死了,那多晦氣,問了三房老爺和太太,他們也不管事,二爺又不在府裡,只好去請示二奶奶。

芝恩帶著堇芳來到西邊角門,見乞婦都咳出血了,要是不管她,真的會死,只好找來幾個奴才,用塊板子把她抬到後罩房(婢女丫鬟居住的地方),先找張床安置之後,又延請大夫來醫治。

「大夫,怎麼樣?」她關切地問。

大夫搖了搖頭,示意芝恩到一旁說話。「病人能拖到今天,已經很不容易,喝什麼藥都沒用,還是準備辦後事吧!」

「多謝大夫。」芝恩頷首。

待大夫走了之後,幾個婢女丫鬟議論紛紛,認為不該把人帶進府裡,萬一真的死了,會沾上穢氣。

「二奶奶心地好,才不會見死不救,哪像你們只想到自己……」堇芳護主心切地斥責她們。「什麼穢氣?二奶奶都不在乎了,你們有臉說什麼?」

幾個婢女丫鬟只好把嘴巴閉上。

見乞婦在昏迷中,咳得相當難受,芝恩幫她翻身拍背,總算不咳了,又餵她喝了水,既然大夫說已經藥石罔效,至少讓她舒服些。

「你們去燒熱水,我想幫她梳洗乾淨。」她的提議讓婢女丫鬟都瞪大了眼,不過在堇芳的帶頭下,只得照做。

就這樣,芝恩費了好大一番功夫,總算讓乞婦從頭到腳都煥然一新,還穿上乾爽衣物,又餵了米粥,希望她能快點醒來。

「接下來就由你們照顧她。」她對兩名分別叫小文和彩兒的婢女說。

「可是二奶奶,奴婢還有別的工作要忙……」

「咱們可忙得很,哪顧得了她?」

小文和彩兒馬上提出抗議,就是不想被指派來照顧乞婦。

「其他的事就交給別人去做,還是我這個二奶奶沒資格命令你們?」芝恩難得板起臉孔。「那麼就等二爺回來……」

「奴婢做就是了。」她們不敢再多說。

芝恩心想再不樹立威嚴,真的使喚不動這些奴僕,不過只要有相公撐腰,她就不怕。「等她清醒,或是病情突然惡化,馬上來通知我。」

「是。」小文和彩兒不情不願地回道。

她還是不忘叮嚀。「要記得餵她喝水,要是咳得很厲害,就幫她翻身拍背,雖然救不了她,但咱們能做的就盡量做。」

「聽到二奶奶說的話了嗎?」堇芳大聲地問。

小文和彩兒小聲回道:「聽到了。」

「那就交給你們,我晚一點再過來。」芝恩說完便出去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17 01:03 PM

第八章

雖然已經七月初,天氣還是很炎熱。

張嬤嬤躲在月洞門旁,先是探頭探腦的,確定沒人,這才悄悄走出小跨院,快步穿過天井,來到院門外頭,似乎在找人。

「阿祥!阿祥!」她小聲地喚道。

一個聲音從後頭冒出來。「東西呢?」

她驚跳起來。「臭小子,差點把我嚇死!」

「是你自己作賊心虛,不要怪到我身上。」叫阿祥的小廝反唇相稽。「我家主子要的東西呢?」

「拿到了!拿到了!」張嬤嬤從袖中拿出一條絹帕。「這是前陣子二奶奶遺落在大姑娘寢房裡的……」

阿祥將絹帕搶了過去。「我回去了。」

「景行少爺要這個做什麼?」她忍不住問道。

他低哼一聲。「你就別多問,事成之後,有你好處。」

「可不要害我。」雖然不喜歡二奶奶,可是張嬤嬤更怕惹禍上身。

「要是敢說出去,到時連你也脫不了干係。」阿祥先警告她一番,這才回去跟主子覆命。

張嬤嬤有些心神不寧,可是已經做了,後悔也來不及,只能轉身走進院門,而芝恩和堇芳正好從寢房裡頭出來,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二、二奶奶……」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見對方臉色發白,芝恩不免關心一下。

她支支吾吾地回道:「是、是天氣太熱……曬得頭都暈了……」

「要真的不舒服,就去休息。」芝恩也不希望張嬤嬤真的病倒了。

「多謝二奶奶。」張嬤嬤說了一句,趕緊返回小跨院。

堇芳哼了哼。「八成又在裝病了,二奶奶應該戳破她的把戲,不要再縱容下去,等二爺回來,就跟他說要換人來伺候大姑娘。」

「等相公有空再跟他提。」因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芝恩不想拿這點小事去煩他。「走吧!」

於是,芝恩又去了後罩房,昨天那名乞婦還在昏迷中,不時咳著,小文和彩兒輪流翻身拍背,好讓她能夠舒坦些,至於能撐多久,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她在

那兒待了好一會兒才離開。

就這樣,三天過去了,今天是雲景琛到西遞村祖宅的第四天。

芝恩站在天井,仰望著從頭頂飄過的朵朵白雲,想著相公也該回來了,不知問得如何,可有好消息。

「二奶奶!」陌生男子的叫聲讓她回過頭,那是一名面皮白皙,長相不錯,約莫二十出頭的奴才。「二奶奶!」

她看著眼前的陌生奴才,還在納悶對方來做什麼。

「奴才叫李泰……」他連忙報上名來。「因為二爺剛剛回府,似乎身體不適,突然昏過去了,趕緊來跟二奶奶說一聲……」

「他在哪裡?」芝恩焦急地問。

「奴才這就帶二奶奶過去。」說完,李泰轉身就跑。

芝恩原本要叫堇芳跟自己一塊去,才想到她拿點心去給小姑,想叫其他人,李泰又催著,她又很擔心相公的狀況,便不假思索地跟在對方後頭。

「二爺在哪兒?」她不斷地追問。

叫李泰的奴才用手比了比。「就在日新堂……」

「怎麼不把他送回肅雍堂來呢?已經派人去請大夫了嗎?」芝恩放慢腳步,一面拭著汗水,一面問道。

就在這時,李泰停下腳步,轉身面對她。「二奶奶不要著急,二爺沒事。」

「可你不是說……」她這才感覺到不對勁。

李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二奶奶不要怪奴才……」

「你做什麼?放手!」芝恩大驚失色,原本的憂心一下子轉為驚惶。「再不放手,我要叫人了……」

他露出得逞的笑容,只要按照景行少爺的話去做,不但可以拿回賣身契,還能再得到一筆銀子,就可以遠走高飛了。

「二奶奶真的要叫人嗎?萬,讓人誤會,二奶奶不只名節受損,二爺更會把你給休了……」李泰威嚇地說。

「相公一定會相信我的!」她急得兩眼泛紅,好不容易推開對方,才轉身要跑,又被一把抱住,不禁發出驚呼。「放開我!」

就在拉拉扯扯之際,躲在一旁的雲景行和他的小廝阿祥馬上跳出來,義正辭嚴地指控兩人的行為。

「這是在做什麼?」他要報復!要讓雲景琛嘗嘗綠雲罩頂的滋味,然後痛苦一輩字。「真是太不知羞恥了!」

芝恩嚇白了臉,小嘴一開一合,不知該如何解釋。

「我跟二奶奶沒做什麼……」李泰慌忙地放手,更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雲景行用手上的摺扇指著他們。「還說沒有?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二堂嫂,二堂兄前腳才出門,你就不甘寂寞,後腳就跟這個奴才,偷偷在這兒幽會……」

「我沒有!」她大聲喊冤。「我今天才第一次見到他……」

李泰佯裝著急。「二奶奶怎麼可以翻臉不認人?你不是說二爺不在府裡,要奴才多陪陪你嗎?」

「你胡說!」芝恩哽聲叫道。

「二奶奶!」幸好這時堇芳因為到處找不到主子,以為又跑去後罩房探望那名乞婦,於是一路尋了過來。

她像是見到救星,眼淚直掉。「堇芳!」

「怎麼回事?」以為主子被欺負了,堇芳趕緊將人護到身後。

「問問你的主子就知道。」雲景行冷笑一聲。「跟個奴才躲在這兒私會,不小心被我撞見了,看你還能如何狡辯?」

堇芳瞪大眼珠直呼。「二奶奶才不會做出那種事!」

「我可是親眼看見的,由不得她抵賴!」他說得義正辭嚴。「二堂兄不在府裡,就先把你們帶到東來樓……來人!快來人!」

好幾個奴才、婢女趕了過來,在雲景行的命令之下,將不知所措的芝恩和心懷不軌的李泰帶往東來樓。

很快的,這件事傳遍整座雲氏莊園。

雲貴川夫婦原本請了戲班子回來,正在演周郎挑琴,兩人看得正入迷,卻被兒子打斷。

待他們聽完兒子說明事件原由,還把一對「姦夫淫婦」都抓到面前,不禁呆坐在座椅上,連下巴都合不攏。

「是不是你看錯了?」雲貴川吶吶地問。

孫氏也同樣反應。「景行,你真的沒有看錯?」

「爹、娘,你們一定要相信孩兒,孩兒真的沒有看錯,二堂嫂跟這個奴才在院子裡摟摟抱抱的……」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芝恩大聲喊冤。

堇芳攬著主子,為她作證。「二奶奶絕對不會背叛二爺的,何況奴婢也從來沒見過這個奴才。」

「你叫什麼?」府裡的奴僕太多,雲貴川也不可能全都見過。

李泰馬上跪在雲貴川夫婦跟前,道出事先編好的說辭。

「三老爺、三太太,奴才叫李泰,進府兩個多月,前些日子送柴火到肅雍堂,碰巧遇到二奶奶,就聊了幾句,二奶奶說二爺不在,整天又要忙著照顧大姑娘和謙兒少爺,真的好累,連個說話解悶的對象都沒有,所以……」

「你胡說!」芝恩哭嚷。

站在主子那一邊的堇芳也大聲疾呼。「三老爺、三太太不要相信這個奴才說的鬼話,二奶奶照顧大姑娘和謙少爺,從來沒喊過一聲累。」

芝恩又急又慌。「三叔、三嬸,請你們一定要相信我……是他說相公才回府就突然昏倒,人躺在日新堂……我才會跟著他走……」都怪她太過心急,才會上當,要是堅持讓堇芳跟著,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就算二堂兄真的昏倒,也應該送回肅雍堂,怎會躺在日新堂呢?那兒根本沒有人住……」雲景行嗤笑。「二堂嫂分明是在說謊。」

雲貴川聽了,也覺得兒子說得有道理。

「沒錯,就算真是如此,你也不該連個婢女也不帶,就一個人跟著奴才走了,這可是會弓起誤會,招來閒言閒語。」他教訊。

孫氏更是說起風涼話。「這兒不是你的娘家,由得你隨便胡來,咱們雲家可是最在意媳婦兒的貞節。」

「我知道不該沒帶婢女就跟著他走,但我真的沒有說謊,是他說相公昏倒了,我才會……」芝恩實在百口莫辯。

「分明是二奶奶先勾引奴才的,怎麼全都推到奴才身上?」李泰演得相當賣力。「二奶奶要憑良心說話。」

她用力搖頭。「我之前根本沒見過你!」

「三老爺、三太太,奴才還有證據--」他又拿出一條絹帕。「這是二奶奶送給奴才的,奴才一直貼身帶在身邊。」

孫氏接了過來,將它攤開,詢問芝恩。「這是不是你的?」

「那是……」芝恩臉蛋更白了,無法否認那不是自己的物品。

「就算是二奶奶的,也不能證明她做了對不起二爺的事,說不定是這個奴才偷來的。」堇芳全力護航,一定要撐到二爺回來。

雲景行哼了哼。「那麼二堂嫂是承認這條絹帕是你的?」

「是我的……沒錯。」她腦袋早已一片空白,想不出自己隨身的物品,為何會落在李泰手上。

他看向雙親。「爹、娘,你們可都親耳聽見了。」

「老爺,你說該怎麼辦?」孫氏一時拿不定主意。

雲貴川端起茶水,喝了口毛峰茶,面有難色。「這會兒景琛又不在,我看還是等他回來再說。」

「三老爺、三太太。」八姑的出現出乎眾人意料之外。

孫氏詫異地問:「你怎麼來了?」

「奴婢聽說了二奶奶的事,所以替太夫人過來看看。」她不苟言笑地睇向臉色泛白的芝恩,就知道這些年輕媳婦兒沒有男人不行,相公才不在幾天,一個個都守不住,看來得靠自己來保住雲家的名聲。

「如果二奶奶真的做出敗壞雲家門風之事,可絕不能輕饒。」

堇芳馬上頂回去。「二奶奶是冤枉的!」

「八姑,如果祖母沒有生病,還能開口說話,你想她會怎麼說?」雲景行笑裡藏刀地問。

她輕哼一聲。「太夫人一定會說若是當場抓個正著,自然就用家法,將其活活打死,要不就是浸豬籠。」

聞言,芝恩全身發冷,抖得像片落葉,幸好有堇芳攬著,靠著她的支持,才沒有昏倒。

「我沒有……我沒有做出對不起相公的事……我真的沒有……」

八姑來到芝恩面前,睥睨的眼神冰冷至極。「奴婢曾經提醒過二奶奶,太夫人最在乎的是雲家媳婦兒的貞節,丈夫真的不幸過世,也要守寡,若是能殉節更好,如今二爺都還活著,就不知檢點,勾引下人,壞了雲家的名譽,二奶奶應該知道該怎麼做,不用奴婢多說才對。」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看八姑的眼神,彷彿真要置自己於死地,芝恩簡直是嚇壞了。

堇芳本能地護著主子,往後退了兩步。「就算你是太夫人身邊的人,也沒有資格這樣跟二奶奶說話。」

「我只是在傳達太夫人的意思。」八姑理直氣壯地回道。

她大聲吼回去。「現在當家的是二爺!」

八姑口氣倏地陰冷。「你的意思是太夫人的話就可以不聽了?」

「那也要太夫人親口說出來,才能算數……」堇芳可不認為身為下人的八姑有資格代表太夫人。

「說得好!」

低沉渾厚的男子嗓音讓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到小廳門外。

雲景琛沒想到才從西遞村的祖宅回來,迎接他的卻是妻子被人撞見與奴才之間的醜事,若是過去,第一個反應絕對是憤怒,聽不進任何理由,馬上休妻,將人趕出雲家大門,不過此刻只覺得荒謬。

因為他腦中浮現的是芝恩用羞澀和飽含情意的眼光看著自己的神情,為了保護自己,勇敢斥責堂弟的不當言行;還有為了他,盡心盡力地照顧亭玉和謙兒,只希望能親口聽他喚一聲「娘子」;最後更為了分擔他的痛苦,不惜揭開被視為禁忌的過去,一切一切都是為了他,怎麼可能會背叛自己?

他相信芝恩打從心底喜歡自己,甚至愛著自己,沒有半點虛假。

「……記得來跟我領賞。」他對護主有功的堇芳說。

見到二爺回來,堇芳如釋重負地笑了。「是,奴婢記住了。」

「相公!」芝恩膝蓋發抖,還是努力走向他,兩手緊抓著雲景琛的手腕,因為這個男人是自己唯一的依靠,他的信任,對她非常重要。

「我真的沒有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你一定要相信我……」

他原本肅穆的表情,露出一絲溫柔笑意。「我當然相信你。」

這句話讓她喜極而泣,」切的擔憂恐懼全都化為烏有。

只要相公相信她,芝恩自然就有了勇氣來面對其他人的質疑。

八姑口氣冷淡地插嘴。「二爺才剛回來,應該先問個清楚。」

「問當然要問,但我更相信她不會做出傷害雲家門風,以及對不起我的事。」雲景琛橫她一眼,口氣恢復原有的嚴酷。

「還有你也別忘了自己的身份,就算是祖母身邊的人,並不代表就是雲家的主子。」

她臉色有些難堪,不過什麼也沒說,只是福了個身。「奴婢告退。」

待八姑離去,雲景琛扶著芝恩在椅上坐下,自己也跟著落坐,徽墨般的黑瞳掃過在場的人,形勢立刻逆轉。

「由誰先開始說?」他立刻掌握主導權。

雲貴川夫婦頓時閉上嘴巴,不敢再吭聲,不約而同地看向兒子。

「是我親眼看到二堂嫂和這個奴才在院子裡摟摟抱抱,偏偏二堂兄又不在府裡,才會把他們帶到這兒來,請爹娘作主……」雲景行又指著身邊的小廝。

「你要是不信,可以問問阿祥。」

阿祥馬上附和。「奴才真的看到了。」

「李泰也承認這不是他和二堂嫂第一次幽會,就因為二堂兄經常出遠門,讓她獨守空閨,才會耐不住寂寞,而且還有證物,就在我娘手上,據說是二堂嫂送給他的。」他指著母親拿在手上的絹帕。

「二堂嫂也承認那是她的東西。」

「那條絹帕確實是我的沒錯,但實在想不出為何會落在他手上……」有了相公的信任,芝恩驚恐萬分的情緒緩和許多,也能把經過說得有條有理。

「……我真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叫李泰的,要不是他說相公突然昏倒,我也不會慌了手腳,沒讓堇芳跟著,就隨他出去,然後他就突然抓住我不放,我死命掙扎,正好被人看到。」

雲景琛目光如箭地瞪視著跪在地上的奴才,敢輕薄他的女人、他的妻子,簡直是不想活了。「你叫李泰?」

「是、是。」李泰還是第一次面對雲府的當家,散發出來的氣勢,根本不是雲景行比得上的。

他凝視片刻,施予壓迫感。「進府多久了?」

「奴才進府才、才兩個多月……」李泰戰戰兢兢地回道。

「你說那條絹帕是二奶奶給的?」他眼神銳利地問。

李泰硬著頭皮點頭。「是。」

「你去把三太太手上的東西拿過來仔細確認,到底是不是你家主子的。」雲景琛朝堇芳說。「我要聽實話。」

堇芳回了一聲「是」,便走到孫氏跟前,將絹帕拿了回來,翻看了幾下,也不得不點頭。「回二爺,的確是二奶奶的沒錯……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他問。

她「啊!」了一聲。「奴婢想起來了!這條絹帕是二奶奶放在大姑娘那兒的,因為上頭繡了條魚,大姑娘見了喜歡,說什麼都不肯還給二奶奶,二奶奶只好送給她,怎會落在一個奴才手上呢?」

雲景琛俊臉一沈。「你沒有記錯?」

「奴婢非常肯定,要不然可以問大姑娘,她一定記得。」堇芳喜道。

「亭玉那瘋丫頭說的話能當真嗎?」雲景行心頭暗驚,怎麼也沒料到事情並沒有按照自己原本的計劃走,還以為有了生母的例子,聽到自己的妻子與奴才私通,雲景琛一定會在盛怒之下,馬上休書一封,將人趕出雲家,而內心也會再度遭受折磨和痛苦,想不到他會如此冷靜,看來是低估了他們夫妻的感情。

聞言,雲景琛瞬也不瞬地睇著堂弟,見他似乎千方百計要定芝恩的罪,實在不想懷疑自己的親人,但事關妻子的清白,非要查個水落石出才行。

「亭玉說的話不能當真,那麼伺候她的嬤嬤、丫鬟說的話,總該可以信吧?」他馬上把阿瑞叫進來。「去把張嬤嬤她們帶到這兒來,我要一個一個問,二奶奶送給大姑娘的絹帕,怎會落在一個奴才手中。」

芝恩聽他這麼說,連忙開口。「相公要把張嬤嬤她們帶到這兒來,小姑沒人看著也不行……堇芳,你跟著阿瑞回小跨院,留在那兒陪大姑娘,她若是問起我,就說我有點事,晚一點就會回去,要她乖乖聽話。」

「是。」於是堇芳和阿瑞一起走了。

這時,李泰真的怕了,求助地看向雲景行,雲景行馬上朝他使了個警告眼色,要他小心,不要自亂陣腳。

這一來一往全逃不過雲景琛的雙眼,放在座椅扶手上的大掌不禁掄緊,若兩人真是事先串通好的,委實令人心寒。

過了片刻,阿瑞把張嬤嬤和兩個丫鬟帶來了。

「見過二爺、三老爺、三太太。」

雲景琛瞪著三人。「聽說二奶奶有一條絹帕,上頭繡的是魚,大姑娘見了喜歡,硬是不肯還給她,你們可曾看過?」

叫小玉的丫鬟先點頭了。「奴婢看過,大姑娘一直放在身邊,不過突然不見了,今天早上大姑娘還到處找它。」

這下子張嬤嬤可緊張了,悄悄地望向雲景行,可惜雲景行連看都不看她一眼,讓她急得快暈了。

見張嬤嬤神情不太自然,雲景琛低喝一聲。「張嬤嬤!」

「二、二爺饒命……」她兩腳發軟,跪倒在地。

「還不快說!」他用力拍打了下座椅扶手。

張嬤嬤只好招了。「奴婢……把那條絹帕交給景行少爺身邊的阿祥了……」

「張嬤嬤你別亂說。」阿祥趕緊否認沒這回事。

「奴婢真的把東西交給阿祥了,說是景行少爺要的,至於用來做什麼,我真的不知情……」她好後悔,只求能保住這條老命。

雲貴川夫婦驚愕地看向兒子。「景行,這是怎麼回事?」

「這不關孩兒的事。」雲景行可是撇得一乾二淨。「阿祥,你快點把話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阿祥當場跪下,逼不得已,只好把全部的責任一肩扛起。「是……是奴才自作主張,跟張嬤嬤要了這條絹帕,然後交給李泰,要他陷害二奶奶……只是想替少爺出口氣……誰教二爺看不起少爺……不讓他再管家裡的生意……」

「你怎能做出這種事來?」雲景行很滿意小廝的忠心。

他俯首認罪。「奴才錯了……」

雲景行痛心疾首地嚷。「你這是在陷我於不義!」

「奴才知錯……」阿祥哭道。

見這對主僕一搭一唱,真以為能騙得了所有人,雲景琛很想看在自家人的情分上,原諒堂弟這一回,可是下次呢?依他死不認錯的個性,不可能就此收手,更別說真心懺悔,會不會又故伎重施?或變本加厲呢?

「景琛,這次都是奴才不對,跟咱們景行沒有關係……」孫氏可不相信兒子會做出這等毀人名節的事來。

雲貴川也忙著說情。「都是這個該死的奴才一個人幹的,和景行無關,連累了侄媳婦,咱們心裡也很過意不去,如今真相大白,證明侄媳婦是清白的,就不要再追究下去了。」

「我事先可是一點都不知情。」雲景行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

雲景琛瞪著三叔一家人,真是厚顏無恥、自私自利,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阿祥和李泰。

「來人!把這兩個該死的奴才,還有張嬤嬤一起拖下去,每個人都重責一百大板。」

頓時之間,阿祥當場尿褲子,張嬤嬤則是直接暈死過去。

「一、一百大板……」李泰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不必等到打完,早就一命嗚呼了。「二爺饒命……二爺饒命……奴才說實話……只求二爺饒了奴才一命……」

他就不信還不招。「還不快說!」

「是景行少爺唆使奴才做的,這一切都是他想出來的……」李泰叫道。

雲貴川夫婦驚跳起來。「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他說要讓二爺戴綠帽子,一輩子受人恥笑、痛不欲生,才能解心頭之恨……只要奴才照做,不僅能拿回賣身契,還會另外給一筆銀子……」李泰一五一十的說了。「是景行少爺要奴才這麼做的……」

雲景琛看著堂弟,心都冷了。「你當真這麼恨我?」

「恨!我當然恨了!」雲景行索性認了,難不成還能打死他?

「要是你跟大堂兄一樣病死,那該有多好,二伯父和二伯母沒有兒子,雲家的一切就是我的,當家應該是我才對。」

「景行,你說的是什麼話?!」雲貴川出聲制止。

孫氏急得拉住兒子。「不要再說了!」

「爹、娘,你們不是一直想要分家嗎?不如早一點分一分……」他才說到這兒,嘴巴就被孫氏搗住。

看著不知反省的堂弟,雲景琛搖了搖頭,失望透頂地說:「若你能把這一丁點小聰明用在正事上頭,那該有多好。」

雲貴川連忙替兒子求情。「三叔保證他下次不敢了。」

「侄媳婦,你就原諒景行這一回,別跟他計較,快替他說幾句好話。」孫氏居然還有臉求芝恩幫忙說情,諒芝恩性情再好,也無法寬恕對方。

芝恩緩緩起身,嗓音聽來柔細,卻十分堅決,想到這回陷害自己,說不定下回就輪到相公,絕不能容許那種事發生。

「還請三叔、三嬸見諒,在他真心悔改之前,恕侄媳婦難以從命。」她要跟自己的夫婿站在同一陣線上。

雲貴川夫婦登時面色如土,一副大勢已去的神情。

於是,雲景琛將阿祥、李泰和張嬤嬤交給管事,分別責打四十大板之後,再逐出雲家大門。

「……明天一早就把景行送往別莊,交給五叔他們看管,讓他待在那兒讀書,好好地修身養性。」他又吩咐了管事。

說完,雲景琛便牽起妻子的手,不再理會堂弟的叫囂、辱罵,步出小廳,卻在外頭遇到宋氏,宋氏看著他們夫妻緊握雙手,這個男人原本是她可以擁有的,卻白白讓給一個處處不如自己的女人,對丈夫的幼稚無能,雖然有些小聰明,卻又辦不了大事,最後反而自食惡果,也就更加失望了。

他淡漠地覷了宋氏一眼。「景行就交給堂弟妹了。」

這句話讓兩個女人有截然不同的反應。

芝恩心中的小疙瘩不見了,在相公的眼裡,宋氏是堂弟的媳婦兒,是他的堂弟妹,只要知道這個就夠了。

而「堂弟妹」三個字聽在宋氏耳裡,卻是格外刺耳,因為從頭到尾,這個男人就沒把自己放在心上,將來也不可能有任何改變。

宋氏不得不把「景琛哥」三個字又嚥了回去,不想自取其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雲景琛夫妻離開。

「……你乾脆殺了我!」雲景行還在裡頭叫嚷。

「快去跟你二堂兄認個錯……」雲貴川夫婦勸著兒子。

他兀自叫嚷。「我沒有錯。」

孫氏急得要命。「你這次一定要聽娘的話……」

「相公!」宋氏香風襲襲地跨進門檻,蓮步輕移地來到丈夫跟前,一個巴掌就甩過去了。

「你竟敢打自己的相公?!」雲景行驚怒不已。

她瞟向早已目瞪口呆的雲貴川夫婦。「公爹、婆母,媳婦兒明天就要回娘家,兩位多多保重。」

雲景行勃然大怒。「你要回娘家?就不怕我休了你?」

「當初真是不應該嫁給你。」宋氏高傲地回道,有這種沒用的丈夫和公婆,真是太丟臉了,都怪自己瞎了眼才會選錯了人。

妻子遇到相公有難,竟然選擇拋棄他,雲景行就像只戰敗的公雞,全身虛脫地坐倒在椅上。

「寶秀,你不能丟下景行回娘家……」孫氏哀求媳婦兒。

雲貴川不禁紅了老眼。「寶秀,你跟景行好歹是夫妻……」

可惜宋氏心意已決,誰說都沒用。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17 01:04 PM

第九章

肅雍堂--

回到夫妻倆的寢房,芝恩被相公緊緊摟在懷中,所有的驚惶恐懼,一下子全都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安心。

雲景琛收緊臂彎。「讓你受驚了!」

「是我太笨了,才會上當……還請相公原諒。」她餘悸猶存地說。

他輕歎一聲。「娘子是因為太擔心我了,才會讓那該死的奴才有機可乘,只不過以後千萬記得,就算遇上再危急的事,也要把婢女帶在身邊,不要落單。」

這次就當做一次寶貴的教訓,希望芝恩能更懂得保護自己,否則他往後出門,也會不放心。

芝恩倚在他胸口,用力頷首。「是,相公,還有謝謝你肯相信我。」

「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不相信,但就因為是娘子,我願意打從心底信任,你一定不會做出背叛我的事。」雲景琛衷心地說。

聞言,她淚水掉得更多,卻是因為高興。「這輩子我只愛相公,不是因為一女不事二夫,而是因為除了相公之外,我再也無法接納其他人。」

「即使我比你先死,也會為我守寡?」他笑問。

她抬起哭得紅腫的秀眸。「若相公真的比我先死,我會用下半輩子來照顧謙兒和小姑,不會改嫁,可若有人逼我殉節,我也不會答應,這一點要請相公原諒,因為這條命是娘犧牲自己才換來的,我必須好好珍惜。」

雲景琛皺了皺眉頭。「我也不要你殉節。」想到大嫂跟著大哥走了,留下謙兒一個人,真是太可憐了。

「我更希望的是相公能夠長命百歲,不要太早丟下我。」芝恩想要為他生兒育女,兩人白頭到老。

他鄭重允諾。「好,我答應你。」

「謝謝相公……」她又哭了。

「咱們不會太早分開,我更不會丟下你一個人,一定會活得很久很久,這是我對你的承諾,就算是閻王爺也不能把我帶走……」雲景琛吻了吻她。

「我真的慶幸娶到的是你,更值得我用一生一世來回報……」是她教會自己,如果沒有敞開心扉,傷口永遠不會痊癒,也不懂得如何去愛人。

最後這句話不禁讓芝恩又哭、又笑。

兩人的吻愈來愈熱切,愈來愈難分難捨,還摻著帶有鹹味的淚水。

除了言語,他們還渴望能透過肢體,來表達內心的感情。

當一件件衣物從兩人身上脫下,兩人急切地用雙手和唇舌來證明,自己有多需要對方,又有多愛著對方。

芝恩忘記了羞怯和矜持,盡力迎合和取悅,想要滿足相公,讓他得到快樂,自己也會跟著開心。

「娘子……謝謝你願意嫁給我……」

她緊抱住相公的背,指甲還不慎劃出幾道抓痕,在嬌喘和高潮之中,更深切地體會到被愛的滋味……

待芝恩醒來,窗外的天色已經暗了,寢房內的燭火早已點燃。

「醒了?」雲景琛聽見動靜,正坐在几旁看書的他便起身來到床前。「晚膳已經命人重新熱過,起來吃一點。」

芝恩這才感覺到飢餓,便穿回衣物,在几旁坐下,夫妻倆靜靜地吃著簡單的飯菜,也不失是種幸福。

「相公,有件事不知該不該問。」用過膳,她才啟唇。

他啜了口茶水。「想問什麼就問吧!」如今在妻子面前,已經沒有什麼不能說的秘密了。

「我聽說……大嫂是殉節的?」芝恩慎重其事地問。

雲景琛語氣透著傷感。

「大哥那時過世剛好三個月,大嫂便在房裡服毒自盡,等到隔日一早被人發現,已經沒氣了,幸好不是謙兒第一個看到,否則無法想像那傷害會有多大。」

「可是我卻聽謙兒說,大嫂親口答應過會看著他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不可能會突然尋死,這件事傷他極深,到現在還不願相信自己的親娘會丟下他,還以為大嫂根本不愛他……」芝恩一直掛念著這件事,希望能找到合理的答案,讓謙兒得以釋懷。

「相公真的確定大嫂是殉節的嗎?」

他愣怔一下。「除了殉節之外,應該不會有其他原因,官府的人也來查過,她喝的那碗雞湯還剩下一些,毒藥就是摻在裡頭,府裡頭不可能有人會害她,只有可能是大嫂自己放的……你在懷疑什麼?」

「我也說不上來,只是在想,如果我是大嫂,兒子年紀還小,就算再悲痛難忍,也不會就這麼拋下他,追隨相公而去。」芝恩就是想不透,才忍不住要問。

「失去了爹,又失去了娘,對那麼小的孩子來說,實在太殘酷了。」

「其實大嫂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子,我一直以為她能夠度過喪夫之痛,獨自扶養謙兒長大,所以對於她殉節的舉動,也十分訝異。」他反覆思量。

「更何況沒有人要求她非這麼做不可。」

芝恩耳畔突然響起八姑說的話……

太夫人最重視的便是女人的貞節,一女不事二夫,丈夫不在人世,也希望雲家的媳婦兒守寡,若能夠殉節更好,才能博得貞節烈婦的好名聲……

一股沒來由的寒意,又在她心底升起。

「怎麼了?」見她臉色泛白,雲景琛有些擔心地摸了摸妻子的額頭,並沒有發燙。「哪兒不舒服嗎?」

她實在無法形容那股異樣的感受,或許是自己多心了。「沒事……對了,相公這一趟去西遞村,可有收穫?」

「沒有。」他苦笑回道。「每個人的說法都差不多,實在找不出娘可能冤死的證據,加上管事也查不出瑞珠的下落,那麼亭玉就是唯一的證人。」

「可是小姑根本說不出「她們」究竟是誰,再說也不會有人相信她的話。」芝恩對此也很煩惱。

雲景琛站起身來,兩手背在身後,來回踱著步子,似乎猶豫不決,可是為了死去的娘,又不得不這麼做。「我有一個法子,只不過有些風險。」

「什麼法子?」她忙問。

他俊臉一整。「就是帶亭玉去見祖母,如果真是祖母將娘推下井的,八姑也脫不了干係,一定也有份,只要見到她們,說不定就能夠想起整個經過。」

「可小姑就是因為受到太大的驚嚇,才會生了瘋病,萬一又受到剌激,她的神智好不容易清醒些,我怕又會……」芝恩實在不忍心那麼對待她。

「我明白你的顧慮,但這是目前僅有的辦法,只能試試看。」雲景琛決定冒個險,也希望娘在地下有知,能幫助小妹指認「兇手」。

芝恩想了又想,實在沒有其他法子,也只能支持相公的作法。

但願這個法子真的有用。

翌日,一大清早,雲景行又叫又嚷地被幾個奴才押著,送往別莊,儘管都位在南屏村,只不過那兒的生活起居比不上雲氏莊園,凡事都得靠自己動手,沒有奴僕成群,也不會有人為他張羅衣食,雲貴川夫婦儘管捨不得,可也不敢替兒子求情,免得連他們也被趕出去吃苦受罪。

而芝恩則去後罩房探視乞婦,病情似乎又惡化了,額頭上的高熱讓她不禁憂心忡忡,便又趕緊把大夫請來,雖然開了藥方子,但也坦言作用不大,病人恐怕拖不過這幾天。

「……二奶奶,她睜開眼睛了。」負責照料的小文叫道。

才要離開的芝恩連忙又回到屋內,來到床緣坐下。「大娘、大娘!」

乞婦掀開眼皮,卻是一臉茫然。

「這位大娘,你前幾天昏倒在門外,是咱們二奶奶救了你。」堇芳在乞婦耳邊嚷著,希望讓對方聽進去。

就見她稍稍轉動眼珠,看向噙著溫笑的芝恩。

「這位就是咱們雲家的二奶奶。」堇芳介紹。「二奶奶還請了大夫來幫你看病,不知大娘住在何處,家裡還有些什麼人,才好派人去通知他們。」

雲家?二奶奶?

聽到這幾個字,讓乞婦的神情出現變化,情緒也激動起來,嘴巴一開一合,試圖要表達什麼。

「大娘別擔心……」芝恩溫柔地握住她相當粗糙又瘦骨嶙峋的手掌。「我已經跟相公說了大娘的事,他答應讓你住下來,直到病好為止,大娘的病一定可以好起來的。」

雖然是謊言,也是出於一片善意,只盼能讓她平靜地離世。

乞婦又是一陣劇咳,咳到內臟都快吐出來了。

她終於又踏進雲家了……

老天爺,請讓她再多撐一會兒……

「大娘別急著說話,以後有的是機會。」她動作輕柔地幫乞婦拍背。

「好些了嗎?大娘就住在這兒,安心地養病。」

芝恩的細聲細語撫慰了乞婦的心,已經有多少年不曾被如此溫柔地善待過,全靠毅力才活到現在。

「……藥煎好之後,記得餵她喝下。」芝恩不忘叮囑。

小文和彩兒回了一聲是,知道她現在有二爺撐腰,可不敢說聲不字。

芝恩又幫乞婦換了條濕布巾,貼在額上,希望能夠退熱。「這兒有她們照顧,大娘就把心放寬,養病要緊。」

二奶奶真是個好人……

是景深少爺的媳婦兒吧?謝謝你……

乞婦一面想著,一面合上眼皮,又昏睡過去。

「大娘!大娘!」芝恩見她叫不醒,想到大夫的話,只能歎氣。

堇芳在旁邊安慰。「生死有命,二奶奶已經盡力了。」

「我知道,只是想到身邊沒有一個親人送終,還是替她難過。」又坐了好一會兒,她才帶著堇芳回肅雍堂。

待主僕倆回到居住的院落,卻不見相公的身影,芝恩還以為他在樓上的書房,就不去打擾,直接往小跨院走去,才走進月洞門,就見雲景琛在裡頭,而小姑站在身畔,於是站在兄妹倆身後,聽著他們的對話。

「……這是繡球花。」亭玉指著盆花,笑呵呵地跟二哥說。

雲景琛頷首。「想不到亭玉知道花的名字。」

「二嫂有教亭玉,亭玉都記得……」她又指著另外一盆。「這是牡丹。」他讚許。「是牡丹沒錯,亭玉真聰明。」

亭玉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臉頰。「嘻嘻,二哥誇亭玉聰明,亭玉還會每天給花澆水,讓它們快快長大。」

「亭玉還要記住,不管將來發生什麼事,二哥都會保護亭玉,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雲景琛疼惜地摸了摸小妹的頭,這是他們兄妹之間最熟悉的小動作。

「要是有人對你不好,就跟二哥說,二哥會替亭玉討回公道。」

她看著眼前的二哥,覺得心頭熱熱的,這種感受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有過,可是想不起來了,只知道不再害怕。

「亭玉都記住了嗎?要是心裡難過,就跟二哥說,二哥會陪著你。」雲景琛只想讓小妹知道,他會永遠照顧她,絕不會拋棄她。

聞言,亭玉很認真地點頭。「亭玉記住了。」

聽著兄妹倆的對話,芝恩感動地淚水盈眶,便和堇芳又悄悄退出去,讓他們有更多機會獨處,找回那份失落已久的手足親情。

就這樣,又過了兩天。

雲景初和雲景容從銷鹽區返回覆命,和雲景琛討論當前私鹽猖獗,已經影響到官鹽販售,官兵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得面對官吏的明勒暗扣,建議抬高鹽價,其他運商早已這麼做,對此他並不贊同,因為這等於要百姓被迫淡食,將會造成民怨沸騰,而讓私鹽大行其道。

就這樣,連著好幾天,雲景琛都在煩惱這件事,只要想到皇上每一回南巡,或是朝廷重大軍需、慶典、賑務和工程,也都是靠兩淮鹽商主動捐輸,少則數十萬,多則上百萬,這筆龐大的金額,真像是無底洞,但又不得不拿出來,因此不少鹽商才會抬高鹽價,有時比產地還高上十幾倍,甚至幾十倍。

芝恩見他有心事,小心探詢,雲景琛這才隨口提了一下,並不寄望她能夠想出辦法,只是想要有個傾吐的對象,這在過去,可是不曾有過的想法,原來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有了極大的轉變。

看到相公漸漸學會對自己敞開心扉,願意與她分享喜怒哀樂,芝恩心裡再高興不過了。

「我不懂得鹽價該怎麼訂,既能讓百姓吃得起,咱們又能賺到銀子,足夠應付所有開銷,又得如何避免被那些鹽運官員勒索,不過至少懂得開源節流……」

芝恩自認頭腦不夠聰明,沒有本事在生意上頭幫相公的忙,但府裡的小事,她還是知道該如何做的。

雲景琛挑了下眉。「你說說看該怎麼做?」

「就好比說錦衣玉食和粗茶淡飯,同樣都是過一天,別人能簡簡單單地過,咱們自然也可以,我還注意到府裡有好幾座院子都沒有住人,不如把它們關了,就不必每天派僕役前去整理打掃,這麼一來,奴僕也不需要太多,若是有貴客上門,就住在二叔他們的追慕樓,裡頭一應俱全,不必另外修建或增添傢俱……」她將這段日子的觀察結果提出來。

聽到這兒,他嘴角上揚。「還有呢?」

「還有……聽說祖母喜歡看戲,還養了戲班子,不過自從她老人家生病之後,也只有三叔和三嬸會不時請他們到府裡演出,也是他們平常用來打發時間的,可這也是一筆可觀的數目,不如省下來,以後用在更適當的地方,不過就怕他們不高興。」芝恩為難地說。

他唇畔笑意加深。「三叔和三嬸要是真的不高興,你就不做了嗎?」

「當然不是,我會努力說服他們,讓他們明白這是為了雲家的將來著想,不要為了養個戲班子,而讓往後的日子過得拮據,要做長遠的打算。」她圓潤的臉蛋透著果決。

「這就對了。」雲景琛很滿意她的回答,看似膽怯軟弱的妻子,其實比任何人都還要強悍。

「你認為該怎麼做,就怎麼做,每個月的吃穿用度,直接跟管事和帳房商量,要是真的不高興,就說是我同意的。」

芝恩心中一喜。「我只懂得這些小事,不能幫相公太大的忙。」

「只要管好內院,就是幫了我。」雲景琛看到的卻是她的努力,不單是為了雲家,更是為了他,那才是彌足珍貴之處。

「是。」有了相公的讚賞,芝恩對自己更有信心。

她能做的事還很多,只要多用點心,一定可以辦得到。

七月中旬,早晚多了一絲涼意。

這天,午時過了一半,連著照顧乞婦好多天的小文和彩兒,一個坐在床緣打著盹,另一個則是去煎藥,就算勉強乞婦喝下去,燒依然沒退,還是得照樣餵她,免得二奶奶以為她們故意偷懶不做事。

就在這當口,直到昨天都還不省人事的乞婦,突然熱退身涼,也不再咳到像快斷氣似的,接著睜開眼皮,慢慢地自行坐起身。

乞婦看著坐在面前打盹的小文,伸手推了她一下。「醒一醒!」

「嗯……」小文先是揉了揉眼皮,這才定睛看去,這一看可不得了,嚇得整個人彈跳起來。「你……你……」

瞥見已經病入膏肓,只剩下最後一口氣的乞婦,應該連說話的氣力都沒有,更不可能自己坐起身來,此刻正用兩顆圓滾滾的眼珠子瞪著她,不嚇死才怪。

「你什麼你?」乞婦低喝。「我在雲家的資歷可比你這丫頭還久……」

小文尖叫一聲,馬上往外跑。

「小心!」彩兒正端著湯藥進來,險些撞個正著。

她驚恐地指著屋裡。「你快看!」

彩兒只顧著把湯藥端進屋去。「看什麼?」

「你看她……」

「已經死了嗎?那這碗湯藥就用不著……」彩兒才說到這兒,卻見人好端端地坐在床上,氣色看起來比她還要好,不禁呆在原地。

乞婦瞪著兩個丫頭,沒好氣地數落。「都愣在那兒做什麼?快扶我去見二少爺,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說,再晚一點,就來不及了……」

這是老天爺賜給她的最後機會,不能錯過,否則她死也不能瞑目……

她必須說出真相,還大太太清白……

誰是二少爺?小文和彩兒聽得一頭霧水,見乞婦不只是頭腦清醒,說話也中氣十足,嘴巴不禁張得好大,難道她的病突然之間好了?

同一時間,芝恩走進小跨院,就見小姑蹲在小水池旁看魚。

「二嫂!」亭玉拉著她。「一起看魚。」

她柔聲問。「待會兒再看,二嫂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出去玩。」亭玉兩眼發亮。

芝恩牽起她的手。「亭玉的二哥也會去。」

聽到二哥也要一起出去玩,亭玉頓時笑得像個孩子。「快走!」

當她們走出小跨院,在天井和雲景琛會合,夫妻倆臉色有些凝重,只有亭玉很開心能跟著二哥和二嫂出去玩。

「走吧!」雲景琛兩手背在身後,走在最前頭;姑嫂倆則是在後頭,還有阿瑞和堇芳,一樣跟在身邊伺候。

一行人來到寶善堂,亭玉面對不熟悉的環境,有些不安,挨在二嫂身邊,連頭都垂得低低的。

「二爺和二奶奶來了……」八姑才開口跟他們招呼,就見到一位年輕姑娘站在他們身後,心臟頓時緊縮了下,臉色也跟著變了,因為長得太像死去的大太太,看到的第一眼,真的以為大太太還活著。

不對!大太太早就死了!

她親眼見到大太太淹死在井裡,不可能還活著。

八姑很快冷靜下來,心想她應該是大姑娘才對,真的已經很多年不見,不只是長大了,也不像個「瘋子」。

「二爺怎麼把大姑娘也帶來了呢?萬一待會兒大吵大鬧,可是會打擾到太夫人靜養的。」她恢復原本的神色說道。

雲景琛有些不悅。「亭玉很乖,不會大吵大鬧。」

「亭玉聽二哥的話。」躲在二嫂身後的亭玉,大聲回道。

這時,八姑不禁又多看了亭玉兩眼,見她不再渾身髒兮兮,又哭又叫,讓人不敢靠近,想起不久之前二爺說過大姑娘提起大太太是被人推下井,這會兒又突然帶她來請安,不禁懷疑另有目的。

「就因為亭玉已經好多了,才會特地帶她來探望祖母……」雲景琛回頭喚著小妹。「亭玉,過來二哥身邊。」

亭玉有些緊張,一直低著頭,聽到二哥的話,又在二嫂的鼓勵之下,這才怯怯地從她身後走了出來。

「這是祖母,亭玉有好多年沒見到她了,先來跟她請個安……」他在旁邊教導。「祝祖母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於是,她怯生生地看向躺在病床上的老婦,嘴裡照著二哥的話念道:「祝……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見小妹沒有特別的反應,雲景琛心想難道沒有想起來?還是過了這麼多年,祖母也蒼老許多,所以一時認不出來?

「看來大姑娘的病好了不少,真是可喜可賀,二爺這些年來,不知為她請了多少大夫,總算有了代價。」八姑假意替雲景琛高興。

大概是聽出他們在談論自己,亭玉終於偷偷抬起眼簾,朝八姑看去,見她彎起唇角,臉上掛著笑意,眼底卻是一片冰冷,不由得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經見過這種恐怖笑容。

那一晚的記憶突然鮮活地躍進腦海中……

她瑟縮了下脖子,不敢再看八姑。「亭玉要回去!」

「怎麼了?」芝恩輕問。

亭玉用充滿懼意的口吻說道:「亭玉要回去,不要看到她。」

「亭玉不要看到誰?」雲景琛盡力把口氣放緩,就怕會嚇到小妹。

「告訴二哥,別怕,二哥會保護你的。」

「她……」她很快地比了一下八姑。「她是壞人!」

雲景琛順勢追問。「亭玉再仔細看清楚,她真的是壞人嗎?」看來小妹對八姑的印象最為深刻。

聽到二哥的話,亭玉不得不鼓起勇氣再看向八姑,馬上又垂下頭,躲到二嫂身後。

「她是壞人!看著掉進井裡的人……嘿嘿地笑……就像鬼一樣。」

「看來大姑娘的瘋病還沒好,又開始胡言亂語了,二爺和二奶奶快點帶她回小跨院。」八姑嘴角往下垂,不再笑了,也更加篤定那天晚上的事,大姑娘真的全都看到了,還以為她不過六歲,還不懂事,因此才會疏忽了。

他又問小妹。「八姑真的有嘿嘿地笑嗎?」

「她們把她……把她推下去……」亭玉比了個推倒的動作,然後用手指扯高自己的嘴角。

「壞人就嘿嘿地笑……亭玉看到了……亭玉都看到了……」一幕又一幕的畫面,又浮現在自己的腦海中,比以往都還要清晰,彷彿昨天才發生一樣,讓她全身發抖。

八姑臉上看不出半點心慌之色。「大姑娘說話瘋瘋癲癲的,誰知道她究竟看到什麼,又是不是真的,二爺和二奶可不能相信。」

「亭玉沒有說謊……沒有騙人……是真的……」她情緒變得甚為激動,尖聲地嚷道。

「你是壞人……把她推下去……害她死掉……」

說到這裡,亭玉很害怕地抱住自己的頭,哭到泣不成聲。「我要跟大哥和二哥說……二哥會相信亭玉說的話……二哥最疼亭玉了……」

「二哥在這裡。」雲景琛握住小妹的肩頭。「亭玉要跟二哥說什麼?」

亭玉仰起佈滿淚水的臉蛋,把他的臉孔和記憶深處中才不過十歲的二哥重疊在一塊,馬上伸手抓住他。「二哥……二哥……快去救她……」

「你要二哥救誰?亭玉,告訴二哥!」他知道快問到關鍵處了。

淚水不聽使喚地從亭玉眼中滾落下來。「二哥救救她……快去救娘啊……娘死掉了……娘死掉了……」

雲景琛雖然早就猜到是這種結果,聽到小妹親口喊出來,心中還是大慟。

「娘是怎麼死掉的?」

「她們把娘……推到井裡……娘就死掉了……娘……我要娘……」亭玉頓時像個孩子似的放聲大哭,那天晚上她嚇得躲在被窩裡頭,連哭都不敢哭,現在終於可以哭出聲,不必擔心會被壞人聽到了。

他眼泛淚光。「亭玉做得很好。」

芝恩淚流滿面地攬著小姑,任她哭倒在自己懷裡,亭玉也將那段封印在內心的駭人記憶,隨著淚水傾瀉而出。

「八姑,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雲景琛厲喝。

「大太太是自己投井的。」八姑還是同樣這句話。

雲景琛嗤哼一聲。「到現在還不肯說實話嗎?是因為怕死,還是想要袒護真正的主使者?」

一雙墨黑的怒陣射向躺在床榻上,臉歪嘴斜,唇角淌著唾涎,不時發出咿咿啊啊的祖母,她才是害死親娘的兇手。

「除了大姑娘方才說的瘋言瘋語,二爺有什麼證據說是太夫人害死自己的媳婦兒?」八姑淡定地問。「這麼大的事可不能亂說。」

他恨恨地瞪著八姑,要她親口招認,還需要有更強而有力的人證,偏偏吳嬤嬤已經死了,瑞珠又下落不明,難道就只能認了嗎?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17 01:05 PM

第十章

「還有我……可以作證!」

寢房門口傳來一道氣息不穩的婦人嗓音,在小文和彩兒的攙扶之下,從肅雍堂一路找到寶善堂。

芝恩滿臉詫異地看著乞婦。「大娘?」就連大夫都說她熬不過這幾天了,一個瀕死之人,居然有辦法走到這裡來,還能開口說話,簡直匪夷所思。

「八姑,你還認得我嗎?」乞婦靠著兩個丫鬟的攙扶,吃力地跨進門檻,然後惡狠狠的看著對方。

聞言,八姑仔細地端詳眼前的婦人,當她終於認出對方,表情和口氣倏地跟著變了。

「你是……你是瑞珠?」

瑞珠忿恨地說:「你沒想到我還活著吧?」

「瑞珠?」雲景琛大吃一驚,要找的人竟然出現在自己府中,一定是老天爺特意安排的。「你是當年我娘身邊的婢女瑞珠?」

她眼底閃動淚光,馬上曲下雙膝,跪在雲景琛的面前。

「你是……二少爺?奴婢終於見到二少爺了……還有,大姑娘?你已經長得這般亭亭玉立,就跟大太太一模一樣。」看到亭玉的臉孔,瑞珠就想到枉死的主子,不由得淚如雨下。

雲景琛口氣流露著急切。「我娘當年究竟是怎麼死的?到底是自己投井,還是被人推下井死的?」

「大太太是--被八姑和吳嬤嬤聯手推到井裡淹死的,她們之所以這麼做,全是因為太夫人的命令。」瑞珠娓娓道出真相。

「就因為太夫人不能容忍原本應該安安分分守寡的媳婦兒,有一絲一毫失節的行為,那不只會讓雲家,更會讓得到御賜貞節牌坊的她成為徽州百姓的笑柄,與其將大太太活活打死,或是浸豬籠,不如讓她因為羞恥慚愧,自認做錯了事,選擇投井,來得好聽些,所以那天晚上……」她先緩了口氣,才繼續說。

「太夫人突然帶著八姑和吳嬤嬤來到肅雍堂,把她硬押出去,不管大太太怎麼解釋,就是不肯聽,奴婢跪在一旁哀求也沒用,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們把大太太推下井……太夫人還威脅奴婢,要是敢把大太太的事說出去,自己也別想活命……奴婢只能閉上嘴巴,一個部不敢說……因為如果死了,誰來告訴大少爺和二少爺真相……大太太的冤屈永遠無法平反……」

他喉頭緊縮。「接著祖母就把你賣了?」

「沒錯,為了不讓奴婢洩漏半個字,太夫人便把奴婢賣到外地,這麼多年來,不管過得再苦,奴婢也沒有一天忘記大太太……想盡辦法也要回到徽州、回到雲家來,一定要將真相告訴兩位少爺……」瑞珠啜泣不已。

「就是不希望你們以為大太太真的做了對不起大老爺的事……」

雲景琛嗓音乾啞。「我娘……沒有與那名姓紀的帳房私通?」

「當然沒有!」她嘶聲叫道。「大太太只愛大老爺一個,大老爺死後,天天想他,被思念折磨到都快瘋了……而紀長升又是大老爺最信任的手下,每次出門辦事,一定會帶在身邊,他和大老爺相處的時間,可是比大太太還要長……所以紀長升就會把過去和大老爺在外頭的點點滴滴,跟哪些人說過話、又做過什麼,全都告訴大太太……大太太聽他描述那些景象,就好像大老爺還活在眼前似的,臉上總算有了笑容,人也精神起來……」

他有些明白了。「所以娘才會時常把那名帳房叫到肅雍堂來?」

「為了避嫌,奴婢每回都跟在身邊,我可以對天發誓,大太太和紀長升真是清白的……」瑞珠頭部一陣暈眩,身子也愈來愈冷,不行!她的話還沒說完,再給她一點時間,只要再一會兒就好了。

「可吳嬤嬤卻不知是怎麼跟太夫人說的,說什麼兩人衣衫不整、舉動親密,根本沒那回事,她真的死得好冤……二少爺一定要相信大太太……」她把額頭用力磕在地上,懇求地說。

「吳嬤嬤早就死了……」雲景琛再次瞪向八姑。「祖母也無法回答任何話,那麼就只有你了,當年為何要誣賴我娘?」

八姑嘴角輕扯,哼了一聲,知道瞞不下去,終於肯吐實了。

「寡婦就該有個寡婦的樣子,大老爺才死了半年,照理說連男人都不能見到,可她卻跟府裡的帳房有說有笑,分明就是不甘寂寞,再這樣下去,大太太早晚會做出敗壞門風、見不得人的醜事來,等到那個時候就來不及了,奴婢也是為了雲家的名聲著想,才會那麼跟太夫人說的,這也是為了太夫人好。」

這番話讓芝恩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那些全都是你一手捏造的?」

天底下怎麼會有人的心腸如此惡毒殘忍?

「大老爺生前那麼疼愛她,不但不肯納妾,連侍妾都不收,大太太卻不肯安分地為他守寡,這種不要臉的女人就應該受到懲罰。」八姑陰陰地笑說。

雲景琛從這番話裡頭,看穿了她的私心。「該不會是因為你喜歡我爹,所以才會嫉妒我娘?」

提起這段往事,八姑的表情變得分外猙獰。「原本太夫人有意讓奴婢去伺候大老爺,大老爺卻一口拒絕,沒想到大老爺一死,那個女人就跟別的男人說說笑笑,真是不知羞恥……」

「所以你就要吳嬤嬤在祖母面前扯謊,要她陷害我娘,說我娘與帳房私通?」他恨不得親手殺了她。

八姑臉不紅、氣不喘地說:「想不到太夫人一下子就相信了,因為她最在乎的還是雲家和自己的名聲,怎能忍受被媳婦兒給毀了。」

「阿瑞,去把管事找來!」雲景琛無法饒恕她的行為。

聽得一愣一愣的阿瑞猛地回過神來,馬上銜命去辦。

「二爺打算動用家法,將奴婢活活打死嗎?」

八姑臉上沒有懼怕之色,她在世上最恨的兩個人,大老爺和大太太都死了,老主子也撐不了多久,她早就累了,死對自己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雲景琛死瞪著她,沒有說話。

殺她容易,但是他更想為死去的娘平反,讓整個家族的人都知道從頭到尾她都是清白的,既沒有做出對不起爹的事,也沒有對不起雲家。

「大娘……」就在這時,芝恩留意到瑞珠還跪在地上,連忙開口。「你的病還沒好,快點起來……你們兩個快扶她起來。」

小文和彩兒這才趕緊上前,伸手要把人攙起,而額頭抵著地面,呈現跪姿的瑞珠因為有人碰觸,身子跟著往旁邊倒下。

「啊!」小文發出驚呼。

彩兒也嚇白了臉。「二奶奶,她……」

見狀,芝恩忙不迭地蹲下身來,先讓瑞珠的身子躺平,發現她雙眼緊閉,早已氣絕,可是表情安詳,嘴角還噙著笑容,她總算為大太太洗刷冤屈,可以安心地離開人世,終於可以休息了。

「她……死了。」芝恩哽聲地說。

以為瑞珠的病情有了好轉,才有辦法走到這裡來,還說了那麼多的話,可是才一眨眼工夫,人卻斷氣了。

原來只是迴光返照……

為了替主子伸冤,才會努力到現在……

雲景琛不禁感慨地說:「多虧娘有這麼一位忠心的婢女,否則真要含冤而死了,瑞珠,你就安心地去吧!雲家會好好厚葬你的。」

待管事趕來,他第一件事就是囑咐要辦妥瑞珠的後事。

見瑞珠被抬出去,八姑不禁想起許多過去的事,她們曾經是一對無話不談的好姐妹,可為何到了最後,卻變成了仇人?該說造化弄人?還是老天爺不公平?或是因為自己命賤,活該得不到男人寵愛?

「……立刻派人走一趟西遞村,到祖宅那兒把伯公和堂叔他們請過來。」雲景琛將管事叫到跟前。

管事雖然還沒把事情弄清楚,可也不敢違抗,趕緊吩咐下去。

而雲貴川夫婦則是聽到奴才稟報,只說寶善堂這兒出事了,還以為是纏綿病榻多年的娘親過世,趕緊醞釀情緒,好在人前當個孝子,要哭得最大聲,孫氏心想婆母終於死了,這下可以分家了,結果卻是空歡喜一場。

「你、你說什麼?」雲貴川吶吶地問著侄子。

雲景琛俊臉一凜。「八姑已經親口承認,當年是她故意陷害我娘,我娘根本沒有與帳房私通,兩人只不過是在聊我爹的事,祖母卻因此命八姑和吳嬤嬤將我娘推下井淹死了。」

「這、這是真的嗎?」孫氏驚訝到差點咬到舌頭。

八姑冷冷一笑,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不過事後太夫人也都知道了,並沒有責怪奴婢把事情誇大,以及誣賴大太太與帳房有苟且之事,因為她說孤男寡女、乾柴烈火,遲早都會出事。」

這番話讓雲景琛震怒到說不出話來,一向受家族中人及徽州百姓敬重的祖母,竟有一顆扭曲變態的心。

連雲貴川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娘……真的這麼說?」他從來不知自己的娘親有如此心狠手辣的一面。

「對太夫人來說,守寡是一條艱辛又榮耀的路,同樣身為寡婦的大太太卻有臉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跟個男人說說笑笑,當然無法容忍……」她太瞭解老主子嫉妒的心理,因為都是女人,自然渴望能被男人疼愛。

「你們都不明白守寡有多痛苦,太夫人又是如何度過漫漫長夜,只有奴婢知道。」

芝恩不由得看向床上的太夫人,覺得她真是既可憐又可恨。「守寡不是為了別人,更不是為了貞節牌坊,而是因為對相公的愛。」

「二奶奶,你還太年輕,又正受二爺寵愛,是不可能理解寡婦的心情……」八姑嘲諷地說。

「太夫人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雲家的媳婦兒要真死了丈夫,就得守寡,若能殉節更好,也能留下貞節烈婦的好名聲。」

「不要把殉節說得這麼簡單!」芝恩說話向來細聲細氣,難得地吼道。

「每個女人都是她們的娘懷胎十月,冒著生命危險生下來,含辛茹苦的扶養長大,怎能說死就死?難道把年幼的孩子丟下,為相公殉節,真的就是對的嗎?」

亭玉從沒見過芝恩發這麼大的脾氣,給她拍了拍胸口。「二嫂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她是壞人……不要理她……」

聽芝恩說得憤憤不平,八姑逸出一聲嗤笑,小丫頭就只會說大話。「那是因為太夫人比誰都要清楚年輕寡婦想守寡,可說是難上加難,還不如殉節,也可以不必忍受夜晚的煎熬。」

經她這麼一說,雲景琛不禁聯想到什麼,目光一凜,旋即逼問八姑。「我大嫂真是殉節的嗎?謙兒說過他娘親口答應,要看著他長大成人,將來娶妻生子,又怎麼可能殉節?」

「相公是說……」芝恩一直不敢往那方面去想,如今看來,愈來愈有可能。

「難道大嫂是被人害死的?」

他咬了咬牙。「儘管當時祖母已經生病,也無法開口說話,可是八姑自認為最瞭解祖母的心思,該不會真的做了什麼?」

「二爺猜的沒錯,確實是奴婢把毒藥加進雞湯裡,騙大奶奶喝下的。」八姑也爽快地招了。

孫氏一手擱在額頭上,簡直快要暈倒了。「天哪!天哪!小翠,快來扶著我。」她叫著伺候的婢女。

「怎會出這種事?」雲貴川跌坐在椅上嚷道。

芝恩想到謙兒因此失去了娘,沒娘的孩子有多可憐,她是再清楚不過的,不禁氣到哭了。

「你這人好狠毒!」

「奴婢只不過是遵循太夫人的命令,雲家的媳婦兒若有一天成了寡婦,擔心她們守不住,想要改嫁,還不如殉節,換來另一塊貞節牌坊,這一切都是為了雲家著想……」

她對老主子的忠誠之心,可不是他們這些外人能夠理解的。

「太夫人儘管口不能言,但奴婢最為瞭解她的性子,相信她一定會誇奴婢做得對。」

「三叔、三嬸,你們可都聽到了?」雲景琛鐵青著臉,磨著牙說。「不只我娘,就連大嫂都被這對主僕給害死,等伯公和堂叔他們來了之後,要讓所有人知道她們所受的委屈。」

雲貴川驚跳起來。「再怎麼說,她也是你的祖母,要是傳出去也不好聽,咱們自家人明白就好,不必讓雲家其他親戚知道……」

「是啊!是啊!」孫氏也贊同丈夫的話。「反正你大嫂都已經死了,還不如說是殉節,將來還能得到一塊……貞節牌……牌坊……」

在雲景琛厲目瞪視下,她的聲音愈來愈小。

「為了雲家的名聲、為了貞節牌坊帶來的榮耀,究竟要付出多少代價,犧牲幾條人命才夠?」他要的不過是個公道,以及還無辜死去的親人一個清白。

「難道真要讓我娘和大嫂含冤於九泉之下才甘心嗎?」雲家的名聲若要靠虛偽和謊言才能建立起來,還不如毀了它,重新開始。

「這……」雲貴川夫婦登時語塞。

雲景琛又看向此刻躺在床榻上,臉歪嘴斜的老婦,掄緊雙拳,恨恨地說:「不必擔心,您還是雲家的太夫人,我雲景琛的親祖母,身為雲家的子孫,會繼續奉養您一直到您嚥下最後一口氣為止……」

不知是否聽懂雲景琛的話,太夫人眼角驀地滑下兩行淚水,嘴角流著唾涎,發出不明的聲音,像是在祈求孫兒的原諒。

雲景琛把頭撇開來,不想再多看一眼,要不是老天爺已經懲罰她了,難保他不會做出弒親的舉動。

「先把八姑關起來,派人好好看著。」他又叮囑管事。

管事馬上找來兩個婢女,將八姑帶走了。

沒有任何抵抗,或為自己辯駁,八姑面無表情地跟著她們走了。

就在一個時辰後,八姑多半知道自己死罪難逃,與其死在別人手中,還不如自我了斷,於是趁著負責看守的婢女沒有防備,把簪子刺進心窩,就這麼死在血泊當中,結束一生。

真相大白之後,留下的是深深的懊悔。

當天稍晚,雲景琛獨自一人走進那扇不再上鎖的小門,站在那口水井前,彎下膝蓋,跪倒在地。

「娘,孩兒錯了……孩兒自始至終都不相信您是清白的,這麼多年來,始終認定您是因為做出了醜事,羞於見人,才會投井,孩兒的愚蠢和無知,讓您含冤至今……還請娘原諒……」

他若堅信母親的清白,早就察覺事有蹊蹺,可是卻固執地不肯正視,只會一味怨恨,枉為人子,簡直不孝。

「請原諒孩兒……」雲景琛滿臉悔恨地喃道。

而在小門外頭,芝恩紅著眼眶,默默地陪伴著他,並沒有進去打擾。

「二哥在裡頭……」亭玉見二嫂躲在門邊,也學她偷看。

芝恩頷了下螓首。「你二哥很難過……亭玉進去安慰他好不好?」

「二哥難過……」她口中低喃著,雙腳有自己意識般,走進小門,來到雲景琛身邊,跟著跪下。

「亭玉……」見到小妹,雲景琛濕紅雙眼。

「二哥沒有保護好你,那天晚上要是住在肅雍堂,沒把你一個人丟下,一定可以來得及找人救娘,也不會害你驚嚇過度,生了瘋病……都是二哥的錯……」

亭玉模仿二哥平常的動作,摸了摸他的頭。「二哥不要難過,壞人抓起來了,不怕不怕……」

「八姑已經死了,不會再有人受害,娘和大嫂的冤屈得以昭雪,相信她們地下有知,也都能夠瞑目了。」他衷心地說。

她聽得似懂非懂,不過見二哥有了笑意,也跟著傻笑。

既然已經證明母親是清白的,雲景琛當務之急便是將她的牌位迎進雲家祠堂,誰也沒有資格再說她不是雲家的媳婦兒。

而能夠還雲景琛的母親一個清白,雲家的長輩們自然開心不已,不過對於當年她是被太夫人給推下井一事,還是意圖掩蓋,只因為太夫人在家族中的地位崇高,更受到徽州百姓的讚揚,不容玷污。

見伯公、堂叔他們為了保護一塊貞節牌坊,個個拚死拚活的,甚至不惜跟自己下跪,就是求他別毀了雲家的名聲,讓雲景琛只覺得可笑透頂,名聲究竟是什麼?說穿了不過是為了面子。

最後,雲景琛答應以「母親為了證明自身的清白,才會以死明志」的理由,讓她的牌位可以順利進入祠堂,不過又提出一個交換條件,那就是在族譜上載明大嫂是遭府裡的婢女毒害,並非殉節,以正視聽,幾位長輩私下研議再研議,硬是拖了半個多月,總算勉為其難地同意這個要求。

八月中,天氣轉涼。

這天下午,雲景琛把侄子叫到二樓書房,聽到敲門聲便說:「進來!」

謙兒跨進書房,見二嬸也在座,察覺到兩位長輩的態度相當慎重其事,再加上最近府裡的氣氛怪怪的,奴僕私下的耳語,這個年紀的孩子又最為敏感,不禁有些不安。

「見過二叔、二嬸。」

「二叔找你過來,是想告訴你,有關你娘的事。」他從書案後頭走出來,嚴肅地看著侄子。

「二叔,我娘到底是怎麼死的?阿保他們在背地裡說是被人害死,可是問他是誰,又都推說不知道……」謙兒真的被搞糊塗了,急急地問。

「想來問二叔,又怕二叔會生氣……你們不要當我是小孩子,都不肯跟我說實話……」說著、說著,就委屈地哭了起來。

雲景琛看著侄子哭泣的臉蛋,他曾經猶豫過要不要告訴他這殘忍的事實,但是不說出來,便會跟自己一樣,被謊言所蒙蔽,造成永難抹滅的傷害。

「二叔之所以叫你過來,就是要告訴你,你娘確實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是被誰害死的?」他一面嗚咽、一面問道。

他省去一些曲折,盡可能用侄子可以理解的方式說明。

「兇手是八姑,她擔心你娘以後想要改嫁,到時有損雲家的名聲,才會下毒,好讓別人以為她是為了你爹殉節,將來就能跟你曾祖母一樣得到皇帝御賜的貞節牌坊。」

「就為了雲家的名聲害死我娘,真是太可惡了……」謙兒又哭、又罵。「貞節牌坊有什麼用?我要我娘活著……」

「八姑自以為忠心耿耿,其實錯得離譜。」同樣都是對雲家忠心,和瑞珠的作法卻是截然不同,雲景琛只能搖頭。

見謙兒哭得臉上全是眼淚、鼻涕,芝恩便蹲下來,用絹帕為他擦拭。「現在你明白了,你娘並不是故意要丟下你,也不是不要你,不要再誤會她了。」

聞言,他放聲大哭。「娘……娘……」

娘是愛他的,並沒有為了殉節,就狠心丟下他不管,受傷的幼小心靈,終於得到大大的慰藉。

過了片刻,當阿保帶著抽抽噎噎的小主子回去,芝恩見相公似乎有些擔憂,不禁安慰地說:「雖然謙兒還小,但是他比咱們想像的還要堅強。」

「若不是你跟我說,我還不知道他心裡一直怨著大嫂,以為大嫂不愛他,才會丟下他,選擇為大哥殉節。」雲景琛自我檢討。「過去的我實在太自以為是,也太過盲目了,居然沒有早一點看出來,也不肯聽他說話,以為照顧他就是關心了,說來真是慚愧。」

芝恩握住他的手。「那是因為相公同樣受了很重的傷,傷口太深,才會讓你忽略了別人的痛苦。」就因為體會過那種滋味,才能夠理解這份心情。

「你說得沒錯……」他不想日日夜夜承受那份痛楚,就把心封住、眼睛閉上,自然什麼也看不見,感受不到。

「我害怕被別人知道自己是多麼脆弱,所以不讓任何人接近,幸好遇到娘子,能娶到你是我最大的福氣。」

「我生得不美,腦袋也不夠聰明,更沒有纏足,可是為了相公,我什麼都願意做。」芝恩滿懷情意地說。

雲景琛低笑幾聲,將圓潤嬌軀擁進懷中。「只要有這些就夠了。」

「真的嗎?」她傻氣地問。

他嗅著妻子的髮香。「若真的在意女人的長相,就不會退而求其次,答應你爹的請求,由你代嫁了……如今我更慶幸你肯嫁給我。」

同樣一句話,如今再次聽到,卻是分外甜蜜,讓芝恩的心都融化了。

「我也很慶幸能嫁給相公。」她真的好高興來到這個世上,更謝謝娘把自己生下來,才有這麼幸福的日子。

接下來的日子,逐漸回歸平靜。

雲景琛還特地找來工匠,將封住那口水井的圍牆全都打掉,不再視它為禁忌,只留下深深的悼念。

由於必須經常出遠門,雲景琛便又從家族同輩裡頭找出幾位能力不錯的,?辦他們一些事情,好讓自己能多點時間待在家中,陪陪家人。

就這樣,冬天已經到來。

十一月的某天早上,福嬸奉了葉老爺之命--其實是她自告奮勇,帶了好幾帖昂貴的補藥來到雲家,讓芝恩既開心又困惑,因為她的身子很好,又沒病沒痛,應該不需要吃這些東西才對。

「……三姑娘嫁給姑爺都半年了,肚子還沒有消息,老爺當然會擔心,所以要我來問問,你們夫妻的感情好不好?姑爺疼不疼你?」

芝恩喜出望外地問:「爹真的擔心我?」

「那是當然了,自從二太太替老爺生了個兒子,他就成天笑哈哈的,也更常提起三姑娘,想著何時能抱到外孫……還真是現實。」最後一句話,福嬸只是在嘴裡咕噥,說得並不清楚。

芝恩眼底閃著一抹淚光。「回去告訴爹,相公對我很好,也很疼我,這些補藥我一定會煎來喝的,請他不用擔心。」

「知道姑爺待三姑娘好,我也安心多了。」見從小帶大的主子面色紅潤,也沒少塊肉,福嬸一顆懸在半空中的心才放下。

於是,福嬸留在雲家住了幾天,直到回去之後,雲景琛才從外地回來,芝恩順口跟他提起這件事。

「岳父太心急了,咱們才成親半年,孩子的事不必勉強,你也不要想太多,孩子要來,自然會來。」雲景琛不希望影響到她的心情,讓芝恩成天愁眉苦臉的,自己就是喜歡她溫溫的笑意,令人跟著全身放鬆。

「不要去在意旁人說什麼,就算是岳父也一樣。」

芝恩因為他的體貼,跟著放寬了心,而當家主母的工作,她也在學習當中,希望能慢慢上手。

就在一個下雪的夜晚,雲家太夫人嚥下最後一口氣,當時連伺候的婢女都不在身邊,直到天快亮,才被人發現,就這麼孤伶伶地走了。

在幾位長輩的要求之下,雲景琛把喪事辦得相當隆重,不只鄉親,就連官府都派人前來弔唁,一塊貞節牌坊,代表女人的一生,其中包含著血淚,以及榮耀,但是背後付出的代價太大了。

待太夫人的喪事辦完,已經是春天了。

這天,三房的媳婦兒宋氏被雲景行從娘家接了回來,就算她想一直待在娘家,長輩們也不會同意,只能怪自己當初不長眼,嫁錯人,怨不得誰,而曾在別莊「修身養性」過一段時日的雲景行,也被爹娘逼得指天誓日,絕不會金屋藏嬌,也不再去找那位寡婦,夫妻才和好。

就在芝恩以為可以過太平的日子時,雲貴川夫婦又偏偏挑這時候提起分家的事,他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好多年,決定用捐官的方式幫兒子買個五品官,心裡盤算著到時再依靠拜門、拜干親的方式,來個攀附權貴,謀取更高的官位,總比在家裡看侄子的臉色要強多了。

雲景琛面無表情地聽完之後,只丟下一句「只要二叔同意,侄兒便沒有意見」,心想遠在四川太平縣擔任知縣的二叔,為官耿直,又重視家族和兄弟感情,只要能說服他答應,自然就不反對。

回到肅雍堂,他將這件事告訴妻子。

芝恩輕磨眉心。「就算分了家,還是一家人,三叔他們若是出了事,咱們又不能袖手不管。」

「景行的能力如何,我比誰都還清楚,別以為到時還能依靠大房和二房,頂多接濟他們一下……」雲景琛當著兩位長輩的面,也不想把話說得太白,加上還有個二叔在,就讓他來作主。

「不過我看二叔也不會同意的,免得三叔他們將來落魄了,丟了整個家族的臉面,所以你不必去操這個心。」

她抬眼看了下相公。「那麼我有一件事,想跟相公商量。」

「什麼事?」他問。

「我想讓謙兒暫時住在肅雍堂,我也好就近照顧,等他成年之後,再搬回永譽堂也不遲。」芝恩希望能盡自己的努力,多關心一下那個孩子,只要自己辦得到的,都願意用心去做。

雲景琛豈有不答應的道理。「當然好,不過就是辛苦你了。」

「我不怕辛苦。」她盈盈一笑。「以前在娘家,就算主動關心家人,也沒人會領情,如今出嫁了,相公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有人可以關心,也願意被我關心,是件很幸福的事。」

這番話令他為之動容,不禁伸臂圈抱住妻子。「你才剛進門時,我只當你是個不懂事的小丫頭,可是卻教會了我不少事,有你這麼好的媳婦兒,爹娘若還活著,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芝恩淚光瑩瑩地偎在相公胸前,想著為了生下她,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來交換的親娘,看她過得這般幸福,也可以安心了。

半個月後--

一早,芝恩正在伺候相公用膳,想到他過兩天又要出門,該帶什麼東西,要記得事先準備,免得有所遺漏。

「來!」雲景琛見她發呆,挾了一大片醃鮮鱖魚,放到妻子碗裡。

芝恩朝他笑了笑。「多謝相公。」不過才吃下一小口,就有點噁心想吐,連忙喝了口茶。

「看你最近精神不是很好,是不是太累了?」他擱下手上的碗筷問。

她連忙搖頭。「我一點都不累,只是這幾天沒什麼胃口。」可能最近真的事情太多了,忙到有些頭昏腦脹的,才會影響到食慾。

「還是讓人去請大夫來瞧瞧,免得真的病了。」雲景琛有些擔憂,對妻子的依賴漸深,絕不能失去她。

「是。」芝恩感受到他的心意,笑得眼兒都彎了。

不期然的,外頭傳來小姑的叫聲。

「二嫂!二嫂!」亭玉不由分說地闖進門來。

堇芳忙不迭地提醒。「大姑娘跑慢一點,別跌倒了。」

「亭玉才不會跌倒……」儘管已經想起那段可怕的過去,不過她的言行舉止還是像個稚齡的孩子,而不是個到了出嫁年紀的姑娘家,恐怕一輩子都是這樣,但是對雲景琛和芝恩來說,已經很感激老天爺垂憐了。

「亭玉吃過了嗎?如果還沒有,也坐下來……」芝恩話都還沒說完,就被小姑的舉動給愣住了。

亭玉彎下身子,把右手貼在她的小腹上。「小娃娃什麼時候出來?」

「小娃娃?」雲景琛也愣住了。

她用力點了點頭。「娘說等二嫂肚子裡的小娃娃生出來,亭玉就可以跟他玩了,小娃娃什麼時候才會生出來?」

雲景琛半信半疑地問:「娘這麼告訴你的?」

「嗯……娘在夢裡頭跟亭玉說的……娘手上還抱著白白胖胖的小娃娃,要亭玉疼他,亭玉就跟娘說好……」她努力地表達。

「阿瑞,馬上去請大夫。」雲景琛想到妻子食慾不振,加上小妹作的夢,說不定真是娘來暗示他們就要有孩子了。

阿瑞急急忙忙地走了。

「說不定二奶奶真的有喜了。」堇芳也不禁這麼猜,想到主子這個月的日子就是這兩天,不過還沒來,本以為是晚了,所以沒放在心上。

這下子芝恩也緊張起來。「說不定只是夢……」萬一沒有,豈不空歡喜一場?

「寧可信其有,再說原本就打算請大夫來一趟,正好把個脈。」他也顧不得用膳,只等著大夫來。

亭玉還是摸著二嫂的小腹。「小娃娃快點出來,咱們一起玩……」

「真是有了嗎?」芝恩也不禁升起希望。

很快的,大夫被請到府裡來了,馬上望聞問切。

結果,居然真的有喜了。

「娘說有小娃娃,亭玉沒騙人……」亭玉得意地說。

「恭喜二爺二奶奶!」阿瑞和堇芳連忙跟主子道賀。

雲景琛已經高興到說不出話來了。

「相公,咱們有孩子了!」芝恩驚喜交加地說。

他在床緣坐下,喉頭微哽。「娘把孩子送來給咱們……她原諒我了……」

雲景琛對於沒有早點察覺到母親是含冤而死,這件事一直讓他耿耿於懷。

「沒有一個當娘的,會生自己孩子的氣,我相信她根本沒怪過相公。」芝恩可以肯定地說。

聽她這麼說,雲景琛這才釋懷,不禁咧嘴大笑。「我要當爹了……」

芝恩頭一回見到他開懷大笑的樣子,彷彿心底的陰霾盡數掃去,也跟著揚高嘴角。「第一次看到相公笑得這麼開心。」

「娘子就別取笑我了。」他清了下嗓子,有些窘迫。「不過既然有了身孕,有事就交給下頭的人去辦,你已經不再需要為了證明能幫上我,和幫這個家,這麼拚命和努力了,因為你已經做到了,要是把身子給累壞,那我可要生氣了。」

她一直希望相公能多瞭解自己,這個願望終於達成了。「是,相公。」

「……還有亭玉也要多幫幫你二嫂。」雲景琛對小妹說。

「亭玉會澆花,還有餵魚,等小娃娃生出來,也會陪他玩……」亭玉很高興受到二哥的托付。

雲景琛把重責大任交給她了。「那就拜託你了。」

每個人都笑了。

再過幾個月,等孩子出生之後,相信這座院子會更熱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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