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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千尋 - 金夫銀夫糟糠夫(下)【單】 [打印本頁]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1:55 AM     標題: 千尋 - 金夫銀夫糟糠夫(下)【單】

本帖最後由 pigbaby0426 於 2015-2-22 12:12 PM 編輯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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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郁喬:穿越成郁以喬後,依舊積極樂觀,但皮囊變美了~

郁喬穿越後要找的男人們:
一號‧翔:尋獲,這一世是她的堂哥,仍是帥到掉渣。
二號‧大橋:尋獲,這一世是將軍府二公子,陽光笑臉仍然閃瞎人。
三號‧阿董:這一世……不知道,目前失蹤中。

很好,她以為奇蹟精靈說要給她再續前緣的機會,
是要讓她立刻還魂,並重新贏得阿董的愛,
她都已經開始盤算追夫大計了,
怎知祂竟讓她搞穿越,穿到一個男尊女卑的不明朝代,
還變成一個小女娃,是讓她怎麼活啊?!
但不久後見到跟前世一模一樣的翔,幾年後又見到大橋,
她才知道精靈沒有坑她,也開始期待和最愛的阿董再度相遇,
沒想到還沒遇到他,她就先為了救被抓走的娘親,
而必須賣身……咳,嫁給一個王爺?!
成親前她天天思考著如何讓王爺休了她,可這王爺好手段,
對她百般溫柔不說,還做了一堆不合這時代男人想法的事──
他將財產全交給她處置、非常尊重她的意見,
甚至許諾只愛她一人,讓她離婚的念頭漸漸淡了,
還想著,或許這是精靈在暗示她唯獨阿董沒到這時代吧?

【出版日期】2013/05/17
【出版社名稱】新月
【書系及編號】花園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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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1:58 AM

楔子

清晨,亮晃晃的陽光照在文成侯府門外的石獅子上,幾輛套好馬匹的馬車依序排在大門口,車伕們靠在車廂旁,有的喝水、有的啃饅頭,大夥兒聚在一起閒磕牙,而最後頭的那輛馬車,正有幾個下人把最後的箱籠給抬上車。

今兒個是侯爺夫人出府的日子,上頭昨兒個就囑咐下來,眾人不敢輕怠,天還沒亮就在這兒候著。

說起這個文成侯,人人都有滿肚子故事,便是平頭百姓也能說上一大篇,著實因為文成侯子孫不賢不肖,一代比一代糟糕,才短短傳至第三代,就沒落了。

第一代的文成侯姓郁名定國,是個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無往不利的威猛將軍。

當年大梁國有三位將軍,董奇關、何項、郁定國,他們手中各領有軍隊數萬,原本其中最積弱的是郁定國。但在一次大戰中,郁定國領軍北漠,以兩萬士兵打得兀骨大軍俯首稱臣,又從敵軍手裡救回被挾持的太子爺,班師回朝日,皇帝大宴三軍,朝堂上,下旨封郁定國為文成侯,爵位世襲。

郁定國保疆衛國,長年留守邊關,子嗣稀少,兩個兒子由夫人扶養長大。後來郁定國戰死邊疆,使得長子郁瀚達才十五歲,便承了爵位。有了這個頭餃,在外頭自然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未娶妻,房裡已有四個通房丫頭,至於那些不清不楚的,更多了去。

家裡沒男人,郁定國夫人對孩子又寵得凶,使得郁瀚達成日不思上進,只知道和酒肉朋友玩雞鬥狗,大字識不了幾個,朝廷也只能派給他一個閒缺。母親看在眼裡、憂在心底,在他十八歲那年,為他迎娶秦宛音為嫡妻,望其能收心上進。

秦宛音是季州易縣人,娘家在易縣雖然不是頭面人家,卻也是詩書傳家,家風嚴謹。她的兄長十八歲便考上狀元,仕途一帆風順,今年在皇帝的破格拔擢下,當了御史大夫,而秦宛音更是琴棋書畫樣樣通,性情賢德溫良,為人厚道可親,又極為孝順,雖然容貌只是一般,不甚出采,卻也大氣端莊。

但郁瀚達是個膚淺男人,哪懂得妻子的好處,本就是個風流好欲的,在妻子懷上之後,就將姨娘侍妾一個個抬進門,人都道秦宛音配上郁瀚達這等人物,實在是暴殄天物。

婆婆見媳婦管不住兒子,又作主為兒子娶了個七品縣令的女兒當側夫人,這位側夫人姓曹,性子好強、很有些手腕,長相又偏妖嬈,因此很得郁瀚達的歡心,而她的肚子也爭氣,一年一個,連連替郁家生下三子一女。

曹氏替郁家立下這麼大的功勞,不讓她執掌中饋未免說不過去,再加上秦宛音膝下無子,唯一的女兒也在五歲那年夭亡,她的性情又溫順不爭的,漸漸地,曹氏便以大太太自居,沒將秦宛音放在眼裡。

至於二房郁瀚屏倒是個知書達禮、肯上進的,唸書念得還不錯,對長輩也溫順恭敬,只不過打小身子就不好,一年到頭,吃的藥比喝的湯還多。

郁瀚屏十四歲那年,母親給他定下一門親事,便是擔心他來不及留下一子半女的,二房從此沒了人。

十七歲那年他迎娶康氏為妻,之後因為他身子不好,雖然康氏遲遲不見動靜,家裡也不敢再給他納妾,直到前幾年,康氏終於懷上孩子,生下長子郁以翔,只可惜好景不長,孩子未滿週歲,郁瀚屏便撒手人世。

如今孩子已經九歲了,可孤兒寡母的,在侯府裡哪有地位可言。今年年中,太夫人辭世,喪事辦好後,曹氏便急著找來族人作證,與二房分家,對著族中長老哭窮喊貧老半天后,曹氏只給了二房幾百畝田地、一個城郊宅子和一間鋪子,就權當分家了。

康氏心裡雖然忿忿不平,但她比誰都明白,曹氏是個心狠手辣的,嫁入侯府多年,她的骯髒手段她見得多了,如今太夫人已經不在,再不能護著二房,倘若自己計較太多,別說拿不到田宅鋪子,到最後兒子會不會遭遇毒手都很難說。

曹氏雖然很會生孩子,卻不擅長教導孩子,幾個孩子和他們的母親一樣,耍心機鬥狠可以,但要他們做點正事很困難,才十幾歲便流連青樓酒肆,不理會家中生計,銀子像水似的流了出去。曹氏也不是不心急,追著罵過幾回,但見他們還是那副德性,不睬不理的,也只能由著他們去了。

可即便兒子這般窩囊,曹氏卻也不容人將他們看低,有一次太夫人不過隨口對郁以翔說了句,「你那幾個哥哥,日後怕是指望不上了,你得好好唸書,文成侯府得靠你了。」隔不了幾天,郁以翔就莫名其妙被人給撞進湖裡,幸而當時有下人經過,趕緊把他救上岸來才沒釀出禍事。

從那天起,康氏便將兒子拘在屋裡,連學堂也稱病請假。

因此太夫人一死,曹氏趁機提分家,康氏便毫不猶豫點頭同意,立刻帶著孩子搬出文成侯府。

秦宛音看著康氏的例子,便關起門來與曹氏深談,表明自己願意與侯爺和離,什麼都不要,只帶自己的嫁妝離去。

曹氏一聽,心中大喜。她盼著這個嫡妻位置多年,若不是太夫人壓著、防著,甚至撂下狠話說:「假使秦氏夭亡,必定再替侯爺謀一門好親事。」迫得她不得不按捺下心思,沒對秦宛音動手,否則她早就想辦法除去她,好將自己推上這位置。

善於權衡利弊的曹氏明白,再進門的女人,可不一定像秦氏這樣容易拿捏。

曹氏喜孜孜地將秦宛音的話轉與郁瀚達,沒想到他雖然風流昏庸,對這種事情腦子還是清醒的。

當今皇帝看重秦氏一族,秦宛音的兄長在朝堂上益發受到重用,若非這攀親帶戚的,皇帝看在秦舅爺分上,以他的能耐,說不定早就被剔除於朝堂之外。

曹氏無法說通丈夫,秦宛音只好自己和他深談。她說:「倘若妾身不幸入禍,人在情在,人亡情滅,秦家又怎會在朝堂上照看侯爺?」

就是這幾句話打動了郁瀚達,同意讓她搬出侯府另居,對外的說法是為死去的太夫人祈福,而真正的原因,是防範曹氏對她動手。

當了多年的枕邊人,郁瀚達怎可能不清楚曹氏手段有多凶狠,如今曹氏已人老珠黃,不及當年嬌艷,若不是她替他生下三個兒子,為著兒子的名譽前途著想,他早就有出妻的心思。

這天早上的馬車便是為秦宛音備下的,她將搬到城郊一處荒僻的田宅裡,與康氏比鄰而居。

「夫人出來了!」一名車伕低喚一聲,眾人急急打起精神。

誰不曉得侯爺夫人是最心慈寬和的大好人,雖然在府裡地位不如曹氏,可她待下人溫厚親善,不管是哪個婆子、丫頭進了她的梨香院,都不想出來。

侯府大門一開,一名年近三十的女子走出來,她穿著一身白綾繡襦,高身材玲瓏有致,月白的腰裙以藍色細絛壓住,一張婉約的鵝蛋臉,長睫微垂,雖然稱不上美艷,卻也是清秀明媚。人人都以為侯爺夫人醜過無鹽女,卻不知道她是這等長相,初見時都是微微吃驚。

她身旁有兩個二十歲左右,做婦人打扮的女子,一左一右扶著她上馬車。

右邊那個,穿件白綾對襟襖兒,淺紫色的衣領,下身是淺腰素色飄帶襦裙,眼波流燦、容光煥發,清麗絕俗的臉蛋上有一雙動人杏眸,她叫楊素心,曾經是萬花樓的名妓,有一副譽滿京城的好歌喉。

左邊那個,穿淺紫色花綃襖子,外罩魚肚白的花縐紗衫,外面繫著嵌絲的百合繡羅裙,面如芙蓉,肌如瑞雪,容顏明艷無儔,她叫柳盼采,出身和楊素心相同,她擅舞,脾氣倔強、性子潑辣,當年貴人們要砸下百金才能求得她一舞,若非郁瀚達風度翩翩怎能入得了她的眼。

這兩位頭牌名妓,現在都是郁瀚達的姨娘。前幾年,郁瀚達花了大把銀子把人給贖出來,抬回府裡,可這樣千嬌百媚的女子卻也沒得到幾年寵愛。新人入府,便有舊人暗傷,然而這時代,男人為天,便是黯然也只能怨自己命不善。

秦宛音帶著兩個姨娘在車子裡坐定,從娘家帶來的幾個嬤嬤和丫頭也依序上車後,車子緩緩起行。她輕輕撩開簾子,看了眼住過十三年的文成侯府,輕聲歎息。

「夫人……」有雙動人眼瞳的楊素心輕喚一聲。

她回過神,苦笑說:「沒事,只是心有所感,十三年了,一晃眼就過了,想當年大紅花轎抬進門,還以為自己覓得良人、終生有依,誰知竟淪落這番境地。」

想當年,十五歲的小丫頭,在燈下一針一線繡著自己的嫁衣,心裡甜著,嘴角笑著,人人都說文成侯爺俊美無儔,是京裡數一數二的俊公子,待人又體貼溫柔,是所有女子都想要的夫君。

那個對婚姻充滿幻想的小丫頭,在嫁進侯府第二天,夢醒了。

丈夫的通房丫頭,一個長得比一個美艷,她們會撒嬌、會哄人,她們在侯爺面前是一副樣兒,在她面前又是另一個模樣。

她們沒將自己看在眼裡,秦宛音不怨她們,因為即便是要仰賴一世的丈夫也沒把自己看在眼裡。她說不出滿口苦澀,可心底真切明白,自己再無回頭路可走。

然後她有孕了。十個月,夫君無法仰仗,她只能日日祈求上蒼,賜給自己一個可以倚靠終生的兒子。那個時候,即使無數妾婢進了侯府,即使曹氏佔據丈夫所有心思,她都沒有太多傷心,因為她滿腦子想的全是兒子。

偏偏天不從人意,她生下的是個女兒。幸而女兒酷似自己,聰明婉麗,天資聰穎,才三歲詩句就能朗朗上口,頗得太夫人的眼緣,時常帶在身邊。

可惜養到五歲那年,女兒病歿。那是一場莫名其妙的疾病,大夫診不出所以然來,太醫也弄不明白原因,她只能看著女兒一天比一天虛弱消瘦,直到再也睜不開明媚雙眼。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曹氏,只是連有憑有據的事都沒辦法把髒水潑到曹氏身上,沒證據的事,她能拿什麼說嘴?

為求自保,她只能深居簡出、低調行事,讓自己對丈夫的仕途「很有用途」,好得到太夫人的庇護,如今倚靠已失,她只能憑藉著自己的力量逃離危險之地。

「可不是嗎?」柳盼采接話。「那時侯爺進了萬花樓,姑娘們見他風流倜儻、樣貌堂堂,多少人芳心暗許?他體貼溫存、善解人意,又聽說夫人待下人極好,從不打罵僕婢,是個賢德淑慧的,有這樣的好主母,誰不想攀上侯爺這棵大樹?」

楊素心想到那年,忍不住笑出聲。「那時咱們兩個爭得多厲害啊,天天拌嘴吵架,只差沒打起來呢。」

「我記得那夜聽見嬤嬤說侯爺要替妳贖身,我悶在被子裡痛哭一頓,到最後決定買通二寶,在侯爺進萬花樓時,悄悄將侯爺引進我房裡,那晚上,我可是手段使盡、姿態做盡,才讓侯爺鬆了口,也替我贖身。」

「若不是這段淵源,咱們怎會仇視彼此多年,又怎會受別人幾句挑撥,就惡意陷害對方、落入毒婦的圈套?」楊素心說至此,長歎。

若非後來侯爺刻意冷淡她們,若非夫人寬慈點了她們幾句,她們還不曉得自己成了別人手裡的刀刃,以讓那個「別人」坐收漁翁之利。

她們在知明事理後,雙雙收拾起性子、再不受人擺佈,她們心甘情願安安靜靜待在侯府一隅,了卻殘生,卻怎麼都沒想到,她們不犯人、人家卻放不過她們。

一起栽贓事件,眾口鑠金,她們成了眾矢之的,便是想為自己分辯幾句也無從說起。那一刻,死亡離得那樣近,她們才曉得人命賤,身為姨娘的女人命更賤。

「再回首,恍然如夢。」柳盼采連苦笑都拉不出來。

「其實妳們不必跟著我出來吃苦,留在侯府裡,斷不會少妳們一碗飯。」秦宛音輕聲道。

「我們何嘗不知,吞下絕育藥,再不會是曹氏的眼中釘,她豈會吝嗇那碗飯,讓外人有題目可以說嘴,只是呵……」楊素心擰眉苦笑。

柳盼采向她望去一眼,接過話,「身苦,苦不過心苦。在那個地方日日防備、夜夜不安,倒不如粗茶淡飯、辛勤流汗,用雙手替自己掙得一生,總強過時刻提心吊膽。夫人,我們會努力做事,定不會白吃您的飯。」

「說什麼話,妳們能吃得了多少,有妳們陪著說說話,日子會過得鬆快些,何況我膝下無子,那些嫁妝不趁著活的時候用了、花了,難不成要白白便宜那邊那些人?」秦宛音笑開,深吸口氣,突然發覺,自由的空氣比侯府裡的更甜。

聽見她這樣說,楊素心、柳盼采也跟著笑開。

「離開侯府,咱們再也別喊夫人姨娘的了,以後妳們尊我一聲姊姊,我叫妳們一聲妹妹,從此咱們相依相恃、互相照顧可好?」

「姊姊這般尊貴,肯與我們這種下賤人姊妹相稱,我們只有感激的分兒,哪會不肯。」楊素心、柳盼采感動地握上她的手。

「什麼尊貴下賤,說穿了咱們都一樣,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憐人。」她搖頭道。

「可憐人……」柳盼采喃喃重複念著這三個字,猛然搖頭說:「不會的,咱們定會把日子過得越來越好、越來越愜意。」

「妳這個不服輸的人。」楊素心戳上她的額頭。

「我若是肯服輸,當年怎會計誘侯爺,換來一生慘悲。」她的聲音裡有淡淡的哀怨。身為女人,有孩子才有盼頭,養一個出色的孩子才是最大的幸福,曾經以為進了侯府將一帆風順,誰曉得,侯府水深,一旦涉足便是萬劫不復。

「哪個女人不是這般呢,非得要弄得傷痕纍纍,才學得會經驗。」楊素心點頭同意。

「不管怎樣,總算是出來了,日後咱們就來過過順心遂意的日子吧。」秦宛音安慰大家。那個侯府,她再也不會涉足一步,她當了十五年的好女兒、十三年的好媳婦,從今而後,她要做令自己開心的事。

「沒錯,就是這樣,宛音姊姊。」柳盼采握上她的手。

楊素心也用力點了下頭,說:「咱們還有好幾十年要過呢,若是不過得風生水起,豈非太對不起自己。」

曾經她們是婚姻裡的競爭者,曾經她們想狠狠將對方踩在腳底,她們恨過怨過怒過,而今事過境遷,才曉得自己多傻。

是的,會越來越好,她們相信也期許,她們再不倚靠旁人給予,她們要的幸福要自己去爭取。

嘶!一聲,馬車突然停下,三個人差點撞在一塊兒。

柳盼采眉頭微皺,揚聲問:「外面是怎麼回事?」

車伕跳下馬車,走到車簾子旁邊恭聲說道:「夫人,路上有個四、五歲的小丫頭,好像受傷了,躺在地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她家人不在旁邊嗎?」

「是,道上沒見到人。」

秦宛音聞言,說道:「我們下去看看吧。」

「是,姊姊。」

柳盼采輕盈地跳下車,在車外將秦宛音和楊素心給扶下來,她們齊齊走向馬車前頭,小丫頭已經讓人給扶坐起來。

秦宛音彎下身,在看見她時有片刻怔忡,心微微一抽,視線再也轉不開去。

她的小臉髒兮兮的,但一雙眼睛卻是出奇的明亮,看那樣子分明是受了傷,卻沒有露出半分怯意懼意,長長的頭髮在身後綁著粗粗的麻花辮,輕咬下唇的動作,像極了她的女兒,小喬。

「姊姊?」柳盼采發現她表情不對,輕輕搖了下她的手臂。

秦宛音仍然陷在自己的思緒中,她蹲到小丫頭前面,握住她的手,控制不住滿心感動,她輕輕地喚了聲,「小喬。」

「妳認得我?」沒想到那丫頭竟怯生生地問。

「妳、也叫做小喬?」二度驚訝,秦宛音形容不出心頭的萬般滋味,緊緊握住她的手,張口無言。

楊素心不理解她的激動,輕碰女娃的肩膀問:「丫頭,妳爹呢?」

她搖頭,眼底帶著幾分茫然。

「妳娘呢?」柳盼采接著問。

她還是搖頭。

「怎麼就碰上個沒爹沒娘的孩子,天可憐見,要是把她給丟在這裡,會不會給人販子拐了,賣去那些個糟心地方?瞧,這丫頭長得多好啊,姊姊……」

她們同時轉頭,望向秦宛音的眼底帶著希冀,她並沒有注意到她們的眼神,卻在片刻間做出相同的決定,問:「小喬,妳願意跟我們走嗎?」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1:59 AM

第一章

熙和六年的除夕夜裡下了場大雪,風呼呼地吹著,原本該守歲圍爐、放煙火的夜裡,因為天兒太冷,大家都早早上了床。

大年初一,郁以喬兩手推開窗戶,外面已是一片銀妝素裹的雪白世界,趴在窗戶上,她深吸氣,空氣裡的冰涼沁入心脾,讓她整個人精神抖擻起來。

六年了,她已經來到古代整整六年,她以為那個叫做「奇蹟」的小精靈會為她尋找一具屍體、借屍還魂,她將以一個嶄新的身份、嶄新的面容,重回到蘇凊文身邊,再次贏得他的愛情。

她還在心底盤算著是不是再去應徵一次業務員,再經歷一次暗戀旅程,但「奇蹟」只是伸出纖纖玉手往她面前輕輕一揮。在她墜入黑暗的那刻,一個念頭竄進腦子裡,如果她附身在男人身上,蘇凊文能不能夠接受同性戀?

那是她用二十八歲的郁喬腦子想的最後一件事,而醒來後,她發覺自己竟然變成一個五歲女孩!三十三歲的蘇凊文大概不會變態到想啃小嫩草吧,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她穿越到一個不明朝代。

當她看見自己的短手短腳,看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並非現代紡織成品的當下,她真的很想死。然後也不知道是因為飢渴還是因為真想死,她躺在馬路上,等著被壓。

她在下賭注呢,賭那位奇蹟精靈是個負責任的好咖,發現這具小到令人髮指的身體被碾爛的時候會再幫她一回合。誰讓她應承了阿董、大橋和翔,誰讓她說出重話,要讓自己見證奇蹟的存在。

但天不從人願,期待中的馬車沒從她身上碾過,反而停在她面前,然後從車廂下來了三名女子。以二十一世紀的眼光,她們都是花樣年華、正值青春,但她後來才知道,在這個時代裡,她們已經算是婦人了。

當秦宛音喊她小喬時,她嚴重剉到。難道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她非得穿越到這裡,非得走進這個被設定的奇蹟?當下,她什麼反應都做不出來,只會搖頭、點頭、發傻到底,再然後,她就成了她們的女兒,郁以喬。

對,突然間她有了三個母親,像是為補償前世爸媽提早離開,沒讓她享受到充分的父愛母愛似的,一口氣,老天爺給了她三個母親。

直到若干年後她才曉得,秦宛音曾經有個女兒,叫做郁以喬,死於五歲那年,據說,自己有一雙和她女兒極其相似的眼睛。

大娘秦宛音出自書香門第,琴棋書畫樣樣通,連女紅都是一級棒,在她身上可以找到所有古代女子的美好性情,她沒有對誰紅過臉、沒有大聲說過話,便是訓她,也溫溫柔柔、苦口婆心,這種女人要是移民到現代,肯定會讓男人搶破頭,好贏得她的青睞。很可惜她出生在這時代,一個男人很奢侈、很浪費、很不懂得珍惜好女人的時代。

二娘楊素心有副好歌喉,條件足夠在華人星光大道中贏得冠軍,這種在未來可以替自己賺幾千萬、上億元的無價才藝,在這裡卻只能待在青樓裡討生活,真真真……真是不公平。

三娘叫柳盼采,她美到不行,有她在,什麼第一美女、第一名模,都得到旁邊排排站。她很會跳舞,聽說當年她在萬花樓時,一舞起,所有男人都無法眨眼睛。

而她寄居的這個身軀瘦弱到不成人形。剛搬進城郊別院那年,她除了吃睡,就是跟著三娘學跳舞,也許是吃得飽、運動量也夠,身子才漸漸強健起來,原本一年得病上七、八回的孱弱身子,在這兩年養得活蹦亂跳,啥病都沒。

三個娘都把她給疼進骨頭裡,她們說,她是老天爺給她們三個沒有未來的女子送來的盼頭,於是把所有的母愛全給了她。

她們生活並不富裕,卻為她買雞殺魚、天天燉補品;她只要用柔柔軟軟的稚嫩聲音感激地喊她們幾句娘,說兩聲「娘,我好愛您」,她們便掏心掏肺,把最好的東西送到她跟前。

父母親呵,是天底下最大的弱勢團體。

她們教導她用盡心力。以前學校下課後,她看同學趕補習班、才藝班,心底羨慕到不行,因此她老是崇拜英雄,功課好的、成績棒的、會彈琴的、會跳舞的……這些,都是她崇拜的對象。

誰想得到這輩子她居然能夠撿到三個私人家教,她們無條件將畢生所學全教給她,可惜她畢竟是現代人,耐心不足,只學個七七八八,但三個娘也不怒不罵不勉強,因為在她們的眼底,自家的女兒千好萬好、旁的人都比不上。

秦宛音三人給了她所有的疼愛與關注,而她從她們的神情裡知道,她也回饋了她們快樂與希望。

剛穿越過來之初,她始終不明白,「奇蹟」為什麼把她送到這裡?為什麼不讓她留在二十一世紀,好讓翔、大橋、阿董見證奇蹟的魅力?直到遇見郁以翔,她找到了答案。

第一次見面那年,她五歲、他九歲,她一眼就認出郁以翔就是偶像歌手齊翔,雖然他不再背著吉他到處唱情歌,雖然他不時時下廚房為自己做菜餚,但他稚嫩的臉龐、漆黑的雙瞳,她確定,他是齊翔。

她從三個娘口中得知以翔是郁家二房郁瀚屏的獨生子,自他父親死後,他與母親康氏便失去依恃,而祖母一死,大房曹氏就鬧著分家,康氏只好帶著他離開文成侯府。

以翔和上輩子一樣,愛表現、愛被人看見,而且有一副好歌喉。照理說,這種性子根本沒辦法安靜下來唸書,但在這裡,男人要被尊敬、看重只有一條路--仕途。因此好勝又驕傲的他書念得可好了。

郁以翔的家和郁以喬的家只隔一條路,路的兩邊原本都是侯府的田產,只不過南邊這幾百畝地和宅子在分家時劃給了二房。而路北邊的田地因為太偏僻、出產也不多,在秦宛音提出離府時,曹氏便安排給她們。

兩家比鄰而居,秦宛音的性子溫婉良善,幾年下來,秦宛音三人與康氏的感情越來越好,於是郁以喬和郁以翔這對沒血緣的堂兄妹也培養出深厚情誼。

四年前,侯爺郁瀚達與端王爺的兒子搶女人,把人家的手臂給打斷,自己也瘸了一條腿,此事鬧得很大,傳到皇帝耳裡,端王爺硬要皇帝主持公道。

說穿了,端王爺的兒子也不是好貨,但到底是皇親國戚,怎麼說皇帝也得擺出態度,於是皇帝下旨斥喝郁瀚達一番,革了他的職,連俸給也硬生生給刪了大半。

從此郁瀚達從朝堂上退了下來,日裡沒事做,只好到處晃蕩,說是找路子、辟財路,可他就那兩分本事,能辟哪門子財路?再加上他惹的人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的端王爺,再怎樣,也沒人敢惹端王爺那棵大樹。

這分明不關秦宛音這邊的事,可曹氏就是借口侯爺俸祿少了,連宅府裡都過得辛苦,進而斷去這邊的每月供給。早先,為籌郁以喬的醫藥費,秦宛音的嫁妝已賣出不少,為省錢,她們更打發好幾個下人離開,如今又斷了供給,日子益發艱難。

康氏見狀,便邀她們過府一起住,彼此間也有個幫襯。自此,郁以喬和郁以翔天天混在一起,混出濃厚好交情,不管郁以翔走到哪裡,她便跟到哪裡,兩家長輩自然也是樂觀其成。

日子雖然過得辛苦,三個娘也捨不得在郁以喬的身上省錢。認為孩子正在長個兒,絕不能吃得差,因此楊素心經常親自下廚給她擺弄吃的。

有次無意間,郁以喬想起前世躺在醫院病床上時,突然想吃包子,結果才在病房裡坐不到十分鐘的齊翔,向鍾裕橋交代幾句就跑回家裡。

那天晚上,他帶來各種口味的包子,韓式泡菜包、梅干扣肉包、竹筍蛋黃包、獅子頭包子……只可惜,她的胃又犯痛了,半口包子都吞不下去。她聞著包子香氣,直盯包子猛流眼淚,氣得齊翔火大,把包子全給摔進垃圾桶裡。

她在病房裡大哭,齊翔在病房外頭流淚,蘇凊文把她抱在懷裡,低聲哄慰,說:「乖,不是你的錯。」可她聽見了他的哽咽。

任何人都沒有錯,可他們就是要接受懲罰,一個生死分離的懲罰。

那些包子的味道,始終在她的記憶裡鮮明。

聽郁以喬提起包子,楊素心覺得有意思,兩人便在廚房裡擺弄老半天,做出了梅干扣肉包。肥肥嫩嫩的鮮肉和著白白Q彈的包子皮,那個味道香得讓人連舌頭都想吞下去,郁以翔一口氣吃掉五顆,撐得肚子差點兒漲破。

楊素心見手藝有人欣賞,每天都和郁以喬關在廚房裡,吱吱喳喳討論不停,又弄出好幾種口味的包子,鹹的辣的甜的通通有。那個月裡,郁家的廚房時時都飄著包子香。

那年郁以喬才八歲,她奶聲奶氣地窩在康氏的懷裡說:「如果嬸嬸的鋪子也賣我們家的包子,就有更多人可以吃到好吃的包子啦。」

這話點醒康氏,鋪子裡生意平平,掌櫃的越做越不得意,拿著賬本數來數去,繳不上幾兩銀,若是放任情況繼續下去,怕是不久就得賣掉鋪子來填補家計。

幾個女人找了個時間坐下來商量,決定試試這個主意,康氏和秦宛音出資,合夥開包子鋪,楊素心負責訓練人手,只不過調餡料這道過程絕不假手他人,以免技術給人偷學去,到時滿街的包子鋪開張,她們還賺什麼銀兩。

當初曹氏分給康氏的鋪子地點本就不好,營收普普通通,於是康氏乾脆將它賣掉,和秦宛音另外租了個鋪子、掛上新招牌。

開張前幾天,生意很糟,因為他們的包子比外頭攤販賣的要貴一些,平頭百姓怎捨得花這個冤枉錢,而不在乎這點小錢的大戶人家,自己有廚娘可以做這道點心,著實不必派人出來買。

在虧了近十天后,一群女人坐在堂裡,愁眉苦臉。郁以喬也心急,眼看白花花的銀子流出去卻勾不回半點利息,可她總不能對她們說:「娘,我時刻盯著鋪子、天天在找解決方案。」反常即為妖,她可不想讓法海老和尚給收在雷峰塔下。

這時,秦宛音把她抱在膝上,捏捏她的小臉問著,「怎麼辦?咱們家好吃的包子賣不出去,小喬天天吃包子,都快長出包子臉啦。」

秦宛音並沒指望在小丫頭身上找答案,可郁以喬就是在等這個時機點,只要她們發問,她就敢答上幾句。營銷是她的專長,雖然前輩子賣房、這輩子賣包子,賣的種類不同,但營銷策略是共通的,若不是她現在還太小,不能表現得太早慧,她早就咱啦咱啦說上一大串了。

她順應情勢從秦宛音懷裡抬起頭說:「那是因為哥哥、叔叔、嬸嬸、阿姨他們都不知道我們家的包子和別人家的不同啊,如果請他們吃一次,他們肯定會像小喬一樣,連作夢都想著呢。」

她輕輕巧巧一個暗示,令康氏和秦宛音互望一眼,笑道:「是啊,怎麼沒想到這個法子呢?」

於是她們決定讓廚娘先做一批小更子,讓夥計端到門口請大家試吃,只要試過,大家就會明白一分錢、一分貨,她們的包子與外面的大不相同。倘若大家還是在意銀錢,她們還可以將包子分成大小顆,定下兩種價錢,小顆的和外頭賣價一樣,大的再貴上一些。

想法成形,一群女人談出興趣,而郁以喬又在關鍵時刻插上一句兩句,就比方說--「娘,我不喜歡張大嬸和王姨做的包子,她們的頭髮和衣服看起來好髒,張大哥拿包子的手也髒,我還是喜歡二娘做的,光是看到二娘,我就覺得包子又香又甜又好吃呢。」

這番話讓她們決定,給廚娘和夥計做上幾套新衣服、新圍裙,再用乾淨的布把頭髮給包起來。

這個針線活柳盼采攬下了。她拿起紙筆到一旁設計衣服去。此時郁以喬使壞,也拿起毛筆在旁邊「添亂」,她在圍裙上寫下店名,柳盼采才要罵人,她便振振有詞地說:「不寫名字,人家哪知道是誰家的包子這樣好吃,如果跑錯家可怎麼辦啊!」

她的話在理,柳盼采於是決定在圍裙和頭巾都繡上店名。

又比方她扯扯楊素心說:「二娘,我不愛吃飯,您就允我把飯吃完後就可以吃糖,那如果吃很多很多包子的叔叔哥哥,我們可不可以請他們吃糖?」

楊素心回答,「傻丫頭,吃什麼糖,咱們多得是包子,自然要送他們包子,最好是不同口味的,讓他們嘗嘗鮮,說不定下回就喜歡上了。」

於是她們又決定,買四個包子送一個包子。

就這樣,郁以喬把一些簡單的營銷概念傳達給她們,她們越談越起勁、也越想越光明。那天的晚飯遲了,可大家臉上都帶著些許興奮激情。

康氏和秦宛音都是名門千金,她們從來沒有為自己的生活掙過銀子,一輩子依附在父兄丈夫的羽翼下,如今卻要靠自己掙得未來,雖然有幾分惶惑不安,卻有著更多對未來的憧憬。

而這一炮她們成功了,她們成功打響「真好味包子店」的名氣,楊素心的手藝也益發精純熟練,她愛上了廚藝,不斷研發新菜色,也每隔一段時日便推出一種新口味包子,取代銷路較差的舊口味。

慢慢地,大戶人家經常在辦宴會時差人來買上幾屜,聽說宮裡的娘娘、公主也喜歡上這一味,經常差人出宮買呢!

三年下來,「真好味包子店」一家開過一家,現在京裡已經有三家店,過完年後,秦宛音和康氏還決定讓老管事到別的州縣再開新店。反正銀子多不磕手,孩子在長大呢,處處都要用上銀子。

「小喬,你在做啥?」郁以翔站在廊裡,遠遠就看見她的窗戶開著。真是的,也不怕冷,若是著了風寒,三個伯母可要心疼死。

郁以喬回神,發現郁以翔在對自己揮手,她飛快關上窗子,跑出門。

兩條腿還沒出門,她就被他給拉回屋裡,門關起來,他把寒風給擋在外頭,見她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他忍不住叨念,「幹嘛跑那麼急,外頭冷著呢,怎麼不加件衣服就跑出去?」

郁以喬笑開,掐掐他的臉說:「你怎麼比我三個娘還嘮叨。」

「我不嘮叨行嗎?都是個小姑娘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忘啦?每次你生病,三位伯母就日夜守著,連眼睛都捨不得闔上。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孝順,要是真孝順,就好好照顧自己的身子,別讓長輩擔心。」他從自己臉上拔下她的手,手指順勢戳上她額頭。

「生病?你說的是多久以前的老黃歷了,這幾年,我身子骨可強健得很。」

握握拳頭,擠出衣服底下的小肥肉,她再不是當年那個瘦不伶仃、乾巴巴、兩根臂膀像細柴似的吊在身子兩邊的小丫頭。

「是啊,都快把大伯母的嫁妝給吃光了,身子再不好還得了。」

「我娘都沒同我計較,你倒是計較上。」

許是環境的關係吧,郁以翔的性情與前世的齊翔差不多,一樣堅持、固執,也一樣驕傲,要做的事,就算碰到牆壁,也非要把牆壁挖個洞給鑽過去,就像那時,為了夢想,寧可當遊民也不回去經營父親的餐廳。

可在這個時代長大,才十五歲的他,就成熟得讓她汗顏。但想想也是,孤兒寡母的,他不成熟,嬸嬸豈不是要急白了頭髮?

「什麼你啊、我啊,不會叫聲堂哥來聽聽?沒規矩。」他笑著揉亂她的頭髮。

「你是我哪門子的堂哥啊。」她瞪他一眼。別說他才十五歲,而她身子裡待的是個二十八歲……不,到現在早超過三十的老靈魂,就衝著他是翔的這一點,那句「哥哥」怎麼都叫不出口,在前世,她可是拿他當弟弟看顧的。

「我喊你大娘伯母,你喊我娘嬸嬸,你和我都是姓郁,難道你不該喊我一聲堂哥?」

「想得美,我是娘領養的,我同你,骨血裡沒有半點親戚關係。」她才不吃這個虧,不喊他弟弟就不錯了。

郁以翔撇撇嘴角,低聲喃喃自語道:「不叫就不叫,免得以後還得改口。」

她沒聽清楚,看他臉上可疑的緋紅,抓住他的衣袖追問:「你在嘀咕什麼?」

「沒什麼。」

他只是想起娘曾對他說:「小喬是咱們家的小福星,自從她住進來以後,咱們的鋪子越來越掙錢,一年一年,買下幾百畝、幾百畝的地,鋪子、莊子也越買越多間,日後你當官,就不怕沒銀子使。娘見你從小就和她親近,待小喬及笄,娘同伯母們商量商量,把小喬給娶進門,你說好不?」

這種話聽在耳裡,他應該害羞尷尬的,可事關小喬,他不能。他問娘,「伯母會同意嗎?」

娘回答,「你那幾個伯母是真心疼愛小喬的,她們可不像大戶人家的夫人那樣會拿女兒去交換利益。何況她們自己攤上侯爺那樣一個丈夫,豈能不知道高門貴府是怎麼一個情形?

「小喬是她們一路嬌養上來的,怎捨得讓她步上後塵?只要你多疼惜小喬、待她好些,讓伯母們看清楚你對小喬是真心的,她們定會允下這門親事。」

見母親態度這般篤定,他樂了,把心給安進肚子裡。

郁以喬看他那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覺得其中必定有鬼,逼問:「你肯定有什麼事,快說,不許瞞我。」

「哪有什麼,走,咱們到外頭去,師父教了我一套拳法,我練給你看看。」他連忙轉移話題,往門口走去。

她才不受他糊弄,擋在門口。「你方才說外頭冷,現在還讓我到外頭吹風?快說,你剛剛在念什麼?」

郁以翔歎口氣,兩手橫在胸口說:「小喬,那邊來人了,娘要我來通知你們一聲,別往前頭去,待娘打發他們離開後,咱們再開飯。」

「那邊」指的是文成侯府。

兩房原是分了家,應該是田無溝、水無流,可自從郁瀚達摔馬落下殘疾之後,秦家便不樂意在仕途幫襯他。

於是那時侯府來了輛馬車,把秦宛音接回去。郁瀚達以為秦家會看在她的分上多少給他一些幫助,誰曉得,秦家家主過世,接位的是秦宛音的嫡兄秦語,而秦宛音更是早早防上這一手,寫信與哥哥通訊息,說明自己的處境及決心。

秦語拒絕了郁瀚達,沒想到堂堂文成侯竟耍起無賴,說要休掉秦宛音,讓秦家臉上無光。那時秦語僅是冷聲回道:「你就休吧,只是外頭若傳出對秦府不利的謠言,踩死一個沒有官位的閒侯爺,對秦家而言,還不困難。」

事情不了了之,秦宛音則被趕出侯府。

當年離府,還有一隊馬車相送,如今卻是連個包袱都沒有,就被轟出了侯府大門,這讓人情何以堪?幸而康氏派人隨時盯住侯府,秦宛音一出門,立刻有人接應上。

而後來,就算郁家祖上聲名很大,可如今也不過是個吃祖宗老本的破落戶,加上郁瀚達沒有一職在身,走到哪裡,都再無昔日風光。

而曹氏生的三個兒子,以幗、以嘉、以祿,一個比一個紈褲,唸書不成、武功別談,鎮日裡只會鬥雞玩狗,跟他們的爹是同個模子印出來的,女兒郁以婷和郁以喬年紀一般大小,也是個驕縱任性的主兒。光靠那點俸銀,怎養得活這一大家子?儘管曹氏再精明能幹,也沒辦法阻止銀子往外流。

於是,侯府的田產一塊塊賣掉,鋪子一間間收起,家裡的姨娘、下人也打賣不少,可這是飲鴆止渴,少了田莊鋪子的收入,日子益發艱難。

相反的,當年分家出去的二房,這幾年生意竟做得紅紅火火,連皇宮裡都曉得他們包子鋪的名頭,當年的幾百畝田擴大成幾千畝,鋪子多上好幾倍,看得曹氏眼紅不已。

去年曹氏拿百兩銀子硬要入股包子店,被康氏給拒絕,還以為心高氣傲、好面子的曹氏會氣得不再上門,沒想到曹氏無恥,她的兒子們也不遑多讓,經常就到二房打秋風。

郁以喬認為此風不可長,人性本就貪婪,日子一久,恐怕他們不只會把這裡當成提款機,還會想把整間銀行給搬回去。

她向秦宛音略略提起,秦宛音也覺得是這個理兒,於是讓康氏雇幾個武功不錯的護院守在屋宅裡,一見到侯府的少爺,二話不說便給擋回去。她們寧願把銀子給護院,也不能養肥那幾個敗家子。

風平浪靜過了一段日子,沒想到他們會挑大年初一走親戚的時候來訪,這種時候,康氏心底再不歡喜,也不能把人給打回去。

「那我去跟大娘、二娘、三娘說一聲。」郁以喬道。

「我已經去說過了,你放心。」

「那你有沒有叮嚀嬸嬸,千萬別軟了心,又讓他們敲上一筆。」

「放心,你這個小財迷,早就叮囑過了,他們帶來幾盒糕餅,難不成還能換上幾百兩銀子?我讓廚房大嬸送幾隻雞、幾條魚,和一些土產到客廳當回禮。」

想到那三個自命風流的紈褲子弟提著雞鴨魚往回走的模樣,他們忍不住笑出聲。

「你真壞。」

「對付壞人就得用壞法子,否則,他們當真以為包子鋪是他們的。」

現在想來,當初那片店賣得對,否則包子鋪開在郁家的房產上,管它分不分家,他們定會說那是郁家的東西,人人有份。

「可不是,他們不會到包子鋪上去鬧事了吧?」

「有人守著,他們敢?」那幾個沒出息的傢伙皮細肉嫩的,上回被狠狠揍過一頓後,嚇得再經過包子店時,都繞路走。

「想來他們也不簡單,我們都住得這麼偏了,他們還這麼不辭辛勞,坐兩個時辰的馬車來走親戚。」

「你沒聽過嗎?窮在京城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窮人便是在十字街頭耍十股鋼鉤,也勾不來親朋骨肉,富人在深山老林舞刀槍棍棒、設陷阱,也趕不跑無義親朋。世間人,皆是逐名趨利之徒,倘若我和母親至今仍一窮二白,他們怕是見到我們就要背身轉路。」

「現實。」郁以喬擠擠鼻子。

「現實貪婪都不怕,敢明著說的還好,若是陰著來,才教人心驚膽顫。」

「是啊,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那個曹氏的手段二娘、三娘沒少講給她聽過。「對了,以翔,我聽娘說,開春後你就要準備考試?」

「是,上回師傅說我年紀太小,不然院試已過、取得秀才資格,應可以試試鄉試的,就算考不上也當個經驗。」

他娘東省西省,什麼錢都捨不得花,可在聘師傅這方面,出手大方得很。

「嬸嬸很希望你能夠當大官。」

「娘辛辛苦苦養我長大,為了她,我怎麼也得去搏一搏。」

「可那是你喜歡的嗎?」

「當然,身為男子就該建功立業、報效朝廷!」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她舒口氣。是他喜歡的、想要的就好,人嘛,總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才能做得久、做得好,不管是哪個時代,能朝夢想前進的人,都是幸福的。

「小喬,元宵節城裡很熱鬧,我帶你去看花燈好不好?」他突然提議。

她微微一笑。其實她並沒有那麼感興趣,什麼花燈沒看過啊,連LED的她都見過,只不過,見他興致那麼高昂,倒也不想掃他的興。

「好啊。你先去前頭吧,看看情況怎麼樣,回來說給我聽。」

「行,你等我。」

送走郁以翔,對著他的背影,她臉上掛起淡淡笑意。她已經遇見翔了,接下來呢?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她才能與大橋和阿董相逢?她能否再度接續與大橋的情誼,以及和阿董的愛情?

深吸口氣,冰涼的空氣深入心肺,換得一片清澈沁心。她……期待著。

元宵節熱鬧得不得了,京城的每條街道上都擠滿人,那些穿著華貴的公子小姐們,替京城添入一筆綺麗風景。

處處都亮著燈,燈光將街道照得如同白日一般,賣小吃的、小玩意的、繡品胭脂的……攤子擺成一條長龍,小販們的叫賣聲、客人們的還價聲,交織成一幅富麗繁華景象。

今夜,皇帝與民同樂,在南門大街上,搭起擂台,讓百姓猜燈謎。

擂台前萬頭攢動,主持猜燈謎的是大學士蕭景銘,他素有才名,京城許多士子都想盡胳法拉關係,想要拜在他的名下,可惜他個性高傲、挑得很,一般人入不了他的眼。

郁以喬和郁以翔到的時候,許多燈謎都已經被人猜走,只剩下幾個較難的還貼在牆頭,等著人上台。

郁以翔把小花燈硬塞在她手裡,拉著她走向擂台。

她等老半天都沒看到人上台,便把目光轉向上頭的燈謎。大學時期,她上過一門通識課,她已經不太記得燈謎分的什麼捲簾格、徐妃格,不過為了那門課,她搜尋不少、也解不少燈謎倒是真的。

「施恩不求回報,射論語裡的句子。」她低聲念道。什麼鬼啊?這才不是猜燈謎,是在考較誰的論語背得熟吧。她拉拉郁以翔的衣袖問:「你知道謎底嗎?」

「還不簡單:賜也何敢望回。」

哇,這麼強,嬸嬸請師傅的銀子,全砸對地方了。

「那……『核』,也射論語中的句子,答案是什麼?」她這次存了考他的心思。

「核的裡頭有什麼?」

「核仁?啊!知道了,答案是:仁在其中矣。」

「還不錯嘛。」他揉揉她的頭髮,滿臉的嘉獎。

她笑開。猜這種燈謎需要一點古文造詣,她沒那麼厲害,但如果問她「誰最懂鳥,射一成語」,她會毫不猶豫猜出「驚弓之(知)鳥」;「閻羅王,射一字」,她也可以馬上回答,「閻羅王是鬼王,答案是瑰」;問那些無厘頭的冷笑話,她更是強中的強手,但拿這種四書古文題來考她,是問道於盲了。

「只是近黃昏,射一字。是哪個字?」她又問郁以翔。

「黃昏在酉時,將近酉時就是『醬』嘍。」

「厲害,再來一個;待字閨中,射古文一句,是哪一句?」

「別告訴我你猜不出來。」他斜眉望她,不信她連這都不行。

「給個提示吧。」

「行,五柳先生傳裡的句子。」

她想了想,靈機一動。對啦,待字閨中不就是還不曉得以後的老公是誰,她笑著回答,「先生不知何許人也。」

「就說咱們家小喬還是有點腦子的。」

兩人在下說說笑笑。和前世一樣有條件成為偶像歌手的郁以翔,長相樣貌自然好,本就是極其亮眼、鶴立雞群的人物,因此蕭景銘一眼就看見他。

他上前幾步,對台下的郁以翔說:「這位小哥兒,知道謎底的話不如上台,將答案填上,讓大家評點評點。」

蕭大學士都出聲請人了,他於是上台,接過小廝遞來的毛筆,逐一將謎底給填上。

見他下筆毫不遲疑,蕭景銘眼底慢慢浮上驚艷,待他放下筆時,台下一陣掌聲響起。

蕭景銘撫撫長鬍子,說道:「真是不簡單,小小年紀居然能全數猜出。」

他上下打量他,越覺這少年不但聰穎,更面如冠玉,俊朗不凡。他笑著問:「這位小公子,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年紀了?」

「回蕭大人,在下姓郁名以翔,年十五。」

才十五歲就有此等氣度?蕭景銘微微一笑。這孩子是個可造之材。

「姓郁?可是文成侯府的子弟?」

郁家幾個小共,他都是聽說過的,各個不務正業,只會吃喝嫖賭,沒想到竟有這號人物,難道是不受重視的庶出孩子?

「文成侯是在下的大伯,我的爹爹是郁瀚屏。」

原來是二房,當年他曾和郁瀚屏在同一個書院唸書,郁瀚屏和他的哥哥截然不同,是個有才有德的,只可惜過世得早,否則現在定也是朝堂大員。

「可有打算走仕途?」

「是,今年開春,師傅讓我去參加考試。」

蕭景銘滿意點頭道:「如果課業上有任何問題,就到學士府來找老夫。」

這話代表他肯提攜他一把,郁以翔豈有聽不懂之理,連忙笑著應下。

蕭景銘又問他幾句,他從容不迫、對答如流,讓蕭景銘更起欣賞之心,但在擂台上自然是不好說得太多,便邀他到後台論話。

郁以翔回頭看了郁以喬一眼,意思是要她上來一起過去。

那種儒生的應對,每句都是文言文,她才不感興趣。於是她對他搖搖頭、渾揮手,再指指附近的茶樓,意思是自己會在那裡等他。

郁以翔苦笑一下、點頭回應,便隨著蕭景銘走去。

謎題已經猜完,擂台前的人群慢慢散去,郁以喬也跟著大家離開,朝著和郁以翔約定的茶樓走去。

突然間,身後突現一陣吵嚷的人聲,她回頭,發現一匹瘋狂的褐馬正朝街心奔來。她趕在馬匹接近那刻前退到馬路旁邊,這時,不知道是誰朝馬腳射了利箭,瞬間,烈馬前蹄無力支撐、猛然跪下,砰!一聲,馬背上的人就這樣狠狠跌下來,摔在她跟前。

眼睜睜看見這一幕,郁以喬嚇死了,她搗著嘴看向躺在地上的男人。

他的雙眼緊閉,嘴唇慘白,鮮血自他的後腦間流出來,他的身體以一種相當奇怪的角度仰躺在地上,如果她沒猜錯的話,他已經跌斷脖子。

眼見他大概活不成了,圍觀百姓一擁而上,把站在最前頭的郁以喬更加往前推擠,她一下子被擠到男子身邊。

他們提著手中燈籠照向已經昏迷不醒的傷員,讓她看得更清楚了。

這男子看起來相當年輕,約莫十七、八歲,他的五官很立體,濃眉深目、高挺的鼻樑、薄埂的唇形,看起來有幾分嚴肅,他穿著天青色長衫,布料是上好的綢緞,可這大冷的天,他竟連大裘披風都沒穿出來?

發生什麼事,非得趕得這樣急迫?下一刻,她的視線落在馬身上,那些箭穿骨而過,還有一支射進馬頸正中央,可見那力道很大,射箭之人武功高強。他是和誰結下仇,讓人對他下這樣的殺手?

「讓開、讓開,我是大夫。」

眾人讓出一條道兒,一名年約四十的中年男子走向前,他翻了翻地上男子的眼皮,又為他把脈,好半晌,搖搖頭說:「這個人已經死了。」

死了?看來她沒有猜錯,那詭譎的姿勢,正常的脊椎擺不出來。郁以喬蹙緊雙眉,低頭望向毫無生氣的男子。真是……還這麼年輕呢。

此時低語聲傳進她耳裡。

「是將軍府的大公子董亦勳。」

「大公子?是嫡出還是庶出的那個?」

「自然庶出的那個,嫡出的那位是董二公子,叫做董亦橋,人家可是新科狀元呢,哪像這位,成天流連秦樓楚館,才十七歲呢,已經妻妾成群。」

「真的假的,看起來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怎麼會是這副模樣?」

「所以啊,董將軍只看重嫡子,從沒把這位放在眼裡。幸好是他出事,如果是那位董二公子出事,董將軍怕是要傷心死了。」

他們的話惹得郁以喬蹙眉。這是什麼鬼話!厲害的兒子出事會傷心死,笨兒子出事就沒關係?兒子好或壞,還不是父母親教養出來的。

她從懷裡掏出帕子。管他是什麼風流人物,人死為大。俯下身,正要將他的臉給蓋起來,沒想到,應該已經死去的人居然突地張大眼睛對上她,一手緊緊握住她的手腕,讓她進退不得。

深邃的眸子,彷彿要看進她靈魂似的,她嚇得呼吸一窒,差點兒站立不穩。

這時,一隊人馬從遠處奔馳而至,接著最前頭的馬背上跳下一人,飛快往董亦勳身邊跑來,他驚訝地看著她和董亦勳的動作。

郁以喬匆匆回望他一眼,頓時,明明是大冷的天,她卻心頭發熱。

那是大橋!他的相貌和高中時期一模一樣,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那張隨時隨地都把陽光給捎帶上的笑臉……好似他一轉頭,就要對她招手,問:想不想吃校門邊那攤蔥油餅?

她的心臟幾乎要停擺了,所有的細胞都在喧鬧叫囂著大橋、大橋、大橋、大橋……

他向她走來,一步近過一步,她以為他就要說話了,他會說什麼?是「好久不見,你好嗎?」還是「久違了,怎麼還是和以前一樣傻!」呢?

她滿腦子漿糊還沒有理清楚,就發現那個「已經死掉」卻能夠張眼還握住自己手腕的男人又緩緩閉上眼睛,而大橋只是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就轉開頭。

隨後而至的士兵將百姓們趕走,他們圍成圈,將董亦勳和大橋圈在當中,她想再次靠近,可那群士兵像銅牆鐵壁似的,將所有人擋在外頭。

不多久,穿儒衫的太醫到了、馬車也到了,董大公子被抬上馬車,隱隱約約間,她聽見有人喊大橋二公子。所以大橋就是那位董將軍的嫡子董亦橋?

人在她眼前來來去去,她無法靠近,只能看著他像一陣風地來、又像一陣風似的離去。她在嘴中喊著大橋,心底湧上無數難解情緒。

接在翔後面,大橋出現了,不管兩人有沒有交集,她都無法否認這是奇蹟,是奇蹟精靈帶來的禮物,如果大橋是第二個,那麼是不是阿董也即將要粉墨登場、來到她面前?

她可以認真期待嗎?或者,奇蹟的腳步只到這裡?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00 PM

第二章

時光匆匆,距離那個元宵佳節已經五年,郁以喬也長成了十六歲的大姑娘。

比起前輩子,她現在這身皮囊要好得太多,濃眉大眼、窈窕身段,掐得出水的皮膚是用燕窩和珍珠粉給養出來的,三個娘,能補的、能擦的,再貴的東西,都不吝嗇花用在她身上,她雖然不算什麼名門閨女,卻在養尊處優的環境下,養出幾分大家閨秀的氣質與性情。

她琴棋詩書雖然不是頂尖的,卻也拿得出手;歌喉雖然稱不上個好字,至少還算五音全,發出聲音不會秒殺周邊生物;但她有臀殘、腰殘加胸障的困擾,即便有柳盼采這種劉真級教師的調教,還是會把曼妙舞蹈跳成舞棍阿伯,所以柳盼采老早就放棄這個不實想像。

但她最差的還不是舞蹈,而是女紅,追根究底,她就是沒那麼大的耐心,能把衣服縫合起來已經很了不起,還要她在上頭繡花,那乾脆拿把刀子把她殺了。

這一點,讓三個娘著實頭痛得緊,可女兒是自己的,再頭痛也得把女兒的缺點給瞞著。不過,她的廚藝倒是一日千里,再不是前世那種只能炒飯的功力。

而郁以翔,過去五年是他人生中最亮眼的一段。

在那個元宵夜裡,蕭景銘領著他到後台說話,他還以為蕭景銘有什麼私房話要對自己說,沒想到他竟是引見少年皇帝給他。

少年皇帝梁琛十二歲登基,由端王、六王爺、王丞相等大臣輔政,熙和六年,他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少年。一席欲罷不能的談話後,他和郁以翔看對眼了,之後在蕭景銘的學士府裡,兩人又見過幾面,建立起交情。

過去五年,郁以翔連中三元,今年春闈,皇帝欽點他為狀元,直到殿試那天,他才曉得自己口中的梁大哥,竟然是當今皇帝,讓他悄悄地捏了把冷汗。

前年,康氏母子、郁以喬和秦宛音三人陸續搬離郁家當年給康氏的宅子。

因為包子店的生意越做越好,需要有人管理,而且若是住在京裡,郁以翔訪名師、與學子交誼也較方便,加上他和郁以喬的事,兩邊的長輩心底都有了默契,孩子漸漸長大,總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天天膩在一起,在成親前多少要避一避,於是康氏在京城購下一間大宅子,帶著兒子和家僕搬進去,而怕招人眼的秦宛音三人則帶著郁以喬搬回原來的住處。

郁以喬進書房的時候,秦宛音正與周掌櫃在對帳。

包子店的盈收讓秦宛音手邊攢了不少錢,以前她們沒想過要賺家底,總想著省吃節用,那些嫁妝足夠替她們三個女人送終,可是包子店的成功,無疑給了她們很大的鼓勵。

生意越做越有信心,她們再不是無知的女子,她們有見識、有看法,心裡有定見,漸漸地,言談舉止間多出幾分自信與篤定,那種豐采是慢慢養出來的,沒歷練過的人,養不出這份沉穩。

曹氏並不知道包子店有一半是秦宛音的,眼看包子店生意越來越好,康氏搬進大宅,出入乘坐的馬車豪美奢華,穿戴皆是昂貴的寶石珠玉、綾羅綢緞,且兒子又入朝為官,風水輪流轉吶,二房的成功與已經衰敗的文成侯府成了強烈對比,族中人又常在底下私語,說什麼舉頭三尺有神明,惡人自有天來磨,沒有人會一路被欺壓到底……這些話讓曹氏眼紅嫉妒到不行。

不管怎樣,包子店已經開到頂了,除了京裡,京城外頭幾個富州縣也陸陸續續開了十二家,再開下去,就要搶自己人的生意了,因此廚藝越來越精湛的楊素心提議開一家酒樓。

這個念頭已經存在很久,卻沒付諸實行,這是因為名頭上她們都還是文成侯府裡的人,哪天若消息傳出去,郁家那群吸血鬼不天天上門才有鬼。

直到前年,秦宛音無意間救下周掌櫃一命。

周掌櫃姓周名易傳,四十歲出頭,個子高高瘦瘦的,長相斯文,但眉目間有一股銳利精明。

聽說他年輕時曾經考上秀才,但後來的科考卻屢試不中,二十歲那年他棄文從商,長年在外營商,令他頗有眼界見識。然好景不長,四十歲那年,家逢大變,一把無情火燒掉他的人生。

火是在深夜燒起來的,除了還在外頭應酬的他,父母妻兒全沒逃過一劫,在為家人辦喪事期間,又傳來運送貨物的船隻沉沒,多年經營,全付之一炬。

萬念灰的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城郊,原想跳河自盡的,卻讓秦宛音給命人救上來。大家好說歹說,勸他珍惜生命,他卻仍置若罔聞,一心求死,直到郁以喬衝到他面前怒問:「如果你連死都不怕,人生還有什麼好怕的?跌倒了、再爬起來,失敗了、再拼點力氣走向成功,這樣做會比死更困難嗎?要是我,不拚搏到最後一刻,絕不認輸。」

他看著她堅毅的表情,心折服了。不過是個小小姑娘,竟有這般見解,虧他還是在外走踏多年、經過無數風雨的男子,豈能不慚愧?

後來他又聽說了秦宛音三人的故事,心想:三個弱女子都能為自己掙出一片青天,難道他堂堂男子就不如她們?他的鬥志被激發,枯槁的心死灰復燃。

在休養三個月後,接下掌櫃一職,由他出面在京城頂下一間酒樓,掛上招牌「食為天」。

楊素心、柳盼采堅持讓女人有機會與男子一爭上下,於是征來一批廚娘和女夥計,由楊素心親自指導廚娘做菜功夫,而郁以喬則訓練那批年輕的女夥計,教導她們服務精神,如何引導客人點菜等等。

女人天生吃苦耐勞,而且在這個時代背景下,長期受欺壓,因此更加珍惜可以掙得銀子的機會,像這樣可以不必賣身為奴又能賺家底,大夥兒自然是擠破頭地想要進來。

有好廚子、好員工,以及足夠的資金,「食為天」開張了。

也虧得周易傳本事,居然一個人能帶著一票女人做事,還做得有聲有色,剛開始郁以喬還擔心,一名男人與一群女人共事,會不會磨出疙瘩,幸好只是白白擔心一把。

因為周易傳的事兒,柳盼采常笑話秦宛音--「姐姐以後沒事多出門逛逛,姐姐眼光好,第一回撿了個好女兒,第二次撿一個好掌櫃,下回說不準,連皇帝也給撿回來。」

「娘、周叔叔。」郁以喬進屋,屈身一福。

「怎麼來啦,三娘給的繡件繡好了?」

「食為天」生意越來越忙,她們怕落下小喬的教養,因此在課業上盯得更緊,不過也幸虧這丫頭手腳麻利,做什麼都拼著勁頭,想和誰搶什麼似的,她們都覺得如果她是男兒身,恐怕不比翔兒差半分。

「是。」是做完啦,只不過精緻度比大娘做的差一大截,不過沒關係,三個娘都是護短的,她做得再差再糟糕,話從她們口中出來,還是比別人家的女孩兒要好上許多。

「你二娘呢?」

「她在廚房做新菜,讓我別去鬧她。」

「你這張嘴太刁,又老愛指手劃腳,確實別去給你二娘添亂。」秦宛音捏捏女兒的小臉笑道。

郁以喬吐吐舌頭。她哪裡嘴刁,只不過是前輩子讓翔的手藝養得太好,至於指手劃腳……這點她沒話反駿,前輩子她就被嫌棄過什麼都不會,意見偏比人家多十倍。

「知道啦。」

「你先坐坐,我與你周叔叔再說幾句話就陪你。」

她點頭,從架子上抽出一本書,安安靜靜地待在旁邊看著。

周易傳望向她。他很喜歡這個聰明伶俐的大姑娘,她經常語出驚人,想法見解與常人不同,卻讓人思索半天后,覺得她說的話句句都是道理。

在生意上,她的意見也常讓他倍感驚訝,一個小女孩,竟然能有此眼界?倘若小喬不是女孩子,他定要把人給帶在身旁好好磨練。

對過賬後,他向她拋去一眼,刻意揚起音調,指著單子上面的名字說:「大夫人,這些人怎麼辦?」

「目前飯館還小,實在用不了這麼多的人,也只能同她們道個歉,倘若日後有機會,再請她們過來幫忙。」秦宛音猶豫半晌後回答。

她心底也覺得可惜,她們都是肯埋頭苦幹的,上回一位沒被留用的年輕婦人在見到自己時,竟然下跪,說自己和女兒被夫家趕出來,求求她賞一口飯吃。

她心有不捨,可當場那麼多人在看,倘若她點頭破例,對別人怎麼公平呢?她又不是開善堂的,只好板著臉,悄悄等在路邊,讓府裡下人在她經過時,送幾兩銀子,先助她度過這關再說。

聽見周易傳的話,郁以喬放下書,卻未出聲。

周易傳見她似乎沒有話要說,略略失望,可……他在想什麼呢,不過是個小丫頭,他怎能期待那麼多?他站起來準備告退,她卻在這時起身走到他旁邊問了。

「周叔叔,沒被咱們僱用的人很多嗎?」

「不少,有近百名呢。」

「周叔叔,如果記下她們的姓名、住處、年齡、特長、樣貌等等,若是有別家的鋪子也想用人,咱們是不是可以推薦她們過去工作?」

「小喬心善,想幫她們一把,替她們找活兒?」

「這不只是善心事,是利人利己的賺錢事。」

「賺錢?怎麼說?」

「如果我們推薦過去的人合用,那些鋪子就得按人頭給咱們一點銀子,當作跑路費。」

「這不是牙婆嗎?小喬怎會想到做這行。」周易傳笑了。

「牙婆靠買賣人口賺錢,咱們又不買人、賣人,不過是在中間當媒介,只要把每個人的能力、志趣,希望得到月俸給記得詳盡清楚,就可以確定他們適合做哪行。一方面,咱們可以幫那些窮困的人家謀出路,另一方面也可以幫助商家找到最恰當的人手,這和牙婆當然不一樣。」

「可多數的人家寧願把人買回去,本來調教個三五年,就可以讓他們賣命一輩子,誰會放棄這麼省事的法子,去僱用陌生人?」

「那可不一定,有些店家,比方賣涼水的好了,冬日裡生意清淡,人手夠用,但一到夏日,生意好轉,顧客輪番上門,經常忙不過來,只能眼睜睜看著銀子三過家門而不入,倘若忍痛買人進來,冬天不但多個吃閒飯的還得發給月銀,如果用聘雇的方式,只要在最忙的三、五個月裡僱人幫手,不但省錢,也可以把荷包賺滿。」

「再則,大家都清楚,最能夠幹活兒的,不是那些嬌滴滴的小姑娘,而是二、三十歲的婦人,而牙婆賣的大多是沒經過事的七、八歲小姑娘,買回家裡得教、得養,若是養過幾年,發現性情不好,也只能發賣出去,之前的心血全白耗。」

「若發賣的是婦人,買家又不樂意了,好端端的能做到二、三十歲,若不是行為不檢、不招人眼、犯了事,原主人怎捨得賣?因此,能做事、懂眼色的、肯吃苦耐勞的,反而賣不到好價兒。」

「而二、三十歲上下的婦女,孩子們多數都已經夠大,能夠放開手腳,若是可以出外工作賺點銀子供孩子唸書,日後替自己拚個誥命夫人,豈不光榮。」

「因此不賣身卻能賺錢的工作,便是她們最好的選擇,瞧咱們這回徵人的情況就知道,才征五個就進來將近百人。」

「你說得倒是有幾分道理。」聽她說得有條有理,周易傳心動。

郁以喬見狀,再補充道:「何況這行剛開始,根本不需要什麼成本,只要找個會認字、心細、擅長觀察人的,將想要找活兒的人的特徵及需求給細細記下即可。咱們現在開的是酒樓,是人談論是非的最好地方,只要周叔把這個消息宣揚出去,應該會有店家來我們這裡找人的。」

「大夫人……」周易傳向秦宛音看去。

秦宛音微笑,溺愛地揉揉女兒的頭髮。這丫頭總有一堆奇怪點子,不過這些點子還真是有用,比方上個月的「點餐超過二兩便贈五百錢兌換券,可在下回付賬時抵用」的法子,讓飯館生意提升將近三成;又比方去年年終,每位結帳超過三兩的客人,都可以得到一份外面買不到,卻又好吃到讓人吮指回味的蛋塔,那個月,天天高朋滿座,樂得周掌櫃笑不攏嘴。

剛開始聽到那些點子時,她也像周掌櫃方纔那樣,不認為能夠成功,可事實證明,每次小喬都是對的,那麼這回,她有什麼好反對的?

「就照小喬說的去試試吧,反正左右是多聘一個人,成也好、不成也罷,有這麼多人的名單在咱們手裡,至少下回想要僱人時,就可從中挑選最好的來用。」

郁以喬見自己的意見被採納,笑彎兩道眉。

嗯,不管在古代或現代,她那骨子裡想搶錢的染色體都沒變啊。

「是,夫人。」

周易傳向她投以欣賞目光,正準備退下去時,柳盼采卻怒氣沖沖地從外頭走進來。她踢開椅子用力倒水,把杯盤弄出一陣響聲。秦宛音無奈,都三十幾歲的人了,還是一副直來直往的臭脾氣,可怎麼辦才好。

郁以喬見狀,連忙迎上前去,勾起她的手,笑問:「三娘,您怎麼啦,誰欺負您?快告訴女兒,女兒去給您欺負回去。」

柳盼采沒好氣地覷她一眼,手指用力戳上她的額頭,害得她往後一仰,幸好她個頭不高、重心穩,否則定要來個倒栽蔥。

「我怎教你的,叫你要好好把以翔的心給籠絡住,你到底有沒有在聽話啊?」

「有啊,我又沒同他吵架。」

「光沒吵架就行嗎?你知不知道,以翔現在是狀元郎,京城裡多少名門閨秀兩隻眼睛直盯著呢,何況他和皇帝是舊識,再過幾年,定會成為朝廷棟樑,這麼好的男子你不看緊一點,不怕被人搶走?」

秦宛音把女兒拉到身後,問柳盼采,「你是怎麼啦?一回家就同小喬紅臉,你要罵她,也得先讓她明白自己做錯什麼啊。」

「姐姐,你不知道,以翔的老師,那個什麼蕭大學士的,已經向他家暗示,要他們讓人去蕭家提親,如今以翔的娘心底正琢磨著呢。」

「這有什麼好琢磨的,我們之前早就講好的不是嗎?」秦宛音蹙起柳眉。

「不就是這話,可你曉得以翔的娘怎麼對我說的?她說二房人少,她早就盼著以翔能夠開枝散葉,之前是因為以翔要考試,我們又捨不得小喬早嫁,婚事才會拖到今天,如果小喬早點嫁進門,蕭家女兒自然而然就是側室,現在這個狀況,也只能讓蕭家女兒當正室,小喬為側。

「這是什麼話啊,說得好像小喬當不了正妻,還是咱們的錯。然後她又講了一堆刺耳話,說什麼男人本該三妻四妾,以翔是獨子,自然該負起責任,替二房多添幾個孩子,現在有蕭家女兒幫忙,小喬可以輕省點兒,還說她已經與蕭家有默契,等婚禮過後,就讓小喬以平妻身份嫁過去。

「這是什麼欺負人的說法?咱們幾個姐妹全是三妻四妾的受害者,怎麼可能讓女兒去同別人分丈夫?平妻又怎樣,真能越過那位蕭家姑娘?人家的爹可是內閣大學士,小喬只有咱們這三個沒身份、沒背景的娘。

「何況當年姐姐是正妻、曹氏是妾,到最後又如何?只要耍陰耍狠耍不贏人,就得一輩子被壓著頭,小喬是被咱們寵大的,心思善良純正,就算再聰慧,也擠不出那等骯髒手段。

「姐姐,原諒妹妹踰越,這門親事,我說了算!如果以翔非要娶蕭家女兒,我寧可把小喬留在身邊養一輩子,也不讓她受這個苦。」柳盼采劈哩咱啦地說上一大串,滿臉憤然。

郁以喬聽在耳裡,感動得說不出話。以前電視劇中每個穿越人總要在那一夫一妻上頭糾纏不已,而她,何其幸運,有這樣疼惜自己的三個娘,把苦惱人的事,全替她擋在門外。

她衝上前一把抱住柳盼采,整個人賴到她身上。「我不嫁、我不嫁,這輩子我就要賴在娘身旁,好好孝順你們、照顧你們,掙很多很多的銀子,讓你們過得比誰都風光。」

「傻丫頭。」聽她這樣說,柳盼采也氣不起來了笑著,親暱地捏捏她的瞼。養丫頭就是這點好--貼心。

秦宛音歎氣,說道:「當初咱們不教她那些彎彎繞繞的花花腸子,便是決定要替她定一門好親事,讓她不必走咱們走過的辛苦路,若是以翔的娘決定讓蕭家女兒進門,那這門親事也不必再議。」

柳盼采聞言,鬆口氣,又戳上郁以喬的額頭,笑罵她,「你怎麼能不嫁,我們還想抱小外孫呢。」

「不然,我來招個上門女婿,讓他天天給娘捶背捏肩、捧洗腳水。」

「那種沒出息的女婿,咱們還瞧不上眼呢。」

「那就挑個好男風的,他絕對不會在外頭亂搞,而且無法人事,對妻子深感愧究,肯定會加倍溫柔體貼。」

「你這腦袋是怎麼想事的?連這種事兒都想得出來。」這回柳盼采掐她的臉掐得狠了。

一痛,郁以喬摸摸自己的臉,哀怨道:「狀元郎不行,凡夫俗子不行,連與眾不同的特殊男人也不行,你們挑女婿的標準在哪裡?」

「咱們不求樣貌、不求財、不求高官、不求才幹,只要他一心一意對待,願意好好疼惜,和我們家小喬踏踏實實、和和美美過日子就行。」

郁以喬紅了臉,勾起兩位娘的手臂,笑說:「周叔叔,您得幫幫忙,找到這種好男人,讓我的三個娘都滿意。」

秦宛音見她似乎沒為這事感到難受,一顆心才放了下來。她們只怕孩子上心在意,如果小喬無所謂,她們也就能撂開。

周易傳笑了笑回答,「這事兒包在周叔叔身上,周叔叔會張大火眼金楮,好好把人給挑出來。」

郁以喬用力點頭。「記住哦,千萬小心,不要一個不仔細挑到皇上,那我可慘定了。」

她的玩笑話惹得幾人展眉大笑,這件事就此揭過。

邊關大捷,領兵的是董昱將軍的庶長子董亦勳。

關於這個庶長子,郁以喬這幾年聽過的小道消可息多了,不過她之所以特別注意將軍府這些消息,倒不是因為這位庶長子的關係,而是因為那個長得很像大橋的董家嫡子董亦橋。

在這個階級分明的時代裡,她根本沒機會與大橋相識,她能做的,唯有暗地注意將軍府的消息。

而且聽說,這位庶長子董亦勳自墜馬清醒後性格大變,遺忘了過去種種,連身邊的妻妾兒子也記不得,不過他卻收拾起過去風流、無所事事的紈褲性情,認真地念起書,這讓董昱將軍心情大悅,直覺自己撿回一個兒子,府裡的太夫人更是樂得闔不攏嘴。而那年的墜馬事件則因線索不足,成了羅生門。

年輕時期的董亦勳雖愛風流事,可出生在將軍府,打小沒少練過武功,因此傷癒後,他主動要求同他父親去軍營裡練兵,在累積經驗之餘,他熟讀兵書,屢屢在皇帝跟前提出不少退敵法子,頗得皇帝看重。

過去幾年,他帶兵打過幾場不大的戰役,總在最短的時間內取得勝利。而這次邊關的兀骨部族作亂,領兵的董昱將軍誤陷敵計,中箭傷重。邊關離京城很遠,一來一回得花上兩個月時間,但戰事瞬息萬變,董昱沒辦法等朝廷定下新將軍人選,便授權給在軍中盛名頗高的董亦勳。

在董亦勳的指揮下,大梁軍橫掃敵人門戶,大敗兀骨十萬兵,又趁混亂派暗衛接連刺殺兀骨部族裡幾個聲勢高的領頭大王,使得兀骨接下來將面臨的最大問題,由虎視眈眈的敵國,轉為部族的分裂、統合,以及爭奪首長之位。

自從文成侯的祖上郁定國之後,大梁再沒出過像董亦勳這般驍勇善戰的將軍,因此班師回朝日,皇帝龍心大悅,命百官在城郊相迎。

郁以喬家的「食為天」就開在京城大街上,席位早在幾天前就被預訂一空,京城裡許多名門閨女、金貴公子,一大早就在「食為天」等著看這位備受皇帝青睞的年輕將軍。

好奇心人皆有之,湊熱鬧的心思也人人具備,郁以喬當然也不例外。為了她,周易傳還在二樓多安了一張小桌子。

說實話,她對董亦勳並沒有太多想像,倒是對酷似大橋的董亦橋很感興趣。其實她想過,也許郁以翔根本不是前世的齊翔,是自己強加附會,不斷尋找兩人的相似點,便益發覺得他們是同一個人,因此當董亦橋那張相似的臉龐出現,她便做出相同聯想。

不管是不是,不管奇蹟精靈是不是要領著自己到這個時代來見證奇蹟,她都相信,有緣分的人,不管經過幾個世代,換過多少次身份、樣貌與性情,都終會再次相聚。

於是她告訴自己,是的,董亦橋就是大橋,也許終其一生他們無法碰在一起,她也會時刻注意他的消息。

也因此,她雖不願意心存算計,但還是忍不住地想,是不是董亦勳越能幹,大橋在家裡的地位就會越危岌?

「小姐,董將軍來了,咱們要不要挪個位兒,到窗邊去看?」她的貼身婢女雁兒出聲提醒。

郁以喬皺眉,低聲問:「奇怪,那位董將軍家裡不是已經妻妾成群,怎麼還有那麼多女人在意他?」

她對別人的囊中物不感興趣,可沒想到對於分享別人丈夫這種事情,這時代的女人非但不介意,還樂得前仆後繼。

「小姐,這你就不曉得了,董將軍這幾年都待在外頭,家裡的妻妾卻不知道犯了哪路神明,居然一個接著一個死掉,正妻過世的時候,董將軍正在打仗,忙得無法抽身回府。聽說皇帝為了補償他,打算替他賜婚呢。

「現在董將軍府裡只剩下兩個通房丫頭,而董將軍有好幾個五、六歲的孩子,一嫁進去,就可以將那些年幼的孩子盡數攬在手中,根本不用急著生孩子,可以先和將軍和和美美地過上一段新婚日子,你說,這對哪個女人來講不是樁好親事?」

當初她會挑選憨傻的雁兒來當貼身婢女,就是看中她的八卦能力,郊區生活很無聊,有一堆八卦來當消遣可以打發時間,對她而言,雁兒就是她的壹週刊、只果日報。

郁以喬點頭,又問:「可就算在這裡看上眼又如何,皇帝不是要賜婚嗎?誰曉得皇帝中意哪家姑娘。」

「小姐又犯傻,就算不能當嫡妻,當側室也不錯嘛,將軍還年輕,日後的前程好得很,這種男人要是放過,才是對不住自己呢。小姐,你的鬼點子最多,要不想個辦法在將軍策馬經過時,引起他的注意?」

聞言,她失笑。她明白,好的搶手、爛的沒人要,就像攤上的水果,如果不想同別人搶,就得提早出門。

可搶男人又不像搶水果那般容易,水果進了你家大門就是你的東西,而男人,有手有腳,尤其在這樣的時代,想阻止他往外發展,還會被以善妒為由休棄,如果不打算阻止他分情,就得有與人切半對分的準備心。

她這個人求的不多,如果始終遇不到蘇凊文,還是挑那種不太好、也不太差的傢伙,順順當當地過完一生便好。

發現有人在聽她們對話,她於是順手送上幾分人情,笑道:「怎麼引啊,這裡的姑娘樣貌才情一個個比你家小姐我強,董將軍再沒眼色,也不會瞧上我的。」

她的話滿足了那群小姐的虛榮心,她們笑著別開臉,不再對她心存敵意。

郁以喬揚起眉頭,笑出兩分得意。她那個眼觀四路、耳聽八方,接收各方訊息做出最完美響應的業務員專業還沒丟盡吶,可惜這裡沒有人炒房賣房,否則她這麼了不起的人物,肯定又會創下驚人佳績。

「小姐,你沒看那些小姐們手裡都拿著帕子,說不準兒,待會兒就有人順勢把帕子丟出去,將軍伸手一接,不就情定終生?」

「丟條帕子就能情定終生?你想太多,要是將軍把帕子揮開,那豈不是大大沒臉,不如……我把你給丟下去?一條人命耶,將軍肯定不會袖手旁觀的,他武功高強,只要飛身一躍就能把你救下,那我再上前同將軍好好感謝一番,讓將軍留下深刻印象,你說,這個計劃妙不妙?」

雁兒拍拍手,直說:「小姐真是聰明,順手拈來就是好法子,不過,小姐千萬要記住哦,要把我推下樓,一定要等將軍靠近了才動手,而且動手時,一定要出聲大喊救命啊!」

郁以喬滿臉無奈。這個傻丫頭還真的相信?

她領著雁兒走到窗邊,隊伍已經漸漸靠近「食為天」,她在人群中細探一回,沒有見到大橋的臉,心裡有點小失望。轉身,她招呼雁兒離開。

雁兒不解,「小姐,你不推我下樓了嗎?」

郁以喬橫她一眼。「笨吶,要是將軍不肯救你,你會摔成爛泥,我可不捨得你死在馬腿下。」

她湊近雁兒耳邊,恐嚇道:「聽說被馬腿踩死,下輩子投胎轉世會變成馬臉女,你肯,我還心疼呢。」

雁兒笑出一口白牙,親親熱熱地勾起她的手說:「我就知道小姐最疼雁兒。」她們走下樓梯,就見店門口擠滿了人。

看見她,周易傳迎上來。「怎麼不多看看董將軍長什麼樣兒就想回去?」她不打算告訴周叔叔,自己在五年前已經見過他,董亦勳長相沒有傳說中那麼好,至少比以翔要差上好幾截。

「熱鬧已經湊過了,我想去看看嬸嬸,好久沒過去同她請安。」

「你啊,婚事都黃了,還去,就不怕三夫人叨念你?」

她本來就沒想過和以翔成親,不管是前世今生,他於她都是手足兄弟,親事沒談成更好,她就不必在費心思攪黃這門親事的同時,還得擔心壞了兩家人的交情。

「再怎麼樣,我都是嬸嬸一路疼大的,好歹算是嬸嬸的半個女兒,有空自然得過去請安。」

「小喬,難道你對以翔還沒死心?幾個夫人的意思--」

郁以喬截下他的話,笑道:「周叔叔,您千萬別胡思亂想,本來就沒有心,哪裡來的死心?」

「如果是這樣就好。」

周叔叔話沒說完,她就發現有人從二樓掉下來!她搗嘴驚呼。

天吶!若是鬧出人命可怎麼辦才好!和周易傳互視一眼,兩人急急排開人群趕往門口。

他們的速度已經夠快了,卻有個女子速度更快,搶在他們前面奔出店門。

郁以喬站定腳步,這才看清楚董亦勳手裡抱著一個小婢女。他剛把人立穩,招來一位婦人扶住腳軟的小婢女時,方纔那位速度可與風相媲美的姑娘已經站在他面前。她含羞帶怯、緋紅染臉地向董亦勳微微屈膝道謝,感激他救了她的貼身婢女。

周易傳在郁以喬耳邊說:「那是承相府的千金,王小姐。」

承相千金?她望向王小姐。階級真是件可怕的事兒,若是董亦勳不出手救人,若是小婢女摔成肉餅,嬌弱的千金大小姐會不會夜夜作惡夢,夢見婢女來索命?又或者,在王小姐的眼裡,婢女和每天出現在餐桌上的雞鴨魚沒有分別?

她低聲沮喪道:「我只是隨口說說啊,還真的有人照我的話做,她是腦子長蛆,還是被驢給踢了?」

她終於體會了一回--語言是利器,可以殺人於無形。大娘說得對,要好好管住自己的嘴巴,才不會在外頭招禍。

雁兒努起嘴,瞪著王家千金說:「雁兒早就說小姐的點子很好,瞧,自己不用,平白讓人用了去。」

郁以喬戳她的額頭一下,「別胡扯,如果那丫頭真的死掉,就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亡,就是嘴巴殺人、造口業,你家小姐死掉以後要入阿鼻地獄的。」

簡短的幾句對話,還是刻意壓低了聲音說,怎知旁人聽不到的話,有內力的董亦勳卻一字不漏地聽進去了。

董亦勳抬起眼,視線轉向她。

只是一眼,他便轉移不開目光。好熟悉的女子,他見過她、認識她嗎?

他承認,她很美,烏亮的頭髮在腦後梳了個簡單髮髻,其餘的頭髮像飛瀑似的披在身後,沒有太多的頭飾環珮,更顯出她的清靈,她的臉蛋像剝了殼的蛋般光滑細緻,她膚白如雪、眸如點漆、五官柔美,整個人雪雕玉琢、素淨之極。

比她更美的女子他也見過,但是從來沒有人可以吸引他的目光駐足……她卻不同,他完全無法把視線轉開,即使心裡明白,這種舉止太孟浪。

為什麼呢?為什麼自己會看她看不停?是因為她嘴角那抹似笑非笑?因為她澄澈乾淨得像湖水的眼神?還是因為她的「隨口說說」,就能製造一個意外事件?

不知道,但他沉靜的心在對上她那刻,突突地跳著,喧嚷不已。

郁以喬發覺有人看著自己,便向視線轉來回望,才發現竟是董亦勳。但她該怎麼形容啊?

比起當時,現在的董亦勳看起來更精神威武,濃墨般的眉毛斜飛入鬢,灼灼的目光帶著幾許銳利,薄唇微抿,全身上下飽含冷冽氣息,他的相貌標準依然遠遠比不上以翔,但看得出來,他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是啊,能當上大將軍的人,怎麼可能簡單?

他們的膠著目光,全落入圍觀百姓眼裡。周易傳也發現兩人交會的視線久久不轉,下意識地,他挺身擋在她身前,低聲道:「小喬,你先到裡面去待著,這裡交給周叔叔處理。」

郁以喬點頭,領著雁兒往「食為天」裡頭走去。

周易傳拉起老練的笑意,拱手說道:「多謝將軍出手救人,否則今天的局面不曉得要怎地收拾,日後定登門致謝。」

說完話,他不等董亦勳響應,馬上轉身對承相府的王小姐說:「王小姐,都是本店照顧不周,才會讓您的丫頭摔下樓,還請小姐大人大量,別與小店計較,今日餐食小店請客。」

「不怪你們,是我的丫頭不小心。」對著董將軍,她刻意把聲音放得更柔和甜美。推人下樓的怎還能計較,若此事深究起來,誰曉得樓上有沒有人看見自己的小動作?何況董將軍在此,她怎樣也得表現得寬厚大方。

她對自己的容貌才情有得是自信,想著自己這般放下身段,定可以引得董亦勳與自己說上幾句話,沒想到她還來不及提及自己的身份姓名,董亦勳已轉身對周易園傳說:「既然沒事,先行一步。」

話出口同時,他已經一個飛身回到馬背上,停下的隊伍再次前進。

王家千金心有千結萬結,卻張口啞然,滿是糾結。將軍怎會不多看自己一眼,一萬方才卻直勾勾地盯著那個布衣荊釵的小丫頭?

她轉頭冷眼瞪向站在店裡的郁以喬,發現她瞪視的瞬間,惡寒從郁以喬背後升起。不會吧,她和雁兒的對話被人家聽見,從此便要被人家惦記著?

她確實被惦記了,只不過惦記她的不是相府千金,而是臉上寫著「生人勿近」的董亦勳。

食盒還散發著微微熱氣,一個個飽滿圓實的包子上綴著各式花樣。「真好味包子店」的包子譽滿大梁,早在幾年前就已經聽說過,只是董亦勳向來不在乎吃食,將軍府裡也有上好的廚子,他怎會花心思去弄來這種平民吃食。

撕開包子,裡面的肉湯流了出來,咬一口,油油的五花肉裹在酸菜裡頭,解去了油膩,卻依然滿口生香。

董伍亮亮的眼光盯著被主子咬進嘴裡的包子,口水幾乎要流下來,但他極力控制住,繼續向他稟報,「明面上,這家包子店是郁家二房主母康氏經營的產業,可奴才私底下暗訪,發現包子店與大房有些關係。

「大房郁瀚達的正妻秦氏帶著兩名小妾在十一年前離開侯府,並收養了那位小喬姑娘。聽說這些包子,便是小喬姑娘和其中一名側室楊氏做出來的。

「小喬姑娘滿腦子都是出奇主意,長輩們依著她的話將包子店經營得蒸蒸日上,不但攢足銀子買下數千畝田地、莊園和屋宅,後來又陸續開十幾間包子店,以及飯館「食為天」,也就是上回主子救下相府家小姐的那間,不過這些事情,文成侯府是不知情的。

「本來秦氏和康氏有意思讓小喬姑娘和郁家二房少爺結親,沒想到蕭景銘大人橫插一腳,使得這門親事沒談成。據說秦氏寧可女兒終生不嫁,也不願意女兒與人共侍一夫,許是在侯府裡吃過側室曹氏太多虧。」

耳裡聽著董伍的話,董亦勳沉思。既然賺那麼多銀子,為何還粗布棉衣,身上金銀玉飾全無,難道是……防著那邊?很有可能,再怎樣說,秦氏幾個都是侯府的人,就算田畝莊園是她們拚命掙下的,被知道了,難保不被歸為侯府產業,如今文成侯府是怎番景況,人人都心知肚明。

他看向斯文清秀、有一雙勾人單鳳眼的董伍,臉上微微透出一絲邪氣地笑問:「你不錯,暗衛查不到的事都被你給問出來,這回又是勾引了哪個丫頭?」

董伍搔搔頭,尷尬笑著。「什麼勾引?主子可別壞了奴才名聲!其實這不是什麼隱秘事兒,只不過她們做事低調,不讓鄰居左右看出端倪,她們府裡幾個和主子較近的奴僕婢女都知道的。」

「所以嘍,是誰?」他也不同董伍爭辯,只是把話再往下追,同時順手又撕開一個包子。這包子裡面包著剁碎、捏成糰子的肉,肉裡有蔥末、香菇和一整顆的鹹蛋黃,還沒入口,香氣已經溢出來了。

「是小喬姑娘身邊的雁兒。」董伍低頭歎氣。好啦,知奴莫若主,他能用臉皮成就的事兒,幹嘛繞大彎,不過就是跟個婢女套點話,有這麼嚴重嗎?

董亦勳瞇緊雙眼,想起她身邊那個憨傻嘴快的丫頭。

若不是她,他怎曉得相府千金竟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狠心將婢女給推下樓?只不過那個脾氣,待在小門小戶裡還行,若是進了深門大院,定要讓主子吃不少啞巴虧。

「知道了,下去吧,那邊還是繼續讓人仔細盯著。」

「是,主子。」

董伍躬身退下去,想起房裡的包子,他舔舔嘴唇。香哦,口水都快禁不住了。

董亦勳細細品嚐包子。他並不餓,但這包子竟像有什麼魅力似的,讓他想要一嘗再嘗,就像她……郁以喬。

那日聽見酒樓掌櫃對她的耳語,一個喊周叔叔、一個叫小喬,他便算定他們之間關係不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要「食為天」不關門,他就定能順籐摸瓜,找出這個讓他熟悉到莫名其妙的她。

他弄不清楚為什麼對她會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不清楚為什麼不過是簡短一眼,他卻將她牢記在心,並且時刻想念。

這個略帶著急促、緊心的感覺越來越沉重,重到……心,難以負荷。

他是寡情的,過去五年,妻妾相繼離世,他卻毫無感傷之情,嫡妻莫氏死的時候,他人在邊關,連趕回家奔喪的念頭都沒有。皇上替他找借口,說他把國擺在家的前頭,有此忠臣,大梁定會百年昌盛,甚至還用了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故事,來比喻他的為國為民、忠心耿耿。

這些「謠言」讓他變成人人尊敬的大英雄,唯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事實並非如此。

他已經記不得自己重傷之前的事,不確定自己是否如旁人口中所言,是個多情的風流人物,他只曉得那些女人令他厭煩。濃厚的脂粉味,爭奇鬥艷的裝扮,使心機、耍詭計,謀害別人以突顯自己,這樣的女人便是在他身邊待上一刻,也教他煩心。

他不想讓自己成為女人鬥爭之下的戰利品,於是傷口痊癒後,他不理會躺在病床上的正妻,不顧幾個懷有身孕的小妾以及剛出生不久的兒子,央求父親讓他進大營帶兵。

五年下來,他對這個家益發陌生,感情越見冷淡。

雖然董參、董肆以及他們手下的暗衛替自己探得不少將軍府裡的隱私事兒,還有過去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但就算每件事都與他有關,他聽在耳裡,也都像是聽故事似的,無半分感覺。

門板傳來輕扣兩聲。

「進來。」

下一刻,門扇打開,茹珊領著兩名下女端著托盤從外頭進來。

茹珊是董亦勳的通房丫頭,她和茹綾、茹燕、茹秋四個本是在太夫人身邊服侍的大丫頭。

過去董亦勳經常進出太夫人的錦園,瞧上了茹珊、茹綾的美貌溫順,硬向太夫人要她們過來,為公平起見,太夫人便把茹燕、茹秋給了董亦橋。

董亦橋的妻子莊幼琳是個肚量狹小、眼皮子淺的,為此還鬧出事端,茹燕、節秋進門不到十天,就被她尋到事兒,打得連床都下不來。

她這件惡毒刻薄的事兒傳進太夫人耳裡,差點兒讓太夫人作主給休了,莊氏氣得厥過去,讓大夫診斷後,才曉得她肚子裡已經懷有董亦橋的孩子。

於是這件事不了了之,後來,茹燕、茹秋養好身子、開了臉,也就陪在董亦橋身邊,太夫人身邊的人哪有不好的,個個都是溫柔解語花,自然是把董亦橋給服侍得恰恰當當,只不過多年以來,都沒有生下一兒半女。因此董亦橋膝下只有一個兒子董禹豐,但出生時帶著不足之症,個頭瘦瘦小小的,個性怯懦膽小,不太常出院子。

而在董亦勳身邊服侍的茹珊、茹綾也沒誕下子嗣,即使她們受太夫人看重,也沒辦法被抬為妾。如今,除了董亦勳的嫡子董禹襄養在太夫人身邊之外,其他幾個失去母親的子女都是由她們兩個照看著。

茹珊一進屋,便淺笑盈盈說道:「太夫人說爺晚上沒吃什麼東西,讓奴婢送點宵夜過來。」

是太夫人還是大夫人?他才剛回來,嫡母就按捺不住、動作頻頻?他嘴角的微笑滲出寒意。

茹珊走近他身邊,將菜一一端上桌。

圓肚闊口的玉色碗裡,是用老母雞和大骨,花數個時辰熬出來的老湯頭所燙出來的鴨肉湯;描著牡丹花的白玉盤裡,是幾個造型各異的蝦餃、肉餃及珍珠丸子;冰藍色的橢圓盤裡擺著清蒸玉蘭片;白瓷荷花盤裡,是顏色鮮麗、引人垂涎的炒三鮮,旁邊還有個纏枝蓮花細酒瓶,裡頭裝的是新釀的梅子酒。

這幾道菜看著精緻清爽,顯見是花了大心思的。視線往上一抬,茹珊的裝扮同樣花了大心思,那麼晚了,花這番心思是要給誰看,他怎麼可能不懂。

兩人視線對上,茹珊羞紅臉頰,頭微微下垂。

「東西放下,你出去吧。」他淡聲道。

她遲疑半晌,回道:「爺,自從您回朝,幾個小少爺和小姐就吵著想來同爺請安,只是這些日子裡,府裡客人進進出出,爺忙得緊,茹珊不敢提及,如今瞅著爺不忙了,是不是可以……」

「下去。」冷冷兩個字,他阻下她的話。

茹珊不死心,急急一跪,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攀在他的大腿間,淚水倏地盈滿眼眶,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是茹珊多話了,還望爺別生奴婢的氣。」

這是活生生的勾引,以前她若是這般做,爺就會呼吸急促、控制不住,一把將她抱起來,把正事兒給辦了,但這回……爺沒反應。

她又將另一隻手貼上他的腿腹間,微微仰頭,眼睛輕眨,長長的睫毛微掮,動人淚水跟著滑過臉頰。

董亦勳不覺得心動,只想著:真不錯的演技,不送她去當戲子,太對不起她一身才藝了。

「爺……」她柔情似水地又軟軟喚了聲。

「董壹,進來!」

候在門外的小廝應聲進門,看見屋裡的景況,心一震。這、這……這時候爺讓他進來做什麼?幫忙吹蠟燭嗎?他冷硬的臉龐輕抖兩下。

「爺有什麼吩咐?」

「把人拖下去,以後我的書房不可以隨便放人進出。」

「是!」他毫不遲疑地把人給架起來拖出去。

門關上,好半晌,董亦勳才舉箸夾起茹珊送過來的菜餚,放進嘴中輕嚼,下一刻,他將菜吐出來。裡面摻了春|藥。

這年頭,藥很便宜嗎?茹珊身上下了藥、飯菜裡頭也下藥,就這麼不計成本,非把他給害死不可?他微哂。自從清醒後,他的味覺與嗅覺變得非常敏感,即便一點點的不對勁,他也能立刻察覺。

大夫人對茹珊、茹綾已經下毒多年,導致她們身上的毒藥味越來越濃,她們早已生不出孩子,只能在與男子交|歡時,將體內的毒引到男子身上。他若是吞下春|藥一個把持不住,引毒上身,日後他病亡,誰都不會聯想到那位。

是好手段吧,把他身邊的女人一個個清除,讓他有需要時,只能找兩個已被下藥多年的通房丫頭發洩,只可惜,他看重性命甚於看重情|欲。

他雖然不記得過去的事,但五年的光陰足夠讓他探聽到許多事。

他的親生母親在生下他不久後便撒手人世,嫡母林氏本想接他到身邊和自己兒子一起照料,只不過太夫人心憐他無母,便將他帶在身邊撫養。

林氏寵他溺他,他要什麼都毫不猶豫就允下--人人都誇獎林氏賢德寬厚、善待庶子,因此小時候,沒有分毫心機的他經常賴在林氏身邊,真心將她當成親娘。

但董亦橋就沒有這等運氣,他從小廣被嚴格管教,三歲背詩、四歲讀史、五歲已經寫得一筆好字。

聽說那時董亦橋隨時隨地拿著一本書,當他在屋外跟父親的侍衛學拳腳功夫,在騎馬玩耍時,董亦橋稚嫩的聲音,一句句背著子曰。在他領著小廝天天出門逛大街時,董亦橋在臨字帖。

如此這般,小時候還不覺得差別,可當他們兩個越大,便越看出不同。董亦橋十一歲便通過院試,有了秀才資格,恭謹孝順、溫良賢德,而他董亦勳卻成了不折不扣的紈褲子弟,成天只會逛青樓狎妓、花錢惹事。

慢慢地,他們在老將軍眼裡就有了高低落差。

太夫人埋怨嫡母太寵他,嫡母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拿著帕子抹淚,旁人看在眼裡,還有什麼不懂的?

孩子不是從自己肚皮裡爬出來的,難教啊。管教嚴格,別人會嫌她刻薄,管教松點,又被人批評不上心,說到底,這就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兒。

他天天往外跑,她便四下替他張羅親事,而她尋到的不管是妻或妾,每個都出身不高。自然,這怨不得林氏,他董亦勳風流名聲在外,又是庶子身份,怎匹配得上名門貴女?

反觀董亦橋,雖然莊氏手段厲害了些,可人家是堂堂尚書府的嫡女千金,怎樣都較他來得體面。

若是照這情況發展下去,這個家定是要交給董亦橋當頭了。

誰料到,一場墜馬事件會讓他這庶子的性子天翻地覆大改變,他本來就身強體健,有一身好功夫,現在從了軍,又屢屢立下功勞,得到了皇上賞賜。事情發展至此,那位大夫人能不膽顫心驚?她耗費二十幾年的心血,可不是要把辛苦經營起來的將軍府交給別人的兒子。

這幾日,王丞相夫人接連遞帖拜訪兩次,言裡語外都是暗示,暗示相府有位三小姐,人品相貌樣樣好,對孩子極有耐心,想必更讓林氏著急。

如今朝堂上,他已經強壓過文官出生的董亦橋,倘使再讓相府小姐入門,以後這個家可要換人來掌了。

即便他董亦勳是庶非嫡,但一來他是長子,二來他出生武官,更符合了「將軍府」三個字,三來……有傳言,皇上要為此次的勝利對他厚封重賞,至於會封賞到什麼程度,人人都在張望著呢。

至此林氏怎可能耐得住,除讓茹綾、茹珊動作外,她還刻意到廟裡替兩個兒子祈福,並讓得道高僧算了算兩人的八字。而這一算,居然算出他命中帶煞、克子克妻,加上長年領兵、殺戮太多,陰德盡損,怕是將要孤老終世。

聽到這個傳言時,他笑了,林氏這是病急亂投醫了。他為國家朝廷,妻死妾喪都不曾回家,已經讓皇上心生歉意,如今再有這個傳言,皇上定會想盡胳法替他賜婚。

她是阻了相府千金進門,可萬一皇上讓他尚公主或迎娶親王女,成為真正的皇家親戚,她要將自己置於何地?

賜婚……念頭自腦中竄過。也許他可以找個好時機,同皇上談談賜婚的事情。想至此,他笑了,是發自內心的真誠笑意。他起身往園子裡走去。今兒個亦橋會在那裡吧?應該,每每心不順遂,他就會在那裡待到深夜。

五月,夜風微涼,董亦勳負著雙手往前慢行。董參、董肆還守在書房外頭,方纔的事讓他們明白,從今天起,書房成了重地,不可以任人隨意進出。董壹、董貳則離了十來步距離,跟在他身後。

將軍府是先帝賜下的,當年先帝賜下三座類似的宅子給三個有功將軍,董奇關、何項、郁定國。匆匆數十載過去,何家滅了、郁家沒落,只剩下他們董家還苦苦支撐。但願父親能夠洞燭機先,不要臨老做出那等糊塗事情,免得祖先苦苦建立的榮耀毀於一旦。

將軍府佔地廣闊,春夏花開遍地、綠樹成蔭,園子裡有個人工開鑿的湖,是從府外引進的活水,湖的兩端架起一座拱橋,拱橋中間有座琉璃瓦小亭,橋樑上每隔兩、三根柱子就燃著一盞燈,把湖面照得金光燦燦。

遠遠地,董亦勳看見了亭子裡那個落寞的背影,他順著燈光向前走近。

兩人對視片刻,董亦勳清淺一笑,客氣地說道:「夜深了,二弟怎麼還在這裡?」

「大哥不也在這裡?」口氣裡帶著兩分挑釁,董亦橋與他對視,久久沒別開眼睛。

董亦橋不喜歡這個哥哥,非常不喜歡。

從小他就被教導,董亦勳不是哥哥而是對手,如果自己不夠強,屬於他的一切將會被鯨吞蠶食,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在心底,他既羨慕董亦勳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性情,卻又鄙夷他不成材的人生,另一方面,更嫉妒母親對董亦勳做的表面功夫……那是種很難解釋得清楚的感覺。

那次他幾乎死了,他心中有股說不出口的輕鬆。因為從此,他再不必天天想著如何表現,好遠遠將董亦勳甩在身後,不必勉強自己恨一個實際上性情溫和、良善,任何人都很難恨上的手足。

可是,他奇蹟似的活了下來,還變得像另外一個人,成了有責任感、有能力、願意為家族名譽而拚命的男人。他既佩服這樣的董亦勳卻也嫉妒他,而隨著他的朝堂地位節節提升,母親的嫉恨也越來越深。

董亦勳的母親不過是個下賤的通房丫頭,卻奪走父親所有愛憐,父親給了母親地位、榮耀、尊重,卻沒給她一絲一毫的愛,這讓母親情何以堪?

因此,他對這位哥哥的感情益加複雜,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兄長,但為了可憐的母親,他必須討厭他,把他當成敵人。

「睡不著,四處走走。」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01 PM

第三章

董亦勳並不厭恨這個弟弟,也不嫉妒,他很清楚自己是庶出,很清楚這個家的一切都將歸到弟弟手中,他沒有過爭產的念頭,他想要的任何東西,會靠自己的雙手去掙得。當人心無慾,便不會衍生出憎惡,於他而言,董亦橋就是個弟弟,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自己。

「為什麼睡不著?因為兵權交出去,心疼了?」董亦橋口氣譏諷。

父親手中有十五萬大軍,這回出征,皇上又將二十萬大軍交到董亦勳手裡,董家有了這三十五萬大軍,就等於擁有大梁一半以上的兵力,這樣的兵權在手裡,董家的地位再無人可撼動。

沒想到,董亦勳居然如此愚蠢,班師回朝後第一件事竟是將虎符交還給皇上,此事傳出,父親氣得摔杯甩盤,口口聲聲罵他蠢蛋。

若非這幾日那些不明就裡,一心想攀關係、拉好處的朝官日日遞帖拜訪,父親不得不勉強打起精神應付,他哪可能有今日這樣的閒情逸致逛園子?

「二弟也覺得我不該將兵符交回去?」董亦勳問。

「為了你自己,自然是交比不交好,如此皇上便能看見你的一片赤忱忠心,日後會對你托付更大的重任,只是,這對家族沒有半點好處。」

族裡多少堂兄弟、佷表親戚正想藉著他的功勳在軍隊裡謀得職位,而已經在職軍中的,可叨族兄的光榮升上個幾等,沒想到他輕易地將權力雙手奉回,怎能不教父親為之氣結。

董亦勳卻歎息,深邃目光望向弟弟,緩聲道:「我正是為了家族才做下這個決定。你念過那麼多書,有沒有聽過功高震主?極盛之後,迎來的將是衰敗。

「你怎知皇上對董家無分毫忌憚,怎知父親在朝中盤根糾結的關係,沒有礙到誰的眼?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如果你能說動父親,就該勸他把兵權交回去,光榮退出朝堂,千萬別生出異心,免得毀了祖父打下來的聲名。」

他的話震撼董亦橋的心,一時之間無言以對。

所以父親已遭皇上忌憚?所以父親的堅持,很可能替家族帶來災難?可是急流勇退,一輩子汲汲營營、追逐權力祿位的父親怎麼辦得到?

然父親做不到的事,他做到了。看著董亦勳,董亦橋如是想。大勝兀骨、凱旋歸朝後,他想的不是朝廷封賞而是急流勇退,年紀輕輕、有大好前途的他,怎麼捨得放下?

董亦橋無法不佩服他,無法不崇拜他,但自己怎能承認,一個他視為敵人的兄長,一個從小廣讓他鄙夷著長大的男人,讓自己深深感到自卑?他下意識搖頭。

董亦勳卻錯解他意思,說道:「我明白不容易,太多的親戚被安插在父親的軍隊裡,若是這樣交出去,對我們親戚們有些難交代,可越是那樣一支軍隊,越是會讓皇上不安心吶,二弟怎麼就沒想過,你如此聰明才智,皇上為何遲遲不肯重用你?」

董亦橋猛然轉頭,回頂一句,「可皇上卻重用你。」

「那是因為我在春獵時救了皇上一命。於皇上而言,我先是救命恩人、再是董昱的兒子。」他歎氣道:「你是個胸有丘塾的,不要因為後院之事影響了你的判斷力。」

董亦橋當然明白,那個「後院」指的是母親,指的是他從小夠教導到大的仇恨意識。輕輕一句,直指問題中心。

臉驀地紅了,他感覺自己像整個人被看透似的。

董亦勳道:「夜深了,回去吧,弟妹心裡不舒服,你好好哄哄她,畢竟她不過是個身不由己的女人。」

董亦橋再次震驚。他知道茹燕有孕、知道幼琳大鬧、知道他內宅不安?他……在他院子裡安插人手?

不過,如果自己的妻妾一個接一個相繼死去,他還沒有半點防範心的話,也未免太離譜,母親,是做得狠了。他略略正起心神,裝出燦爛笑臉,無可無不可地回答,「婦人善妒、其心可誅,可大哥這是在讓弟弟縱容弟婦呢。」

董亦勳勾起一抹清風似的微笑,回道:「弟妹做的,不過是母親當年對我親生娘親做的事,對錯要怎麼論究?

「若是非要找出萬惡根源,答案只有一個--男人的貪婪,男人貪婪地想將所有美好女子盡納於懷中,卻沒想到自己懷間位置太小,女人必須盡全力拚搏廝殺,才能搶到一塊立足地。如果女人不必動用心思,便有一大塊原野供她們奔跑徜徉,她們又何須手段盡使、面露猙獰?」

他拍拍弟弟的肩膀,與他相錯,往園子的另一頭走去。

靜靜望著他逐漸模糊的背影,董亦橋心潮一波波洶湧著。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只是為了家宅安寧,選擇隱忍。這個時候,他對董亦勳的恨化成一張大笑臉,狠狠地嘲笑著自己的無知無能。

他怔忡,一絲苦澀笑意浮上嘴角。此生,他再無法同他爭上下。

「怎樣?味道還行?」楊素心滿臉期待地看向郁以喬。

「什麼行,根本就是完美,天底下除我家二娘,誰能做出這麼好吃的東西?」郁以喬放下瘓子,猛對她拍手鼓勵。

「你啊,這張嘴沾了蜜。」纖纖細指戳上她的額頭,楊素心展顏笑開。

郁以喬順勢賴進她懷裡,圈起她的腰,姿態嬌憨,「什麼沾了蜜,二娘沒看清楚,是蜜蜂在上頭做了窩啦。」

楊素心一陣輕笑,摟著女兒輕輕搖晃。「都這麼大了,還撒嬌。」

「我再大,還是娘的小棉襖啊。」郁以喬抬起頭細細審視她的二娘。不是老王賣瓜,她的三個娘是越長越年輕啦,許是遠遠離開那些爭爭鬥斗的糟心事,許是生活暢意順心,許是成就感給她們帶來無比的自信,這些年,她們臉上沒長出皺紋,還越來越亮麗光鮮。

上回她遠遠見到曹氏和她三個娘站在一起,就像阿姨和三個佷女,曹氏蒼老得讓她暗自慶幸,幸好母親們早早抽身,那座侯府的確不是養人的地方。

郁以喬之所以會見到曹氏,是因一日曹氏很不要臉地上門,要求秦宛音將嫁妝給貢獻出來,好替郁瀚達弄個官職。

楊素心見不得曹氏貪婪的嘴臉,氣到說不出話,是柳盼采口才好,抓起曹氏的衣袖便一句句喊苦喊冤,說侯府放任她們自生自滅,若不是夫人拿嫁妝出來養活大家,她們一個個早就重新投胎了。

曹氏不信,硬要打開庫房,秦宛音也不阻止,拿了鑰匙讓她進到庫房裡看個清楚,也由得曹氏在莊園個徹底,這才堵住她的嘴。

秦宛音設想得遠,早在幾年前侯府斷了這邊的生活供給後,就將九成嫁妝換成銀子,剩下一些不值錢的鎖在庫房裡,而那些銀子一部分存在錢莊、一部分投資了包子店,這些年錢生錢,她們越來越富,銀票田產越積越多,但生活卻一如平常,不見半分奢侈。

不過最後曹氏還是挑走了幾個花瓶和杯盞。這件事反應出來一個事實,文成侯府已經是個空殼子。從此她們更加小心翼翼,不露半分,免得招惹上郁家那群吸血水蛭。

「可不是嘛,你再大,還是咱們姐妹割捨不掉的心頭肉,養你這個女兒,可比文成侯府養的一堆千金、少爺還有用。」楊素心替女兒順了順頭髮。

「二娘,說到文成侯府,我有個小道消息哦。」她正起身,拉起二娘的手,滿臉笑意。

「說來聽聽。」女人天生熱愛八卦,楊素心不自覺露出笑臉。

「記不記得那位董將軍?剛凱旋回朝的那個。」

「董亦勳?他的名氣大得很,走到哪裡都可以聽到他的消息。」

「二娘,你聽到些什麼?」

「他是英雄、是皇上鍾愛的臣子,前兩天聖旨下,大肆封賞,宮裡的太監長長排列成隊,手裡捧著各項稀奇珍寶,從皇宮走往將軍府。前有宮廷侍衛開道,後有賞賜的十匹駿馬,每匹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神氣得不得了。

「聽說皇上還封他為怡靖王,這下子可好了,兒子身位名頭比父親還大,王爺怎能住在小小的將軍府?所以大家都在傳,皇上肯定也賜下王府給怡靖王爺,日後定要分宅而居。

「而他是庶子,奉養母親的責任不在他身上,雖然有幾個孩子,但孩子的娘都不在了,幾個稚齡孩子很容易拿捏的,所以大家都削尖了腦袋,想把女兒嫁給他。」

「二娘,你說的是前陣子的消息。」

「現在有更新的?」

「可不,別說封王給賞,早在他班師回朝那天,就有不知多少女人擠成一團,想要引得他的青睞,相府千金還使手段想引得他注意呢,肯定是有意思結下這門親事。可惜後來傳出他八字不好,雖然命貴福主,卻是克妻之命,再加上長年征戰沙場,戾氣太重,女人嫁進王府定活不過三年,謠言傳出後,不少貴門女子紛紛打消主意,可皇上一心想要替他賜婚,結果猜猜,皇上選中哪家姑娘?」

「哪一家?」

「郁家,文成侯府的大小姐郁以婷!」

「真的假的?」楊素心吃驚不已。現在文成侯府上下定是鬧得雞飛狗跳了吧。

「半點不假,二娘,你猜猜,那個驕傲任性的郁大小姐,到最後會不會乖乖嫁給董亦勳?」

「難說,曹氏是個再迷信不過的,又極其護短,若是董亦勳果真命中克妻,她怎捨得讓女兒出嫁,可是如果皇上鬆口讓侯爺復官,為三個兒子,為自己的肚子,說不準,她會犧牲女兒。」

聽到這裡,郁以喬忍不住歎氣。

幸好她不是出生郁府,幸好三個娘看重她的幸福勝於一切,否則就算是錦衣玉食、驕慣長大,到最後也不過是淪為交易條件。

「二娘,你相信那種事嗎?真有什麼克妻命數?」

「我不信,但董亦勳的妻妾相繼離世是事實,這證明一件事,將軍府裡的女人皆非善荏,而董亦勳死去的妻妾,手段遠遠輸給敵手。」說這話時,楊素心眼底帶著濃濃哀傷。

郁以喬明白,那年曹氏表面上熱熱鬧鬧將她們迎進門,背地裡卻挑撥離間,手、段用罄,讓郁瀚達不再善待她們,而她們失去的何止是青春,還有生育能力,以及一世的企盼與希冀。

楊素心看見女兒臉上的表情,知道她心疼自己,撫了撫她光滑細緻的臉龐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沒什麼好想的。不過,小喬,你要記得你是我們的女兒、我們的希望,我們得不到的東西,你要努力替我們掙到。」

「娘有什麼是得不到的?錢嗎?名嗎?我掙給您。」她故意裝呆。

「別同娘說傻話,你會不曉得?我們要你幸福、快樂,要你平安順利,要你找到一個知心的男人,一生一世只守護你一個。」

「那麼二娘,你知道小喬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

「我想要好好侍奉三個娘,讓你們無憂無慮生活著,想要你們有所依恃、不受人欺負,想要和你們住在一起,更想要你們找到好男人,開啟人生第二次的幸福。」

她的話讓楊素心嚇瞠了雙目。這是……多大逆不道、違背婦德的話?!即便她們都是所托非人,婚姻於自己是一生遺憾,但她們從沒有過他想,能夠養到一個好女兒,親眼見證她的幸福,就是她們最大的滿足了。

「二娘,我不是隨口說說的,每次看見大娘和周叔叔在討論賬目時,那種和諧溫馨的氣氛,我就希望那種氣氛能夠一直持續下去……」

「閉嘴!」楊素心惱火道:「這種話千萬別讓你大娘聽到,她不掀了你的皮才怪!」

見她滿面怒容,郁以喬悄悄歎息。這個時代,女子從一而終是根深柢固的觀念,很難改變啊。

「小姐,以翔少爺來了。」雁兒從外頭蹦跳進門,她手上提著藥材,對兩人福了福,向楊素心說:「二夫人,以翔少爺聽說您最近身體微恙,特地抓藥過來讓廚房給您熬了喝。」

郁以喬起身道:「二娘,我出去和以翔說說話兒。」

「嗯,記住……」

「知道,身邊帶個人,別孤男寡女招人言語。」以前,他們之間沒有這個避諱,但自從知道康氏的心意後,她的三個娘就提防起這些瑣碎來,雖然兩邊都沒說破,但她們這邊早絕了那份心思。

「和以翔聊完話,就跟大何叔說一聲,讓他套好車,咱們一起去接大姐她們。」

「好。」

今天秦宛音和柳盼採出門,一起去看新鋪子。

人力中介比之前郁以喬想像得好,周易傳撥過來幫忙的小何叔很合用,再加上柳盼采在一旁看著,短短兩個月,居然也談成十幾筆成功案例,介紹將近二十個人接下新活兒。

眼看手中的求職人數越來越多,秦宛音便想,反正周易傳想把隔壁兩間鋪子買下來,將酒館再擴個三兩倍,不如趁今天談買賣契約時,順便到附近看看有沒有合適的鋪子,一起買下來,讓人力中介正式掛牌開業。

郁以喬飛快跑到大廳,郁以翔坐在那裡,已經有丫頭上前奉茶。

「怎麼有空過來?」她熱絡地上前同他說話,神情與過去無半分差異。

「今兒個休沐,來看看你,如果方便的話,要不要出去走走?」他有許多話要對小喬說。

「今兒個不行,我和二娘要一起進城接大娘和三娘。」

「「食為天」的生意好像很不錯?」

「是啊,等攢夠銀子,就替娘買一個大宅子,裡頭要有亭台樓閣、小橋流水、金璧輝煌的那種。」她的娘早該享福了,若不是忌憚著那一頭……不行,得想個辦法和那邊脫離關係,總不能讓三個娘的一輩子,教那群骯髒人給耽誤了去。

「你不過是說說罷了,真這麼做的話,那群狼能不眼紅髮火?」

是啊,這個時代的女人想脫離一段婚姻談何容易。

郁以喬垂下肩膀,苦惱道:「唉,有錢卻不能囂張的感覺,還真差。」

郁以翔笑開,見她毫無芥蒂的模樣,軟了嗓音。「小喬。」

「嗯?」

「對不住。」

「對不住什麼?你今天怪怪的哦。」她笑著望向他,只見他皺起眉頭,有兩分愧疚、兩分靦腆,耳朵紅紅的,一臉的欲語還休。

「爹去世得早,娘一個人辛辛苦苦將我拉拔長大,我不能違逆娘的心意。」

「這是理所當然的,嬸嬸可是把這輩子的希望全放在你身上了。」

「所以你不介意?」他眼底綻放出光芒。

「介意什麼?」她怎會不明白他想說些什麼,可此刻,她除了裝傻別無他法。

「我保證,就算娶蕭家小姐進門,我待你的心也一如從前,絕不會有分毫改變的。小喬,我會疼你、惜你,好好照顧你一輩子。」

他說得言真意切,如果她是完全在這個時代生長的女人,大概就要被這番言語所感動,可惜她不是。「以翔,你在說什麼?你是我的堂哥、我是你的堂妹,你娶蕭家小姐進門,我自然會敬她愛她,把嫂嫂當成姐姐一般好生對待。你怎扯出這番話,會讓人誤解的。」

他定眼看她,半晌,輕輕歎息,「你心底終究是有氣的,對不?我理解,沒有女人能夠心甘情願接受這些,但你真能放棄我們之間的情誼,把過去的一切抹除?我們之間不是一朝一夕,你當真捨得?」

郁以喬輕咬下唇。她本來不想把話說破,不想讓兩人都尷尬的,偏偏他鍥而不捨,硬要追出個子丑寅卯,她別無他法。

「堂哥,相信我,我沒有生氣。你是獨子、我是娘親們唯一的女兒,沒有手足的我們心底很寂寞,幸好有彼此相伴,親親熱熱地一起長大,我們互相照顧、分享心事,在我心底,你就是哥哥,任何人也取代不了的好哥哥。

「也許娘和嬸嬸曾經存著某些念頭,但我一心一意當你是哥哥,而且你也明白我的娘親們為什麼會離開侯府,她們都是妻妾競爭之下的失敗者,所以她們絕不會讓我重蹈覆轍,就算我肯,她們也不會同意讓我與旁人共侍一夫。

「娘收養我,我便負有使命,必須得到她們得不到的幸福。你無法違背嬸嬸的心意,我又怎能忤逆寵我疼我的母親?何況,她們是一門心思為我著想的。

「所以,你繼續當我的堂哥吧,讓我們像以前那樣相處。」

她的笑容裡沒有一絲勉強或虛偽,郁以翔不是蠢人,怎看不出來,她對他的感情很純粹,只是兄妹,沒有任何雜質。

「我明白了。」

「謝謝你,堂哥。」

郁以翔苦笑。過去要眶她喊一聲堂哥,怎麼都不成,卻是在這種情況下,她甘情願喊自己堂哥。他輕搖頭,告訴自己,這輩子,她只能是自己的堂妹。

「原來我們有個這麼漂亮的妹妹,母親藏得可真緊啊!」

一句戲謔的笑聲傳來,兩人心底猛地一悚。

來人是文成侯的兒子郁以幗、郁以嘉,他們走進大廳,在看見郁以喬那刻,眼睛都直了,涎水不自覺從嘴角淌下,縱慾過度的發黃眼睛瞬間露出貪婪慾望。

真美啊,嫡母居然收養這麼一個貌美如花的小妹妹,她一出現,就把他們家裡那堆女人全給比下去,讓他們心怦怦亂跳不已,不該出現反應的地方也出現反應。怎地他們之前過來都沒遇上?要是早知道嫡母這邊有個天仙似的妹妹,怎麼說也得時常來探望。

「大哥、二哥,你們今天過來,有事嗎?」

郁以翔挺身擋在她前面,同時看一眼外頭,發現大何就站在門邊。大何叔是個練家子,倘若一言不合,讓大何叔動起手來,定會把事情鬧大。

曹氏的潑辣厲害是有目共睹的,便是母親的身份端在那裡,也不願與之周旋,何況是好不容易脫離他們過上幾天平靜日子的伯母們?再加上伯母們有不少事瞞著那邊,若是被挖出來,恐怕會更複雜難辦。於是他一面同大何使眼色,一面對著郁以幗、郁以嘉拱手。

看見他謙遜恭謹的態度,郁以幗很滿意。就算他是個官兒又如何?能強過文成侯嗎?日後,他們可是要襲爵的。

郁以幗不廢話,直接點明來意。

「自然是有事的,四弟應該知道,當今皇上為以婷賜婚,很快咱們就要成為怡靖王的舅爺,可要嫁入高門,嫁妝怎麼說也不能馬虎。娘親已經去了趟嬸嬸家裡,希望她能夠慷慨解囊,畢竟有個王爺妹婿,日後對四弟的仕途多少有點幫助,不過是點小錢嘛,嬸嬸的包子鋪年頭到年尾可賺得不少。

「可嬸嬸見外,沒把咱們當正經家人,還推托說,再不久四弟也要迎蕭大學士的小姐進門,得辦聘禮,手頭正緊……

「唉,我娘這不是沒法子可想了嗎?只好派我們兄弟兩個來迎接母親和兩位姨娘回府,打算把這宅子好生整理起來,賣點銀子給妹妹辦嫁妝。」

要把秦宛音給迎回家裡,曹氏當然是滿肚子的不歡快,若不是郁瀚達向她曉以大義地說:「一來,把宅子給清乾淨,可以賣個好價錢;二來,把她迎回府,說不定秦語心頭高興,又想與董亦勳攀點關係,會肯出面替女兒添妝。秦家現在可發達了,隨便拔一根毛都比咱們的腰粗,那以婷可不就是賺到?」

郁瀚達的話,曹氏聽進去了,還在心底盤算,秦家若是看在秦宛音的分上,肯添這個妝,實際上拿到的不算,光是面子就不曉得亮多少。於是,她心不甘情不願地讓兩個兒子過來,想把秦宛音給迎回府裡。

實話說,郁以幗、郁以嘉是不樂意跑這一趟的。

再怎麼說,他們都得喊秦氏一聲母親,這些年,秦氏褪除了當年的文弱婉約,眼神中隱隱形成一股氣勢,不只她,便是那兩個從青樓裡領回家的低賤姨娘,眼睛也長在頭底上。分明窮得像鬼,還一個比一個驕傲尊嚴,著實令人想不透是怎麼回事。

過去幾年,他們來過這裡好幾次,卻次次抹了滿鼻子灰,若不是因為和怡靖王的親事有利可圖,他們豈肯來這裡吃悶虧。

「很不湊巧,伯母不在家,是不是請兩位哥哥先回去,待伯母回來,小弟再將此事稟告給伯母知曉,屆時,若是決定哪天搬回侯府,小弟再通知哥哥,如此可好?」郁以翔姿態放軟。搬不搬回侯府是一回事,但眼前絕不能讓小喬吃虧,這兩個瘟神不好惹。

郁以幗和郁以嘉盯著郁以喬不放,心想:這麼美的小娘兒,若是落到以翔手裡,豈不是可惜。幸好以翔很快就要和蕭家結親,就算要迎娶這個沒名沒分的小堂妹,也是一段時日後的事。

反正嫡母很快就要搬回侯府,她肯定也要跟著嫡母搬回去,只要她兩腳踩進侯府,他們想要怎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

他們掩不住滿臉淫邪笑意,眼光在她身上溜來溜去。

郁以喬滿肚子怒火,很想上前一人賞一巴掌,可這時代的女子不能隨便出頭,她只能深吸氣,故作害羞地低下頭,卻是在隱忍自己的憤怒。

「母親不在,當妹妹的就不能招待哥哥?」郁以嘉口氣輕佻,視線定在她俏生生的小臉上。

「大哥、二哥,你們別嚇著小喬,她自小在鄉下長大、沒見過大世面,伯母又拘得緊,素日裡沒見過什麼外人,倒讓哥哥們見笑了。等日後,妹妹與伯母回到侯府,與哥哥們熟悉之後,自然就會與哥哥們親熱。」

郁以翔臉龐在笑,眼底卻閃過幾分凌厲,他緊攥住拳頭,逼自己忍氣吞聲。

郁以喬強忍住噁心,配合著他的話,抬起頭衝著他們羞怯一笑。

這一笑,笑得郁以幗、郁以嘉心頭癢癢、骨頭酥軟軟了。郁以嘉故作君子風度道:「四弟說得是,妹妹別羞,也別害怕,今兒個是哥哥們唐突了,日後回侯府,哥哥再給妹妹端茶致歉。」

她乖乖的應聲,「是,大哥哥、二哥哥。」

她甜美軟糯的聲音讓兩個登徒子樂得闔不攏嘴,郁以幗接著說:「那我們今日就先回去,妹妹定要將哥哥的來意說給母親知道。」

「是,哥哥慢走。」

郁以幗、郁以嘉三步一回顧,直到走出大門,才喜孜孜地坐上馬車離去。

他們一走,郁以喬立刻變臉,她端起態度,朝門外的大何說道:「大何叔,套車吧,我們得快點找到大娘。」

「知道了。」沉默寡言的大何應聲,快步往馬廄走去。

她和郁以翔互視一眼,他松下緊繃的臉孔。「你做得很好。」

別人聽到這話,肯定不明所以,但從小一起長大的兩人自是默契十足。

她撇撇嘴角。「大何叔不是普通人,若讓他出手,事情定會鬧大,那麼咱們想盡胳法想瞞的事兒就瞞不了。」

郁瀚達再不濟也是個侯爺,就算侯府的景況已經大不如前,但人脈關係還是有的,想對付幾個平民百姓不是難事。

何況有曹氏在,那女人沒事都能掀風引濤,有大何叔當引子,她可以說的話可多了--

堂堂侯爺夫人怎在外頭養漢子,這話傳出去能聽嗎?姐姐平日裡看起來倒也大氣端莊,怎地離了府、脫了疆,就同男人不清不楚起來?姐姐要招入幕之賓,至少也等候爺兩腿伸直,再做那等下作事……

曹氏早就恨不得將她幾個娘給刨根除盡,若是再給她一點借口,她能不卯足全力?

「你明白這點就好,走,我陪你去找伯母。」

「不必,二娘會陪我一起,以翔,你先回去知會嬸嬸一聲,那個侯府,娘是怎麼都不會回去的,短短幾日內,怕是不易找到落腳處,到時也許得去打擾嬸嬸幾天,就算找到落腳處,還得請嬸嬸出面幫著說話,就說那宅子是二房買下的產業,與侯府無關。」

「我明白,不管你們決定怎麼做,都記得找人捎個信兒給我。」

「知道。」她對著他微微一笑,拉起他的手說:「謝謝你,我真的很高興有你這個哥哥。」

心頭像掉了什麼東西似的,空落落的,有幾分寂寞、幾分心酸,但他明白不管是伯母還是小喬,都是說一不二的人,他與她……最好的狀況,也只能是這樣。

他抬起手,在片刻的猶豫後,還是落在她頭髮上,輕輕地揉揉,說:「記住,不管你在哪裡,都有我這個哥哥讓你靠。」

她鬆口氣,明白他放手了。「這種好事,還需要你提醒?放心,我會牢牢記住的。」

在「食為天」裡,秦宛音三人、大何、周易傳、小何和郁以喬圍坐在圓桌邊,個個都是愁眉不展。

「如果侯府硬要你們回去呢?」靦腆寡言的大何突然迸出一句話。

郁以喬望他一眼,他左臉頰那道疤痕顯得有些猙獰,看得出來他在極力忍耐。

自從郁以幗、郁以嘉,開門見山說要將她們接回侯府那刻起,他的臉色就沒好看過,若不是以翔盡全力和對方周旋,不讓他有機會衝動,現在他們大概沒辦法坐在這裡,討論下一步該怎麼做。

大何叔和小何叔是兄弟,大何叔武藝高強,小何叔武功普普,但同時撂倒幾個沒有武功的人還是綽綽有餘。

以前他們是混武林的,有次碰到仇家追殺,大何叔身受重傷,小何叔背著他逃避敵人伏擊,在緊要關頭,是周叔叔救下兩兄弟,從此他們便跟在他身旁護衛他的安全。

前年周叔叔家裡出事被大娘救起時,大小何叔像無頭蒼蠅似的、到處尋找他,生怕他一個想不開做出傻事。

待周叔叔身子恢復過來後,大娘便差人回京裡,將他們兩個給找過來,從此他們便搬進莊園,大娘撥出一個獨立院子讓他們住。

為避人耳目,家裡不敢留太多婢僕,除兩個三、四十歲的婦人和雁兒之外,家裡就她們四個女人。一屋子的女人讓人不安心,大何叔臉上有傷,看起來有幾分兇惡,加上他武功高強,周叔叔便讓他留在莊園裡看顧,而小何叔一派斯文,加上本就不喜歡打打殺殺,過去就已跟在周叔叔身邊學做生意,如今便幫著三娘管人力中介處,兩個人還做得有模有樣。

「不至於吧,一回去,他們又得多負擔幾個人的生活,這對侯府來說,肯定是雪上加霜,而那個曹氏,又怎肯讓大夫人回去礙自己的眼。」小何插口。

「郁家那兩個下流畜牲,看小喬的眼光很不一般,我怕他們心存非分。」大何憂心忡忡地道。小喬這丫頭不只三個夫人寵著,便是他們幾位叔叔也將她當成親生女兒。

周易傳失去妻兒,而他們浪跡江湖,未曾有過孩子,本想著這輩子也就如此,沒想到大夫人提供他們一個家、一份屬於家的溫暖,他們都不願意失去這份溫暖,更不肯讓人破壞。

郁以喬也擔心。三位娘絕對不能回侯府,那裡進去容易出來難,好不容易擺脫泥淖,何苦再沾得一身黑?況且,若是讓郁家人曉得這些年的經營,娘的身家已可以買下好幾個侯府,他們還能客氣?不謀財害命才真是有鬼。

「還是先搬離開那裡再說。」小何說道。

「我想,曹氏肯定不願意大夫人回去,至於會鬆了這個口恐怕是為圖某些利益。」周易傳深湛的目光望向秦宛音,眼底帶著幾分憐惜。

「我身上還有什麼利可圖?」秦宛音苦笑。

「夫人的兄長不是在朝堂上頗有勢力?這些年,秦家的營生做得可好啦,若是大夫人回府,他們或許可以藉機與秦氏攀上親戚。

「或許大夫人可先修書一封回娘家,讓秦夫人擺明態度,把消息給傳遞出去,表明不再顧念夫人,秦、郁兩家恩斷義絕,唯有大夫人沒有半點利用價值,郁家才會放手。」

周易傳一句句分析,聽得郁以喬讚歎不已。原來曹氏肯吞下委屈,是因為眼底看見這塊肥肉……她連想都沒想過呢。

「橫豎左右的鋪子已經買下,不如幾位夫人先搬過來住,把莊園給騰出來?」小何插話。

「不行,若是讓他們查出大夫人是『食為天』的幕後老闆,他們豈能放過?夫人們要搬,但得搬到比莊園更破落的房子去,讓他們確定夫人身上已搾不出半點油水。」周易傳反駁他的提議。

「那要不要同以翔和嬸嬸打聲招呼,就讓三個娘都到包子店上工,賺取生活費?」郁以喬嬌笑著說。

「這倒是個好主意,以後進出包子店,就不必再遮遮掩掩,生怕被人知道。就這麼辦吧,大夫人,您留在這裡寫信,讓小二把信送到秦府,待會兒我陪您走一趟包子店,和那邊通個氣兒。若是能夠透過康氏把曹氏給約出來,席間,再用話點明你的窘迫,也許曹氏就不會硬要將你們接回去了。」

若秦大人連親妹妹拋頭露面到包子店上工都不管了,誰會相信他會去管一個沒血緣關係的外甥女?

周易傳望向秦宛音,她也回望他,兩人略略點頭,臉上的微笑無限溫柔。

秦宛音原本一顆忽上忽下的心,讓他這樣幾句話一說,便有了篤定。

郁以喬看著一派儒生風範的周易傳,心底可滿意了。生意人就是生意人,遇到事情不見半分混亂,只籌謀要從哪個點反將一軍。

是了,把曹氏約出來那天,大娘得把二娘、三娘都給帶上,並且三人定要借嬸嬸的衣服頭面,好生打扮起來。

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三跳,別說她比大娘要老上十幾歲,就說長得嬌艷風華的二娘、三娘。雖然她們已年近三十,可新聞曾報導過:三十歲的女人是最美麗的時候,而五十四歲的女人便不再性感。曹氏怎會放三隻狐狸精回侯府和自己搶丈夫。到時恐怕是打死都不會讓她們進侯府替自己添堵的吧。

她還在想著,周易傳又發出命令。

「小何,你去找房子,離京城近些,越是破落越好。大何,你送小喬和兩位夫人回宅子裡收拾行李,能帶的東西全數打包,要讓對方明白清楚,這邊的狀況比他們那邊差,連那些個小物都要計較。

「大家動作快些,得搶在郁家那幾個廢物之前搬出去,絕對不能讓他們再見到小喬一面,否則後面還不曉得要惹出什麼事。」

「知道了。」

郁以喬應一聲,起身跟在楊氏、柳氏、大何、小何後頭一起走出廂房。

離開廂房時,她心底忖度著,不能再拖了,逃得了初一、逃不了十五,三個娘的已婚身份定要盡快解決,否則,那邊只要一個不順當,就會連累到她們這邊。

再想得長遠些,倘若那幾個不肖子孫在外頭惹出禍事,而侯府再搾不出半點銀子,二娘、三娘的賣身契還在他們手上呢,把他們給逼急了,說不準就找人販子把二娘、三娘給發賣出去,這點不能不提防。

沒注意到自己落下了,郁以喬一面走、一面低頭想事,卻不料撞上迎面而來的男人。

撫撫撞痛的額頭,她抬起臉,一驚。

她撞到的,竟然是董亦勳!連忙回神,她屈膝道聲歉便想繞過他而行,卻沒想到他沒有讓路的意思。她向左走,他便向左挪半步,她想向右行,他便向右挪移,他……這是想做什麼?

「不知公子有何貴事?」郁以喬對上他的眼睛,臉上無半分羞澀,也無分毫做作,有的只是一片坦然清澈。

董亦勳微哂。果然沒看錯人,不枉費自己這段日子花費的心思。

從暗衛那裡得來的消息,讓他一點一點勾勒起她來,她的形象在他心底益發清晰,他只見過她一面,但心底對她的喜歡,一天比一天更甚。

很奇怪吧,厘不清那是怎樣的感覺,他只是明白,自己想要同她接近,想要把她留在身邊,也想要……知道她的心。

他從不在乎任何女人,不想知道她們想什麼,但是,他想要知道她的。

暗衛說她很聰明,和周掌櫃談起生意經有條有理、有憑有據,比起許多男人更有說服力,出的主意也常常令人驚喜。

她很細心,對待為家裡耕作的佃農寬厚體貼,而她居然曉得沒有用途的沙地可以用來種植甘草一類的中藥,知道要挖水塘好為來年備下足夠雨水,還鼓勵農婦將農產再制,掙取更高利益的同時,免除農物盛產時的跌價……在她的經營下,佃戶們生活越過越好。

她很機敏,很孝順,對待任何人都強調公平,她不刻意收攏人心,人心便自動向她靠近,她和將軍府的女人是完全不同的類型。

為了更瞭解她,他調查了文成侯府的一切,明白了曹氏和郁瀚達的所作所為,也知曉了三個可以稱之為棄婦的女子,因為收養她,生活重新燃起希望,一步一腳印稈日子過成如今這番景況。

至於她希望三個娘重覓幸福的念頭他也知道,而做為這個以夫為尊時代的人,自己竟也認真地考慮起其可能性。

他開始懷疑,女人的存在真的只是為了取悅男人、為男人開枝散葉?女人真的只能終其一生眨抑自己,不斷為男人牲?女人難道不該快樂、不該為自己謀求幸福?

「姑娘不記得我?」他突如其來一句,讓郁以喬接不下話。

說不記得太矯情,說記得,難不成還要與他攀親戚?

就算他要娶她那位沒有血緣關係的姐姐,也跟她扯不上關係,她是恨不得與那邊恩斷義絕的,也許以翔還需要這個堂妹婿支持幾分,但她可是半點需要都沒有。

她不語,只是定定地盯住他,看他到底想要做什麼。

她不怕他?這個認知,讓董亦勳更添上幾分歡快。

他眼底裡有兩分促狹,臉上帶著些許意味不明的笑意。她弄不懂他的來意,只想盡快離去,可是他龐大的身軀就擋在道上。

若不是三個娘時常耳提面命,要她知禮守禮,她肯定就將一句「好狗不擋路」給罵出去了。

「倘若公子沒其他事,就此別過。」她低下頭,強硬著要從他身邊穿過。

看見她的堅持,他輕笑道:「城西,彩意綢緞莊,如果姑娘有任何困難,可差人到那裡報信。」

什麼?她低下的頭再度揚起,滿眼儘是懷疑。她怎麼會有困難?什麼困難?難道他指的是郁家逼她們搬離宅子的事?他怎會知道?莫不是……他已經在屋外竊聽許久?他竊聽這種於自己無義的事做什麼?

許許多多的問號跳進腦海裡,她估摸不出他的意圖。只不過……意圖?這兩個字用得不恰當,一個高高在上的新出爐王爺,沒事幹嘛對她這個搾不出二兩油的小綱姓心存意圖。

董亦勳挑起好看的濃眉,溫和一笑,笑得她的心臟撲通撲通亂跳。但她搞不清楚,那個跳法是意謂著「被帥哥青睞,耍花癡了」,還是「危險將至,快到安全處避難」?

他又說了句,「別忘記,城西彩意綢緞莊。」

話撂下,人離開,留下她對著他的背影發呆。

她試圖理解他的話,可是他這般謎一樣的人、謎一樣的話語、謎一樣的出現以及離去……沒有半點線索的東西,要叫她怎麼分析出正確情形?

算了,就當他試圖和岳父家人建立良好的親戚關係,不要想太多有的沒有的,只是,她又算他岳父家的哪門子親戚啊?

郁以喬一家在最快的速度下搬好家。

小何的辦事能力不是普通強,他很快便買下一間破舊得讓人很心酸的宅子,宅子裡只有六間房、一間廳和一個小廚房,但院子倒是挺大的,還有一棵長得很好的老桃樹。

厲害的是,他不只買下爛房子,連同爛房子隔壁的屋宅也買下。

隔壁宅子和這邊這間差不多大,但房間有十五個,扣除書房、大廳、飯廳和所有人的住房後,還可以讓下人搬進去。外頭看起來有點歷史,但裡面翻修過,住起來還挺舒服的。

小何請人在區隔兩宅的中間圍牆處打個洞,安了個小門,小門前種上一排樹,不仔細看的話,根本看不出那裡有一扇可以通往兩邊的門。

他們將爛屋子稍作整修,把從原本宅子搬來的東西全給擺上,先讓兩個嬤嬤住進來,以後凡有人來尋,便到另一邊把主子給請出來。

曹氏來過一回,喝了淡而無味的茶水後,便道明來意,說要見見郁以喬。

秦宛音聰明地推托開,說她現在到處找活幹,好掙銀子養活三位養母,說罷,還做作地歎了聲道:「當初只是見她無父無母,便收留下來,誰知道好心得好報,日後三人的養老,竟是要靠這個女兒了。」

柳盼采見狀,在一旁再補上幾句,「姐姐也無須憂慮,以翔的娘那邊已經同咱們說好,下個月初,我就可以和楊姐姐到包子鋪裡上工,屆時,咱們的日子估計可以過得更寬鬆些。」

曹氏並沒有坐太久,她此行的目的是要看看秦宛音有沒有藏私,再看看她們收養的丫頭是不是真像兒子說的那般水靈,如果是的話,自然得接回家裡,日後若是攀上一門好親事,替丈夫兒子謀得前程,那倒也值。沒想到,只是個拋頭露面、四處打雜幹活兒的粗野丫頭,看來是指望不上了。

她離開時,沒忘記順走拿了幾樣東西,嘴裡還客氣說著,「看姐姐這光景,大概也沒辦法替以婷丫頭添妝,不如就用這幾樣東西表表心意吧。」

秦宛音心底自然是愉快樂意的,能就此打發曹氏倒是好事一樁,不過臉上還是得流露出幾分不捨神情。

周掌櫃說過了,越是表現得貧乏小氣,越能取信對方。

見她那副心疼模樣,曹氏可得意了,招呼不打一聲便轉身離去。

之後,日子就這樣順順當當過去,郁以幗、郁以嘉來過三、五回,但每次都沒見到郁以喬,日子久了,自然就漸漸淡下心思。

「食為天」擴館重新開張那天,辦了個開幕慶。

店門還未開,一陣密集的鑼鼓聲響後,從天降下許多紅封,紅封裡頭放著優待券,打折的、抵扣用餐費的、免費送點心的,五花八門,城裡許多人家扶老攜幼來搶。

郁以喬站在人群後頭,和秦宛音、雁兒看著眼前的熱鬧景況。無疑的,這又是一次成功的營銷。接下來,她們要等的就是銀子上門嘍。

可郁以喬並不知道,在她低聲和秦宛音討論的同時,「食為天」對街的茶館二樓包廂窗邊,董亦勳就坐在那裡往下看,將她們三人的一舉一動全瞧進眼裡。

他身後站著董壹、董貳,他們面無表情,像兩塊生冷的鐵板似的,一動不動,只不過眼珠子略略轉動,眼觀四路、耳聽八方,防著暗箭傷人。

董亦勳有五個小廝,董壹、董貳、董參、董肆和董伍。他們的父兄皆是董亦勳的戰友戰友,在父兄死於戰爭後,家裡無人可依恃,便決定跟了董亦勳。

董壹、董貳身手不差,擺在戰場上定能立下功勞,只不過他們是家裡留下的獨苗,若是再死於戰場,那麼家族便要斷根,於是跟在董亦勳身邊當護衛。

董參、董肆性情謹慎、做事滴水不漏,他們在將軍府為他建立了一個強而有力的情報網,就算他不在府裡,府內發生的大小事情他也一清二楚,另外,他們也負責打理董亦勳在外頭的產業。

至於董伍,他性情機靈、反應快,負責在外頭打探,也掌管董亦勳手下的暗衛。

董伍從外頭進入,快步走到董亦勳身邊,低聲道:「那位已經到了。」

他指著遠遠站在搶紅封百姓外頭的那十幾位,當中有內閣學士、有尚書大人、有宮裡最受寵的王公公……以及好幾名大內高手。

董亦勳點頭。自返京後,不少人投拜帖到將軍府邀約宴請,他多數都回絕了,他不想給皇上結黨分派的印象。

不過,他昨兒個有意無意地與皇上說了幾句玩笑話。

他說:「微臣聽說「食為天」的菜餚好吃得讓人難以忘懷,幾次想過去嘗嘗,卻又怕碰上同僚,吃個飯變成宴會應酬,若有人想趁機托我謀差事、在皇上面前美言,那可就麻煩了,只能可憐了我的舌頭沒福分。

皇上笑他是個不沾事兒的。

他回答,「軍權名利本就不是微臣所欲。」

他不只一次向皇上這般表態,而皇上也不只一次對他試探,他明白,皇上越是對他放心,他才越有機會伸展手腳,並且……越平安。

即使他心底知道,皇上對自己信任有加,早拿自己當手足好友,可他還是不敢托大。九五至尊不同於我等凡人,心機難測,而他有副謹慎性子,什麼事都要做到滴水不漏,方能安心。

他阻止不了父親的野心,他能做的,只有將自己與父親區隔開來,在最緊要的關頭中,替董家留下一條血脈。

那時皇上似乎對這個話題感興趣,同他聊起了「食為天」,他便說得有幾分誇張,幾乎將「食為天」給誇上天去,不過他可沒忘記強調,那些全是從旁人嘴裡聽來的。

皇上聽得興致勃勃,他猜測,今兒個休朝、又逢「食為天」重新開張,皇上得到消息、定會出現。

果然,他沒料錯。董亦勳從窗口往下望,紅封全被鬧烘烘的百姓搶光了。周掌櫃搬一把椅子站到店門口,用宏亮清澈的聲音對百姓演說,時不時引得下頭一陣熱烈掌聲,能把生意做得這般熱鬧,真有他們的。

突地,董亦勳眉頭微緊。他看見幾個男子向郁以喬湊近,細眼望去,是郁家那三個沒長進的兒子,他們對著秦氏說話,剛開始還客客氣氣、行禮作揖,做著表面功夫,但到後來,竟越靠越近,把郁以喬和她的母親圍在裡頭。

董亦勳眼神一凜,殺氣掠過,輕啟薄唇道:「董壹、董貳下去把人處理了。」

「是,主子,是否要留活口?」他們面無表情、聲音冷血,說得好像不是處理人,而是處理幾條野狗。

聽見他們的問話,董伍忍不住翻白眼。眾目睽睽下把人給打死,外面的人會不會說將軍恃功而驕?何況……那位還在呢。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別人不曉得是將軍下的手,但將軍克妻名聲已經遠播,若郁姑娘還沒娶進門,人家家裡就死上幾位哥哥,豈不是更加坐實了謠言?

唉,這董壹、董貳就是腦子不好使,長這麼大個兒、空有一身蠻力做啥?

「這一次……先不必,讓他們身上掛點彩就行,記得,處理好後,提醒小喬姑娘一句:城西,彩意綢緞莊。」

這次先不必,意思是…一下回就可以?董伍全身冒起一層厚厚的雞皮疙瘩。

「是。」董壹、董貳心領神會、領命下樓。

董伍不懷好意,彎下身子對董亦勳說:「主子,要不要奴才去摻和摻和,把郁家的名聲給攪得更混些。」

那位郁家千金一聽到皇上賜婚,居然哭死哭活,好像受多大委屈。

拜託,他們家主子娶她進門才叫做倒霉呢,也不看看現在侯府是什麼個情況,她還真當自己這侯府千金的身份無人可比?

也不知道皇上心裡是怎麼想的,怎會給主子弄來這麼一個女人,如果他下去補上幾句話,把郁家名聲弄得更臭些,說不準兒,皇上會收回成命呢。

董亦勳哪不明白他心裡想什麼,他似笑非笑瞪了董伍一眼,指指站在郁以喬身邊的雁兒說:「你少攪和,別忘記,你還勾引過人家的丫頭呢。」

「欸,就說了不是勾引,不過是攀點小關係。」他撓撓頭,一臉的不好意思,耳朵都紅了起來。

董亦勳沒理他,轉過頭,向下觀戰。

不過是三下兩下功夫,董壹、董貳就順順當當將人給解決,他們快步上前,低聲在郁以喬耳畔說了些話,只見她聞言,突地轉頭四下張望。

在找他嗎?他微瞇雙眼。不急,很快他們就會見面了。

雙手負在身後,董亦勳走下茶樓,意味深長的一笑。

他該去和皇上不期而遇了。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02 PM

第四章

郁家三兄弟離開後,郁以喬和秦宛音也在最短的時間內離開,雖然捨不得錯過這場熱鬧,可她們不能讓郁家聯想出她們和「食為天」有關係。

因為這個考慮,她們錯過最精彩的事--皇上駕到。

皇帝微服出巡進了「食為天」,身邊帶著十幾位官老爺,那些人當中,有許多位周易傳是認得的,但他從未見過皇帝,只是從那幾位大官對年輕公子的恭謹態度中,隱約猜出對方身份不凡。

於是他特地進一趟廚房提點楊素心。

楊素心心思也靈巧,親手整治的滿桌菜餚,都是一般外頭沒見過的美食。

那餐飯吃得皇帝龍心大悅,對周易傳表明身份後,不但提筆為他們寫下「意猶未盡」四個字,還在董亦勳的暗示下,令周易傳派人在十日後進宮為太后整治一桌好菜,聊表皇帝的孝心。

那天過後,皇帝御駕親臨對「食為天」菜餚讚不絕口的消息傳出,「食為天」的生意馬上熱烈火紅,尋常人想吃一頓飯,得提早大半個月訂席,否則根本無法騰出席面來招待貴賓。

這件事傳回家裡,當郁以喬聽到「董亦勳」三個字時,下意識攏起眉心。

她模模糊糊猜測,皇帝蒞臨這件事,與他有沒有關係?

可她並沒有太多的時間琢磨這個,因為楊素心進宮為太后做菜的事馬上就要進行。

於是她和楊素心天天關在廚房裡討論菜色,以養生、奇巧、與眾不同的特殊擺盤風格為首要。她絞盡腦汁回想齊翔曾經為自己做過的菜,一番形容後,讓楊素心一道道實驗出來。

時間過得飛快,進宮日到了,楊素心被接進皇宮,全家人心中忐忑,原本以為只要三、兩天就能回來的,沒想到她卻在宮裡整整待上十日。

她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偏又等不出半點消息,大何甚至時常駕著車到皇宮附近轉轉,希望能接到人。郁以喬心急如火,猜想會不會是菜單出問題。

後來,楊素心領著打下手的廚娘回來了,還帶著滿滿一大車的賞賜。

皇太后不但喜歡她的菜,也喜歡她水靈乾淨的模樣,便將她留下來,問明她的身世,知道她出身青樓後,非但沒有瞧不起她,反而待她更好。

原來太后年輕時也曾落難,淪入風塵中,幸而遇見當時的太子,將她帶回宮中。她的出生讓她在後宮吃盡苦頭,她一步步慢慢爬上後座、成為太后,當中的血淚史豈是旁人能體會得出,而楊素心的命運與皇太后相似,只不過她沒選擇依靠男人,而是靠自己的雙手掙出一片天地,這讓皇太后對她更加另眼相待。

皇太后聽了她和姐妹、女兒的故事,心裡酸酸甜甜的,還說下回要接郁以喬、秦宛音和柳盼采一起進宮,與她們說說話兒。

楊素心說了老半天,把在宮裡的事全說齊了,躊躇半晌問郁以喬,「你是不是在哪裡遇見過宮中貴人?」

自然是沒有,郁以喬想也不想,搖頭否認。「我可乖了,從不隨便亂跑的。」

楊素心其實明白,為了躲開郁家那幾隻廢渣,她很少出門。「可是太后似乎知道你,對你還挺滿意的,還問你想不想進宮呢。」

進宮?別折騰她了吧,她知道自己有幾兩重。何況「進宮」這兩個字,意思可多了,是進去當宮女,經常幫太后做幾道膳食,還是當某某了不起男人的小小小妾?

見她臉色一陣白,楊素心笑笑,說:「放心,我說你不會做菜,只會在一旁出餿主意,指望你做幾道菜出來孝敬太后,那是不可能的事。」

二娘和她想到一處去啦。

不過二娘說她留了個心眼,沒提到文成侯府,她希望這邊的事,永遠都別讓那邊知曉。

但這種事能瞞多久?只要她們一天是郁瀚達的女人,就一天不得自由。郁以喬心急,翻遍大梁律例,都找不到不用郁瀚達點頭同意就能解除婚姻的法子。

這天,大何和小何到城郊新買下的帶田莊園裡。

眼見冬日將近,到時酒樓所需的鮮食菜蔬必定供應不上,郁以喬提了意見,讓小何找人在那些田地上頭搭蓋茅草屋,中間再和上些泥土,屋子不求精緻,只要能夠擋住寒風雨雪便可,她想在茅草屋裡頭燒上炭火,試試種植一些可以快速采收的蔬菜。

今兒個小何就是去同佃農們談談,這檔事兒可不可行。

郁以喬從外頭回來,一進門便看見雁兒緊緊抱著包袱在屋子裡急得團團轉,她快步迎向雁兒,問:「怎麼啦?」

「小姐,快想想法子呀,方才侯爺和曹夫人來家裡,還帶著一群人,二話不說便將夫人們通通帶走,小姐,那邊的人肯定知道夫人們有錢,想把夫人這幾年攢的銀子通通收回去。」雁兒眼睛紅腫,還帶著濃濃的鼻音,不知道已經哭過多久。

郁以喬心頭一凜。難怪這兩天老是心頭不定,彷彿要發生什麼事似的。「你確定?」

「不然呢,他們沒事幹嘛突然上門拿人。」

郁以喬緊擰雙眉。她得好好想想、不能慌亂,一亂就什麼事都做不成。「你先把當時的狀況描述一遍。」

「林嬤嬤過來報訊的時候,大夫人把包袱交給我,讓我待在家裡,如果發現情況不對,就趕緊從後門逃出去,還說『食為天』不安全,讓我先找個客棧待上幾天,再試著找到小姐。結果三位夫人到前頭迎客人,沒多久就讓人給帶走。」她在另一邊的院子等了好久,確定這邊沒動靜後才敢過來。

所以是她們那天在「食為天」外,被發現了端倪?他們順籐摸瓜,猜出她們和「食為天」的關係?天,她們被盯上多久了,居然半點沒發覺,是她太輕敵、太瞧不起郁家那幾個紈褲子弟,才種下這禍事?

郁以喬望向候在一旁的嬤嬤,她們是留守這裡邊院子的,她向她們走近,問:「嬤嬤,你把情況同我說說。」

「當時是林嬤嬤去請三位夫人的,我在外頭同他們周旋,老婆子好說歹說,他們就是不肯相信夫人們不在,非要搶進來,後來著實擋不住,不得已把人給讓了進來。

「幸好林嬤嬤手腳麻利,早早將三位夫人領了過來,那些家丁稈我和林嬤嬤擋住、不許咱們靠近,直到臨出門,才交代我們一聲,說是請小姐把家裡的財物打包整理好,三天后會讓人上門來接小姐回府。」

祝嬤嬤說完,眼底含憂,她退開一步,不知該怎麼幫她家小姐。

「有沒有派人去找周叔叔?」

「我們不敢派人出門,怕侯府那邊有人在外頭盯著,最後決定讓林嬤嬤拎著包袱,假裝怕惹禍上身,硬要出府回家,我同林嬤嬤在門口大吵一架,引得許多鄰居圍觀好教人相信。

「我同林嬤嬤說好,她出府後先回家,確切注意沒人跟蹤,再讓她兒子到『食為天』去向周掌櫃報訊,如果沒意外的話,算算時辰,林家小子應該已經到了,可直到現在還沒有半點消息。」

郁以喬看一眼祝嬤嬤。她果然心思縝密,難怪大娘會選派她們守在這院子裡。她低頭尋思。至今沒有消息,是意謂著林嬤嬤那邊不順利,還是周叔叔那邊有人守著?

不管何者,她都不能貿然去找周叔叔,而大何叔和小何叔至少要三、五天才能回來,沒人可以幫她,她只能靠自己想辦法。

低著頭,她在廳裡來回走,滿腦子混亂、心急火燎的,兩個拳頭攥得老緊,指甲深入肉裡。她明知道該定下心、好好謀計,可話是這麼說,卻沒辦法做到。

「小姐。」雁兒低喚。

她恍若無聞,不斷問自己:還有誰可以幫忙?

以翔?嬸嬸?不可能,就算他們出面,也沒辦法違反大梁例律--就算侯府貪婪骯髒下作,就算他們行事受人唾棄,但無法改變三個娘和那邊的關係。

怎麼辦?她必須找到位高權重,能夠壓制文城侯府的大人物,誰呢?誰能幫自己一把?

皇太后!

郁以喬靈機一動。

下一刻,她歎口氣。就算太后對二娘好,可皇宮是什麼地方,她總不能在外頭大聲喊「我要見皇太后」吧,她是什麼人物啊,這麼一搞,包準進大牢。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她來來回回重複這三個字,突然,一句話閃入腦子中央。

城西,彩意綢緞莊。

董亦勳!是啊,他早就知道自己需要他的幫忙。可是……為什麼呢?因為他即將與郁家聯姻,所以調查文成侯府的一切,順帶釐清了她們與那邊的關係?他早就算到郁家會對她們動手?

好吧,就算他都知道,他何必幫自己?因為他心存正義,想要濟弱扶傾?郁以喬搖頭,不信世間有這等好心人,願意無條件助人。

所以這當中有什麼她猜不出的貓膩?

郁以喬嗅到一絲危險氣息,但眼下情況緊急,她顧不得那麼多了。

「雁兒,你回另一邊把東西看管好,能不出門就別出門,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千萬別讓外頭發現這兩戶是相通的。」就算是亡羊補牢、白忙一場,她也得把戲做足。

「那小姐你呢?」

「我去找人幫忙。」

她知道去找董亦勳是不理智的決定,但眼前除了他,她沒有第二個選擇。

轉頭望向祝嬤嬤,她交代道:「祝嬤嬤,只要有機會,你就出門,買菜、串門子……做什麼都好,主要是觀察清楚,外頭有沒有人守著。」

「我明白的,小姐。」

安排好家裡,郁以喬下定決心,她深吸口氣,走出家門。

沒有東張西望,她把腰板兒挺得直直的,反正死豬還怕開水燙?如果真有人在這裡守著、跟著,好啊,董亦勳不是很厲害嗎,他身邊那兩塊鐵板似的人物,打發幾個人,不過是順手的功夫。

城西,彩意綢緞莊。

郁以喬並沒有在外頭徘徊太久,她猶豫不過片刻,便走進裡頭、自報姓名。聽到她的名字,掌櫃兩隻眼睛突然發亮,立刻熱情歡迎,恭恭敬敬地將她引到後頭堂屋,端上茶和瓜果,好生伺候。

她不理解對方的態度,卻也不打算深究。謎底在董亦勳身上呢,她何必在下人身上解文章。

捧著杯子,她一口口吞下溫熱的茶水,她對自己重複同樣的話--不要慌張、定下心思。

這句話她從家裡一路說進綢緞莊,功效不大,怦怦作亂的心卻在進入這個堂屋後定下。

她也不清楚為什麼,難道是因為事已至此,只能破罐子破摔,再擔心亦無用?還是因為,她相信他能幫自己解決問題?

那麼,董亦勳可以嗎?

肯定可以,這是個權勢大過天的時代,一個王爺要壓死一個沒落的侯府,輕而易舉。只是,他為何要替自己做這等事?而她又必須為他的援手付出什麼代價?

她等過將近一個時辰,才將董亦勳等進門。

董亦勳以為進屋會看見一個倉皇失措、慌亂不已的女子,卻沒想到他看到的是一個鎮定而安寧的身影,只不過她眼底有著濃濃的倔強,像結了冰的河面,至於冰下是不是湍急水流,他就不清楚了。

有趣,郁以喬比他想像中的更值得探索。

董亦勳走到她面前坐下,也替自己斟一杯茶,捻一顆撥好的核桃,塞進嘴裡。郁以喬抬眼望他,清清亮亮的嗓音發出一句話,「我需要你的幫忙。」

分明是乞求他人相助,她卻說得氣勢十足。

「你要我幫什麼忙?」他滿眼含笑,回問。

「你都知道我早晚會找來,又怎會不清楚我需要你幫什麼?」她的下巴仰得老高。

他也不生氣,只是慢條斯理地回話,「但你不說說,我怎麼能確定,你要我幫的,是不是我猜的那一個?」

這人,非要把她的驕傲一路斬殺殆盡就是?郁以喬歎息,明白這會兒不是鬧意氣的時候。能屈能伸方為大丈夫啊!她自己斟滿茶水,壓低下巴,收斂傲氣。

「我有三個娘,她們是文成侯府的妻妾,今天她們被抓回侯府了。」

「姑娘這話說得不得理,既然是侯府妻妾,本該住在侯府裡面,哪有什麼抓不抓回去的話兒?」他饒有興味地瞧著她。

郁以喬蹙緊雙眉。這男人不好相與,可眼前是她有求於人,她還能張牙舞爪?

明知道他肯定早將自己的家底摸個透徹,卻還是不得不應他這個觀眾的要求,把故事再說一遍。

「侯爺的側夫人曹氏手段厲害,二娘、三娘受她所害已絕了子嗣、生不如死,大娘與曹氏周旋多年,為侍奉公婆長上、齊全孝悌名聲,忍辱負重熬過十數年,直到長輩過世,才離府別居……」

她將三個娘的委屈娓娓道來,沒有太多激烈言詞或憤怒,彷彿只是在說故事,一個四名女子相互扶持、紅塵求生存的勵志故事。

這些,董亦勳早從暗衛和董伍口中知悉,但由她嘴裡說出來,多了幾分心情描述,更教人動容。

「你錯了。」他嘴裡輕輕巧巧說出三個字。

「錯?哪裡?」她眉頭更緊。

「事實上,你們做得相當好,並無半分洩露,至今他們仍然不曉得你們已經創下一片家業。」

所以她猜錯?「既然如此,他們把三位娘親抓回去,想圖謀什麼?」

「你!」董亦勳長長的手指指向她。

「我有什麼好圖謀的?」突地,她想起郁家三個兒子的猥瑣目光,心頭一顫,「難道是……」

「放心,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然呢?」

「問題在郁以婷身上,她與她的遠房表哥情投意合、兩情相悅,本欲定下親事的,卻沒想到皇帝下旨賜婚。

「怡靖王克妻名頭流傳在外,他們起初自然不肯,但皇上卻在聖旨裡頭提到,郁瀚達教女有方,賜他一個四品閒官,於是再大的不樂意也被強壓下來,郁家立即翻轉態度,把這門婚事當成榮耀。」

這事她早已知道,可怎會牽扯到自己身上?「然後呢?」

「郁小姐自小就是個有意見的,豈能接受被家人出賣的事實,於是她表面上欣然同意,卻在私底下籌謀與表哥私逃,前幾天,她成功了。」

董亦勳其實略去了一大段,那裡頭有他安排自己和郁以婷見面,刻意用渾身殺氣嚇得她站立不穩;有他語帶暗示同旁人對話,說他如何在床上整治女人,而對方笑著回了句「難怪王爺女人用得凶」,而當時郁以婷就在附近,將他們的對話盡納入耳裡。

說她是因為愛情願擔抗旨大罪,倒不如說她是被驚嚇,寧可抗旨也不願意進狼窟。

聽到這裡,郁以喬終於明白,他早就知道郁以婷不會嫁給他,早就知道郁家會使出什麼手法,垂頭歎息,她出聲問:「他們想要讓我去李代桃僵?」

很好,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鬆。

「沒錯,抗旨是大罪,何況郁瀚達怎麼捨得一個四品官職和一個王爺女婿,若不是眼前找不到郁以婷,就算是五花大綁,他們也會把她綁進花轎裡。」

郁以喬死死咬住下唇,眉頭鎖得牢緊。她還不想成親,她已經等到翔和大橋,說不定下一個就該輪到阿董,她穿越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要圓滿前世無法圓滿的愛情?

只是……命運似乎不打算多給她一點時間。

蘇凊文、母親,愛情、親情,這竟是要她在當中擇其一。難道此生和上輩子一樣,她與蘇凊文注定有緣無分。

她不再說話,緩緩起身準備離開。她並不打算欠對方太多人情,如果沒出現任何意外阻止她代替郁以婷嫁入將軍府,那麼他將是自己此生的對手,而她,不習慣在對手面前低頭。

「多謝王爺將此事告知,就此別過。」

「不需要我幫忙?」他帶起一抹笑。

看來,她已經決定用自己去換回三個娘?還真是個自立自強的女子呵,可是她不愛欠他,他偏偏想讓她欠自己一筆,日後一筆、兩筆、三筆……當她欠到再也償還不起,就只好用感情來還清。

她會愛上他嗎?他滿心期待。

「不需要。」

「要不要再考慮一下?你出面,只能換得她們平安歸家,而我出面,她們將會脫去侯府夫人侍妾的名分,成為真正的自由人。」

郁以喬定住腳步。意思是……她猛然轉身看他,他點點頭,滿臉自信。

「你確定?」

「我確定。」

好,既然非欠不可,她想多換得一點籌碼。緩下滿心急迫,郁以喬說:「我並非只能求你幫忙,皇太后相當喜歡二娘,她可以為我們作主。」

董亦勳勾勾眉頭。這丫頭反應不壞,只是想要和他一爭長短,還得再磨磨。「這話是沒錯,可天底下沒有白吃的飯,猜猜,你得用什麼去交換娘親的自由?」

「你是什麼意思?」

「皇太后挺喜歡你的,你聰明、伶俐,鬼點子特多,這些我查得出來的事,皇太后自然可以輕而易舉查出,到時,如果皇太后想讓你進宮服侍皇上……」

他頓了頓,欣賞她的臉色變換,確定自己把她嚇得夠了,才補上兩句,「同樣是換回三個娘的自由身,你只能在王妃和貴人之間做選擇。」

他相信她夠聰明,不會笨到一心投身皇宮。將軍府是不好混,但皇宮的生態更是嚇人。

果然,她沒教他失望,肩膀像被什麼東西重重捶過,她直不起腰,望向他的眼底侵入一絲委屈。

緩緩歎息,她問:「王爺什麼時候可以將我的娘平安救出侯府?」

「很快,快得讓你震驚權勢有多好用。只不過你必須保證,別在出嫁路上耍花招,安安分分地嫁進將軍府當王妃。」

嫁進將軍府當王妃?這話怎麼聽怎麼怪,可由他嘴裡說出,卻是再正經不過。至於讓她震驚權勢有多好用,不必再舉實例,這一回的交鋒,她已經清楚分明。

她苦笑問:「王爺似乎把每一步都算到了,只是……為什麼是我?」

「我相信你有足夠的能力自保,可以為我破除克妻惡名。」

意思是,他不介意對方是誰,只想要找個能在將軍府活下去的女人?

他是怎麼挑上她的,因為「食為天」?因為工作介紹所?還是因為她的出現,而轉變性情的三個女人?

郁以喬不語,直直對上他的眼神,好半晌,才艱澀開口,「我明白了。」

「明天,她們會帶著賣身契與和離書回家,你不必進侯府,只要在大婚前夕過去待婚就行,不必與他們有太多接觸。」

他連自己不願與那邊的人多接觸都料到了,她還有什麼舉動是他不知道的?

緩緩吐氣,她堅信好人有好報,她相信欠債還情,她相信許許多多正向而光明的定理,所以不管樂不樂意,不管是不是心存遺憾,為三個傾心盡力將自己扶養長大的娘,為了她前世沒有享受過的母愛,她都必須做這個交換。

「成交。」

「很好,你身邊那個丫頭別帶進將軍府,我另外撥兩個過去服侍你。」雁兒嘴碎、性情不夠沉穩,日後進將軍府,怕是會替她惹麻煩。

他也知道雁兒?下一刻,郁以喬有幾分明白了。難怪他能探得那麼多消息,只是,她怎麼能埋怨?當初她挑中雁兒,就是因為她的八卦功力。

不過他說得對,雁兒那種性子的確不適合進入將軍府,如果那裡真的連存活都是一件需要拼盡力氣的事情的話。

「好。」她無條件同意。

「董壹。」他朝門外低喊,郁以喬見過的鐵板人之一出現。

「送郁姑娘回去。」

有權有勢,做任何事都要比旁人省力。

董亦勳不過走一趟文成侯府,撂下狠話,要他們為抗旨付出代價。

郁瀚達便忙不迭將郁以喬的事情給說出來,把她誇得人間無、天上有,下了凡塵讓百花皆慚羞,還讓人把秦宛音三人都給請出來,好讓董亦勳親自看明白,這樣出色娘親養出來的定是溫良恭儉、有才情、有品貌,人見人愛的好女兒。

董亦勳細細觀察了三個人,以及端著架子站在一旁的曹氏,心底忍不住傅歎。果然是地養人,什麼環境養出什麼樣的人。

成日在大宅搞鬥爭的曹氏,就是一副尖酸刻薄、凌厲凶狠的精明模樣,而郁以喬的三個娘,雖處於困境,卻靠著自己掙出一片天地,她們表現出來的是自信、是氣定神閒、是從容不迫。

至於郁瀚達,長期沉溺在酒色當中掏空了他的身子,四十幾歲的男人,卻出現六十歲的龍鍾老態,秦氏、楊氏、柳氏配他,是糟蹋了。

董亦勳微笑道:「外頭的人都以為曹氏是侯爺夫人,沒想到侯爺寵妾滅妻,把小妾的地位抬舉得比正妻還高,多年來讓正妻在外頭流離失所、失去依恃,這事兒要是傳到皇上耳裡……連內宅都搞不定的男人,怎能搞定一個四品官位?這官職,是不是該再商榷商榷?」

怡靖王這幾句話嚇得郁瀚達臉上失色。這官位,他想了好多年才美夢成真,怎能在這當頭讓煮熟的鴨子給硬生生飛走。

他連忙躬身道:「是、是、是,王爺教訓得是,下官立刻撥亂反正,讓曹氏下堂,家裡由秦氏來主持。」

郁瀚達一出此言,曹氏面露驚惶。她怎麼都沒想到,自己多年經營居然落得如此下場,她不甘心吶。她面露猙獰,狠戾的目光射向秦宛音。

「本王的名聲已經夠差了,你還要找把柄讓人在外頭說嘴?不必,就將錯就錯罷了,把和離書給秦氏,賣身契還給楊氏、柳氏,本王可不希望日後被人傳笑,說王妃是在外頭被侯府棄之不顧的女人養大的。」

董亦勳話都說出口了,郁瀚達豈有不從的道理。

曹氏更是長長地鬆了口氣,連忙敦促丈夫寫下和離書,自己也半句話不多說,連忙找出賣身契交給楊素心和柳盼采。董亦勳讓董伍陪著她們到官府辦好手續,便將人給送回家。

接下來的日子,郁以喬家裡籠罩在一陣沉鬱的氣氛中。

那天周易傳不在,林嬤嬤的兒子才會尋不著人,倒不是因為「食為天」被看管起來,可大家都明白,就算周易傳在也不可能想出更好的辦法,無論如何,郁以喬都是要搭進去的,能夠讓三位夫人徹底擺脫那邊,已經是最好的結果。

事已成局,秦宛音三人哪裡都不去,只待在屋裡,替女兒縫製嫁衣,雖然她們滿肚子的不高興,但多說無益,只是徒惹傷心。

既然改變不了現況,她們只能竭盡全力,做出一件金碧輝煌的新嫁衣,珍珠為扣、玉做帶,線繡出富麗堂皇的金牡丹,她們把手裡的銀子全都拿出來給她置辦嫁妝,什麼都要最好、最貴、最珍稀的,不管郁以喬怎麼樣阻止,都阻卻不了母親的愛。

郁以喬刻意把氣氛弄得歡快,趴到秦宛音身上,說:「娘,你們這樣張揚,那邊很快就會知道咱們的實力啦。」

「又如何,反正我們已經與那邊斷絕關係,錢在我們荷包裡,難不成他們還能搶去?況且,外頭還有將軍府二十個侍衛守著呢。」柳盼采一面說著,鼻子微酸,淚水跟著滾下來。

都說要替女兒找門好親事,不讓女兒受她們受過的苦,沒想到,千挑萬選、繞上好大一圈,女兒還是得嫁入將軍府。早知如此,當初就該讓女兒嫁給以翔,好歹那孩子是知根底的,康氏也不至於為難。

見秦宛音也目眶泛紅,郁以喬心頭分明酸極,卻插到兩人中,一手抱住大娘、一手摟住三娘,沒心沒肺地笑出滿臉爽朗。

她嘟起嘴巴說:「大娘、三娘,你們別這樣,我這是去嫁人,又不是去陪葬,幹嘛這樣傷心。」

「呸呸呸,小孩子有嘴無心,分明是吉祥事,怎被你說成這樣。」楊素心橫過桌面,戳上她的額頭,滿臉的怨怪。

「是嘍,都說是吉祥事兒,你們還成天長哀短歎的。」她鼓起腮幫子道。秦宛音揉揉她的頭髮,無可奈何地說:「你這孩子聰明機靈得很,怎會不曉得我們在擔心什麼,我們是心疼吶,心疼你將要面對的那些。」

外頭雖然都喊習慣,說董府是將軍府,可事實上,董亦勳已經封了怡靖王,早該把王府招牌給掛上。

可為啥不掛,怎麼說王府也比將軍府大,就這一點,再渾噩的人也猜得出,那是礙於董將軍的嫡妻。庶子名頭壓過當家掌權的父親以及嫡妻嫡子,那可不是什麼好事。

如今董昱不讓人掛牌,是否代表那個府裡,仍看重庶嫡勝過一切?

那麼小喬嫁過去,勢必要讓嫡方給壓一壓,而文成侯府早不成氣候,就算董亦勳瞞過所有人,沒人知道小喬並非郁家親女,她也別想得到什麼好待遇,若是事實再揭露,她的日子只會更難過。

到時,東一個側妃、西一個侍妾,小喬怎麼應付得來那些?

就算他們不塞人,聽說董亦勳身邊就有兩個太夫人賞下的通房丫頭,新來乍到的,小喬沒學過端架子壓制人,怎能不讓人給欺了去。

「可不是嗎!我們都在後悔,早知道如此,當初應該多教導你一些骯髒手段,免得日後讓人欺負。」柳盼采悶聲說道。

「三娘,放心啦。董亦勳又不是郁瀚達,他看起來挺精明能幹的,不像是個笨蛋,他怎會容許妻妾之爭鬧大、內宅不安?」

「是啊,怎地這樣一個精明的男人,會讓身邊的妻妾一個個死得無聲無息?」楊素心的口氣滿是嘲諷,她瞪女兒一眼。還沒過門呢,就替人家說起話。

郁以喬歎氣。她這不是怕娘擔心嗎?「董亦勳那時候……那個時候在外頭征戰嘛,有國才有家,覆巢之下尋不著完卵,他明白這個道理,才會顧此失彼,何況我是他欽點進去的,他能不護著我?」

「現在也只能這般往好處想了。」秦宛音眼裡滿是不放心。

郁以喬笑了笑,壓低聲音,眼色奸詭道:「娘,偷偷告訴你們,我還留有一手哦。」

「哪一手?」別又是耍小聰明,萬一成事不成反敗事,女人啊,成了親,命就捏在別人手裡。秦宛音憂慮不已。

這時,郁以喬從腰間掏出一個青瓷藥瓶,在三人面前晃兩下。

「這是什麼東西?」楊素心問。

「是一種迷幻藥,只要我朝對我不好的人撒去,她們把藥粉吸進肚子裡,眼中看到的我就會變成妖魔鬼怪,然後我再推波助瀾幾下,王妃被董亦勳死去的妻妾鬼魂附身的消息,就會飛快傳出去,之後,我再裝個模、作個樣,天天躺在床上,哼哼哀哀亂吼亂叫,還擔心我不會被休離?」

「你居然打這個主意?」柳盼采咬牙切齒看著不成材的女兒。

這丫頭太過大膽,哪個女孩不想找個好丈夫平平靜靜過日子,她卻滿心盤算怎麼讓丈夫休離!

她與秦宛音互視一眼,心底都有同樣的想法--她們把女兒教壞了,過去幾年,她們心心唸唸的都是和那邊斷絕關係,沒想到這觀念全傳到女兒腦子裡去。

郁以喬還不知死活,大方接下話,「可不,所以你們別給我弄嫁妝,到時全落在將軍府,我會心痛不已,不如……娘,你們把這些金簪銀釵寶石環的,全換成銀票、縫在棉布衣裡讓我帶過去,哪天真被休離,我便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讓他們看看我是多麼瀟灑自在。」

「你想都別想,還沒成親呢,就一心想著被休離,你啊,也不想想,被王爺休離之後,還有哪個男人願意要你,到時你要靠什麼生活?病了誰來照顧?老了誰來養……」

楊素心拉拉雜雜說過一大串後,才突然想到,這……不就是她們三個姐妹的問題嗎?可事實證明,她們是離開那邊之後,才真正過上順心遂意的好日子,拿這個話來說服女兒,似乎是講不通的呀。

果然,郁以喬站起身,把瓷瓶收進懷中,走到她身後,從後面抱住她,臉頰與她相貼靠,輕輕搖晃著身子,笑說:「我不是還有你們?我早就說過不要嫁,要一輩子陪著娘的,等到我再大上幾歲,手邊的事情閒了,再領養幾個孩子,讓大娘、二娘、三娘含飴弄孫。你們說,好不好?」

「傻氣,我們這是命不好,我們家小喬的命可好的呢,怎麼會輪落到我們這等田地。」

「是啊,小喬命最好啦,如果不好,怎麼會碰上三個愛我、寵我、溺我的好娘親,就這麼說定嘍,娘,以後我照顧你們,你們也得照顧我。」

什麼說定啊,怎地讓她胡攪蠻纏一通,做出這等結論?

她們才要出聲反駁,沒想到紅菱、紫荷從外頭進來,她們屈膝福身,道:「稟夫人、小姐,王爺來訪。」

董亦勳身著月白長袍,頭戴紗幘、足登粉靴,腰朿錦帶,看起來雍容華貴,氣勢凜凜,比起多年前墜馬那天,他瘦了許多,如今他身材頎長,稜角分明,劍眉鷹目,氣宇軒昂,濃眉飛揚處,一雙深邃的眸子隱隱含笑。

見他進屋,秦宛音三人起身相迎。她們沒想過董亦勳會到這裡,有幾分訝異,卻沒有驚惶之態。

董亦勳舉目望去,眼中流出幾分欣賞。果然是見過世面的婦人,與養在深閨、只懂爭鬥的女子截然不同。

「王爺。」秦宛音口氣不卑不亢。

「還是喊我亦勳吧,我自己都還沒習慣那個稱呼。」

他出人意表的親切,讓秦宛音幾人驚訝。

她們早在侯府見過董亦勳,清楚他知道郁以婷逃親,也曉得將從侯府代嫁出門的是小喬,她們以為王爺並不滿意此樁親事,甚至看不起小喬的出身,只是名氣太大、丟不起這個臉,再加上前頭的謠言,日後要再說親怕有困難,才勉為其難同意侯府的李代桃僵,吞下暗虧。

卻沒想到,他竟是這般和氣,言行舉止間並無半分高高在上的驕態。

「小喬,給董公子上茶。」

秦宛音沒表現出過度的熱絡,也沒拒人千里,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

郁以喬應下,低頭走到隔間處給董亦勳沖煮茶水,卻拉起耳朵,企圖竊聽她娘親要同對方說什麼。

她當然明白,娘對這樁婚事並不滿意,可她又何嘗滿意?她以為前世緣、今生續,她終要和蘇凊文再遇一回,沒想到……

天底下,沒有十全十美的吧!

她歎氣的同時,秦宛音也在歎氣,抬起沉穩的雙眸,緩聲對董亦勳說:「將軍府家大業大、人口眾多,小喬從小跟著我們幾個婦人長大,沒見識過深宅大院,不認識宅門裡的規矩,著實不是王妃的好人選。

「本來這門親與她無半分關係,而我們也從未有過高攀心思,誰知事不由人,竟會發展成今日局面,倘若董公子也覺得此門親事不妥當,不如上奏、請求皇上收回成命。」至於到最後,文成侯府會不會為皇帝所怪罪,她們可不會在乎。

「看來,秦夫人認為在下不適合小喬姑娘?」

「那孩子心計淺,咱們從小教她琴棋書畫,教她女紅、廚藝,能教的全教了,可就是沒有教過她大門大戶裡彎彎繞繞的花花腸子。我們幾個女人,頭髮長、見識短,對女兒沒有太多期待,不求財、不求富,不求名利或祿位,一門心思只盼她能得到夫君的專心疼愛,平平安安過日子。」

她這是在告訴他,雖然小喬不是養在深門大戶裡,但她們家女兒學的、懂的不會比那些千金小姐少,只是她們從沒打算高嫁,因此沒必要讓女兒染上骯髒心思,並且暗暗提醒,像他這種閱人無數的男子,從來不在她們挑女婿的標準裡面。

董亦勳聽明白了,他淺笑,並未作答。

看來,她們是真心把小喬當成親生女兒看待,只想著她好、盼著她幸福,從沒指望過她來榮耀己身。

柳盼采見他不言,還以為他沒聽明白,急急補上幾句。

「我們從不拘著小喬,任由她做自己喜愛的事,她愛看書,所以胸襟開闊、見識不凡,她在大事上有主意,卻不會同人斤斤計較小事情,若是董公子期待她像名門千金,只會一味地恭順謙卑,那可是打錯主意。」

這說得更明顯,她們家女兒「胸襟開闊」,只在乎大事,不會與那些妻妻妾妾錙銖計較,倘若她們之間有紛爭,必是大事,而她們家女兒「見識不凡」,別指望她把委屈給吞進去、一味地恭順謙卑。

哪家母親會這般說女兒的,好似真想把這婚事攪黃。想來,在她們眼底,他還真不是個好女婿。

楊素心輕歎,把話說得更直白。「那日承董公子仗義出手,順利解除我們心頭多年沉疾,於公子,我們有滿心感激,也願意傾囊相報,只不過,我們不認為讓小喬以身相許是個好決定,這不僅僅對小喬是糟透了的事,對董公子亦不公平。」

不公平?「此話怎講?」

秦宛音接下話,「董公子出生名門,身份高貴,且戰功屢屢,日後必是皇上身邊的股肱大臣,自當找一位能為您掌理好內宅,並且能在關鍵時刻助您一臂的女子為妻,我們家小喬……著實不合適。」

話已經說到這分頭上,他再不反駁個幾聲,怕她們真要想辦法讓郁以喬上不了花轎,雖然他不怕她們使手段,只是辦婚事嘛……還是歡歡樂樂、開開心心的比較好。

「董某明白夫人們的顧慮,也理解夫人們疼愛女兒的心情,只不過,夫人們會否太看不起小喬姑娘,一個年紀小小、卻能在短短幾年內,襄助夫人創下這片家業的姑娘,怎會連個小小內宅都管理不來?」

他說得她們語頓,垂下眉眼。照理說,她們根本沒有任何立場阻止親事,郁家那邊已經將小喬入了宗祠,如今她是曹氏所出的嫡長女,而皇上賜婚,誰又能說不?

如今她們斗膽提出來,只不過是出於母親愛惜女兒的一片心意,能起的效果有限,本也是賭董亦勳對小喬無意,但如今看來……她們輕聲喟歎。

郁以喬竊聽得夠久了,怕再談下去要擰了,連忙端茶水進門。

她尚未出聲招呼,董亦勳便向她望去一眼,轉頭對秦宛音說:「鳳陵公主想見見小喬姑娘,董某能否帶姑娘出門?」

鳳陵公主?那是當今皇帝的親姑姑,與皇上感情甚篤的人物,秦宛音心思一轉。讓小喬去見公主?他這是要幫小喬在將軍府裡站穩位置?

如果他有這份心思,那麼小喬嫁進去,倒也不全然是壞事。秦宛音道:「既是如此,就讓三娘替小喬打扮打扮。」

這話的意思,是願意讓小喬去了。

董亦勳微微欠身,勾起一抹笑意,郁以喬摸不透他的想法,但既然大娘發話,終歸不是壞事。

柳盼采向董亦勳欠身告退,拉著郁以喬離開。方纔那一番交手,別的深淺沒試出來,她們心底卻是明白了,董亦勳這人是個有手段的,定不會讓妻子吃下暗虧,既然小喬的婚事已成定局,她們能做的,也只剩下周全了。

郁以喬再出現時,換上淺紫色花綃襖子,外罩魚肚白的花縐紗衫,下著嵌絲的百合繡羅裙,一張雪白清秀的瓜子臉上未施脂粉,然長睫彎彎、五官明媚,看得他目不轉楮。

本就知道她長得嬌妍清麗、姣好動人,卻沒想到只是換上一身打扮,竟絕美得教人別不開眼。

董亦勳的眼神讓柳盼采很滿意,雖說她們明白以色示人不是長久之計,可眼前局面無法更移,她們唯有在女兒出嫁前多做提點。

董亦勳領了郁以喬出門,紅菱、紫荷跟在身後。大門外頭停著一輛黑得發亮的馬車,車前、車後各有六匹高大駿馬,馬側都站著一個身著武者黑袍的男子,沒有人開口說話,可那氣勢就是會讓人不自覺想退避三舍。

候在一旁的董伍上前兩步掀開簾子,請郁以喬坐進去。他悄悄向她望去兩眼,心中忖度,這位郁姑娘可比之前那位郁姑娘順眼得多,不說美貌,光是那氣度,怎麼看都狠狠壓過那位。

郁以喬上馬車,紅菱、紫荷跟著上車,董亦勳走到馬車前頭、跨身上馬,馬側的董壹接手駕車,董伍飛快坐到董壹身旁,不多久,馬車向前駛去。

郁以喬看著兩個婢女,聯想到另外幾個,忍不住失笑。

紅菱、紫荷是董亦勳送來的,平頭平臉,說漂亮不至於,但手腳伶俐,是會做事的。

在她們過來後沒幾天,侯府那邊也送四個女子過來與她熟悉,她們名義上是婢女,可一個比一個動人美艷,個個都是手指白皙纖細、體態婀娜風流的人物,說起話鶯聲燕語、嬌態盡現。

要她們到她身邊伺候?別讓她伺候她們就成。

那時見到人,大娘好看的眉形皺成一團,二話不說便把人給退回去。

沒想到,隔不到兩日,曹氏就巴巴地上門來,上門不打緊,發現她們居然換了新屋大宅,屋裡用件全都是昂貴品,看得她兩隻眼睛發直。

她認定這是董亦勳相贈的,氣得咬牙切齒,不停叨叨碎念著,「怎麼說侯府才是郁以喬的正經娘家,這裡算什麼啊!」可她還是強忍下怒氣,好言好語地對她曉以大義,說那幾個女子是要備著給她當通房丫頭,府裡花不少銀子給張羅來的,然後巴啦巴啦,一整套女子固寵手段。

她好言好語說了整個上午,還以為大娘會讓人留飯,沒想到大家竟是陪著她熬肚子,打死不鬆口開飯,直到她訕訕離開。

自己一路裝傻到底,沒讓她把四個丫頭給塞進來。

可三娘還是忿忿不平地罵道:「假惺惺,她哪是為我們小喬著想,不過是想找人控著小喬,若是再能分點寵,那邊多少能撿點好處。」

二娘也說:「若真是要把人送給小喬,怎沒連同賣身契一起送過來?」

不管怎樣,光是丫頭這件事,就能鬧上一場,還沒嫁進去呢,就有這麼一堆子事,日後……安閒的日子怕是沒得過了。

「小姐,你在想什麼?」紅菱發現她在笑,連忙問。

相處幾日後,大娘二娘曾在私底下對她說:「王爺送過來這兩個看起來是妥貼人兒,日後你再多多觀察她們,如果沒覺得什麼地方不妥,就讓她們給你分憂。」

她們是過了三個娘那關了,而她向來信任娘的眼光。

「你們已經服侍王爺很久了?」

「回小姐,我們八歲進將軍府,本來是廚房的打雜丫頭,太夫人覺得我們還看得過眼,就把我們分派進主子的耕勤院,從三等丫頭當起,熬過幾年,才升上一等丫頭。」

她們本分而認命,一心為主子辦事,旁人的慫恿皆沒入眼,慢慢地,她們得到王爺的看重。

「在你們眼中,王爺是個怎樣的人?」

「五年前,主子溫柔斯文、體貼也風流,不管是對家裡的長輩、妻妾、丫頭或……」紅菱稍稍頓下,想起了主子的交代。主子說過,如果姑娘想知道什麼,便鉅細靡遺全數回答。於是,她接起下面的話,「或外面的姑娘都很好,他待誰都沒紅過臉,雖然在外人眼底,有那麼些許紈褲氣,但周圍伺候的人都樂於同主子親近。」

「之後呢?」

「主子受傷醒來後,性子略有轉變,似乎對仕途上了心,過去幾年,主子留在府裡的時間並不多,全心全力在戰場上建立功勳,這讓老將軍和太夫人很感欣慰。」

紫荷只提到老將軍和太夫人,換言之,董亦勳的嫡母和兄弟董亦橋,是不樂意看見他改變的?

郁以喬能理解那種心情。小時候她也偷偷期待過,讓大橋考前失利,感冒拉肚子、睡過頭……不管是哪個原因,能把第一名讓給自己就行。

「大夫人待王爺不好嗎?」

「不,大夫人待主子好到不行,聽說,小時候都是大夫人寵著縱著主子,連句大聲話都不說,凡是主子想要的,便想盡胳法替他要到手,比起二少爺,夫人對待大少爺更盡心盡力。」

怎麼會這樣,很矛盾哦,既然嫡母對董亦勳盡心盡力、兼之縱容到底,又怎會不樂意見到他長進?想半天,她想出幾分意思,問:「說說,大夫人是怎麼對待二少爺的?」

「大夫人對二少爺很嚴厲,動輒打罵責備,可是在嚴母教導之下,二少爺自小廣表現不凡,很得太夫人和老爺的賞識。」紫荷道。

紫荷果然是個穩妥人,不過幾句簡單話,沒有批判或過多說詞,便讓她聽出端倪,看來她們不只能做事,還是明白事理的,董亦勳把她們送到自己身邊,是為了幫襯她一把,好讓她在將軍府裡活得夠久吧。

之後,她們又聊了些將軍府裡的人事。

說家大業大……其實也還好,董昱的兄弟早已分府另住,董昱有一妻八妾以及通房數名,卻只有兩個兒子和七名女兒,因為聯姻關係,將軍府和朝堂上許多大臣都是姻親,自是在朝堂上形成一股勢力。

董亦勳身邊有兩個沒生下孩子的通房丫頭,以及五個小孩,董亦橋有一妻二妾,子嗣卻遠遠不如哥哥,目前小妾肚子裡有一個,還不知是男是女,而正妻莊氏替他生下一個兒子,卻是體弱多病,大夫說怕養不過十歲。

看來,如果要配種,董亦勳是比較好的選擇。

郁以喬在胡思亂想間,馬車停妥,紅菱、紫荷掀起簾子,扶她下馬車,她雙腳甫在地上站穩,就發現董亦勳已經站在自己眼前。

他伸過手,等她把自己交上去,她只猶豫片刻,就決定順從、不抗爭。反正從來都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就算不當俊傑,她也不必為難自己。

董亦勳很滿意她的表現,握住她,領她走進酒樓裡。

那是一座臨湖而蓋的樓房,它佔地非常廣,一磚一瓦、一梁一柱都帶著古樸之意,看起來頗有些歷史。

一行人方走到店門口,立刻有掌櫃親自到門前迎接,將他們領進二樓一間廂房裡。

現在正值盛夏,天氣炎熱得很,不過因為臨近湖邊,窗子打開,徐徐微風吹進來,帶著幾分清涼感。廂房的佈置很雅致,兩幅畫、一張方桌,小小的茶几擺在牆角,茶几上擺著一個官窯美人瓷瓶,瓶裡插了幾枝嫩綠鮮竹,看起來格外清爽。

紅菱、紫荷伺候郁以喬坐下後,便雙雙退到門外守著。

廂房裡,只剩下董亦勳和她,自從那日在城西綢緞莊會面之後,他們再也沒見過面,原則上,對她而言,他就是個陌生人。

但是對董亦勳來說,並不陌生,他熟知她一切,她的言行、想法做法,她的與眾不同、她的特立獨行,越是從旁人嘴裡聽得她越多消息,他對她的興趣便越是濃厚。

都說父母親的教養造就孩子的性格,可依他看來,反倒認為是她改變了三個母親的性情。

郁以喬想不出該找什麼話來同他說,可兩人若就這樣坐著,實在很尷尬,她想了老半天,才勉強找到一句不突兀的話--鳳陵公主怎麼還沒來?

可是她的話還含在嘴裡,便先迎來董亦勳的問句,「你害怕嗎?」

「怕什麼?」她抬起頭,清澈的眸子對上他的。

「那個謠言。」

「哪個謠言?」

「我命裡克妻。」

她本來還想開玩笑說:那不正好,如果這時代的男女人口不平均,女多男少,只要把多出來的女人全嫁進他府裡,就可以輕鬆解決這個人口失衡問題。

但她看見他眼底的認真,也不認為古人有這種幽默感,還是算了。她實心實意搖了下頭。

「你不信?」

「不信。」

「為什麼不信?」

「如果事事信天命、相信命裡注定,那麼所有人都不必努力了,反正你躺在軍帳裡也會打勝仗,何必勞其筋骨、動其體膚,騎馬上陣砍殺敵人?」

「可過去五年,我一妻、二妾、二通房都死了,這是事實。」

「好吧,你硬要說這是天命,也許只是老天爺在提醒你,別再糟蹋女人了。」

她忍不住歎氣,想起三個娘說的,那個將軍府裡肯定有只看不清模樣的豺狼虎豹。看來,就算她對當馴獸師這行不感興趣,也得提早瞭解動物習性,免得被啃得剩下骨頭還不曉得自己招惹到哪類肉食性動物。

她的回答引來董亦勳一陣大笑。他怎麼都沒想過她竟會是這等反應,不迷信已是讓人訝異,她卻還替天發言,講出這種無視禮法的言論。

「好。」他點頭。

「好?好什麼?」

「糟蹋過你之後,就不去糟蹋別的女人了。」

「蛤?」她吭一聲,擺明不瞭解他的語意。

難道他的意思是,娶完她就不娶小三、小四、小五進門?難道他想表達,自己有意打破親王的一正妃、兩側妃及無數通房的例行制度?

去!她在想什麼?人家家裡還堂堂正正擺著兩位通房丫頭呢,幻想可以減低生活壓力,卻沒辦法創造事實,白日夢還是在閒暇時隨便作作就好,別沒事拿來搞死自己。

「不好嗎?」

「蛤?」什麼東西不好?她回答同一句,顯得愣頭愣腦。

見她這番模樣,他又笑了。要說她精明能幹,她的母親卻說她缺乏手段,而這副呆呆的傻模樣,怎麼也和精明沾不上邊。

可說她笨,「食為天」、工作介紹所確又真真實實出自她的主意,他要怎麼界定她?說實話,還真有幾分困惑。

「我說,你不必去學習那些賢德寬厚,反正再娶幾個進來下場都一樣,不如就順應天命別糟蹋那些好姑娘。」他把話剖得一清二白。

她終於確定自己沒猜錯,她耳朵裡出現的是實言、不是幻語,只不過……要相信男人的破嘴嗎?行了,有些話聽聽就好,別同他較真。

抿嘴一笑,她丟開拘謹,說道:「王爺可千萬別這樣說話,倘若傳出去,人人都要說我善妒、不守婦道。」

「你在乎嗎?」

「就算不在乎,但人言可畏,否則怎會一個克妻謠言,就讓王爺不得不紆尊下娶?」

他微哂,不作答。總不能讓她曉得,這謠言背後有自己的推波助瀾。

郁以喬換了話題,問:「能夠聊聊嗎?王爺那些枕邊人是怎麼回事?」

「你想知道?」

「我總得曉得何處有虎狼出沒,才能提槍帶棍、防範未然。」

虎狼?真是個好形容,他又想笑了,原來旁人嘴裡對她的形容,都不及與她面對面這般鮮活。

「我的嫡妻在生下兒子之後,身體就不大好,日日用藥材養著,可也熬不到兩年就走了,太夫人心疼禹襄,又擔心嫡子沒有受到好教養,便留在身邊帶著。」

禹襄是他的長子,今年六歲,長相和自己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讓祖母養在膝下,任性了些,性子也驕傲了點。

「哪些藥材?」她一下子就把後宮甄嬛傳拿出來套用了。

「藥材沒問題,不過那幾個小妾通房天天都要到屋裡同她請安,到底說了什麼話沒人知道,只曉得每回小妾請過安後,她的病情就會更沉重些。再加上當時幾個小妾、通房陸續懷上孩子,她心郁難平,不多久便離世了。」

這番話裡有些許訊息:那位正妻掌管內宅很嚴厲,身子好的時候沒人敢作亂,直到她生病,群魔亂舞,一個個騎到她頭上,不但魅惑她的丈夫,還一個個在肚子裡落了種,她是被活活氣死的。

「你不是在墜馬重傷之後,不記得過去的事,怎還知道這些?」

「不記得又如何,總會有人想引我記起過去的自疾是怎生模樣。」

念頭自腦中閃過,她問:「記得之後呢,恢復過去的習性態度、為人處世?」

他瞄她一眼,眼底流過欣賞。這麼快就嗅到虎狼住在什麼方向?不過他沒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繼續之前的話題。

「接著一名小妾和一名通房丫頭彼此陷害,她們喂對方的兒子吞下毒藥,事情被揭發出來,太夫人發話,杖斃!」

那是他另外兩個兒子,禹寬、禹祥,只比禹襄小一歲。

「孩子呢,救回來了嗎?那個毒有沒有在他們身上留下什麼病症?」郁以喬驚呼。竟然對孩子下毒?她還以為白雪公主的壞皇后只會出現在西方世界,沒想到,東方人的惡毒也不遑多讓。

「他們運氣好,中毒時,府裡正好有太醫在,救得及時,沒留下什麼毛病。」

聽到小孩沒事,她鬆口氣,接著問:「兩個孩子吞下去的毒藥是同一種嗎?」

他淺笑,點了下頭。她總是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重點。「所以在杖斃那兩個女人之後,府裡就不再往下追查了。」

「為什麼不?因為兇手抓到了,沒有追查的必要?」

「當然。」

她輕嗤一聲,說道:「就沒人懷疑,為什麼兩個母親會起同樣的心思,妒忌對方的孩子可以理解,但為什麼會膽子大到想要用藥,而且用的還是同一種毒藥?這當中,有沒有受人煽動、有沒有人在背後指使,又或者這根本就是一個精緻的籌謀……」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04 PM

第五章

她匆匆促促說過一大串後,才發現他沒搭話,頓時閉上嘴巴。

是,她太激動了,老是忘記在人權還沒有發達的時代,女人命賤,下人的命更賤,生生死死不過彈指瞬間。

見她滿臉沮喪,他笑道:「查到又如何?如果指出真兇後,府裡要面臨的是個更大、更強烈的風波,我想,多數人都會選擇息事寧人。」

更大的風波?郁以喬緊眉不語。答案呼之欲出,可她不願意去想,因為……誰曉得那個波瀾在下個回合,打上的是不是自己。

她悶了聲,問:「另外兩個呢?」

「一個偷竊太夫人的東西,一個想要爬上父親的床,她們自首、畫押,被逐出將軍府。」

願意承認自己沒犯下的罪刑,原因無他,唯因認罪還能保留性命,不認罪,下場只會更淒慘,她們肯定知道某些事情而企圖逃離,很可惜,她們不曉得有些人寧可錯殺一萬,也不肯留下萬一。

聽見他的話,她松下腹間氣。「所以她們並沒有死。」

「不,死了。在我的人找到她們時,是兩具屍體。」

那時董參、董肆剛進將軍府,年紀輕、能掌控的人太少,事情發生時,他們慢了一步。

郁以喬咬牙,「她們……是不是知道什麼不該知道的事?」

她聰明,聰明到令人心驚,但願這份聰明,能夠保她在將軍府裡平安生活。提起茶壺,董亦勳為她滿上水杯,卻是半句話都不說。

郁以喬遲疑半晌,才開口,「如果提早知道某些事需要避開,才能保得我長命百歲,在道德上,王爺是不是該事先點醒幾分?」

「放心,我已經在府裡逐漸建立起勢力,今非昔比,你的小命比起她們的,有保障得多。」有董參、董肆,以及十幾名暗衛,若是還有人想貿然對耕勤院下手,只會自討沒趣。

「空口說白話,容易得多。」她一臉的不以為然。

「你很不容易相信別人?」

他笑著望向她的表情。這個女人還真是很不怕自己,也好,他不喜歡在自己面前唯唯諾諾,卻在背後興風作浪的女子,她肯把最真實的一面擺到他面前,多少代表她對自己有幾分信任。

「我只相信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東西。」

她張開兩隻手,他看著她的手小小的、白白的,明明看起來很弱,誰想得到,她有能力護衛自己的家人,替親長爭取更好的生活。沒有多想,董亦勳直接握住她的手,攬到自己懷中。

「那麼從現在開始,你必須學會相信我,因為嫁入將軍府後,我興、你旺,我歿……你也難以保存。」

他的目光誠摯而認真,那是不容置疑的神情,如果郁以喬還存有幾分僥倖,在這一刻也已經全數消滅。

「把那個瓶子交給我吧。」

聽他提及瓶子,她慌了神情。就算他聽到她和娘的對話,可她已經換過衣裳,他沒道理認為她還把迷幻藥帶在身上。

「什麼瓶子?哪有什麼瓶子。」她猛搖頭、矢口否認,態度擺明了欲蓋彌彰。

「你絕不會把藥留在家裡的,既然幾位夫人不同意你的做法,你定會防範她們把藥給丟掉。如果不想讓我身的話……」他伸出手,意思是要她主動上繳。

她擠眉弄眼,但他態度不變。他武功那麼強,想搜她的身沒什麼不可能,萬一搜著著,出幾分情趣,當場將她給法辦了,她還要不要臉?

想透前因後果,她就算不情願,還是把罪證給交了出來。本想再同他商量個幾句,卻聽見外面有動靜。

董伍敲敲房門,低聲道:「主子,鳳陵公主到了。」

董亦勳起身,把瓶子放進自己胸口,郁以喬不得不跟著走到門邊迎接貴客,不多久,鳳陵公主進門。

鳳陵公主約四十歲上下,鵝蛋臉、新月眉,神態安詳、長相端莊,她臉上隱含著笑意,舉手投足皆韻致天成。

待三人入座,她牽起郁以喬的手,上下打量一番後對董亦勳說:「確實是個水靈細緻的孩子,沒想到竟會讓你給撞上,看來,你的運氣益發好了。」

「多謝鳳姨讚美。」

「侯府的事兒我聽說了,郁瀚達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可憐老文成侯一世英名,竟落得今日這番境地。你早早和那裡脫離關係也好,嫁入將軍府,勳兒會好好護著你的。」她的口氣安閒氣定,讓人不自覺松下心情。

郁以喬婉順地點了下頭。

「說說,平日裡都喜歡做些什麼?」

郁以喬向董亦勳投去一眼,他對她輕點頭,示意她實話實說,便開口,「民女……」

「什麼民女、公主的,多生疏,我便喊你一聲小喬,你也隨勳兒喚我一句鳳姨吧。」她親切和藹的態度讓郁以喬不自覺放開心情。

「是,小喬和三位娘住在城東,開了間酒樓,雖然不必親自打理,但也得不斷研發新菜色,才能吸引更多的顧客,日裡除了娘分派的功課外,就同二娘在廚房裡擺弄吃的。」

「什麼功課?」

「讀書、練字、彈琴、練舞、做女紅……我的三位娘,每人身上有六藝,加起來就是十八般武藝樣樣全,她們恨不得把全部功夫都教給我,可惜貪多嚼不爛,再加上我耐心有限,什麼東西都學得零零落落,不及母親三成,娘雖然失望,可心底寵我,捨不得說重話。」

她說話討巧有趣,鳳陵公主聽得津津有味,恨不得她多說一些。

「你說的那間酒樓,是不是『食為天』?」

「是啊是啊,鳳姨聽過?」

「什麼聽過,前些時候,太后請了『食為天』的廚娘進宮做幾道菜餚,那滋味讓人再三回想呢。小喬,那時你也進宮了嗎?」

「沒有,那次是二娘領慣用的下手一起進宮的。」

「幸好你沒進宮,瞧你這副好模樣,若是手藝又像你二娘那般靈巧,皇上定是要把你留在宮裡的,若你受封貴人,勳兒的好媳婦豈不硬生生被搶走。」鳳陵公主拍拍她的手背,玩笑說道。

所以王爺並不是恫嚇自己?若當時她選擇受助於皇太后而不是他,她真有可能被逮進宮裡,當皇上的小老婆?郁以喬有些後怕。宮中女人每個都是大咖,草食羊進入兇猛動物區,能不被肢解?

發現她若有所思的模樣,董亦勳笑了。他知道她聯想到什麼,不過這回她想錯了,他的確是在恐嚇她,皇上不會奪人所好,更不會封她為貴人,只不過從中攪和兩下肯定是要的。

皇上別的不愛、就愛逗弄他,知道自己圖謀了她之後,提過好幾次想見她一面,他越是不讓皇上順心遂意,皇上就越想在中間插上一腳,但婚姻是大事,他可不想給皇帝這個機會。

「怎麼啦?我只是隨口說說,竟就把你嚇得……」鳳陵公主笑著把水遞給她壓壓驚。

郁以喬勉強擠出笑意,說:「我只是失神了。」

「小喬,你們成親之後,常常到公主府來陪陪我吧,我一個人,日子過得挺無聊的。」

「是。」

他們又聊上好一陣子,郁以喬才把貴人那件事給放下,除了聊天外,鳳陵公主沒忘記諄諄教導她,「進了將軍府,你要事事多為丈夫著想,就算這婚事並非你求來的,卻也要知道,一進將軍府,你們就是不能分割的夫妻了,明白否?」

她應下,直到日落西山,董亦勳才和郁以喬送鳳陵公主上馬車離去。

回程,紫荷和紅菱共乘一匹馬,而董亦勳上了馬車,和她並肩齊坐。

馬車裡,就他和她,郁以喬不自在,他看出來了,為減除她的尷尬,他順口帶出新話題。

「公主與駙馬爺蘇擎風兩人鶼鰈情深,自與公主成親以來,身邊未納過其他女子。可惜公主難生養,多年下來,仍然膝下無子。

「蘇擎風不覺得遺憾,還對公主說:「寧同萬死碎綺翼,不忍雲間兩分張。一生能得一知心人,強過萬紫千紅傍身邊、花開香染牆外人。」」

他的話讓小喬想起兩人之間的對話--

你不必去學那些賢德寬厚,反正再娶幾個進來下場都一樣,不如就順應天命別糟蹋那些好姑娘。

他是想要借駙馬之口,再次對她表明心意?

然他並沒有給她太多的時間思索,便接續方纔的話。「可是鳳姨畢竟是女子,身受女誡、婦德教養長大,非但不阻止駙馬納妾,還不斷在他身邊塞人,直到一回把駙馬給逼急了,進宮向太后告狀,然後接連三天三夜不回府,鳳姨這才嚇壞,不再做這種傻事。」

「你用錯形容詞,不是嚇壞,是驚喜壞了、幸福壞了、感動壞了。」

「怎麼說?」

「這世代的男子重子嗣勝過一切,妻子無出,非但不離不棄,還願意挺身替妻子擋下風言風語,鳳姨定是溫暖窩心得緊。」

「如果,那個人是我呢?你也會驚喜壞了、幸福壞了、感動壞了?」

一句話,斷掉他們的談話。她看著他、他回望她,兩人心中都有千言萬語,卻不知道該怎麼提及。

他只是一時衝動脫口而出,可話說完後,他發現自己並無半分悔意。又如何,他已經有那麼多孩子,還會差上她生的?只不過,他懷疑,自己真的有喜歡她喜歡到願意為她做蘇擎風做的事情?

而郁以喬腦海裡卻不斷迴盪著他那句--如果,那個人是我呢?

如果,如果那個人是他,那麼她會不會徹底放下蘇凊文,認命認分,走一段陌生的感情路?

見過鳳陵公主之後,董亦勳又來過郁以喬家裡好幾回,他沒有端出高高在上的尊貴姿態,和每個人都相談甚歡,尤其是和周易傳。他們談生意、聊時局,說到興起處,還要合夥做生意。

堂堂的王爺做生意,不是很怪異?

士農工商,士為首、商為末,就算將軍府光靠朝堂俸祿不夠用,需要做生意賺銀錢,也只會讓手底下的家奴去經營,主子絕不出面,可他竟不介意這個,願意和周叔叔一起出面做生意。

至於事情進行得如何,郁以喬並不清楚,況且還沒進人家的門就先調查人家的身家,未免有手伸太長的嫌疑。

不過「食為天」的生意越來越上軌道,而沒了郁家這層顧慮,二娘可以大大方方坐鎮「食為天」,再加上有小何叔在一旁幫襯著,周叔叔也就不必把太多的時間耗在那裡。可這段日子,周叔叔還是忙得足不點地,不難猜出,他和董亦勳的合夥事業已開始進行。

二娘又被皇太后召進宮裡三次,每次董亦勳都讓董伍親自接送,因此皇帝、皇太后都曉得楊二娘、她和董亦勳的關係,而文成侯府的陳年公案也就被搬上檯面,不再隱瞞。

皇太后喜歡二娘,也喜歡大娘和三娘,在知道秦宛音居然是御史秦大人的親妹妹後,益發同她親近起來,及至郁以喬出嫁,皇太后也賞下玉如意和金元寶百兩替她添妝。

聽說,當曹氏知道「食為天」的老闆居然是被她趕出侯府的三個女人,氣到幾乎吐血,她心有不甘,以為那間鋪子是王爺給的饋贈,既恨王爺送錯人,更恨她們無恥,敢收下屬於侯府的大禮,因此接連上門來鬧過幾回,卻都被董壹、董貳手底下的人給擋在門外。

提到董壹、董貳這兩塊鐵板似的人物,大何叔倒是挺喜歡他們的,經常在院子裡點撥他們武功,偶爾還拿著書冊對他們指指說說。

剛開始,她還以為那是《九陰真經》之類的武功寶典,後來有一次經過他們身邊多聽上兩句,居然發現大何叔在同他們講解兵法。

大何叔居然懂得兵法?太神奇了!

不過在這個時代,人要出名不容易,更沒什麼網絡爆紅的事跡,不知多少英雄人物一世碌碌而為,卻沒被人知曉。

一日一日,董亦勳和郁以喬的親人們越來越熟悉,他們對董亦勳的疑慮也漸漸減輕,只不過女婿再好,那裡還是將軍府,大門大戶,規矩多、長輩多,自然要事事上心。

於是出嫁前這段日子,三個娘急巴巴地訓練起準新娘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盛夏遠離,迎來秋涼,迎親的日子眼見就要來臨。這日,董亦勳套了車子,過來接了郁以喬往侯府去。

前兩日,秦宛音為她備下的嫁妝已先一步送進將軍府,低調地從後門直接抬進董亦勳住的耕勤院。

侯府那邊是別指望他們能給什麼嫁妝了,事先董伍已經探得,曹氏摳摳省省,只願意拿出十八抬,且細查一番,上頭多是粗製劣貨。

在將軍府裡,隨便嫁個一等丫頭也得備下三十六抬禮,這等備嫁,掃的不只是侯府的顏臉,也是往將軍府臉上打巴掌。

董亦勳私底下問她,「你會不會覺得失體面,要不,我再給補上幾十抬?」

她不同於一般女人的反應,回答,「有沒有聽過財不露白?有沒有聽過樹大招風、米多招蟲,錢多招賊惦記著?你若是銀子多,不如全換成銀票讓我貼身收著,幹嘛去亮那個相、爭那個體面?人啊,不要表面風光心底苦,寧可關起門來吃燕窩角翅,也別出門當散財童子。」

這番話稱了董亦勳的心。他也想低調,如果小喬的嫁妝強過莊氏,日後定有排頭吃,既然他們得住在將軍府而非王府,能少一事是一事。

董伍過來,領著紅菱、紫荷到外頭候著。

臨行,郁以喬回頭,再看這間破落院一眼。三個娘留在另一邊屋子不肯過來,怕會心疼不捨掉眼淚。她有些遺憾,但她當然明白她們不想在大好的日子落淚,就算心疼寵了十幾年的丫頭,就要嫁作人婦……

董亦勳的大掌壓上她的肩頭,低聲說:「放心,很快就會回來的。」他沒打算帶她到文城侯府歸寧,這裡才是她的娘家。

「什麼意思?」她問。

這次,他卻不說話了,只是牽起她的手,輕輕擁她入懷。郁以喬微微一愣,仰頭望向他,卻望進一雙含笑的眼睛裡。

「明天,你就是我的妻子。」他解釋自己唐突的行為。

郁以喬垂下眼睫。是啊,明天就得將蘇凊文徹底放下,從此一心一意跟著此生良人,但願自己不是所托非人,但願他不會教自己後悔太深。

看見她的沉默,他幽默道:「看起來,對我還是不大滿意。」

「不是不滿意,是……心慌。」她壓壓自己的胸口。

董亦勳點頭,他理解。「放心,一切有我。」

他們上車,董亦勳向她伸手,她沒有片刻猶豫便握上他的手、坐到他身邊。

他環起她的身子,心底有說不出的滿足。他想她,越來越想她,天天想、日日想,想擁她入懷、想把她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他不明白,為什麼對她的感情來得又猛又快,激烈到令自己措手不及,但他確定自己的心,確定他想她、要她,永不分離。

茶樓那回脫口而出的話,讓他時刻反省自己。

在記憶中,他似乎沒對哪個女人有過相同的心情,於是他刻意找借口到她家裡去,越是相處、越是發現,愛上她就像是理所當然。

然後,他和她的家人日漸熟悉,他越來越喜歡那裡,一個可以不必隱藏想法、可以放鬆心情、可以高談闊論、直覺表真心的地方。那是他在將軍府無法享有的自在與愜意。

他冰封的心像是被誰鑿了個洞,暖暖的陽光射入,一點一點照耀融化,讓冰冷的水添入新溫,裡頭的魚蝦全鮮活起來。

他這才曉得,原來喜歡一個人,也可以被反省給反省出來。

他經常往她家裡跑,漸漸地也有了自己的想像,他想像為孩子建立起一個這樣的地方,讓他們無憂無慮地成長。

「我發現你家院子裡的桃樹很奇怪。」他隨口抓來話題。

「你發現了!」望住他,她眼裡有滿滿的喜悅。

「嗯,我發現上頭有兩種不同的葉子。」

「說得對。我把李子給嫁接到桃樹上面。」

前輩子的阿嬤很喜歡園藝,但家裡就這麼大,她只能在陽台上面種點東西,直到阿嬤得到阿茲海默症,失卻照顧,綠色陽台轉為枯黃。

嫁接是她從奶奶那裡學來的手藝,她不確定自己做得對不對,直到李子枝葉在桃樹上安身立命,長出一叢鮮綠。

「嫁接?那是什麼?」

「我先在李樹上頭取一段枝條,然後以桃樹為砧木,從上面削下一段技葉,再將李樹枝接在上頭、綁緊,在外頭塗上濕泥,緊緊包裹起來,經過一段時間,若那枝條活下來、長出新葉,就代表嫁接成功。」

「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想想哦,一棵桃樹可以結許多果子,可它幾乎是在同個時間結下果子,往往多到吃膩也吃不完,只能放任它掉在地上,是不是很可惜?如果上頭能結不同的果子、並且在不同的時節開花、結果,一來果子不會浪費、二來我們可以嘗到不同的水果。」

「可分明是不同的種類,李子怎能在桃樹上開花結果?」

「當然可以,只要桃樹能夠提供李子足夠的養分水分,李子不但會長大,還會回饋鮮美果實。人不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和大娘、二娘、三娘沒有半點血緣關係,但她們疼我、寵我,用最完整的愛來灌溉我、支持我,讓我健康平安長大,日後,我定將回饋以綠蔭,為她們擋去風雨。」

她在表達一件事,即便她出嫁,也不會不管不顧娘家。

但董亦勳卻把重點著眼在前面幾句上頭。「可以嗎?人真的可以無私地寵愛疼惜和自己無半分血緣關係的孩子?」他有幾分動容,看著她,想從她身上看到答案似的。

她理直氣壯地回應,「當然,我家的娘不就是最好例證。」

「也許,天底下只有你的娘會做這樣的事。」

「不,感情是相處出來的,絕不是依靠血液裡面的東西維持的。」她說得斬釘截鐵。

他還想再多回上幾句,然而車廂外頭傳來敲叩聲,董伍在外頭低喚,「主子,文成侯府到了。」

他們將馬車停在一段距離外,董亦勳扶她下了馬車,看一眼已經等在前頭的紅菱、紫荷,凝聲低道:「明天,我等你。」

郁以喬沒想到,自己居然被文成侯府拒於門外,就像郁瀚達也沒有想到,這天會是董亦勳親自送郁以喬進侯府。

郁以喬意外,是因為這樁婚事,是郁家綁架秦氏三人,才迫得她不得不點頭的結果,事情既是他們一手促成,沒道理臨時翻牌。

而文成侯府沒想到,是因為他們認定男女婚前不能見面,董亦勳和郁以喬不可能在婚禮前夕熟悉到由他親自送她進侯府備嫁。

於是,郁以喬又乘著董家馬車回到家裡。

董亦勳等在她家,讓暗衛去調查到底發生什麼事,不多久董伍進來回話。

這一回話,他們這才算見識到,人可以惡劣到什麼程度。郁以喬不得不同意,人沒有最賤,只有更賤、賤上加賤。

郁以婷回到文成侯府了。

她的表哥家裡全是讀書人,上上下下都嚴守禮法,雖然自己的兒子有錯,但郁以婷的行為讓他們全家上下看不過眼。

眾人齊口同心說奔為妾,怎麼也不肯讓她以妻禮進門。於是過去兩個月,她天,天在表姨跟前立規矩、學習侍妾該做的事務。因為郁家表姨身為婆婆,不允許她再做出敗壞門風之事。

就算文成侯府已沒落,可郁以婷仍是堂堂侯府千金,怎能吃得了這種苦頭?況且她那位表哥家裡並沒有她想像中那般富裕,根本比文城侯府好不了幾分,卻時刻講究規矩。倘若那位表哥能夠處處維護,哄著、疼著,日子倒也勉強可以過下去,可是面對一個天天嘮叨抱怨的女人,便是有幾分柔情密意,也會蕩然無存。

於是表哥點頭,在家人的安排下迎娶當地縣令之女為正妻,驕傲自負的郁以婷怎能容許這樣的事?

侯府千金為妾、縣令之女卻要壓在她頭上,成為正妻,她滿腔妒恨無從發洩,一哭二鬧三上吊,法子用罄依然無法阻止表哥另娶,傷心之餘、痛改前非,捲了包袱回到文成侯府。

她不回家,曹氏沒有他法可想,只能眼睜睜看著郁以喬佔去王妃之位,而秦宛音日子越過越豐美。但現在她回來啦,曹氏還有什麼可猶豫的,當然是立刻改弦易轍、撥亂反正,把女兒嫁給董亦勳當正妃。

想到秦氏住的房子,想到兩個青樓出生的賤婢身上穿的、戴的,都遠遠比自己身上的要金貴,人還沒抬進將軍府吶,董亦勳就這麼大方,送房、送金銀,若是人抬進去,還不就要什麼有什麼?

就算董亦勳真是個克妻的又如何,只要女兒能活個三、五年,就能替娘家謀到不少好東西,若是她肚皮夠爭氣,能為董亦勳生個兒子,他們兩家可就有血脈相連的關係了。長遠想來,還怕孫子不替侯府著想幾分?

曹氏心底盤盤算算,千叮嚀、萬囑咐的,讓女兒在紅蓋頭掀起來時,千萬別抬頭,那時,男人們一定都已經喝得爛醉,她只要半推半就在床上把人給拿下,事情便成功一半。

至於另外一半,得捨點血肉,女兒已非完璧之身,得用簪子刺出鮮血滴在喜帕上,以便往上頭交代,等隔天奉過茶,坐實名分,她就是名正言順的怡靖王妃。

她認為,就算到時王爺心有不甘,知道女兒是雙破鞋,可侯府也送出了四個美貌的通房丫頭,男人嘛,這到底也不算吃虧。

況且將軍府重名聲,總不會把皇上賜的女人給踢出家門,如果他打死不吃暗虧,非要讓郁以喬進門,了不起到時候,再將郁以喬那丫頭給送進去,想當年,她能把秦宛音給掐在手裡,她就不信女兒整治不來郁以喬。

董亦勳聽完事情始末,不怒反笑。真是好啊,竟敢算計到他頭上?

秦宛音聞言歎息。曹氏是越活越回去了,怎地才經過幾年,眼皮子就變得這麼淺?當年的手段都往哪裡去了?是不是她把郁瀚達身邊的女人清空後,便將所有的心機全拋諸腦後?

楊素心、柳盼采互望一眼,也無聲輕歎。環境還真是造就人呢,想當初那個口口聲聲規矩、句句言言禮儀,老用尊貴身份欺壓人的曹氏,才短短幾年,竟成了市井小人,連這種心思都敢起,實在……

郁以喬眼光四下流轉,看著人人各有忖度,卻又都不發一語,詭譎的氣氛四處瀰漫。恐怖哦,恐怖到了極點,她在最不恰當的時候想幹酪馬爺爺。

半晌,她把視線定在董亦勳臉上,見他臉色凝重,眉宇籠罩一片陰霾,還以為他打算調集人手上侯府去大鬧一番,沒想到……他居然笑了,笑得令她一陣雞皮疙瘩從腳底心冒上來,明明知道不關她的事,卻還是忍不住冒出兩滴冷汗,她不知道他要怎麼對付郁家,只曉得,不管是郁瀚達、郁以婷或曹氏都慘了。

董亦勳對她說:「你不是很希望能夠從家裡出嫁,明天,就讓你三個娘送你上花轎吧。」

這個突如其來的轉變讓她和家裡上下雀躍不已,那刻,她真的超感激郁以婷跳出來攪局。

天未亮,郁以喬就讓三個娘給喊下床。

她半瞇著眼躺在楊素心懷裡,享受最後一次撒嬌,她們也放任她使性子,由著她半醒半睡間,一口口吞掉柳盼采餵進嘴裡的稀飯。

她泡在木桶裡,同三位娘說說笑笑,還講一堆天馬行空、整治那兩個通房丫頭的惡法,將她們逗得大笑不止。

她們為她絞面、上妝,為她換上自己一針一線縫出來的新嫁裳。

楊素心替她正了正嫁衣,說:「我們家小喬真漂亮呵,二娘這輩子還沒穿過嫁衣呢。」

柳盼采鼻子發酸,哽咽道:「是啊,我們家小喬天生就是個好命的,可不是每個女子都能穿上大紅嫁衣。」

「娘,我之所以能夠好命,是因為我有你們啊。」她伸展手臂將三個娘抱在懷裡。

秦宛音急急抹去眼底淚光。大喜的日子吶,怎麼能夠傷心。她轉頭說道:「好命婆呢,怎麼還沒到?再不梳頭就來不及啦。」

昨兒個匆促間找到一位好命婆,這會兒還沒上門,會不會是忘記?

郁以喬忽然耍任性,把梳子放到柳盼采手裡。「不要,我就要娘替我梳頭。」

「我這般光景,哪算得上全福。」柳盼采把梳子放回梳妝台。

「娘,您們信不信我?」她二把她們的手拉過來,包裹在自己掌心中央。

「當然信,誰不知道我們家小喬有多能幹。」楊素心道。

「我保證,一定會讓您們成為子孫滿堂、福祿雙全的全福之人。」她信誓旦旦地說。

這是再甜不過的話了,秦宛音笑開眼,拿起玉梳子,一下一下順過女兒烏黑亮麗的頭髮。「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兒孫滿地,四梳四條銀筍盡龜齊……」

這天,她們要將養了十一年的女兒嫁出門,這天,她們要成就女兒的婚姻,要衷心祈求上蒼為女兒送福。

這天,郁以喬握緊她們的手,再次在心底對上天起誓,她會盡全力,為母親謀得幸福。

董亦勳醉醺醺地由著董壹、董貳扶著從外頭進屋。

然而門一關上,他哪還有半分醉意?

他試著斂起雙眉,卻依然控制不住滿臉笑意,他坐到喜床上,看著已經換下嫁衣、洗沐過的郁以喬,一聲滿足輕喟。他輕輕地湊近她耳邊,低聲說道:「你終於坐到我身邊。」

郁以喬紅了臉,低下頭,也不知道這時候該笑不該笑。

她看過A|片、聽過黃色|笑話,上過健康教育課,更知道那種事該怎麼進行,可現在再度真槍實彈上場,還是忍不住滿心驚慌。

「別怕,一切有我。」他重複著自己說過許多次的話。

他知道她不相信,但他不介意,一次不信,他就說十次,十次不信,他就說百次、千次、萬次,只要他愛她、護她,讓她確定自己身邊是再安全不過的地方,終有一天,他不必再說同樣的話,她也會相信他。

郁以喬聽著耳熟能詳的話,拉起唇角。

這個人,很習慣當天吧,總以為自己能掌控天地、掌控一切。

他的大手握上她的,低低笑出聲。

「你笑什麼?」她問。

「突然想起戰友說過的笑話。」

戰友說:娶悍妻,日日天天被壓在下頭、失卻尊嚴,日子苦得很,可只有在一個時刻裡,感覺挺不壞的。

大家急問:什麼時候?

他不疾不徐說道:在銷魂時刻,被女人壓在身下,那滋味妙不可言。

「說來聽聽。」她催促。

「那笑話,女子不宜聽。」

不宜聽?所以是黃色的嘍?

她揚起眉頭。如果他知道她對黃色|笑話的接受度有多高的話,就不會說這種輕蔑話,可惜,她現在演的是溫良恭儉讓的古代女子,否則她可以貢獻無數則讓人捧腹大笑的「不宜聽笑話」。

她的腦子還沒轉夠,他的吻已經順勢落下,濕濕暖暖的觸感勾起她一陣悸動,唇齒濡沫間,他的氣息侵入她心底,一陣強過一陣的心跳聲,充斥著她的耳膜。這種感覺算不算是喜歡?緩緩地,她的雙手環上他的頸間。

他感受到她的主動,笑了,吻順著她的臉頰一路滑下,衣衫半褪間,情|欲盡現。

一個翻身,他將她壓在身下,這刻他明白,自己娶的不是悍婦……

喘息漸停,一股莫名的歡欣滿溢。

她這是在滿意自己嫁的男人性|功能正常?郁以喬笑得有點黃。好吧,說實話,他的功能不只是普通正常,而是很強、很傑出,而且是無人能出其右的傑出法。

他的傑出害得她四肢癱軟乏力,身上某些地方,有像被牛車壓過的感覺,她終於明白,為什麼電視裡會說,死而復生是種奇妙的經歷。

因為,她親自體驗過了,真的非常奇妙,奇妙到……明知道那種行為很危險,卻還是有待體力補足後,再拼一回的衝動。

她累歪了,但大娘教過,這時候應該下床伺候丈夫沐浴。她需要起床嗎?還是喚來下人,讓人收拾起一室旖旎?

猶豫好半晌,她還是沒有勇氣讓外人參觀「完事後」的現場最新報導。她勉強起身,卻讓董亦勳一把拉進懷裡,她靠躺在他身上,任由他穩重的心跳聲一下下輕輕撞擊自己的臉頰。

她想:是你放棄機會的,接下來別想讓我再動半下。

於是她決定不下床、不伺候他沐浴,一路裝死裝到底。

見她雙眼微瞇,累到說不出話的表情,董亦勳很滿意,只不過滿意的不是她而是自己。

他抓起一縷青絲,在她頰邊搔癢。「先別睡,猜猜看,已經這麼晚了,為什麼文成侯府還沒鬧起來?」

「我怎麼知道?」聳聳肩,她累到沒有力氣玩猜謎。

或許他們早在前院鬧開,是太夫人和老將軍體貼新婚夫婦,不准他們打斷兩人的洞房花燭夜,這個是對新嫁婦的優惠方案。

「一點好奇心都沒?」他訝異,這不像平時的她。

「有,但好奇也需要體力的,我的力氣都被抽空了。」她這是變相誇獎,誇他很強、很屌,可榮登年度最佳體力牛郎排行冠軍。

於是,他大笑,再對自己滿意一回。不待她問,他直接說出答案。「今天,花轎兵分兩路,分別往你家和文成侯府去。」

什麼?他大小通吃!

她瞬間彈起身子,怒目相望,如果她手邊有棍子,怕是已經砸過去。前頭才信誓旦旦,不糟蹋別人家的女孩,一哄順了她的心,就大小老婆一起進門來,這算怎麼回事?!

見她怒目圓瞠、義憤填膺的模樣,還說什麼力氣被抽空……她著實客氣了,明明力氣還有好幾大把。他拍拍她的臉頰,跟著坐起身,笑說:「別急,聽我把話說完。」

「嗯……」她這聲嗯有嚴重便秘的嫌疑。

董亦勳向她伸展手臂,可她沒打算縮進他懷裡,表情上擺明了「沒把話說到讓老娘滿意,就別想有後續」之意。

他歎口氣,對於娶進門的是不是悍婦,他必須重新評估。

「進文成侯府的花轎在行經南門大街的轉角處時,前頭的隊伍突然加快速度,後面的嫁妝、陪嫁丫鬟那些一時跟不上,他們心急,卻撞上從旁邊過來的幾名小乞兒,頓時一團混亂,隊伍斷成兩截。」

前面?後面?郁以喬擰眉想半天,才弄清楚,隊伍前頭是男方派來迎親的人,而隊伍後頭跟著的,是隨女方嫁過來的下人丫頭以及嫁妝,斷成兩截……所以他的意思是?

「沒錯,那時刻從你家裡出發的花轎也抵達南門大街,董壹、董貳在場指渾,轉眼間,兩頂花轎便換了過來,你被抬進將軍府,而那頂花轎……」說到這裡,他居然笑得滿臉邪惡。

「淪落何方?」她接話。

「明天郁以婷會在萬花樓的房間裡醒來,曹氏不是很喜歡諷刺二娘、三娘,說她們是出身風塵的下作貨嗎?這下子,曹氏可有了個下作貨女兒。」

「你、你、你……好壞!」她指向他的鼻頭,一句話斷三遍。

「娘子覺得為夫做得不對?」

他皺眉,懷疑自己行事是否太過險惡?只不過,對於想要算計自己的人,他下手向來不留情面,難道他果真是殺戮太多,心也變黑了?

「不……」

董亦勳以為她要說「不對」,沒想到她接下的話竟然是--

「不不不,太對了、太正確了!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絕不容許損傷,所以人必須為己,所以對敵人得必須殘忍,所以只可以讓敵人天誅地滅,不能讓自己天誅地滅!」

她義正詞嚴說上一大串後,引來他放鬆心情的大笑聲。

一把捧住她的臉,董亦勳再度封上她的唇,一個侵略性十足的吻,吻得她天昏地暗、「天誅地滅」。

她很累、很想睡,她全身酸痛,並且不打算再承受一次瀕死經驗,於是她試著推開他,沒想到他的吻才經過幾次練習,就已經熟門熟路地落到讓人興奮激情的豐潤上頭。

走到這個地步,他哪能夠容得她拒絕,他拉開她推拒的手,低聲在她耳畔說道:「放心,一切有我。」

又是這句,光用這句話,他要騙她多少次啊?

她惱了,脫口而出,「當然一切有你,老婆一堆、孩子滿坑滿谷,誰的經驗贏得過你?」

她的話不但沒諷刺到他,反而讓他自得意滿樂開懷,抱起她,一個天旋地轉,又將她壓入床間……

郁以喬終於明白,女人的韌性有多強。

昨晚被蹂躪到天亮,董亦勳像只餵不飽的野獸,為著求生一次次進犯,讓被害者累到手腳動不得。

她是在紅菱、紫荷的扶持下才勉強起身沐浴的。但這還不是最辛苦的部分,董亦勳說:「先吃點東西,待會兒過去敬茶之後,新婦得在婆婆面前立規矩,你怕是得一路餓到中午後才能休息。」

吃東西就吃東西,有什麼好為難的?

可在她看見進門服侍的四個女人後,她想尖叫了,她們一個打扮得比一個妖嬈美艷,身上的脂粉味熏得連白稀飯都有味兒。

她們雖然沒說話,可臉上卻擺出堅定意志--天下沒有勾引不到的男人,世上沒有拆不散的姻緣,小三是天底下最夯的行業。

答對了,她們就是當初被她退回去侯府的女人--珊瑚、翡翠、珍珠、金釧。

當然,她們的驚嚇度和她不相上下。

不是說,嫁進將軍府的是郁家的正經小姐郁以婷嗎?怎麼又換上這個刁鑽不容人的?一時之間,她們憂心不已,想到未來,輕愁染上柳眉。

珊瑚、翡翠、珍珠、金釧安靜立在一旁,沒動作、沒說話,連表情都沒有多出一分,可她就是能從她們臉上看到忿忿不平。

她們不愛她這個主子,她還不喜歡她們這群通房呢,她無語問蒼天吶。

不都說董亦勳克妻,怎地一堆女人還是前仆後繼?後院裡那兩個素未謀面的已是夠難搞定,再加上一字排開的四個美女,可以湊成半打組籃球隊了,而且還多了個後備球員,可以隨時遞補上場。

一頓飯在沉鬱的氣氛中吃完,結束早膳後,董亦勳領著她往太夫人的院子裡請安,她憋著臉,半句話都不說。

董亦勳明白她心情差到極點,卻也不能大張旗鼓安慰,出了耕勤院,處處都是眼線,悄悄地,他用寬袖掩飾,拉拉她的手。

她知道不是他的錯,只是一想到這時代普遍存在的不公平,心情更悶,咬牙,她低聲發洩不滿,「王爺可以改行開舖子,專賣女人的金飾寶石。」

分明是抱怨的話,可聽在董亦勳耳裡,一個撐不住,他笑出聲來。她還真有本事,讓他樂了一夜,連日裡也繼續保持他的愉悅。

「行,你來當我的大掌櫃。」他也在她耳邊低語。

「不行,我只會開酒樓。」

「那好,待會兒回去之後,給她們通通改名字,就叫蹄膀、魚翅、干貝、土窯雞。」

說到這裡,她也被惹笑。「別玷辱土窯雞,「食為天」的土窯雞沒提早十來天訂,還吃不到呢。」

「好吧,就讓她們委屈些,叫做青菜、豆腐、蔥姜、蒜。」

「唉,明明是有益身體的好食材,怎麼會看在眼裡,窩囊在心頭。」她橫他一眼。那些女人是他的蜜糖、她的砒霜,看來他們是注定吃不了同一鍋飯。

「先別悶,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因為曹氏打算嫁出門的是親生女兒,她咬牙硬是把私房錢全掏出來,足足備下六十四抬嫁妝,當初你們在城郊住的那處宅子,又重新回到了你的手上。」

「真的?」這可是意外收穫啊!

「所以嘍,有得有失,留下四個美女,換來六十四抬嫁妝,日後要把她們送人或發賣,再說。」

「沒錯,你可別染指了,我還要留著她們賣個好價錢。」

「放心,我承諾過的話,不變。」袖子底下的手,他握得更緊密。

她微微一笑,接著突然想起什麼,「糟糕,她們知道嫁進來的不是郁以婷,會不會向文成侯府通訊息,曹氏會不會跑到娘那裡鬧?」

「肯定會,說不定我們前腳離開耕勤院,她們後腳就去報信,不過你放心,我已經讓董壹、董貳帶人去你娘那裡守著,吃不了虧的。」

「那就好。」

她語音方落,就見董亦橋和他的妻子莊幼琳迎面走來。

「大哥、嫂嫂。」董亦橋向前一步打招呼。

看見他,郁以喬忍不住揚眉輕笑。好久不見啊!雖然這話得壓在肚子裡不能說出,可她開心極了,她的生命總算與這一世的大橋出現交集。

她熱情無比的善意笑靨讓董亦橋錯愕,他善於觀人,明白那是個真誠無偽、沒有心機、沒有打算,只是純粹表達--「我喜歡你」的笑容。

他看得傻了,說不上為什麼,他沒見過這位嫂子,可竟然感覺無比熟悉,他想看她、想一看再看,看得眼神再也不想轉開。

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用真心就能順利引出別人的真心,但他下意識地想對她微笑、想對她揭露善意,於是,他也笑,一張純粹的陽光笑臉,與郁以喬記憶中的男人相迭。

兩人的笑讓莊幼琳轉變臉色。那是她從沒在丈夫臉上見過的表情,他會笑,但笑留三分,他會溫柔,但溫柔入不了眼簾,他會親切,可是……躺在他枕畔多年,她知道,他的親切中帶著太多的虛偽。

可他竟然對郁以喬露出這樣的笑容?警鐘在心中大作,帶著一絲狠戾的目光投向了她。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06 PM

第六章

幸好立規矩不是郁以喬一個人的事,莊氏有分、董昱幾個小妾們也有分。

身為正妻,還可盼著日後年紀漸長,由媳婦取代自己站在桌側伺候長者吃飯,而身為小妾,這輩子都盼不到安安穩穩坐下來吃頓飯的好事兒,第一次,她覺得嫁給董亦勳是件還不壞的事。

太夫人特意讓她站在自己身邊伺候。布菜、添湯、遞水、送帕子……她做得有條不紊,這是大娘在成親前幫她惡補出來的。

董亦勳沒估計錯,她得一路餓到午後,不過她還算認命,反正在古代當媳婦,就得在這上頭熬經驗。

幸好太夫人年紀大、身子虛,不愛繁文縟節,在她敬茶時已經先發話,讓她日後不必到這邊立規矩,只要有空過來錦園陪老奶奶說幾句話便成。

太夫人都這樣說了,大夫人自然也不敢擔婆婆架子,連忙應下。

大夫人林氏是董亦橋的親生母親,年近四十卻保養得宜,五官婉麗,沒做過事的白皙雪嫩雙手,看起來像個大姑娘,她熱絡、親切,口口聲聲對她都是讚美,彷彿是天底下最優秀的頂尖婆婆。

但也許是有了先入之見,她總覺得她笑裡藏刀、表裡不一,需要時刻提防,所以婆婆表現得再熱情,她還是緊守分際、但笑不語。

至於董昱,他和董亦橋有七成像,長相偏斯文,眼睛明亮,五官比一般男子細緻,氣度雍容,很難想像是出身軍旅,雖然年近四十,卻不見半分老態,還有幾分翩翩貴公子的模樣。

至於他和董亦勳……還真的很難找到相似處,不過不說話的時候,他們身上都有股不言而明的威嚴感,尤其在不苟言笑、不假辭色,刻板著一張臉的時候。

這屋子裡唯一讓她不必提著心、時刻防備的,只有太夫人了。

太夫人親切慈愛、溫柔可親,對誰都是一臉和善,如果她也是心機女,那麼她肯定很高竿,因為外表半點都看不出來。

但她感受得到,太夫人對董亦勳是真心疼惜,也許是從小養在身邊的關係吧,自然會多出幾分關愛。

大家族裡,講究寢不言、食不語,一頓飯在安靜得讓人精神緊繃的氣氛中結束了。這和郁以喬娘家不一樣,吃個飯熱熱鬧鬧的,大家說著各自見聞引來討論聲,總能找到話題來加菜。

用膳完畢,林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對太夫人說:「母親,您近日常頭疼,大夫說得好生調養,不能再勞心。如今您沒精神管著襄兒,丫頭、婆子也鎮不住那位小祖宗,只能眼瞧他三天兩頭惹事、越來越調皮,鬧騰得您沒法子好好休養。

「幸而亦勳已經娶了新婦進門,您思量思量,是不是把襄兒送回耕勤院,一方面,讓他和父親、新母親培養感情,二方面,襄兒都六歲了,也該念點書、識點字了,可不能再這般放縱下去。」

林氏熱心提議,太夫人卻半晌不語。

董禹襄是董亦勳的嫡長子,雖然她知道自己是五個孩子的後娘,但後娘不好當啊,她才剛進門,不必這麼快就給她找絆子吧,好歹讓她休息個幾日,養好精神,想鬥再來叫陣吧。郁以喬內心嘀咕著。

「母親,夫人說得是,這孩子是該好好管教,免得日後上梁揭瓦,壞了董家名聲,過去亦勳就是太驕縱,才讓母親白白操了多年的心。」

意外地,董昱竟然開口說話,這本是內宅事,連身為襄兒親爹的董亦勳都沒開口,怎麼當阿公的人有意見?

不過,照董昱這般說法,董禹襄應該是個魔頭級人物,這麼迫不及待把他塞到自己手裡……看來,她這個新媳婦的受歡迎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高。

莊氏東瞄西瞄,一雙不安分的眼睛在郁以喬身上繞幾圈,找了個點趁隙插話。

「太夫人疼孩子原是好事兒,可不管怎麼說,孩子還是得在爹娘膝下長大,才會懂得上進,就像咱們豐兒,二爺已經開始教他背詩讀史了呢。」

她沒明說,卻是硬生生把董禹襄給比了一道。人家豐兒已經開始背詩讀史,襄兒還在三天兩頭惹事,為什麼呢?因為人家有爹教,而董亦勳只會生小孩、不會養小孩。

這麼粗淺的事,郁以喬都能聽出幾分意思,何況是太夫人這種走過千山萬水、歷久不衰的後院贏家。

果然,太夫人深思半晌後,對著董昱說:「我明白你的心思,當年亦勳放縱不羈,我是多說了你媳婦幾句,我不是不明白後母難為,不是不曉得你媳婦看在我這老太婆面子上,不敢把亦勳拘得緊……幸好一場劫數讓亦勳痛改前非。」

她歎氣,「也罷,我如今年紀大了,是該放手,可別再寵出一個無法無天的小魔頭,待會兒就讓婆子把襄兒送過去吧。」

太夫人幾句話,拍板定案,不管她郁以喬樂不樂意,這責任都歸到她頭上啦。

她想哀怨兩聲,卻見董亦勳向自己投來一個安心眼光,她也只好扯唇微笑,權當應承。

這頓飯,到這裡總算是結束了,眾人紛紛起身告辭。

董亦勳、董亦橋隨著董昱往書房去,林氏則領著兩個媳婦一齊走出太夫人居住的錦園。

行約百步,林氏轉身,親切地拉起郁以喬的手,再拉過莊氏,臉上掛著千年不變的溫婉笑容。「二媳婦,你大嫂初來乍到,總有些地方不明白,你別藏私,多少提點提點嫂嫂。大媳婦,你也甭小心客氣,娘瑣事多,不能隨時陪著,你有空就多找二媳婦說說話,妯娌之間,感情還是密切點較好。」

「是,娘。」兩人都乖巧地點了下頭。

「聽說大媳婦也是個能幹聰慧的,等你熟悉府裡一切事務之後,就得過來幫婆婆分憂,我老啦,中饋事總得找個人接手,否則將軍府這麼大、要做的事這麼多,娘還真擔心精神不濟、容易出錯吶。」

這話說得挑不出半分錯處,可聽在莊氏耳裡卻是五味雜陳。林氏是個強勢婆婆,大小事都攥在手中,生怕被別人分了權,她嫁進將軍府多年,中饋之事半點都不讓沾,而郁氏剛進門,就急巴巴地要她分憂?這算什麼!

莊氏心想:難道婆婆半分不顧慮親生兒子,眼瞧著皇上看重大伯,便打算把將軍府交到大房手中?

林氏瞥見莊氏臉上的忿忿不平,輕淺一笑,拍拍兩人的手背,轉身離開。

莊氏見婆婆離去,勉強對郁以喬擠出笑臉,說:「大嫂,這燙手山芋扔到你手、裡,你可得小心在意捧著,甭鬧出點事情來,襄兒可是太夫人的寶貝呢。」

來了,這麼快就發作?好歹憋上幾天嘛,否則她再笨也會聯想到林氏是在挑撥,看來大橋的命還真不好,前輩子有個宋佳鈴,這輩子又攤上莊氏,他會不會是把月老給得罪狠了,才會世世遭報應?

郁以喬微笑,假裝沒聽懂她的挑釁,回道:「謝謝弟妹提醒,我自會上心在意。」

「說得容易,光是上心哪夠,那孩子脾氣大、目中無人,在太夫人面前還裝得出幾分乖巧,可背地裡,什麼壞事都做。」

「弟妹言重了,不過是個六歲孩童,能做什麼壞事。」

「如果嫂嫂有興趣,可以找個下人打聽打聽。」

打聽?對付一個六歲孩子,還要知己知彼?免了吧,她相信,莊氏把話說得過重,不過是想攪亂自己的心情,她要做的事情多著呢,可沒時間處理無謂的情緒。

她不想同莊氏多言,欠身低語,「多謝弟妹提醒,我先行一步。」

她轉身,領著紅菱、紫荷回耕勤院。

路上,紅菱快走幾步到她身側,低聲說:「少夫人,您別被二少夫人給嚇著,小少爺沒這麼壞的。」

「我明白。」

一個沒娘的孩子,就算曾祖母再怎麼寵溺,也不會得到太多人的看重,更何況董亦勳長年在外,恐怕他所有的壞,都不過是想引人注意罷了。

見她這般回答,紅菱和紫荷齊齊鬆口氣。

回到耕勤院,一進門,紅菱就下去幫郁以喬張羅吃的,紫荷則捧來清水讓她淨臉,拔掉滿身的釵環珠佩,再把臉上的紅妝洗淨,這會兒,毛細孔通順了,她才覺得能暢意呼吸。

紫荷把髒水拿到外頭,回來時對她說:「少夫人,董參、董肆在外頭等著,是主子讓他們過來見少夫人的。」

見她?

郁以喬頷首,走到外頭花廳,兩個年約二十歲上下的男人站在離門不遠處。

她見過董壹、董貳,那兩個鐵板人物看起來就像武林高手,許是長年跟著主子在外頭跑,身形偏瘦、而且曬得有點黑,相似的是,兩人都有一雙精銳的目光。

董伍則是個俊俏斯文的奶油小生,圓滑善言,隨時隨地嘴角都帶著一抹笑,難怪雁兒會著了他的道,把家裡的事全挖出來同他講,他和京裡許多大人家的小廝僕從打得火熱,永遠可以替主子套來第一手消息。

而今天是她第一次見到董參、董肆。

比起董壹、董貳的高大威武,他們兩人的個子偏小,比她高不了幾分,但他們目光沉穩、氣度不凡,內斂的表情看得出是胸有丘壑的人物,如果說他們是主子,她也不會生疑。

「見過少夫人。」兩人拱手相拜。

「別客氣,王爺讓你們過來是……」

他們看一眼紫荷,她乖覺地走到門外,把外頭的二等丫頭二打發出去,然後守在院子門口,不讓人闖入。

「稟少夫人,在下是董參,他是董肆,我們負責的是將軍府裡的線報,以及王爺的經營。」

「線報?」住在這裡還要保密防諜,要不要再安插一隊國安人員,時刻偵測敵軍的飛彈射程?郁以喬撇撇嘴。

「是,各院子裡都有我們的眼線,如果少夫人有任何疑問,可以傳我們來問,不要……輕信他人所言。」董參中間停頓一下,才又繼續把話說完。

意思是離開耕勤院到錦園、再從錦園回到耕勤院這段歷程,她聽到的每句話都是表面文章,不是事實真相?

「那我可不可以解釋成……如果有任何問題,你們會先一步處理掉?好保障我的性命安全?」

董參、董肆微笑。少夫人果然和董伍形容的一樣,是個妙人。「是的,少夫人。」

「事後,你們會向我報告事情經過?」

「如果少夫人不問,奴才不會多嘴。」

這是董亦勳在測試她?測試她的反應、測試她能不能實時發現問題?

如果不行呢?如果發現自己養的老虎只是一隻家貓,他會不會打算棄養?

唉,當董亦勳的老婆還真不容易,得會帶孩子、會分辨事實虛相,還要有發現問題的能力,這是考大學嗎?要不要發幾張考卷來寫寫?

可這時候她餓壞了,沒有腦袋和力氣同他們計較,何況就算有心計較,也要找正主兒,欺負下面的人太沒肚量。

「好吧,你們先回去擬一張表,把府裡的主子和他們身邊下人的名字、脾氣性格、長短處、彼此間的關係全部列出來。」

什麼,那可是幾百個人吶!他們互看彼此一眼,還是硬著脖子應承了下來。「是,少夫人。」

她以為重點說完、他們要下去了,沒想到董肆上前一步,將幾本藍皮子賬冊以及一個木匣子送到她面前。

「這是王爺的私產、不歸公的,王爺令奴才交給少夫人。」

在拍過好幾下巴掌之後,郁以喬終於收到甜頭,她打開匣子略略翻過幾下。哇!她眼睛瞬間放出光芒。數千畝田地、五座莊園、十四間鋪子,還有成迭銀票!哇咧,董亦勳居然有這麼多私房錢?

「這些東西,大夫人那邊都不知道?」

「是的,這些是皇上私底下的賞賜,經過王爺數年的精心經營,才有今日的成績。」董參挺直腰板回答,臉上帶著幾分得意。

這些經營他和董肆都有分,如今他們已經是可以獨當一面的人物,外頭的人見了他們,誰不客客氣氣、滿臉尊敬地喊他們一聲董爺。

這樣很好,以後董亦勳不當官了,她也不會餓死。郁以喬收下賬冊和木匣子,讓董參、董肆先下去。

他們前腳離開,紫荷和紅菱後腳就將她的午膳給端上來。看著滿滿一桌菜,要是以前,她肯定會驚呼別浪費,但想到匣子裡那迭銀票,哼哼,有那麼多銀子還不享樂,那是守財奴、是傻子。

端起碗筷,她對紅菱、紫荷說:「你們肯定也還沒吃吧,坐下來一起吃。」

聽見她的話,兩人驚詫不已。雖然明白少夫人性情隨和、不擺架子,可這……她們齊齊搖頭,回道:「那不成規矩。」

「規矩是用來做什麼的?就是用來打破的,快坐下來吃吧,吃完飯,我還有事情要你們幫著做,你們可別為了一頓飯誤了我的事兒。」

兩人見推諉不過,拿來大碗裝了一些飯菜,坐到旁邊的小杌子上吃。

郁以喬搖頭。這尊卑觀念要打破,怕是沒那麼容易。

吃了小鴿碗飯,她發現每道菜都好吃到不行。這裡的小廚房和二娘的手藝有得比,上輩子有翔替她的胃爭取福利,這輩子更好了,有一堆人在替她的肚子考慮,不錯、不錯,有錢就是要這樣過日子。

她正考慮著怎樣才能把所有的菜全塞進肚子,候在外頭的丫頭卻進來稟報,「茹珊姑娘和茹綾姑娘領著小少爺和小小姐們來拜見少奶奶。」

頓時,郁以喬蔫了。這還讓不讓人吃飯啊?

郁以喬端坐在上位,兩名通房丫頭站在下首,董亦勳的四個孩子在她們的授意下,向她行跪拜禮。

四個孩子都有幾分像董亦勳,董禹寬、董禹祥的上半臉,尤其是眼睛部分最像父親,董瑀月鼻子像、董瑀華的嘴巴像,四個都是會讓人心動的可愛娃兒,只可惜瘦弱了些,聽說他們都是五歲,年紀只相差幾個月,他們的母親都是在嫡妻懷孕不能服侍丈夫期間懷上的。

由此可證,董亦勳不當王爺後,還可以找到新工作--種馬。

如果能借來哆啦A夢的時光機把他空運到二十一世紀,那麼台灣人口老化就不會是什麼大問題了。

壓下胸口不明酸意,她朝茹綾、茹珊淡淡一笑,她們也回以一個微笑,但那個笑容裡,不見半分恭敬。

還真當她是沒見過世面的女子?通房丫頭背後的柱子再大根,也就是個丫頭,不會因為爬上主子的床就雞犬升天,而禹寬、禹祥、瑀月、瑀華就算是庶子庶女,也都是主子,哪有主子跪拜,丫頭卻昂首闊步的理兒?

不過這會兒郁以喬不想同她們算帳。真要算帳,日後漫漫長日無聊,再拿把算盤,慢慢敲、慢慢算。

「快起來,到我這邊來。」

她滿臉親切地對小孩說話,目光瞥去,竟發現茹綾、茹珊不以為然的冷笑。

以為她在作假嗎?錯!她就是被收養的,她比誰都清楚,有奶便是娘、有愛便是至親,至於血緣關係,拜託,生長在二十一世紀,兄殺妹、子殺父、孫殺婆……這種事聽多看多啦。

幾個小孩小心翼翼站起來,向茹珊和茹綾投去詢問眼光,好像她們沒點頭,誰都不敢有動作。

郁以喬下意識蹙起眉。怎麼回事?丫頭權力大過天,主子還得看其眼色行事,董亦勳的後院還真是亂七八糟,沒個章法規矩。

「怎麼,他們不能過來嗎?這是嬤嬤們教的規矩,還是姑娘提的醒?」

聽她把話說重了,茹珊、茹綾趕緊搶上前推他們幾個一把,急急把人推到她跟前。

瞬地,兩個小丫頭紅了眼,而董禹寬、董禹祥抿緊嘴唇,拳頭握得老緊。

郁以喬抬手,本想摸摸孩子的頭,卻沒想到他們直覺地把手護在頭上,身子縮蹲下去。他們以為自己要打人?這是受過家暴傷害的孩子才會出現的反應吧,難不成……

目光一凜,她板起臉,對茹珊、茹綾說道:「你們下去吧。」

兩人檢衽一拜,就要把小孩給帶出去。

郁以喬又把話說得更清楚,「孩子留下,你們下去。」

留下孩子?她想做什麼?

茹珊、茹綾眼裡閃過一絲驚疑,腳步卻停滯不動,兩手緊緊拉住孩子,也不管他們是不是會被拉疼扯痛。

「聽不懂我的話?」她揚起音調清冷地說。

紫荷上前一步,壓下嗓音、端起大丫頭架子,對她們說道:「還請兩位姑娘先行離開,少夫人要同小少爺、小小姐們說說話。」

她口氣不強,態度卻很硬,茹珊、茹綾心底不願意,卻也沒有理由留下,磨磨蹭蹭的,好不容易才離開前廳。

待她們走開,郁以喬才來到孩子們身前,滿面笑容問:「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們叫什麼名字啊?」

他們低著頭,聲音微弱,不過她還是聽清楚了,他們一一報過自己的名字。

她的眉頭緊蹙。才五歲的孩子,要在怎麼樣的環境下長大,才會變成這副戒慎恐懼的模樣?

該死的!她最想罵的不是那兩個丫頭,而是那個當爸的男人,莊氏的諷刺沒有錯,他的確只會生不會養,只會播種,不懂施肥除草。

忍下心酸,她說道:「好棒哦,你們說得真清楚,禹寬、禹祥、瑀月、瑀華,我有沒有認錯人啊?」

她的口氣輕快,笑意絲毫不退,但他們的頭更垂了,只能勉強看見點頭動作。

「再跟我說說,你們最喜歡什麼?」

這個問題太難,他們無論如何都回答不出來,董禹寬甚至一臉茫然地抬首望向她。

連自己喜歡什麼都不知道嗎?她心頭對董亦勳的那把火又旺上兩分。

「好,那我先來說,我最喜歡的有兩個,第一,是可以陪我玩的小孩子,第二,是核桃糖。」

話說完,她向紫荷示意,紫荷很快端來了食盒。

她接過手,打開盒蓋、捧到他們的面前,慫恿說:「要不要試試看,很好吃的呦。」

等過了好半晌,只有董禹寬向前兩步、怯怯地抬起手。

郁以喬這才發現,他的手很髒,指甲縫裡都是泥,而且細細辨聞,可以聞到一股發酸的腐臭味。她眉頭一擰,孩子卻以為她生氣了,伸到一半的手飛快縮回去。

她回過神,語帶抱歉說:「我真難過,這個核桃糖真的很好吃呢,沒想到你們都不喜歡。」

她不是在生氣啊?董禹寬鬆口氣,又把手伸出去,飛快拈了一塊糖放進嘴裡。嘶……好好吃哦。

董禹祥、董瑀月、董瑀華偷眼瞧他的動作,見他沒事,才跟著拿糖塞進嘴裡,四張緊繃的小臉因為甜甜的糖鬆弛了表情。

董禹寬還想再拿,郁以喬卻搖頭說:「不行哦,我剛剛有說,除了核桃糖,我還喜歡陪我玩的小孩子,如果你肯陪我玩,我才要請你吃。怎樣?」

所有孩子動作一致,轉頭看向董禹寬。

郁以喬猜想,他大概是他們當中的孩子王。

董禹寬遲疑半晌,輕點頭。見他回應,她很高興,很快兩人便玩了起來。

這是所有人小時候都玩過的遊戲,董禹寬張開兩隻手,郁以喬的手在他的兩手之間上下移動,他必須瞬間合起手掌,如果能夠打到她,就有零嘴糕點可吃。

她刻意放慢動作。

啪!打到了!

她尖叫一聲,董禹寬嚇白了小臉,但她卻在尖叫過後大笑起來,往他嘴裡塞一塊玫瑰酥,說:「再來、再來!我不信你還能打到。」

不多久,他又打到了,郁以喬笑得極誇張,這回,董禹寬也被她感染,拉開嘴角微微一笑。

見他嘴巴裡的玫瑰酥還沒吞進去,她拿出帕子鋪在桌上,朝裡面放一個杏仁塊然後說:「我不信你有這麼厲害,再來一次。」

就這樣,在董禹寬接連玩五、六次後,董禹祥終於鼓起勇氣說:「我……也要玩。」

「好啊,我最喜歡陪我玩的孩子了!」

慢慢地,董瑀月、董瑀華也加入遊戲,慢慢地,孩子們放鬆了緊張的情緒。紫荷、紅菱噙著笑意,對她們這位主子的佩服更深了。

她們替幾個孩子泡來溫蜜水,又從廚房裡張羅些鹹點心,滿心樂意把這幾個小主子給餵飽。

他們一面吃、一面玩、一面笑,郁以喬很用力地誇獎他們,一下子說他們身手矯健,長大一定比他們的爹更厲害,一下子說他們反應靈敏,如果去考試,一定會當狀元……

她的誇獎沒有半分科學根據,純粹為了提增他們的自信心,有沒有效?當然有,雖然他們還是不敢主動對她說話,但眼底眉梢,流露出數不盡的快意。

董禹襄進到耕勤院時,看到的就是這幅景象。

他的心像被什麼撞到似的,小小的身子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同父親商討過朝堂中事,董亦勳急急回到耕勤院。擔心她不適應環境,擔心母親拿她作筏子,更擔心禹襄那個小壞蛋騎到她頭上。

果然,他一進門,便迎上她的臭臉。

成親第二天就給夫君擺臉色?這在別的男人面前,肯定要鬧出點事兒的,但是她鮮活的表情、靈動的眼睛,就算生氣,也生動得讓人心喜。董亦勳濃墨的雙眉又彎了些許弧度。

而郁以喬只對他擺上一臉,就低下頭,繼續在紙上塗塗抹抹。

董亦勳莞爾,不在意她的態度,坐到她身旁,試探地問:「不開心?為什麼?因為祖母將禹襄強塞給你?」

「可不是嗎,和他爹一樣難搞的傢伙。」她敷衍道。

董禹襄和服侍的丫頭進了耕勤院大門,啥事都不做,光是一臉陰陽怪氣地盯著他們。

她招呼打過、該說的也都說過,他還是用一張冷臉朝他們猛瞧,把好好的遊戲氣氛給破壞殆盡。

最後,她不得不把董禹襄晾在一旁,先蹲下身問董禹寬四個,「吃飽了、累不累,想不想休息?」

興許是想到點了頭就得回到後面小院休息去,四張小臉居然不約而同地齊齊垮下。

她看了不忍心,於是說:「我的床還挺舒服的,你們想不想陪我睡一下?等睡醒了,咱們再繼續玩。」

像是約定過似的,垮台的四張小臉臉同時復甦,看到這副模樣,如果還說他們不是受虐兒,她是怎麼都不信的。

「不過我的規矩是,上床前得先洗澡,成不成?」她沒說他們身上髒,只說這是規矩,人人都要遵守的。

有什麼不成的?能夠不回後院,要他們做什麼都行。

紫荷和紅菱讓下人到後院將他們的衣服拿過來,又命人燒熱水抬到後面淨房。四個孩子衣服一脫,在看見他們身上青紫交加的新舊傷痕時,她頓時氣炸。

五歲耶!五歲的孩子能犯下什麼濤天大錯,居然被打成這樣,難道都沒有人管管嗎?

但她怕把孩子們給嚇到,強壓憤怒,硬拉起一臉笑,挽起袖子,親自和紫荷、紅菱幫他們洗澡。

一面洗、一面玩水,淨房裡的歡笑聲惹惱了董禹襄,他刻意揚起嗓子說:「我要回錦園,不要待在這個破地方!」

淨房裡的郁以喬聽到失笑,沒理睬他,不多久,他又扯起嗓子,再喊一回。

她本想走出去應付他兩句,卻聽到外邊服侍他的丫頭在他耳邊低語,約莫是在規勸他,總之,他並沒有離開,依然待在前廳。

她把手上的水擦乾後,讓丫頭們把洗得乾乾淨淨、香噴噴的小孩抱到自己床上,四個孩子一字排開躺下,接著好心好意轉到前廳問董禹襄一聲,「我們要講故事、準備睡覺了,你要不要同我們一起?」

他驕傲地抬起下巴、別開臉。

她愛莫能助地一笑,沒勉強他,又走回內室,開始講第一個故事: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

她的表情手勢很多,還會壓著嗓子裝出不同人的聲音,董禹寬幾個聽得目不轉楮,隨著劇情又驚又笑,偶爾還加上一陣鼓掌,等她發現時,董禹襄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進了內室,就著一張椅子坐下。

她假裝沒察覺,繼續把故事說完。

故事結束,她讓孩子們躺下,她輕拍董瑀月的背,慢慢哼歌,用緩緩的、軟軟的催眠曲,把孩子們一個個催入夢鄉,包括那個倔強孤僻又傲慢的壞小孩。

「像我?我可不覺得,他比我胖多了。」董亦勳說。

郁以喬噗哧笑出聲。沒錯,董禹襄就是個小胖子,圓滾滾的臉、圓滾滾的身子、圓滾滾的四肢手腳,簡直像一顆球,尤其和另外那四個一比,簡直胖得令人髮指、罄竹難書。

她放下筆,正眼對上他。「你到底知不知道,禹寬他們幾個被人虐待?」

她的話讓他緊起兩道濃眉。

意思是不知道?她又問:「董參、董肆不是負責府裡的大小事嗎?難道他們沒有向你稟告?而你也從來沒發現孩子的情況不對?」

他看得出,即便她壓抑著情緒,還是滿肚子火。他從來不屑向人解釋這種事,但他就是想對她為自己分辯一二。

拉過她,讓她坐到自己膝上,他說:「你知不知道,我曾經受過一次重傷,差點兒救不回來?」

「是。」那回她在場,見證他死而復活的奇蹟。

「醒來之後,我忘記過去、忘記身邊親人,看著那些圍在身旁的妻妾,竟然興起一股厭惡感。人人都說我風流,說除開家裡這幾位,我的紅顏知己滿佈京城,可我半點想不起來,只覺得對女人很反感。

「於是我離開這個家、離開讓我感覺噁心的女人,同時也離開這群孩子,過去五年,我在外頭練兵、打仗,非不得已不回家。

「直到半年前,打勝仗班師回朝,皇上用言語試探,讓我明白其意,董家風頭太盛,是該收斂些,於是將手中兵權交還給皇上。皇上很滿意我的態度,才會賜了爵位又賜婚。

「但這無異是打了我父親一巴掌。他一生戀棧權勢,我若未繳回兵權,我們父子手中的兵合計起來便超過了大梁一半的兵力,有這些兵權在手裡,便是皇上對我們董家也得客氣三分,他沒料到我竟把兵權上繳。

「另一面,父親一生征戰無數,連半個爵位都沒拿到,沒想到我這個庶子竟搶在前面封王,讓他臉上無光。」

「怎麼是無光?這叫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如果是我,肯定要放鞭炮大肆慶祝一番。」她不贊同道。

董亦勳微笑,摟著她的手臂緊了緊。

「這也是皇上讓我開府另居,我卻沒有同意的原因,如果我這麼做,和父親的關係只會雪上加霜。

「既然決定了要住在將軍府,我就不能不預做準備。董參、董肆是我身邊專管經營的人,他們有本事在短短幾年內,把我幾千兩銀私房銀子弄成翻倍的一大筆身家,其能力可想而知。

「可他們進府的時間不算長,能在各院安插眼線,摸明白彼此間的利害關係已是不容易,他們定然想不到,禹寬他們幾個那麼小,會有人在他們身上做文章,這不能怪他們。」

這是父子親人該有的關係?不,比較像諜對諜、匪對匪,生長在這種家庭,要養出成熟健康的身心靈,肯定困難重重。

「我同意不能怪董參、董肆,但這得怪你,他們是你的孩子,別人不上心就算了,你怎麼能對他們的境遇視而不見?你知不知道他們全身都是傷?知不知道在長期的壓力下,他們連話都不敢講?知不知道再這樣繼續下去,他們可能長不大?」

郁以喬聲聲指控,若不是擔心把孩子吵醒,她肯定會拉扯喉嚨,痛罵他一番。

「我的確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兩個表面上看起來是祖母身邊送過來的女人,事實上是效忠母親的丫頭,她們屢屢藉著四個孩子想要靠近我,看見她們,我忍不住厭惡,只好把她們排拒在門外。」卻也同時……把孩子排拒在外頭。

她這才弄明白,敢情是他蓬勃發展的荷爾蒙在那一摔之後摔出毛病,本來是見人就上的瘋狂種馬,變成了挑食客?

不過,經過昨晚,她再度懷疑他的荷爾蒙分泌有問題,著實過分。

「小喬……」董亦勳將她攬入胸口,低聲道:「我可不可以把五個孩子托付給你?」

不可以,她是賣房子的,不是開托兒所的。

推開他,她別過頭。「不要,我很累。」

說累,她這才覺得自己真的累壞了,昨兒個被折騰到近天明,一個早上的立規矩,飯吃半飽,又迎來五位小祖宗,好野人家的飯碗難捧,古人之言,誠不欺吾。

「累了?正好,為夫抱你進屋,好好補個眠。」

他的口氣邪惡得很,被他抱進屋,她要是能補眠,才真是有鬼。

可她還來不及阻止,就讓他打橫抱起,大步走進內室。

董亦勳沒想到,自己的床上居然躺著五個小人兒。五張小小的臉睡得憨甜,像在作好夢似的,而另外一張大臉卻垮了。

見狀,郁以喬不禁失笑,推推他,讓他把自己放下,順手把抓在手上的紙張往他胸口一貼,說:「要我當奶娘,先替我把這些東西給備下。」

意思是,她同意?方纔的反對,只是在矯情?

董亦勳打開紙,是她方才塗塗寫寫的那張。換言之,就算他不提,她也早就打算把孩子全接到身邊照顧?

他突然想起那棵「嫁接」的桃樹,就算沒有血緣關係,只要供給養分、助它成長,終有一天,便是桃李不同種,也能接合成一體。

轉頭,他看見她在一旁的軟榻上躺下,翻過身就要入睡,他心滿意足地笑了。是的,他做了最正確的選擇。

心,軟了、溫了、疼了……這樣女子值得他珍愛珍藏。

日子比想像中平順,郁以喬讓人將右手邊的屋子騰了出來,讓五個小人兒住進去。

董禹寬幾個都沒意見,只有董禹襄臭著臉,說他不習慣和別人一起睡。郁以喬沒勉強他,只叫人將屋裡的軟榻給移過來,讓他睡單人床。

只是,一到睡前的說故事時間,四顆頭顱擠在郁以喬面前聽故事,他只能對著她的後背,想像她的表情。

幾天過後,原本打死不屈的死小孩,別彆扭扭地擠到董禹寬身邊。

她從不逼孩子就範,她選擇引誘法,一次兩次三次,讓董禹襄慢慢知道,想要贏過她這位後娘的機會小之又小後,無謂抗爭的次數便慢慢減少。

回娘家這天,她把五個小孩全帶齊。

董禹襄本來拗在屋裡,悶聲說道:「那裡又不是我外婆家,我才不去。」

郁以喬聞言,瞠眼做大驚貌,拉住其他幾個小孩認真叮嚀,「別別別,我三個娘都還年輕得很,你們要是喊外婆,她們肯定會蒙在被子裡偷哭。千萬記住,你們今天是出門玩兒的,可不是到外婆家,待會兒見到人,別亂喊外婆,知道不?」

這下子,董禹襄心情清爽啦,跟著丫頭上馬車。

五個小娃兒加上紫荷、紅菱,把一輛馬車塞得滿滿,有點擠,不過路程不遠,且紫荷、紅菱在過去幾天,也向郁以喬學來幾套哄小孩的手法,馬車裡倒也其樂融融。

而前頭那輛馬車,坐著董亦勳和郁以喬。這些天,她被五個孩子纏得死緊,非到夜裡,兩人根本沒有獨處的光陰,好不容易能夠賴在一起,他還能放過她?

一上馬車,他便把她抱得死緊,再把她吻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若不是路程真的很不遠,說不定他一個放肆起來,便什麼都不顧不管了。

董亦勳把她壓在胸前,一陣重重的喘息後,啞聲說道:「我後悔了。」

「後悔什麼?」

她偎在他胸前,一樣喘息不定。以前覺得天堂鳥的求偶舞很耗體力,會瀕臨絕種,肯定是因為被操死的,現在才曉得,人類繁衍後代也一樣累。

不過,人類是種勤奮不懈的動物,至少他們比天堂鳥更不辭辛勞,否則怎會在幾百年間人口翻倍,最後還出現人口過剩、糧食不足的問題?

「後悔讓你當奶娘,我們才成親,應該日夜膩在一起。」說著,他又親上她的臉頰,他真喜歡她不施脂粉的自然香。

郁以喬笑了,帶著羞澀的嬌美的笑容看進他眼裡,讓他的嗓子又壓下幾個音階道:「你再這樣對我笑,可別怨我把持不住。」

她心頭一驚,娘家馬上就要到了,她可不想變成活笑話。

正起神色,她坐直身子,「你現在才知道當五個孩子的後娘有多辛苦,快點替我把要的東西弄出來。」

「董伍已經把畫師找回來了,至於丫頭,你不打算從院子裡升幾個上來,或讓小孩身邊的奶娘繼續照顧?」

她搖頭。「我不信任那些奶娘,如果她們可以相信,幾個孩子就不會全身傷痕纍纍了,打在身上的傷口易結痂,打在心頭上的傷,沒那麼快好。至於耕勤院裡的二、三等丫頭,有幾個經常往後院走,去向你那兩位姑娘通信兒,我分辨不出來哪個能用、哪個不能用,索性全都不要了。」

這兩天夜裡,她讓紫荷、紅菱去守著五隻小的,屋裡便沒人伺候,每回要傳熱水都讓她尷尬不已,還是得快點找幾個人進來。

「新丫頭調教需要一點時間,粗活兒你先讓下面的丫頭幫忙,至於報信,身正不怕影子斜,由她們去,出不了大禍害的。銀喜、金喜這兩個是董參挑選進來的,可以信任,夜裡就讓她們和紅菱去照顧孩子,紫荷還是先留在咱們屋裡幫幫手。」幾句話就把她的麻煩全解決,他處理事情的手段簡潔明快,令人佩服。

她轉開話題問:「皇上到底放你多久假,為什麼你都不必上朝?」

「我才把兵權交上去,如今無職一身輕。」董亦勳握住她軟軟的掌心,柔軟溫膩,感覺相當好。他現在有點明白,為什麼瑀月睡前,都要抓她的手。

「可是身為王爺,不該為朝堂做點事嗎?總不能屍位素餐、坐領乾薪吧。」

她想把手抽回來,但董亦勳不肯,加了力氣,像同她搶東西似的,硬把她的手攥進懷裡,這動作有幾分稚氣,與威武高大的勇猛將軍搭不上,但他顯得很滿足似的。

「將軍爹、王爺兒,你是要我們在朝堂上唱對台戲嗎?放心,如果皇上有事要我做,就會讓人來傳我進宮。我才新婚,皇上多少還懂得體貼下臣。」

郁以喬點點頭說:「如果你有空的話,多往小叔那裡走走吧,只要你們兄弟倆心無芥蒂、齊力同心,便是有人想興濤作浪,也不易得手。」

「你聽說了什麼?」

「還用聽說?婆婆的心思雖然沒有寫在臉上,但有意無意的撩撥,我多少聽得出來,如今弟妹只差沒把我當成殺父仇人了。」

「我以為你們妯娌相處融洽。」他失笑。

「只是表面功夫,誰先破功,誰就輸。」她聳聳肩。莊氏還真是奧咖,比起她婆婆遠遠不及,被人當槍棒使,還舞得威風凜凜。

難怪莊氏不得小叔的心,難怪她裡外不是人,難怪婆婆老是恨鐵不成鋼--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只怕豬一般的隊友,有她這個盟友,婆婆注定要勞心勞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都是些什麼事?」

「我想想,要從哪裡說起,嗯……是從弟妹的小鬼妹突然跑來說心儀王爺,自願委身為妾,與我共侍一夫說起,還是向那四個陪房丫頭打聽我的出生背景,不時用魚目混珠來諷刺我幾句說起呢?」

以為她樂意當郁家的嫡女嗎?她是被趕鴨子上架,滿腹委屈!

「莊氏雖然善妒,倒還沒在別的地方使過手段。她怎麼會針對你?」

難道是因為他身邊如今有董壹、董貳在,有一堆暗衛,加上他王爺的頭餃擺在那兒,林氏對付不了自己,只好對小喬下手?

「真是個好問題,我也想請教請教聰明睿智的王爺,妾身是不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倘若是的話,妾身倒很樂意把這塊和氏璧給交出去。」她滿嘴的酸,像吞下幾斤新醋似的。

董亦勳大笑,揉揉她的小手,將她納入懷中。

「有沒有聽過一句話?貨既售出,概不退換。」嘴裡說著玩笑話,他卻在心底做出決定。他是個睚皆必報的,誰損了他,他便要陰回去。何況父親那頭,他是阻止不了了,也許他該想個辦法把董亦橋和已經有孕的茹燕給弄出去,一方面替董家保住嫡子,一方面……氣死莊氏,誰教她敢來挑戰他們家小喬。

說笑間,馬車停了下來,郁以喬連忙坐正身子。

他卻低聲在她耳邊說:「欲蓋彌彰。」

「蛤?」她沒弄懂他的意思。

他從小屜裡拿出象牙梳,替她理了理頭髮,重新幫她把釵子挪正,再掏出帕子拭淨她的臉,她這才明白,自己被他搞得多春意無邊。

她瞪著他問:「你確定我這樣可以了?」

「我確定。」

董亦勳向外頭低喚,董伍上前拉開車簾,他下車後接過她,而幾個小孩已經站在大門口,張大眼睛四下望。

守在門口的小廝早就跑進屋裡稟報,周易傳、小何很快出門相迎。看見熱熱鬧鬧的一家子全回來,周易傳笑得闔不攏嘴,連忙將眾人領了進去。

秦宛音三人早已經伸長脖子等候多時,看見女兒回來,急急上前拉住她,前看後看左看右看,好像要看出來她哪裡短少幾兩肉。

郁以喬笑說:「大娘、二娘、三娘,我好得很,吃得飽、睡得香,將軍府上上下下都對我很好,你們就別擔心啦。」

「怎麼可能不擔心?從你出嫁那天,我們的心就掛到牆上,直到方纔,才重新安回來。」柳盼采拉著她轉兩圈,問道:「奇怪,怎麼才幾天就覺得瘦許多?」

「不是瘦,是梳婦人頭的關係,整張臉都拉長了。」

「是啊,都換了髮式,咱們家女兒終於長大,能夠獨當一面啦。」秦宛音感歎說道。

「大娘可別以為我能獨當一面就企圖擺脫我,我可是要賴你們一輩子的。」她笑兮兮說。

「行,就看你多能賴。」楊素心接話。

「大娘、二娘、三娘,我同你們介紹,他們是王爺的兒子女兒……」

她一一念出孩子們的名字,還沒想到要怎麼教他們稱呼呢,董禹襄便急急搶到前面,大聲喊道:「大外婆好、二外婆好、三外婆好。」

聽見他這樣喊人,董禹寬、董禹祥、董瑀月、董瑀華也跟著喊。

跟隨的那幾隻小的也就算了,禹襄那傢伙幾時這麼乖覺、嘴巴這麼甜?吃錯藥了嗎?郁以喬皺起雙眉望向他。

他挑釁地回她一眼,好像出國比賽拿冠軍似的得意揚揚。

郁以喬想不透,紅菱走過來,低聲在她耳邊說上幾句,才曉得竟是自己的話誤打誤撞讓他們有此意外表現。

唉,那句「我娘都還年輕得很,你們要是喊外婆,她們會蒙在被子裡偷哭。」只是為了哄禹襄上車,她真的不是故作心機、謀算小孩幼小心靈……

她滿臉無奈,說不出話來,董禹襄看在眼裡,更加得意非凡,一句句外婆越喊越爽利。

秦宛音三人見女兒在短短時間內就收服一群小蘿蔔頭。當娘的,還有什麼放心不下?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07 PM

第七章

這頓飯吃得賓主盡歡,飯後董亦勳領著董參、董肆往周易傳的書房去,他們有事商討。

沉默的大何叔和董壹、董貳在院子裡論武,董瑀月、董瑀華纏著柳盼采不放,因為她會給她們梳漂亮的辮子,還說要給她們做新衣裳。

幾個小男孩則和董伍、小何叔在院子裡追追跑跑,鬧得滿頭大汗,笑聲不斷。

「真好,若是家裡天天這般熱鬧多好。」秦宛音說道。

「我都快被他們鬧瘋了,如果大娘喜歡,以後,天天把他們往這裡送。」

「哪能呢,將軍府的孩子哪能老往外跑。」

「是啊,家大業大、桌大房大、規矩也大,就是自由小得可憐。」

一旁楊素心淺淺一笑。嫁作他人婦本就是這樣!她握握郁以喬的手,問:「姑爺對你還好嗎?」

這個問句,問出郁以喬滿臉緋紅。見她那個小模樣,哪還需要答案?

不過她還是在母親們耳邊說了幾句,秦宛音兩人驚訝不已,沒想到董亦勳竟會把所有的身家全交給她保管。

「是真的,沒眶騙你娘?」

郁以喬用力點頭,高舉五指向天發誓。

「看來人算不敵天算,郁家幾番折騰,竟是讓咱們家小喬得了便宜。」秦宛音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頰。都說女兒是個有福氣的,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說到郁家,你知不知道前兩天鬧出一個大消息。」

「什麼大消息?」郁以喬這才想起,她還不曉得「郁以婷騙嫁」的下集後續。「郁家大小姐竟然在萬花樓掛牌接客,消息傳出,許多公子都想去一睹侯府千金的嬌容。」

「然後呢?」

「還能有什麼然後,那三個不成材的想上萬花樓搶人,卻被護院打傷、扔出大門,兩個折了腿,一個斷了手臂、毀了臉,好好的文成侯府,加上侯爺,竟有三個瘸子,後來,聽說郁家四處借錢,沒人肯借,竟然拿先帝賜的宅第去借貸,好把人給贖回來。

「事情鬧這麼大,郁以婷聲名全毀,別說想要回她表哥家裡,便是想另外再找門親事,都很困難。」

楊素心抿唇一笑。別怨她不厚道,想到過去曹氏老是指著她們罵「出生青樓的下作貨」時的嘴臉,她就是忍不住開心。

「這得怪她不自重,倘若當時她好好嫁給姑爺,哪有今日之事!所以說舉頭三尺有神明,誰都別想欺瞞上天。」秦宛音歎道。

「對了,姑爺那兩個通房丫頭還安分嗎?」楊素心問。

「她們被拘在後院裡,動作頻頻,可惜王爺理都不理。娘,您們放心,過去那些髒事不會再發生了,王爺把董參、董肆留給我,還有十幾個武功高強的護衛時時把守在耕勤院,他們就像是我的鎧甲,明刀暗箭都傷不到我頭上。」

「王爺這樣做,我們放心多了。」

接下來,她們又聊過好一陣子。黃昏時分,郁以喬和董亦勳一家大小才帶著大包小更準備返回將軍府,除了給長輩的禮,剩下的全是孩子們喜歡的點心,樂得五個孩子更是一聲聲外婆、外婆喊不停。

回將軍府向長輩們請過安後,郁以喬帶著幾個孩子回房。

白天玩瘋了,才沾上枕頭,每個都睡得不省人事。

夜裡,兩人洗好澡、安置下後,郁以喬窩在董亦勳懷裡,溫聲問:「你和周叔叔在書房裡說什麼,怎麼就聊過一下午?」

「日後你會知道的。」

他親親她的額頭,對於他的新婦,他百嘗不膩,只想時刻將她拴在褲腰頭。

「是驚喜嗎?」

她仰頭問,他順勢封上她的唇,一個火熱熱的吻,引得她呼吸不順。

她想問:是驚喜還是驚嚇?但腦子一片空白,想問的話被他吞進肚子……他的手橫過她的腰,從柔軟的腰線往上滑,尋到那方柔軟,輕輕的呢喃自她口中逸出。

夜,更深、更溫柔……

她還以為,當將軍的都不多話,後來才曉得,董亦勳只是在外人面前不多話。

他說:「擺出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會讓對方多忌憚自己幾分。」

她笑說:「你把全世界都當成敵人啦,幹嘛讓別人忌憚?」

他聳聳肩後,回答,「大概是從出生就養成的習慣,改不了。」

她又問:「那我從什麼時候……變成不是『外人』的?」

他認真想了很久,居然回答,在「食為天」見到她之後。

然後她才曉得,打那個時候起,他心底已經留下她的身影,然後克妻謠言的推波助瀾、皇上賜婚、郁以婷對表哥非得手不可的癡戀、城西綢緞莊的求助……他精準地算計了每一步,然後等著她一步步走到他身邊。

他哪是將軍,根本就是奸商,還是個能幹到讓人咬牙切齒的奸商。

中了謀計,她應該生氣的,但她偏偏生不了氣,因為他原本可以選擇欺瞞到底的,反正她已經是他的囊中物,再也跑不掉,可他決定對她說分明,即使很可能會若心毛她的脾氣。

但他最後補上幾句,她想:天底下的女人只要聽到這些話,肯定都會對這個男人死心塌地,因此再大的怒氣,她也發作不出來。

他說:「我不會對你隱瞞任何事,因為當你穿著大紅嫁衣坐到我身邊那刻,你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唉……甜言蜜語呵,不屬於這個時代的東西居然從他嘴裡吐出,她連一丁點怒氣都強留不住。

他們天天都在過情人節,新婚第一天,她拿到他全部家當,第二天,她得了一隻玉鐲,那是他親娘留下的,第三天,他給她一本黃色書刊,兩人在深夜共賞,第四天……他對送禮有濃厚興趣,直到她受不了,把一本冊子丟給他,讓他把想送的東西寫在裡面,折合成現銀,一年結算一次,才停止他的送禮計劃。

成親半個月後,他開始出門,但不管再晚回來,都會跟她交代今天去了哪裡,皇上要他做哪些事情,哪些是順利的,哪些得繞個彎兒,再重新進行。

他沒拿她當庸婦看,而她也樂於提供意見,不管自己的想法是不是淺薄幼稚,他都會認真聽取,然後向她分析可行與不可行。

她被尊重了,而這種尊重讓身為二十一世紀女性的她很愉快。

郁以喬明白,他根本不需要做這些,這時代的男人不必對女人解釋任何行為,而這時代的女人,要做的只有依順。

可他說:「你成天在家裡,要聽到二手、三手的謠言太容易,關於怡靖王爺的謠言在外頭傳就罷了,我可不想在耕勤院傳得烏煙瘴氣。」

他的分析並不是沒有道理,這天,林氏就特別找她到榮園去「聊聊」。

她苦口婆心勸道:「男人嘛,難免喜新厭舊,你不讓他在屋裡頭享樂,他只好到外頭尋那些不三不四的骯髒女人。

「大媳婦,你可得想清楚,若是他在外頭生下個一兒半女,人家不會罵那個女的下作,只會說你不賢德,與其如此,倒不如把屋裡的丫頭開臉,就算生下一兒半女,還不都是記在你的名下。就像現在,亦勳的幾個孩子不都全攥在你手中,搓圓搓扁,還不是由媳婦你的心意。」

郁以喬明白她是暗示董亦勳在外頭花天酒地、搞女人。幸好他事先說過自己的行動,也幸好他每天都認真的將自己搾得連一滴都不剩才出門,所以林氏的暗示聽在她耳裡,只是一篇長長的譭謗文。

她沒頂嘴,但滿腦子想著,珊瑚、翡翠、珍珠、金釧當中,誰已經被林氏收買了,抑或者……誰的名字都不提,是因為已經將四人盡納於門下?

謝過母親教導後,郁以喬垂著頭,走回耕勤院。

林氏沒有收回視線,靜靜凝視她遠去的背影,勾起一絲笑意。她想,耕勤院就要掀波濤了吧。

這段日子,董亦勳過得著實太舒服,名利、風光全落在他頭上,連妻子也娶到可心的,這讓她豈能心平。

她知道已經錯過了時機,知道他已經強大到自己很難動得了他,但即使如此,她也得讓丈夫和婆婆看清楚,董亦勳是狗改不了吃屎。

輕撫著桌面上的鑰匙,這個家,她掌了二十幾年,多少辛酸血淚和在裡面,要她交出大權?想都別想。她不可能讓董亦勳把整碗水都端走,相反的,現在她想要的更多。

好啊,董亦勳動不了是嗎?那郁以喬呢?禹襄、禹寬那幾個小孩呢?王爺的爵位不是世襲的嗎?沒了後代,那爵位早晚要落在自己兒子、孫子頭上。

郁以喬多少猜得出來林氏心中盤算。她要的也就是耕勤院裡鬧得雞犬不寧。但連林氏都知道郁家給的陪房丫頭不安分,她又何嘗不知?若不是亦勳不讓人放她們進正屋,還不曉得要生多少事。

可這對林氏有什麼好處,難道她看不出,自己無意和她爭中饋?又或者她只是想及早替二房鋪路?

或許是吧,如果亦勳還是過去那副紈褲模樣就罷,偏偏他現在在皇上的面前得眼,勢頭又強過二房,若不做點準備,她擔心這邊會把好處全撈走?

看來關鍵還是在董亦橋身上,而要怎麼拉攏大房和二房,是她身為妻子,該為丈夫做的事。

郁以喬回到屋裡,便看到紫荷正在和孩子們玩遊戲。

桌上擺滿許多掌心大小的長形木片,木片兩面都貼上白紙,一邊寫字、一邊畫圖,寫字的那邊朝上、畫圖的朝下。

遊戲規則是--兩人先猜拳,贏的人可以選一個字、念出聲,翻過來與圖相對比,正確的話,就可以將木片拿走,最後比比看,誰手中的木片多,誰就贏。

這方法有趣,才短短幾天,孩子們便記熟一百多個字。

紅菱發現她進屋,連忙倒來茶水,笑臉盈盈地說:「少夫人,這些字,小少爺和小小姐都熟透啦,可以請畫師再畫新的圖案。」

郁以喬對著孩子們一笑,拍拍手說:「這麼厲害啊,好吧,背幾首詩來聽聽,都背得起來的話,咱們就來玩大的。」

聽到「玩大的」,所有人……呃、不,是所有小鬼全都眼睛發亮,輪流走到她跟前把每日一詩背過。

看著他們奶聲奶氣、搖頭晃腦背詩詞的模樣,真是可愛至極,郁以喬一個看過一個,心底真希望他們將來不會嫡庶相爭,不會為著利益斷了手足親情。她張開手臂,把所有孩子全納入懷中。

董禹襄還是翹著下巴一臉驕傲的模樣。她沒奢望他能在短短時間內就變得溫順乖巧,就像她也不指望禹祥他們能迅速變得自信活潑。他們生活在陰影裡太久,需要更多的關愛和疼惜,才能移情轉性。

「娘,你怎麼啦?」董瑀月低聲問。

她是個敏感脆弱的小傢伙,碰到一點小事就淚水汪汪,卻又不敢哭出聲,那模樣讓人看得心疼。

「娘,我們背得不好嗎?不能玩大的嗎?」董瑀華眼底裝著憂鬱。

郁以喬不由得失笑。小小年紀,真不曉得她在憂鬱什麼?

她摸摸兩個女孩的頭,說道:「可以玩,不過你們要把娘今天說的話,記得牢牢的。」

「有什麼話快點說,我們很忙。」董禹襄下巴抬得半天高,用鼻孔對著她。

忙?她真想從他後腦巴下去,只不過……再等等吧,等她把他收拾得乾乾淨淨後,再來徹底「疼」個幾回。

「娘要你們記住,你們是兄弟姐妹,不管誰說什麼、編派什麼,你們都是彼此在世間最親密的人,你們要照顧彼此、善待彼此,也寵愛彼此。

「瑀月哭了,你們要心疼她的難受;禹祥傷了,你們要捨不得他的痛;你們必須緊密繫在一起,團結齊心,外人才不敢欺負你們。」

「娘,你的意思是不是說,綾姨打禹寬哥哥的時候,我們全部的人要一起對綾姨發脾氣,那她就不敢打人了?」董禹祥像蚊子般地小聲發問。

不錯嘛,很好的推理能力,這傢伙數理肯定不壞,決定了,明天開始就教他數學。

「沒錯,禹祥真是個聰明的小哥哥。」她獎勵地摸了摸他的頭,他羞得滿臉通紅,真是可愛啊!郁以喬一把將他抱在膝上,問:「你們當中,誰的力氣最大?」

四個小的不約而同一起指向董禹襄。

他得意地向前跨一步,挺著厚厚的胸脯,大言不慚地說:「是我!」

「嗯。」郁以喬從桌上拿起一張紙交給他,說:「幫娘把紙撕破。」

哼!他發出輕蔑聲響,兩手輕輕一撕,把紙撕成兩半。「不要叫我做這麼簡單的事,這是女人做的。」

女人做的?要不是她現在要教育小孩,她真想大笑,把他那副臭屁模樣給笑得煙消雲散。

吞回笑意,郁以喬把一迭紙放在他掌心,讓他抓緊,說:「開始撕,要一起撕破哦。」

這次他用盡全身力氣,小肉包似的臉變成小壽桃,漲得紅通通,也沒辦法把紙撕成兩半。

郁以喬拍拍他的肩膀,把整迭紙放回桌上,說:「你們每個人都是一張紙,分開的時候,人人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你們撕破,但如果你們團結起來,就沒有人敢碰你們。

「所以,兄弟姐妹是老天爺送給你們最好的禮物,想想那些沒有哥哥姐姐可以依靠的小孩,想想那些沒有弟弟妹妹可以疼愛的小孩,好可憐哦,連想要玩遊戲都找不到伴。」

「對啊,就像叔叔家的禹豐,只能一個人玩,都沒有人陪他。」董禹寬非常同意她的話。

「下次有機會的話,帶他一起過來玩吧。」郁以喬摸摸他的頭髮。

「不行啦。」董瑀月小小聲說。

「為什麼不行?」

「嬸嬸會罵人的。」董瑀華幽幽歎口氣,一副庭院深深的章含煙模樣。

「嬸嬸不是在罵你們,是禹豐身子不好,嬸嬸擔心著呢。沒關係,下回娘去同嬸嬸說,讓禹豐和咱們一起玩,到時,你們也要多照顧他哦。」

「好。」五個小孩一起應聲,還挺有聲勢的。

「行啦,你們去換工作服吧,可以開始玩了!」

「耶!」董禹寬模仿她高興時發出的聲音,自己樂不可支。

董禹襄覷他一眼,這回倒是少見的沒多話,他領頭,和紅菱一起把弟弟、妹妹帶出去,可才走到大門口,他們同時停下腳步。

「二爺。」紅菱屈身向董亦橋問安,郁以喬這才發現門口有人。

她起身,走到董亦橋身前對小孩說:「怎麼沒喊人啊,禮貌、禮貌,娘教過的呀?」

等幾個孩子乖乖地喊一聲二叔,就讓紅菱帶下去換衣服。

郁以喬抬眼對上董亦橋,甜甜一笑,問:「小叔怎麼有空過來?」

又是這樣的笑容,真誠無偽,全然的真心、全然的善意,把他的心緊緊地、狠狠地扯上一回,這一刻,他心底升起些許失落、些許妒意。為什麼這樣的笑容不是他專有?

他沒有回答她的話,反而問她,「你說的,都是真的嗎?」

「什麼真假?」

「兄弟姐妹是老天爺送的最好禮物?」

「當然是真的,小叔大概也聽說過我的身世了,我並不是名正言順的侯府千金,我只是我大娘在半路上撿回來的孩子,她們沒有因此就看輕我、作踐我,反而加倍憐我、惜我、愛我,猜猜看,她們最常掛在嘴邊的話是什麼?」

「是什麼?」

「她們不幸福,我必須代替她們得到幸福,她們不快樂,我必須把所有的快樂全替她們掙回來。她們把所有想要卻得不到的關愛通通給我,維繫著我們之間的,不是那微不足道的骨血,而是愛。

「郁瀚達為著自己的官位,犧牲女兒幸福,我的三個娘,無名無分無地位,卻敢為著我的幸福,當著王爺的面說,我不適合水深的將軍府。比起郁以婷,我不僅僅只是普通幸運。

「但即便有這樣三個娘,我仍然感到寂寞,好希望有個姐妹可以聽我說說心事,很希望有手足在我受委屈的時候挺身而出。我剛說過,我不是普通幸運,對吧?」

「對。」他下意識回答。

「所以,我有了手足,是被郁瀚達趕出來的郁家二房。我叔叔早死,而郁瀚達不顧情分,施捨似的給一點田地鋪子,便把我嬸嬸和堂哥給趕出家門。後來嬸嬸和我三個娘感情交好,堂哥郁以翔便成為我的手足,在我的童年裡,所有的快樂記憶都與他有關。」

「那是因為你們沒有利害關係。」

「所以你認為王爺和你有利害關係?」

郁以喬一句話問得他語頓。

她再接再厲。「婆婆擔心王爺搶走你這個嫡子的一切,我能夠理解,那是因為愛子心切,當母親的,總是恨不得把整個天下都掙回來,交到兒子手中。而弟妹這樣想,我也能懂,因為你是她的良人、是她一生一世的倚靠,她但願沒有人可以同你競爭。

「可是你真的這麼想嗎?你真的相信王爺會把這點家產看得比手足親情更重?你真的認為,在他心中,金銀勝過親情?」

這些問話,他無法昧著良心點頭答是。

一個連滔天大權都可以放棄的男人,說他有心和自己爭這一畝三分地?這未免太瞧不起對方。

「我和三個娘,沒有從郁家帶走什麼,但我們胼手胝足立下家業,買房買地,買下鋪子建立營生,我們不靠別人,只相信自己,我們從不期望從別人手裡得到東西,我們比較期待自己用血汗換回來的物品。

「我是受這樣的教育長大的,如果有一天,我的禹襄、禹寬、禹祥將因為王爺這個爵位而兄弟鬩牆,那麼我寧可皇帝將爵位收回。我會積極教導他們,想過什麼生活,就必須靠自己的勞力血汗去努力。請相信我,也相信王爺和我是相同的人,若有朝一日,我們必須離開將軍府,他想從這裡帶走的,只有我和他的孩子。」

郁以喬說得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她不確定董亦橋聽進去幾分,但她相信,真誠能感動人心,就像對待那群孩子一樣,她只要不斷不斷付出,終有一天,他們會真心喜歡自己。

她等了很久,才等到董亦橋一句話,他說:「下回你要回娘家,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嗎?」

他想見見她的三個娘,想看看怎樣的女人,會傻得只求付出不計較回報。

「當然可以,能夠的話,我還想介紹你認識我堂哥。」

「那個上天給你最好的禮物?」

她笑開顏,點頭。「對,我有我的禮物,你也有你的,希望你能夠好好珍惜,不要等到失去後,再懊悔不已。」

這時,紅菱走來向她說:「少夫人,小少爺、小小姐已經準備好了。」

「好,我馬上過去。」郁以喬轉頭對董亦橋邀請,「小叔,要不要同我們一起玩?」

「玩?」他猶豫,在他的童年經驗裡,沒有「玩」這種事情。

「嗯,保證你會喜歡。」她熱情相邀。

他考慮片刻,重重地點了頭,像在做什麼重大決定,郁以喬看了好笑。只是玩呵……看來,又是一個有童年陰影的小孩。

院子裡,顏料已經調好,用一個個大盤子給裝上,地上有張用許多白紙接起來的大紙,小孩子們已經換上短袖短褲,赤著腳站在紙張外面,他們還不曉得他們的娘這回要玩什麼。

「今天,我們來畫畫。」

「又沒筆,怎麼畫?」

看驕傲小子又從鼻孔哼出聲,這傢伙沒長出朝天鼻,實在太對不起他的努力。

「你有手、有腳、有臉,只要能抹上顏料的地方,就是你的筆。」

話說完,她親自做示範,把袖子捋高,右手沾滿紅顏料、左手沾上黃顏料,彎下身,在紙上印出兩個交迭的掌印,然後十根手指頭點點點、點點點,點出兩隻大熊掌。

見她這麼做,幾個孩子也跟著蹲下身,抓起顏料盤子開始作畫,剛開始還有些生澀害羞,可是到最後玩開了,再沒有什麼忌憚。

郁以喬用手指頭抹出一道彎彎的彩虹,董禹襄惡意地把腳放進盤子裡,沾足黑色顏料,狠狠地把這辛辛苦苦接出來的彩虹給踩在腳底下。

郁以喬尖叫一聲,惹來孩子們大笑。她氣炸了,把兩手的顏料全抹到董禹襄的小腿上。

別的孩子多少會怕她幾分,但董禹襄哪是會害怕的傢伙。

他也兩手抹足顏料要往她身上沾,很可惜,他人小力氣小,被她抓住兩隻手往紙上抹,東一圈、西一圈,最後大圈圈圈在外面……一隻圓滾滾的小豬出現,又惹來眾人笑不停。

董亦橋看著他們的遊戲,心想真野蠻,但也真……有趣。

他沒有過這樣的童年,沒有過這樣的快樂,於是他被感染地跟著他們笑,也跟著把手放進顏料盤裡沾滿……

董亦橋並不知道自己要畫什麼,但從外面回來,待在一邊靜靜看著不出聲打擾的董亦勳看見了。他要畫的是人生裡嶄新的一頁。

望著自己的妻子,董亦勳忍不住滿腔驕傲。這是他的妻子,一個可以把快樂分給身邊所有人的女子。

表面上,日子過得很平靜,但事實上,許多事在暗地發生,只不過有董參、董肆在,他們替郁以喬隔絕掉許多麻煩。

書房裡,董亦勳坐在書案後頭,靜靜地翻閱幾張寫滿小字的信件,越看,他的眉頭越糾結。

集這麼多證據?

看來皇上已經耐不住,要對父親動手了。

十五萬大軍啊,父親怎麼捨得放掉這麼大一塊肥肉,但皇上年紀漸長,又怎麼肯將自家的肉,寄放在別人家廚房裡頭?何況六王爺……唉,貪心總讓人看不清現況,他只希望在最後關頭,父親別犯傻。

如果他夠現實、夠聰明,又或者可以完全無視長輩,那麼他就應該盡快脫離將軍府,別讓這些事沾惹到自己頭上,可是……董亦勳苦笑。他可以不介意父親、嫡母,但他無法不在乎祖母。

就算他不記得過去,但祖母對自己的疼惜、珍視他是清楚的,就算只是為了祖母,他都要為董家傾盡努力。

輕輕按壓太陽穴,他的唇抿成一條線。

「主子,頭又痛了?要不要吃太醫開的藥?」董伍向前為他換過茶水。

董亦勳搖頭。最近頭痛情況屢見不鮮,許多場景自腦中一閃而過,卻又抓不牢什麼!太醫說,也許是他就快要恢復記憶了。

會嗎?但已經整整五年,他早不再計較過去,他很滿意現在的生活,恢不恢復記憶,他無所謂。

「沒事。」他看一眼站在旁邊的董參,問:「最近耕勤院裡有沒有發生什麼事?」

「回主子,小少爺、小小姐們的甜湯裡,被下了藥。」董參回道。

自從知道孩子被虐打的事,他就命董參董肆在耕勤園裡安插下更多眼線,時刻注意下人和後院那幾個女人的動靜,果然發現他們動作頻頻,時不時往林氏住的榮園去。

聰明,選擇動那幾個孩子而不是對付他。

現在他們是小喬帶在身邊養的,如果生出事來,小喬就得擔負責任,行事不周、不擅理事,不管是哪個理由借口,都可以往他身邊塞進新人,明面上是幫小喬照管孩子、打點後院,事實上,對付的還是自己。

「來龍去脈清楚嗎?」

「是。月初珊瑚姑娘從榮園回來後,帶回一個食盒,裡面裝了兩隻玉鐲和一包番瀉葉,她對旁人說近日腸胃不順……」

那幾碗加藥點心,不小心被闖進廚房的「小丫頭」給撞翻,董禹襄還為此鬧上好一陣,鬧到紫荷只好親自下廚,重新再做一份。

這個意外,卻讓茹珊憂心忡忡,接連幾夜無法入睡。

「她去榮園的時候,將軍在嗎?」董亦勳最在乎的是這個。

過去幾年,他或多或少猜得出來,父親並非完全不知道母親的手段,但他卻選擇不動聲色,姑息養奸,難道他真的重這嫡庶關係,也認為他沒有資格得到將軍府的一切?

他已經不記得過往,不記得祖母所說的一切。可祖母曾說,父親很疼他,小時候經常背著他到處跑,他的馬術還是父親手把手教出來的,即便是對亦橋,他也沒這樣做過。

如果祖母所言為真,那為什麼過去五年,他聽到的、看到的不是這樣?為什麼父親容許嫡母對那些女人下手?為什麼幾次戰場逢險,軍情快馬回京,消息到了父親手裡卻被壓下,無人奔走、無人聞問?

一個疼愛子女的父親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除非……除非祖母說謊。

「是的,將軍在。」董參低沉了聲音。他同樣不理解,主子替將軍府爭來榮耀無數,為什麼會被這般對待,難道嫡庶真有這麼重要?

「那個珊瑚,是怎麼回事?」

「前幾天大夫人在太夫人跟前提起,想讓少夫人陪著到天嚴寺進香,替太夫人的身子祈福。這是孝道,奶奶沒有理由不答允。因此奴才暗地知會少夫人一聲,讓她將事情推去,並替少夫人安排在進香那天裝著想趕早出門,卻不料出門時踩到一塊石頭,腳板扭傷、腫脹難行,好讓珊瑚、珍珠代替少夫人服伺大夫人到廟裡進香。」

現在回想起來,那塊石頭挑得有點大,如果假戲成真,少夫真傷得重了,主子肯定會揭掉他一層皮。

「她在天嚴寺裡安排什麼?」

「那天,王相爺的兒子也進了天嚴寺。」

「王惕?」

真狠,王惕風流倜儻,卻是專壞女人名聲的惡狼,只要見到姿色不錯的女子,不管有否成親,都會想盡胳法勾引,勾引不成便霸王上弓,毀在他身上的女子不知凡幾。

他控制不住身上那三兩肉,京城稍有門第的女子聞之皆驚惶色變,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風流過度壞了根源,家裡妻妾成群,居然生不出半個孩子。

王承相就這一根獨苗,怎能不護著、保著,這些年,不知道暗地處理過多少回這種爛事。對了,他記得前陣子王惕才逼得一個七品縣官的女兒上吊,不是因此被禁足在家裡,怎麼又放出來?

「後來呢?」

「他看上珍珠和珊瑚姑娘,向大夫人求人,大夫人推說她們是少夫人身邊的丫頭,讓王公子上府,親自向少夫人要人。

「大夫人不死心,還暗示那兩個丫頭容貌不及少夫人二成,說得王惕心癢難當,日思夜想。」

「人來了?」

「是,不過少夫人提早一步,先問過兩位姑娘的意思,兩位姑娘其實是願意的,她們認為,與其待在將軍府一輩子出不了頭,倒不如轉移陣地、另起爐灶。於是少夫人賞賜一些銀兩,讓她們收拾收拾,等王公子上門便隨他去。」

「小喬有見到王公子嗎?」

「王公子當然想親自瞧瞧少夫人,說是要當面謝謝少夫人割愛,奴才便讓人先領珊瑚、珍珠到外頭馬車裡等著,然後安排紫荷姑娘換上少夫人的衣服出來應酬。」

紫荷容貌普通,王惕見過後定會死心,這樣做雖然免去許多麻煩,只不過堂堂怡靖王妃何必膽小怕事?

「你待手邊事情寬鬆些,就去給相府送點禮。」

送禮?呵呵,主子眼裡還真是容不下一粒沙子啊。「主子,要送大禮還是小禮?」

「既然他控不住自己的小東西,你就弄點藥幫他治治。」

唉,這種陰損事……算了,就當是替那些被毀名節的姑娘爭公道吧。

「之後少夫人對翡翠、金釧兩位姑娘說,如果她們也能像珍珠、珊瑚姑娘那樣,替自己找到能托付終身的良人,少夫人會一視同仁,歡歡喜喜把她們送出門,但如果她們冥頑不靈,還把想頭落在主子身上,那便是咎由自取,只能守一輩子活寡。」

會發狠話?這才對,身為王妃何必軟弱,她有得是強硬本錢。

「所以呢?」

「最近那兩位姑娘動作頻頻,金釧姑娘好像得了將軍的眼緣,已經稟過少夫人,少夫人正在替她籌謀。」

小喬這丫頭有進步,也懂得利用人心。「很好。還有其他事嗎?」

「有次茹珊姑娘在路上遇見瑀月小姐,藉故捏打,瑀月小姐一路哭回屋裡,禹襄少爺知道這件事後,竟帶著其他幾位小姐、少爺上門去找茹珊姑娘理論,把她的屋子砸了,茹珊姑娘於是到少夫人跟前要求公道。」

「她怎麼處理?」

「禹襄少爺把事情經過講清楚後,還說……」想到這裡,董參忍不住想笑。少夫人真是好教育啊。

「說什麼?」

「禹襄少爺說:「是娘教的,我們必須緊密繫在一起,團結齊心,外人才不敢欺負。」少夫人聽見禹襄少爺的話,不但沒替茹珊姑娘討公道,還滿臉驕傲。茹珊姑娘辯稱是瑀月小姐說謊,還說她從小就是個愛說謊、愛哭又愛告狀的壞丫頭。瑀月小姐聽見這話,急得大哭,翻開衣袖露出手臂上的青紫,少夫人看見氣到眼眶發紅、連話都說不清楚,指著茹珊姑娘罵,嘴巴快得讓人聽不清楚在說什麼。

「後來,是紅菱姑娘代少夫人發話,怒責茹珊姑娘欺凌主子在前、辱罵主子在後,弄不清主僕之分、以下欺上,讓嬤嬤拖她下去重打三十大板。責罰完後,茹珊姑娘發了幾天燒,到現在還下不了床。」

氣到眼眶發紅、連話都說不清楚?她是把那群孩子給疼進骨頭裡啦,她怎就有這麼多的心、這麼多的愛,可以分給這麼多人?

「吩咐下去,不准給茹珊送藥、送食,放她自生自滅。」

「是。另外還有件事稟主子,茹綾姑娘曾經到外頭買布。」

府裡短她穿的?不對,小喬雖不讓她們近前院,卻也沒苛待過她們,何況董參會將此事挑出來講……

「她買了什麼布?」董亦勳問。

董參訝然,主子居然能想到。「茹綾姑娘買的是蜀地最昂貴的天絲錦,不過,只買一尺。」

天絲錦?五十兩銀子一尺的稀品,她得積存兩年多的月銀,才能買上一尺,重要的是,她要這一尺布做什麼?腦子繞一圈,他想透了。

「她買的是藕色錦緞?」

又猜對!董參鬧不清楚這會兒從背脊一路升上來的惡寒,是因為敬佩還是敬畏了。有什麼事能逃得過主子這雙眼?為什麼還有人會傻得想同主子作對?

「這件事找機會向少夫人提點一下,綢緞莊那邊也找個人去打個招呼。」他倒想看看,母親還有多少花樣可以玩。

「是。」

「還有什麼事嗎?」

「上回二爺同主子和少夫人回一趟娘家後,自己單獨去過幾次,那邊的夫人對二爺很熱絡,現在二爺和那邊的夫人關係密切得像一家人,連那邊的舅爺也和二爺走得很近。」

幾位岳母對誰不熱絡,如今五個小孩不也時常眼巴巴地問他,「爹,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去外婆家?」

那裡有他們想都沒想過的生活方式,有他們連想像都感覺奢侈的幸福,那裡像塊大磁石,牢牢地將每個人的心都吸引住。

他遇過郁以翔幾次。在沒見面之前,他心底是介意的,介意他和小喬過去的那段,但小喬坦蕩蕩,郁以翔也是滿心磊落,他再介意未免小氣。

他想起今日下朝時和郁以翔偶遇。那時他正要請亦橋到「食為天」一聚,看見自己,也出口相邀,而他應允了。

三人同桌本有幾分尷尬,但郁以翔是個健談的,有他在當中串話,漸漸地,他們從當下局勢、朝廷風向一路聊到小喬的三個娘,他們聊周叔、大何叔、小何叔,連自己那五個小孩子也成了話題人物。

他和亦橋雖是兄弟,從小到大,卻沒有這樣深談過,這是一次很好的開始,他相信以後會越來越好。

「知道了。」

「最後一件事稟告主子,今天早上少夫人收到公主府的帖子,讓少夫人帶小小姐、小少爺再去一趟。可少夫人很為難,因為在稟明太夫人時,將軍正好在錦園,給將軍駁了。」

為什麼?上次小喬帶孩子拜訪公主,回來後也被父親訓一頓,說是她成天帶孩子往外跑,孩子的心都玩野了。

初聞此事他只是苦笑。幾時起,父親對禹襄這幾個孩子的教育這般看重?如果不是小喬,到現在,那些孩子還都是文盲呢。

而他更不理解父親對駙馬爺和公主的敵意,父親那樣在乎權位,他應該比誰都明白,公主和駙馬都是皇帝倚重的人……除非父親心裡,已有定見。

不行,如果真的是這樣,他必須盡快把亦橋送走,明天,明天就找亦橋好好談談。

「小喬決定不去公主府了嗎?」他問。

「不,少夫人決定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她對太夫人說,下個月初是母親的生辰,要帶孩子回家拜壽,太夫人同意了。」

很好,山不轉路轉,她的腦袋靈活得緊,不需要他處處替她出主意。鬆口氣,微笑不已,他說:「讓董肆置辦些禮物,我要陪少夫人去向岳母大人拜壽。」

董參也跟著笑。還好,這回是真的置辦禮物,可不是陰損招。

「是!」他應得中氣十足。

「小喬在哪裡?」

「在陪小少爺、小小姐背書。」

「行,你下去吧。」

「是。」

董參離開,他將桌案收拾乾淨,打開櫃子,將方纔讀過的書信擺進裡頭的暗格夾層,至於父親那邊……再一次吧,再說服他一次,如果父親執意頑固,那麼他就必須有所動作了。

元宵佳節,將軍府裡到處掛滿了燈籠,東西堂廊下有各式各樣的花籃燈、羊兒燈、兔兒燈、魚兒燈、虎兒燈、長鯨燈……夜晚一到,下人把燈籠裡的燭火燃上,走到哪裡都是紅通通的一片,好不熱鬧。

董亦勳從外頭回來,脫掉大氅,急急往父親的書房跑。他得了個好東西,第一個念頭便是要孝敬父親。

父親最是疼愛他的,雖然他不是嫡子,但從小到大,父親把他帶在身邊,教他練武、陪他射箭,弟弟亦橋都沒這等福利。

下人們說,那是因為父親愛極了娘,可惜娘身子弱、早早離世,無福享受,父親便把滿腔疼愛全灌注在他身上。

他承認自己不像弟弟那樣優秀,承認自己有時候風流過頭,有時候祖母也會被他氣得頭痛,但父親偏心,每回都站在自己這邊,說:「男子漢大丈夫,多喜歡幾個女人算什麼關係,全都給娶進來,將軍府養得起。」

怎樣,父親是不是忒疼他?

所以……他看一眼手中包袱,那裡頭有件用雪狐皮縫製的大氅,是他同朋友打賭贏來的,連半絲雜毛都沒有,是最上等的貨色,開春後父親要回兵營,這大氅穿在身上,哪怕雪虐風饕。

董亦勳到了書房後,卻發現裡面靜悄悄地,外頭連個小廝、丫頭都沒有。怎麼了?父親不在書房裡頭嗎?可書房的燈亮著呀,他上前幾步,聽見父親的聲音。父親果然在裡面。

「你說,玉瑤沒死!」董昱的聲音中滿是驚詫。

在門外偷聽的董亦勳,心臟也是狠狠一抽。玉瑤?那是他的母親啊,他的母親居然沒死?

「是,那年林氏迫害她,你在邊關作戰,她求助無門,只知道如果自己死去,太夫人定會親自教養亦勳,自己兒子方能保存下來,於是她詐死,前往公主府求助於我。

「玉瑤到了公主府那天,我根本沒認出她,她臉上有近十道深深淺淺的刀疤,一張清麗的臉硬生生被毀,她的兩根手指頭被截、右眼被烙,一頭青絲由黑轉灰,十幾歲的小姑娘看起來像五十歲的老嫗。她又病又殘,公主見之不忍,讓人收拾屋子,將她收留下來。

「過去十幾年,她以玉嬤嬤的身份在公主府生活,她負責管理後園的花草,素日裡不與任何人交往,大家都以為她是啞巴,總是多厚待她幾分。

「公主曾說,玉嬤嬤很奇怪,對誰都相應不理,但每回亦勳過府玩,她就會特別高興,甚至還做香囊給他,可見得人與人之間,是有緣分的。我聽了不過是莞爾一笑,還回公主幾句,「你不也說亦勳這孩子長得有幾分像我,可見他和咱們是有緣分的。」公主嘟嚷道:「對對對,我就是喜歡這孩子嘛,沒有緣分,怎麼會特別喜歡?」

「上個月玉嬤嬤大病一場,大夫來瞧過,說她心力交瘁,怕是再支撐不了多久,十幾天前她拖著病體,在路上攔下我和公主。她啞著聲,喊我一聲主子,我這才曉得她並不是啞巴。

「她跪下來、求我救亦勳,我和公主震驚不已,急忙讓下人把她扶回屋裡,甫坐定,她便告訴我她是玉瑤。我根本無法相信,這個樣貌醜陋的老嬤嬤怎會是當年那個嬌俏可愛的小丫頭?於是她說出當年我為迎娶公主,將府裡的通房丫頭通通送走的事,也說出在宴會中遇見你,你對她一見鍾情,親口向我要人的陳年往事。

「她甚至把你送給她的定情物,一塊雕著祥雲的羊脂白玉交給我,人證物證都在,我無法不相信她就是玉瑤。

「緊接著,她緩緩道出她進將軍府後發生的大小事……林氏真是好手段,將一個好好的人折磨成半人半鬼,公主聽聞後淚流不止,還怨我硬生生害了玉瑤的一輩子,我不知道事情怎麼會這樣,我以為你喜歡她、看重她,必定會護她周全,沒想到……

「最後,玉瑤哭著求我說,林氏不是厚待亦勳,而是想要用放縱手段毀掉這孩子,這孩子稟性善良,不能讓他走歪路。我很同情她,但此事我愛莫能助,這畢竟是將軍府的家務事,我能做的只有日後如果亦勳夠長進,能夠立足於朝堂上的話,對他諸多提攜。

「玉瑤見我不願意插手,跪了下來,哭道亦勳其實是我的孩兒,當年她進將軍府時已經懷有身孕,人人都說她七月早產,事實上,孩子是足月生下的。她說亦勳和我一樣,吃螃蟹就會全身起疹子,甚至問我難道沒看出來,亦勳半點都不像將軍,反而和我年輕時極像,尤其是那雙眼睛?

「她說,如果我還是不相信,可以去請當年替她接生的產婆,也可以找巫太醫為證,當年是她塞銀子,哀求他把三個月的身孕說成初懷上。

「她有私心,想要留在董兄你身邊、不想被你嫌棄,原想過尋個機會把腹中的眙兒流掉,卻沒想到你那麼在乎她的孩子,為了讓你開心,她強忍著東窗事發的恐懼,硬把孩子生下來。

「董兄,我找到產婆和巫太醫了,他們證實玉瑤並沒有欺騙我,如果你仍然心有疑慮,要不要和玉瑤談談……」

這一番話,讓門外的董亦勳聽得驚心動魄。

他居然不是爹的孩子?他是駙馬和玉嬤嬤的孩子?他不信、半點都不相信……一定是玉嬤嬤胡說八道,一定是駙馬膝下無子,見他和公主投緣才會說謊,想把自己當成兒子。

對,一定是這樣!他要親自去問玉嬤嬤,怎麼可以信口雌黃?虧他待她這樣的好,她這是害他啊,若是父親信了她,不要自己怎麼辦?

沒錯,他要去找玉嬤嬤,讓她告訴父親,那些話全是假的,他是父親的兒子,不是尉馬的……

董亦勳快步往馬廄奔去,他跑得很專注、很認真,明知道後面有幾道黑影跟著自己,卻還是不管不顧,現在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是找玉嬤嬤對質,其他的都可以晾晾。

騎上快馬,不顧大街上人多,他一路狂吼嘶叫,要人讓路。

寒風冽冽刮得他雙頰生疼,他卻無分毫感覺,一心一意要找到玉嬤嬤,一心一意想證明自己的身世。

突地,飛箭射來,所有事情全在剎那間發生,馬兒癲狂受驚,前蹄揚起,為了躲避路人,他把韁繩拉緊,馬吃痛狠狠地將他摔到地面。

霎時,黑暗將他淹沒……

董亦勳從夢中驚醒,他滿身大汗,記憶像是被鑰匙打開的寶盒,所有的事喧嚷著、嘶喊著在他腦中奔騰。想起來了,全部……想起來了,他丟掉的東西在這個夜晚全都回來了。

他終於明白父親看著他時,那個複雜又矛盾的眼光,他終於理解,父親為什麼要放任母親對他的妻妾孩子動手,父親可以容得下他這個意外,卻不能讓他的孩子占走將軍府的一切,於父親而言,他的孩子是殘枝敗葉,必須除惡務盡,方不會亂了董氏的血脈。

一陣止也止不住的顫慄漫過全身,他如墜入無底深淵……

「你怎麼啦?」郁以喬被驚醒,看著坐在床邊的董亦勳問。

她軟軟的聲音,將他從黑暗谷底拉起,他猛然轉頭,月光照、在她臉上,帶出一片柔和與安寧。

他啞著嗓子說:「我作惡夢了,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她鬆口氣,笑道:「又不是孩子,你當自己是禹寬他們啊。」嘴裡雖這麼說,她還是跪起身,張開雙臂,抱他入懷。

一夜纏綿,累得郁以喬下不了床,看著精神奕奕的董亦勳,她心裡真不平衡。

換好外出衣服,董亦勳坐在床緣,手指輕輕劃過她的眉眼。三十天……好長的時間,第一次發現,分離惱人。

「一定要這麼久嗎?」她噘起嘴,苦巴巴問。

「我會盡快回來。」

如果能搶快一步與眾人議定,將禍事消彌於無形,或許可以平息皇上的雷霆憤怒,讓董家有條安全退路。

郁以喬望向他,心有些酸酸的。雖然這陣子他忙得足不點地,但再忙也不曾外居,這下子要許多天不見面,感覺還挺嚇人的。

眉頭苦苦,她輕輕撫過他的手背。「在外頭,要注意安全。」

「放心,這回辦的事,不會有危險。」

他一面安慰她,一面想著,周叔和董肆那邊得催催了,如果情況不行,就算撕破臉,也得先把小喬和孩子們弄出去。

他把她抱進懷裡,臉頰與她相依。這陣子,他戀上這個舉動,戀上那種同吸一口氣、相濡以沫的親暱。「我不在的時候,有沒有想要做什麼?」

「有,那幾個小孩背了將近五十首詩,我打算領他們到太夫人那裡顯擺。」她已經看清楚,這個家裡,能夠替她撐腰的只有太夫人,但單靠她一個人力量不夠,她打算聯合孩子一起。

「太夫人肯定會很高興。」

「是啊。」她靠在他懷裡,只聽得渾厚低醇的聲音從他胸口傳來,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心頭卻是一股說不出口的輕鬆。

「還有嗎?」

「聽說弟妹去年釀的桂花酒極其香醇,小叔想請公公到望月亭共飲,身邊能服侍的丫頭太少,我打算讓金釧和翡翠過去,替咱們盡盡孝心。」

董亦橋院子裡的桂花釀美味得緊,她的幾個娘讚不絕口,董亦橋便大方地接連送了好幾壇過去,還是她小小地提點了一句:好東西得先孝敬父親!這才有了今晚的望月亭邀約。

小狐狸,這點事也想瞞過他的眼睛?

「你怎麼不自己過去盡孝心?」

他那表情分明是知情的,還裝!她擠擠鼻子,回答,「我這不是要帶孩子嘛,哪裡得空。」想了想,她笑出聲,又說:「婆婆知情以後,總不能記恨到你的頭上吧,一來你不在家,二來,送上美酒佳人的可是她親生兒子。」

「你啊,這是在挑撥人家母子親情。」他捏捏她的鼻子。

「沒有縫的牆是塌不了的,如果他們母子情深,任我再挑撥也無用。」她抓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頰邊。他掌心的溫度,最宜人。

「知道,可也別做得太過分,你不是不清楚,她遷怒的本事有多強,要是你撞到她手裡,我又不在府中,董參只是個下人,緊急時,你怎麼辦?」

「我有太夫人啊,別擔心,為了你,我會保重自己。」這話,是保證也是承諾。

看著他戀戀不捨的表情,郁以喬緩緩歎息。

她實在不曉得自己有哪裡好,值得他這般一心一意,難道世間真有一見鍾情,教他在見第一面時,就愛上自己、就立定心情、就要和她一輩子相偎相依?

說實話,被這樣一個男子疼惜寵溺,不想對他動心,好困難,她從來都不敢去比較,如今自己心底,蘇凊文與他,誰輕誰重。

她只是明白確定,對於這樣一個男子,她不能輕易辜負。

於是她順著心,不刻意、不壓抑,任由愛的感覺在心底慢慢升起、慢慢織就一張情網,慢慢地將自己網羅……

是啊,反對無用、否認無義,她已經愛上他,在嫁給他不到半年的時間後,那顆溫熱的心,已經向自己提出證明。

「我不在這幾日,你要處處小心,董肆不在家裡,有事情就讓董參去辦,別親自涉險。」

「說什麼呢?好像我住在龍潭虎穴裡。」

可不就是龍潭虎穴嗎?過去五年,他就是這種心情,幸好她來了,把這個潭穴照亮出一方溫暖光明,如果她不是這樣,亦橋怎麼會也不由自主被她深深吸引?

「總之,一切多些小心。」

「我知道,哦,對了,下個月我娘……」她想了想,決定對他說實話,「我打算借口母親生辰,帶幾個孩子到公主府去玩。」

「你很喜歡鳳姨?」他輕撫她光潔的手臂。

她有些癢,握住他不安分的手擺在肘彎處,那裡有個疤,是她小時候三娘逼她學跳舞,她躲到樹上,卻一不小心摔下來折斷骨頭時留下的。

她告訴他這事時,還炫耀自己的爬樹本領,說要找一天挑棵大樹爬給他看。當時他黑下臉說:「你不要逼我把將軍府裡的樹全砍光。」

明知道他是心疼,明知道已經不痛的傷口在他心底烙上了痛痕,可她還是硬要擠兌他一句,「別忘記,這裡是將軍府不是怡靖王府。」

他氣了,抱住她、狠狠地「懲罰」徹夜,於是隔天,五個小孩子把門板敲得砰砰響,也吵不醒他們家貪睡的娘。

「對。鳳姨很寂寞,小孩子可以讓她開心一點。」

「有沒有見過駙馬?」

郁以喬搖頭。她真想見見那個深情款款的男子,可惜上回她過去的時候,皇上臨時將他宣進宮裡。

他撫撫她的黑髮,低聲道:「我會趕回來向岳母拜壽,等見過駙馬,我同你說個秘密。」

「是小秘密還是天大的秘密?」

「有什麼不同?」

「如果是小秘密,現在就說了唄,別讓我往心裡憋上整個月,那會憋出病的;如果是大秘密,你馬上要出門了,大概沒時間講,我只好耐下性子等你回來。所以……是大是小?」

「大、大得不得了。」說著,他失聲大笑,狠狠地往她唇間親上幾口,讓她一時呼吸不順、腦袋放空,等她回過神後,他已經大步走離床邊。

她咬牙切齒,指著他的背說:「好,最好是夠大,大到我沒浪費時間用三十天去想像,否則、否則……」她想半天想不出重量性的狠話,只好說:「否則你就給我憋著,我憋三十天,你憋半年,看誰憋得難受。」

哪有人這樣說話的呀?

門外,紫荷、紅菱的臉像被火烘過似的,熱辣辣地燒起,而那個被恐嚇要憋上半年的男人,壓著腹腰,笑得整個背震顫不已。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09 PM

第八章

扳著指頭數日子,郁以喬第一次明白等待是件多麼熬人心的事兒。

才五天,她已經覺得日子難熬至斯,胡思亂想漸漸盤踞她的腦袋。

他會想她、一如她想念他嗎?

會吧,他對她的專情,旁人不懂,她豈能不知情?這段日子的相處,如果她連這點把握都沒有,那她還真是對他不起。

真不喜歡他這麼忙,但她也明白,若不是皇上在乎他、重用他,他怎會忙成這樣?

她明白,愛情可以是許多女人的全部,卻大多只是男人的一部分,男人的心很大,除了愛情外,他們還需要很多,他們需要成就、事業、名祿……

如果光用愛情澆灌,卻不給其他,他們肯定會長不好、無法茁壯,所以他必定會越來越忙,所以她得替自己尋點事來做,總不能成天待在內宅照顧小孩,再過幾年,他們會長大、會離開,就像羽翼豐厚的小鳥,衝向遼闊的天際。

到時,她可不願意當空巢母鳥、哀哀鳴啼。

先想個方案吧,過兩天找董參來談談,嫁妝擺著不動,久了也會氧化。

該起床了,她伸伸懶腰,打個深深的大呵欠,從床上坐起。

紫荷聽見動靜,領著丫頭端水進來伺候,耕勤院裡補進的十個丫頭是董伍親自挑選的,他的眼光很好,這批丫頭素質很齊,都沒有什麼特出的容貌,但贏在性子沉穩,做事有想法,行為舉止又都伶俐能幹。

懂女紅的那兩個,她撥到瑀月、瑀華身邊,然後特別挑三個識字的分派給禹襄、禹寬、禹祥,剩下的五個就安排在自己身邊。

現在兩邊的丫頭由紫荷、紅菱分別領著,有她們照看,她很放心。

上次瑀月挨打的事情過後,孩子們之間的感情益發好了,五個孩子扭成一股繩,到哪裡都是橫行。

禹襄取代禹寬,成為團隊裡面的頭頭,發號施令讓他很有成就感,他再不必刻意為惡讓大人注意到他,而其他四個孩子有了他這個領袖,變得更自信,不再小心翼翼、唯唯諾諾。

孩子們正朝著好的方向發展。

昨兒個,三個娘托董肆帶信回來,董肆簡直是把她娘家當成自己家啦,他很少回將軍府,多數時間留在她娘家,和周叔叔一起。

她知道亦勳和周叔叔合夥做生意的事兒正如火如荼進行,他們都是看到錢三過家門而不入,就會發瘋跳腳的傢伙,把他們擺在最「錢」線,是再好不過的安排。

大娘的信裡說,亦橋很好,常往家裡去和幾個叔叔說話,大何叔嫌他身子板太細,開始教他拳法,他練得很勤,不過起頭有點晚,想練成亦勳那樣,怕是困難。

還說上回亦橋去家裡,碰巧遇見以翔正在幫二娘做醬料,沒想到亦橋沒半點架子,捲起袖子就下去幫忙。

而亦橋和以翔有了「醬菜緣」,且兩個都是當官的,雖然官品不大,但「官官相護」,竟也護出幾分兄弟情誼,開始稱兄道弟。

看到這裡,郁以喬很開心,她終於相信,不管是什麼身份背景、什麼時空年代,只要是有緣分的人,不管輾轉幾個輪迴,終會再碰在一起。

二娘的信裡說,「食為天」的生意越來越好,她又找來幾個廚娘開始訓練,二娘照著自己提供給她的想法,每個廚娘訓練不同的工作,有的教她們刀工,有的教她們做醬、調味,有的教她們熱炒訣竅,至於獨門秘方就關起門自己來,盡量別讓大家在短時間內把功夫給學齊全,跑到外頭開新店。

二娘說,她跟大娘提過,如果手中的現銀夠,就再開「食為天」分號,大娘同意了,說是等到年底莊子裡結過賬後再看看。

郁以喬清楚,她出嫁時,娘把大部分銀子全換成銀票給她帶在身邊。她們說了句很有見識的話:銀子就是膽量,有錢傍身,做事自然會多幾分底氣。

二娘還說,過去小喬曾經和她提到大娘和周叔叔的事,那時她們都還是郁瀚達的妻妾,她不敢多想,便是那個念頭冒出一丁點芽苗,也得趕緊掐死。但最近,她越來越覺得家裡有個男人真好,遇到事情,不會慌亂手腳。

信裡提到三娘最近常和小何叔在一起吱吱喳喳、交頭接耳,那個替人找活兒的工作鋪越做越好,現在已經有近五百個人在那裡登記,收入不但能夠支付鋪子的各項開支,還有不錯的盈餘。

而三娘也在她的信裡小小地出賣了二娘,三娘說前幾日夜裡家中遭小偷,有下人發現,大叫一聲,碰巧當時二娘人在外頭,竟然和小偷正面對上,小偷一急,抓著刀子就要往二娘身上刺去,幸而大何叔及時出現,一把抱住二娘躲開那柄刀子,只用一手一腳就將小偷給踹跌在地。

後來小何叔和周叔叔把小偷給捆進衙門,大何叔為救二娘手臂上受了點傷,是二娘親自給換藥的。那幾日,二娘天天給大何叔燉補品,眉來眼去的,好像有那麼幾分意思。

自從郁以婷的事傳出後,皇上便把文成侯叫到跟前狠訓一頓,奪了他的世襲爵位,連那個嫁女兒換得的四品京官,也換成偏遠地界的小縣官。

郁家賣掉宅子,舉家搬離京城後,亦勳以為安全了,便將守在她娘家的人給撤掉,沒想到竟會發生遭小偷這等事,看來得讓大何叔多挑點人手當護院。

難怪二娘會心生感歎,家裡的確需要有個男人。

郁以喬微微笑著。如果事情真能這樣走,大娘同周叔叔、二娘同大何叔、三娘與小何叔,豈不是美事一樁!

在這裡,女人不能拋頭露面到外頭替自己找男人,男人也不好直瞅著女人選媳婦,只能靠媒人那張嘴替男女牽線,而幾個叔叔和娘年紀都大了,哪還有機會尋覓良人?如果他們能彼此看對眼,日後也好有個依靠。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瞇起眉眼,笑得更歡喜。

「娘,你在笑什麼?」董禹寬推推坐在床上發呆的郁以喬。

她回神,發現五顆小腦袋靠在床前,五雙油亮亮的眼睛盯著自己猛瞧。

她伸手,把董禹寬抱到自己懷裡。這小傢伙胖了,不再瘦巴巴的,像全身上下加起來沒三兩肉。倒是跟著他們跑進跑出,原本肥滋滋的董禹襄瘦下不少,已經看得見脖子,從籃球變成橄欖球。

見董禹寬上床,幾個小孩也自動自發爬上床。

「我開心啊。」

「開心什麼呢?」董瑀華奶聲奶氣問。

「開心我們家兒子女兒越來越聰明、越來越懂事,越來越給娘掙面子啊。」

「娘,太夫人說我們詩背得好,賞我們很多糖呢。」聽她這樣說,董禹祥立刻出聲炫耀。

「哼,不過是一點點糖,有什麼好說嘴的。」董禹襄翹起下巴說。「不是說嘴啦,人家有把糖分給二叔家的禹豐哦。」

「那禹豐開心嗎?」

「嗯,二叔很高興,他摸摸我的頭,賞我這個。」

他從懷裡拿出玉珮給小喬,那是塊質地很好的玉,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亦橋居然賞這個給孩子?出手還真是大方,希望他像他老哥一樣會賺錢。

「那就好好收著,別弄丟。」

董禹祥搖搖頭,說:「娘幫我賣了吧。」

「為什麼要賣,禹祥需要銀子使?」

「不是,賣掉大的、換五個小的,哥哥妹妹一人一個才公平。」

聽見董禹祥這樣說,郁以喬的心暖了起來。她的教育成功了一半,照這樣繼續下去,她哪需要擔心他們會為爵位相爭鬩牆?

「好樣兒的,這才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董禹襄一掌拍在董禹祥背上。

「娘,我想求您一件事兒。」董禹寬趁著氣氛正好,把事給提出來。

「什麼事?」

「可不可以讓大何外公教我功夫?我會很認真練的,以後一定比董壹、董貳厲害,可以保護娘、哥哥弟弟和妹妹。」

大何外公?郁以喬額頭冒出幾道黑線。事情還沒成呢,他們就外公、外婆喊得那麼順口。

董禹襄皺眉頭,說:「我哪需要你保護,我是哥哥,自然是我保護你們。」

「那,我和哥哥一起跟大何外公學武?」

「這行,說定了。」兩兄弟你一言、我一語,就此把事情給定下,正主兒都還沒說話呢,也好……她可不想養出對母親畏首畏尾的傢伙。

「等你們爹回來,我再同他說說,不過我們不能常出門,如果可以的話,先讓董壹、董貳來教你們幾招,怎樣?」

他們露出不滿意但是能夠接受的表情。他們就是想找機會往外婆家跑嘛,他們想外婆的點心啦,也想那棵會長出李子的桃樹……

這時,紫荷匆匆自外頭進來,說道:「少夫人,太夫人和大夫人有請。」

這麼早?發生什麼事?

見郁以喬態度凝肅,董禹襄不由自主地跟著板起臉孔,他拉著她的手說道:「娘,別擔心,我同你去看看。」

郁以喬笑開。這傢伙脾氣和他爹還真像,才六歲呢,就想擋在自己前面,可惜他的肩膀還太小。

不過,總有一天他會長大,會像他的爹一樣,頂天立地。

「沒事的,你們先回屋裡吃早飯,再好好做功課,等娘回來,帶你們做變色陀螺。」她用力抱了董禹襄一記,才鬆手讓他們下去。

她臉上在笑,心底卻惶惶難安,不明所以地眼皮直跳。會是……亦勳出事?

錦園正廳裡,太夫人端坐在長榻上,林氏坐在下首,莊氏站在一旁,眼睛哭得紅通通的,兩手拚命絞著帕子。

這麼早就來演上一出,看來,昨兒個林氏和莊氏都沒睡好吧。

郁以喬輕歎。她真的不樂意配合她們演戲,但導演都喊開麥拉了,她不合作,難不成要卡上幾十次,明天再重來?

屈下身,她婉聲道:「太夫人、母親,不知讓媳婦過來,有什麼事?」

「郁氏,你看看桌上,那是什麼東西?」林氏寒著聲音說。

不叫媳婦、喊郁氏?看來她今天有十足把握,可以將自己給狠狠踩在腳底下。

郁以喬轉身走到桌旁,拿起一條繡著雙棲鴛鴦的汗巾,下首繡有「橋、喬」兩個小字。鴛鴦和她枕頭上那對很類似,不管是繡工手法、配色習慣都像極了,尤其是下面「橋、喬」二字,和她的小楷像上九成。

看來,這盆污水定要往自己頭上潑了,嫂子勾引小叔,這種事要不要遊街示眾?真可惜,每個人的一生都有十五分鐘當主角的機會,她這輩子的成名曲竟然是這個?早知道要粉墨登場,應該換上一襲新衣服過來的。

不過,她倒不知道茹綾有這等繡功,只覺得和張揚的茹珊比起來,她實誠得多,沒想到實誠的人一出手,就這般重。

幸好林氏這種人,要做壞事又不願意沾黑自己的手,怕人家順籐摸瓜、摸到自己身上。否則如果由她這種貴夫人親自出面買天絲錦,綢緞莊的夥計肯定不會印象深刻。

偏讓個長相美麗、身上卻沒多少飾品,衣著普通的丫頭去買一尺不實用的昂貴布料?

更重要的是,她哪裡不好買,偏偏往彩意綢緞莊去,那不是自投羅網嗎?

雖然它是京城裡最大的布莊,可它的幕後老闆正是她們合力企圖陷害的女人她家老公啊……

對,這些事全是董參事先透露給她的,讓她能在這場局裡,穩立不敗之地。

如果不是玩笑話不能亂說,她肯定對董參拋個媚眼,說:愛你哦!啾咪!

「太夫人、母親,這不是媳婦的東西。」

郁以喬臉上沒有被抓贓的驚懼,也沒有被陷害的委屈,口氣平平靜靜,像無事人似的。

「不是?睜眼說瞎話!那明明是你的繡工、是你的筆法,證據確鑿還敢抵賴,不說下面的字已經點明你的身份,就說那天絲錦,你以為唾手可得?若不是皇上賜給大伯一匹過,我們還無緣認識什麼叫做天絲錦!」

「弟妹這話說得差了。天絲錦雖是聖上所賜,京城裡卻也不是沒地方可買,母親應該知道,我已經將天絲錦裁做長袍孝敬給太夫人了,當時做壞一隻袖子,媳婦懊悔極了,布不夠、又不知道能用什麼代替,還是著人往城西彩意綢緞莊給買了些回來補。

「至於下面繡上的那兩個字誰都可以用,難不成所有寫上喬字的東西都是媳婦的?如果是的話,打明兒個起,媳婦便拿著筆在府裡到處題字,凡題上字的,就全是媳婦的東西啦。」

郁以喬抬眉,向太夫人覷上一眼,她還是文風不動,面上不露半分。這才是厲害,才是家斗的箇中高手。

「狡辯!你本就是小門小戶的女子,成天在外面拋頭露面,不知道勾引多少男人,如今嫁入將軍府,還不懂得收斂,竟敢、竟敢……勾引小叔,你、你有沒有半點廉恥心!」林氏震怒,重重拍一下桌子,旁邊的杯盞跳起來,氣勢十足。

「母親千萬別妄言,此話一出,不但污了媳婦的清譽,還敗壞小叔的名聲。既然母親篤定此物是媳婦所有,那麼我可以請教弟妹幾句嗎?」

林氏沒回話,郁以喬也不指望她回,轉身,她逕自對上莊氏。「請教弟妹,這東西,你是打哪裡來的?」

「是從夫君換下的衣服上找到的。」

「換言之,小叔定然知道東西出處,待小叔下了差,尋他問個清楚,東西從何而來不就明白了?」郁以喬慢條斯理說道。

這會兒她又想通一件事,七早八早審人,倒不是因為昨晚太興奮睡不著,而是她們得趁男人不在家,先將她定下罪名,只要拘住她,要往她屋裡多栽幾樣贓物還不容易?

莊氏心頭一嗆,悄悄向婆婆瞄去一眼,連忙改口,「這是我在屋子裡無意撿到的,上面的字寫得可清楚了,何況那對鴛鴦和你床上那對繡得一模一樣,任憑你舌燦蓮花,要賴到別人身上亦是不能。」

這一改口,太夫人眉眼微微鬆動。真相已出,再沒什麼好懷疑的。

只不過她很好奇,她這孫媳婦要怎麼替自己脫罪,光憑三寸不爛之舌可是不行吶。

郁以喬在內心搖頭。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呵,林氏不及太夫人,莊氏又遠遠比不上林氏,動物的演化史,不是應該一代比一代進化的嗎?怎麼會退化得這麼厲害?她還沒露出端倪呢,莊氏就已經把那個「別人」給牽扯出來。

莊氏向前幾步,跪倒在太夫人跟前,哭得梨花帶淚。

「太夫人要為我作主啊,自從嫂嫂嫁進門,夫君便待我冷落,不但時常往耕勤院去,還老往嫂嫂娘家探望,他對自己的親岳父岳母也沒這麼上心吶。

「大伯經常不在家,若是兩人之間無姦情,哪家的嫂子小叔會這般熱絡?之前沒有證據,孫媳婦也不敢多說什麼,可如今連汗巾子這般私密的東西都送出手,您讓孫媳婦怎麼吞得下這口氣?」

莊氏說到「姦情」兩個字時,林氏狠狠刨她一眼,可惜她作戲作得太認真,沒有發現婆婆的怒氣正在節節高昇。

郁以喬也跟著跪到太夫人面前,緩聲慢語道:「弟妹這是想偏了,小叔經常往耕勤院走動,有時是同王爺說話談政事,有時是為了討好禹襄那幾個孩子,小叔覺得禹豐一個人太孤獨,性情又悶,才想讓禹襄幾個多往耕讀院找禹豐玩。至於小叔常往我娘家拜訪一事,事關娘家,媳婦就更得解釋清楚。

「上回小叔同王爺和我一起回娘家,結識家裡一位何叔叔,何叔叔見小叔身子板弱,便順手指導他幾下功夫,許是小叔越學越上心,才會經常往那裡去,弟妹可千萬別誤會。」

「還真是什麼賊話都能說呢,夫君他一介文官何必學那些拳腳功夫,又不是莽夫!」

莊氏這句「莽夫」,不但把大伯罵了進去,就連公公也一併圈進去,林氏急著想要阻止,偏她的嘴快,轉眼又落下一大串。

「昨兒個我見夫君隨身繫戴的玉珮不見,問了一聲,夫君說是給了禹寬,一個小娃兒要那玉珮做什麼?到底是給了嫂子,還是真給禹寬,要不要到嫂子妝奩裡搜?」

郁以喬眉頭一扯。若真搜到,她還真是百口莫辯。「行了弟妹,別越扯越遠,先把帕子之事釐清吧,至於玉珮的事,待小叔回來,白有定論。」

「你要如何自清?」

太夫人抿抿唇,終於開口,「都起來吧,聽你大嫂怎麼說。」

郁以喬起身,對太夫人一福,說道:「孫媳婦想借太夫人的丫頭跑跑腿。」

「行,都聽你分派,秀眉、悅眉、杏眉。」太夫人一喊,三個大丫頭在郁以喬面前站定。

郁以喬道:「秀眉姐姐,請你著人去城西彩意綢緞莊找人來認認,府裡最近有沒有人到他們鋪子裡買藕色天絲錦。悅眉姐姐,請你帶幾個丫頭過去照顧孩子們,把耕勤園裡的一等、二等以及通房丫頭全召過來,對了,順便把我床上那對鴛鴦繡枕給帶過來。杏眉姐姐,麻煩你將我孝敬太夫人那襲天絲錦長衫找出來。」

丫頭們應聲,分頭辦事去。

不多久,鴛鴦枕、長衫全擺在太夫人面前。

郁以喬指著上面的繡物說道:「實話說,我的繡工遠遠不及我娘親,這鴛鴦枕頭是娘親替我繡的,當時做這件長衫時,媳婦也動了念頭,想要把裁好的衣服拿回娘家,請娘親幫幫手。

「但王爺說,既然是盡孝心,自然得親手做,太夫人絕不會取笑孫媳婦的女紅不地道,我這才安下心。如果母親和弟妹還是不相信,可以派人回我娘家尋些大娘和三娘的繡件,自然可知真假。」

長衫和鴛鴦枕擺在一起,立分高下。

莊氏和林氏對上眼,心惱怎麼就沒想到這點,但明明所有的鴛鴦枕都是要由新嫁娘一針一線繡出來的呀,這意謂著百年好合,有吉祥之意,誰知道她會讓人代手?

不多久,綢緞莊的老闆領著夥計來了,他們一下子就認出到鋪子買過天絲錦的姑娘。

夥計指著紫荷說:「這位姑娘買兩尺,她還帶一塊碎布來比對,可見得是家裡有的,只是布料不足。」然後又指指刻意縮在後頭的茹綾,說:「這位姑娘可就奇怪啦,才買一尺布,當時我還想著,一尺布能做什麼?便是要做小孩衣服也不夠,做荷包、汗巾又太浪費,那可是一尺五十兩的天絲錦呢。

「當時,我還把這件怪事拿去問掌櫃的,結果掌櫃賞我一巴掌,罵道:「客人上門買東西,你問這麼多做啥,人家賒賬了嗎?」那位姑娘加上掌櫃的一巴掌,讓小的印象深刻、想忘都忘不了。」

夥計說得活靈活現,惹得站成一排被指認的丫頭們笑出聲。

太夫人凝聲道:「是啊,我倒忘記茹綾有這手好功夫,旁人模仿名家的字畫,她卻是打小喜愛模仿別人的繡工技法。說,是誰讓你使計誣害主子的?」

茹綾見東窗事發,嚇得全身發抖,驚顫不已,她向林氏投去求救的一眼。

林氏發現太夫人目光落到她們婆媳身上,連忙出聲喝道:「你這下作的蹄子,就算主子待你不寬厚,你也不能這樣陷害主子啊,說!為什麼做出這種天理難容的事,難不成是誰委屈了你?」

受到點撥,茹綾立刻回道:「自從少夫人嫁進門後,她就阻著攔著,不讓我和茹珊靠近前院,少夫人刻薄妒忌,為一點小事,差點兒把茹珊給打死,奴婢嚇著啦,心想:與其如此受煎熬,不如拚個魚死網破,掙個出頭天日子!否則這樣膽顫心驚,日子過不下去了……」她哭得淒厲無比,好像郁以喬是她的殺父仇人。

林氏順勢說:「太夫人,茹綾是您身邊的大丫頭,什麼稟性您也是清楚的,如果不好,您怎會將人給亦勳,她會這樣做,也是被逼急了呀。

「郁氏善妒,過去數月,常有媒人上門,媳婦心知若是能與他們聯姻,定能在朝堂上助亦勳一臂之力,因此勸郁氏給亦勳房裡添個人,可她充耳不聞、不理不睬,便是身邊跟過來的陪房丫頭也不讓亦勳沾,這豈不是太委屈亦勳?」

「你這是在替背主丫頭求情!」太夫人冷冷一哼,銳利的眸子往她臉上掃去。

見婆婆這等氣勢,林氏急忙改口,「不、不是的,媳婦這是在替亦勳著想,至於茹綾,就算是個性情好的,犯下這等事,將軍府也容她不得,媳婦會找個人販子把她給發賣,來人啊!稈茹綾拉下去。」

聽到這裡,茹綾悄悄地鬆口氣,因為一轉手,夫人就會把她送回娘家,不管到哪裡,總是比跟著王爺來得有盼頭,如今大少爺和少夫人鶼鰈情深,誰都別想插到他們中間,能落得這個下場也是好的。

忍不住,她抿唇一笑。

好死不死,這號表情落入太夫人眼中,她寒了聲調說:「等等,連主子都能眶害的下人,只趕出府?媳婦,你幾時變得這等寬厚?」

太夫人一出聲,上前來拉人的婆子停下動作,茹綾抬起頭,眼底儘是慌亂。

「帶下去、打三十大板,連同茹珊一起丟出將軍府外。」

三十大板!茹綾癱軟了身子。打完三十大板,她還能活命嗎?茹珊可是吊著一口氣,到現在還下不了床啊!

回神,她急急跪爬到林氏跟前,苦喊著,「夫人,救我!夫人……」

這個舉動意味什麼,不言而喻。

望一眼廳裡眾人的了然表情,林氏連忙別開頭,道:「作死啊,太夫人都發話了,還不快點上來,把這個賤人給拉下去。」

聽到林氏的話,茹綾絕望,腦子一陣茫然,來不及再說些什麼,兩個婆子已經上前將她的嘴給堵住,拉了下去。

看見茹綾瞪住林氏的雙眼充滿恨意,太夫人微哂。這種背主的丫頭留不得,只不過她指的「背主」,不是指茹綾背棄孫媳婦,而是指她背棄自己的托付,轉而歸附林氏,她啊……是容不得半點背叛的。

「行了,已經沒事了,別再驚擾到娘,大家都散了吧。」林氏匆匆說道。

「還沒完。」莊氏及時攔阻眾人。

林氏氣憤地看一眼沒眼色的媳婦,直想拿把針把她的嘴巴給縫起來。

「二孫媳婦,還有什麼事?」太夫人問。

她惡狠狠地瞪了郁以喬一眼,口氣不陰不陽說:「難怪人人都想當主子,碰到事情往下人身上一推,啥事都沒有,別忘了,那一尺布可要五十兩呢,一個下人出手能這般大方?」

聽見莊氏的話,林氏真想一頭撞死。所有人都嗅出幾分不對勁,怎就她沒頭沒腦胡攪蠻纏?當初,她怎會作主將這號人物給抬進門?

郁以喬微哂。這幾句話代表莊氏在狀況外,這樣很好,至少她沒在髒水裡攪和。為此,她替董亦橋感到安慰。

「行,反正事情有人承擔,我也不多說什麼,只不過夫君的玉珮呢,如果嫂子問心無愧,就讓人到你屋裡找找,弟妹才能心服口服。」

話才說完,她也不問過長輩意思,就讓身邊的大丫頭往耕勤院去。

太夫人攏緊眉頭。林氏真是做的好主意啊,竟把這等女人配給親生兒子,她不是挺會算計別人的嗎?怎就沒算算自家,有莊氏在,日後還怕沒事可鬧?

「秀眉,你跟著過去看看。」太夫人說。

郁以喬擰緊眉目。太夫人是擔心她被惡意栽贓,還是想讓身邊丫頭做個見證?

唉,難怪她的三位娘,那麼擔心她嫁進將軍府。

「秀眉姐姐,您回來的時候,可不可以順道把禹襄那幾個孩子帶過來?」

秀眉雖不明少夫人為什麼要這麼做,卻還是應承下來。

不多久,秀眉領著五個孩子和莊氏的大丫頭一起走進廳裡。

丫頭將董亦橋的玉珮當堂呈上,說:「稟太夫人、夫人、二少夫人,這是從少夫人的妝奩裡找出來的,秀眉姐姐也是看見的。」

太夫人目光向秀眉一轉,她微點頭,太夫人望向郁以喬,她仍然是一瞼的氣定神閒,無半分驚恐,彷彿事不幹己似的。

「大孫媳婦,你有什麼話說?」太夫人發問。

「不論媳婦說什麼,都是居心叵測、越描越黑,這話,不如讓孩子們來說。」她將玉珮拿到幾個孩子面前,問:「你們知不知道這是哪兒來的?」

董禹襄挺身出來說話。「是二叔給禹寬的。」

「二叔為什麼要把這麼貴重的東西給禹寬?」

董禹寬在郁以喬鼓勵的眼神中,站出來回話。

「我們背詩給太夫人聽,太夫人誇我們很好,賞我們不少糖,回耕勤院時,咱們碰上禹豐,我就把懷裡的糖分給他,二叔見著很開心,拍拍我們的頭說:「兄弟就該是這樣。」然後賞我這個,要我們以後和禹豐和睦相處,有空多找他到耕勤院裡一起玩。」

「既然是二叔賞你的,玉珮怎會到你母親那裡?」太夫人問。

「只有我有玉珮,哥哥、弟弟、妹妹都沒有,太不公平了,我想請娘把玉珮給賣掉,換成五塊一般大小的,一人分一塊。」

他的回話甜了老太太的心。很好,這才是相攜相扶的好兄妹,他們還這麼小,就會這樣想事,把孩子交給郁氏教養果然是對的。

太夫人滿意地望向郁以喬。亦勳有這個妻子扶助,日後定會飛黃騰達。

但莊氏依舊忿忿不平、不依不饒,她尖起嗓子刻薄道:「大嫂還真是會教養小孩,連謊話都教得滴水不漏。」

郁以喬不溫不火,笑說:「弟妹若是不信,可以回去問問小叔,再不,禹豐也在場,就問問孩子吧。」

不比不知道,這一比照,莊氏顯然不如她太多。

想當初皇帝賜婚,林氏心底還偷偷樂著呢,一個沒落的郁家能怎樣扶持亦勳,更何況進門的郁以喬連郁家的血統都沾不上邊,沒想到……

唉,是她瞎了眼,害上自己的兒子。

看看太夫人和夫人,郁以喬心想:鬧劇也該結束了!她檢衽朝她們一拜,道:「如果沒旁的事,媳婦得帶孩子們回去了,他們早上的功課還沒做完呢。」

「行,都下去吧,鬧上這一場,老婆子乏了。」太夫人順水推舟。

郁以喬領著五個孩子率先離開,甫走出錦園,她深深吸口氣。已經過關了嗎?

還是她橫衝直撞、一路拚殺,以為終將要殺出一條活路,卻不料到頭來,她不過是關在玻璃缸裡的小魚,左拼右突、張揚了雙翅,徒讓站在外頭的人含笑觀看?

她老以為自己聰明,卻不曉得有多少人在暗處嘲笑,就像她嘲笑莊氏一般。

呼……以前不覺得,現在方才發覺,亦勳不在,這個將軍府還真是難待,她有重重的疲憊感,不敢去想像那個「接下來」。

她用手絹壓了壓眼角,吸去微微的濕潤,想強作無事,這才曉得自己的演技有待磨練。

郁以喬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扣日子,把董亦勳回來的時間再向前移一天,這樣她才能有足夠力氣下床做事。

茹綾事件過後,莊氏、林氏沒一刻消停,每天非得弄出一些事兒讓她應對,約莫是嫌她日子過得太清閒。

有些事,她能夠以不變應萬變,有些事卻是怎麼躲都躲不掉,再討厭也得回個三五句,對於這個將軍府邸,她是越來越厭膩。

之前,董亦橋偶爾會繞過來同她聊幾句,最近突然失去蹤影,她以為是莊氏鬧出來的事兒,讓他無顏面對自己,後來才曉得他被派到景縣去當地方官。

怎會這麼突然?官職派任也得一、兩個月時間,怎麼之前沒半點消息,派令才下他就急忙動身?更怪的是,莊氏並沒有跟他赴任,而是懷著身孕的茹燕跟著他一起出門,這實在太詭異。

而且不只他,連公公董昱也不在府裡,她幾次去太夫人那裡請安,總見太夫人憂心忡忡、眉鎖抑鬱,經常話說著說著,便分了神。

郁以喬就算神經線再大條,也明白出事兒了。

她想出府一趟找郁以翔問問,同是在朝為官,雖然郁以翔的官位小,但比起她們這種幽居內院的婦孺,更能嗅得朝堂動向。

只是太夫人發話,這段時間誰都不准出府,硬生生把她的想頭給掐斷。

到底發生什麼事呢?亦勳會不會受到影響?她能夠幫上什麼忙,又或者自己該事先預備些什麼?

沉悶的氣氛也影響到她日常和孩子的相處。她強打起精神想同他們玩鬧,卻總是提不起勁兒,成日蔫蔫的,啥事都不想做,接連幾個夜晚居然鬧睡眠障礙。

「少夫人,太夫人、大夫人有請。」

紫荷進屋時,郁以喬還賴在軟榻上,一動不想動。

「怎麼回事?」

紫荷沉思片刻,凝聲道:「少夫人,方才有頂轎子進了錦園。」

「轎子裡是誰?」

「一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婦人,肚子微凸,看起來似乎有孕在身。」

消息是從董參那裡傳過來的,他讓自己給主子先透一點口風,卻又說得不多,這不是讓人更費猜疑?

郁以喬細思,想不起有哪號人物與自己相關,可如果是不相干的,為什麼要讓她到前頭?

「有沒有請二少夫人。」

「沒有。」

「所以……」

她不會天真到認為林氏想訓練自己理家的能力,才會大小事都把她叫到前面,因此,這個婦人必與自己大有關係,可……會是誰呢?是郁家那幾位?不會吧,他們已經離開京城,不會無端端找上門,那麼,是娘那邊?

心一緊,她跳下床,飛快換身衣服,帶著紫荷往錦園走去。

錦園大廳,所有人都在打量這名女子。

她一身常服,上穿月牙白衣衫,下身著荷綠色長裙,身材頎長,容貌嬌美,風姿綽約,顯得雍容華貴。

她的肌膚宛如嫩玉,瓜子臉、柳葉眉,細眉輕蹙,猶如雲破月來花弄影般無比動人,她柔軟的秀髮鬆鬆地綰在後腦,更襯得頸間如雪,細緻柔美。

她的出現,讓所有人屏氣凝神,她絕對不是什麼狐媚子,她氣質高雅、談吐端麗,靜靜站在花廳一隅,那裡便成了舞台中心。

郁以喬走進門,屋裡瞬間膜雀無聲,所有目光刷地一下子全集中在她身上,而她的目光卻被陌生女子深深吸引。

天地間竟有這般美麗的女子,真是九天仙女下凡塵吶,任何人往她身邊一站,都要自慚顏色。

看見郁以喬進門,林氏立刻盈滿笑意,走到她身邊,拉著她走,再走到小婦人身邊,兩相一比。

「就說亦勳有眼光,看上的媳婦兒,一個比一個俏麗,一個比一個水靈,這對姐妹花站在一塊兒,誰不羨慕咱們亦勳有福氣。」

姐妹?她揚起眉梢,滿眼疑問。

就等這個呢,林氏笑容可掬,說道:「她叫鄭允娘,是亦勳養在外頭的小妾,肚子裡頭已經有董家的骨血,自然不能讓她流落外頭,今兒個早上,是董肆著人給抬進門的。」

林氏早就知道這件事,過去幾個月,她放在外頭的人就發覺一處外宅、一個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子,以及董亦勳經常進出那裡的消息。

她搗著掩著,便是想找個好時機把事情給捅出來,沒想到人家的肚子硬是爭氣,她不必動手,男人就搶先一步行動。

董肆?所以是亦勳親自下的命令!

像被人狠狠將手臂削去似的,她來不及喊痛,只覺得驚恐。

她一次次拆開林氏的話、再重組,但不管是怎樣的排列組合,組合出來的都是同一個意思。

這個美得讓人喘不過氣的女子是亦勳養在外頭的女人,她懷有孩子,若非骨血不能外流,至今,她依然被蒙在鼓裡。

她可以不相信林氏的話,但她無法忽略董肆這條訊息,如果是別人抬進門,那麼她可以抬頭挺胸,說這是惡意栽贓,她會理直氣壯一句:等亦勳回來,他認、我便認。

但……是董肆,不是別人。

心頭沉甸甸的,像是被誰塞了塊擰過的海棉,上頭強留兩分濕氣,迫得她幾乎窒息,她聽見自己重重的喘息聲,一抹無奈的苦笑卻悄悄地攀上眼簾。

林氏見她沒反應,加把勁兒說:「鄭氏今年二十歲、你十六,說起來呢,你該喊她一聲姐姐,只不過將軍府有規矩,先來後到,既是你先進門,鄭氏該以妹妹自稱,這點身為婆婆的,自該為你出頭,可人家肚子裡懷了孩子,也不能受委屈,況且瞧她這模樣,定也是好人家出生的女兒,算了,所有事都等亦勳回來再說,你先把人領回去耕勤院,好生照料著。」

視線轉過,太夫人的不歡、林氏的幸災樂禍,以及躲在門外的莊氏的滿面春風,所有人都在等著看她笑話吧,她又不是吳宗憲,眼巴巴地趕來看她說演,會不會太浪費時間。

目光停留在鄭允娘身上。她與她對望,無驚無懼,清亮如水的黑眸沉靜而淡然,她臉上沒有一絲怨氣或悲哀,渾身上下透露出一種不染世俗塵埃的氣質,讓她看起來更似天仙。

郁以喬承認,自己輸了。比氣度、比沉穩、比美麗……自己無一不敗,碰上這樣的女子,任何人都不敢存心攀比。

鄭允娘走過來向她見禮。

「姐姐,王爺他說,您會寬待我、護我周全的。」

她苦笑。能不寬待嗎?那麼多雙眼睛看著呢,她要是聰明一點、懂事一點,再發揮一下上輩子賣屋的本事,巧言令色幾句,用滿臉無害的笑容安慰她幾句,肯定會獲得滿堂喝采。

她全都知道,只是做不來,她連勉強自己擠出一絲笑臉都是困難。

「就說是個好教養的,瞧,言語行事多周到。」

林氏嘴裡誇著鄭允娘,眼睛卻瞄向郁以喬,沒將話明說,卻是暗暗教人比較上一回--大少夫人的氣度的確不如人家。

郁以喬承認,自己是不如啊,不管怎麼說,掠食者的氣勢是該強過被掠食者,小三的氣焰強過大老婆,又不是什麼稀奇事兒。

「來人,把鄭姑娘送到耕勤院裡安置下。」林氏下命令,兩個嬤嬤進屋帶走鄭允娘前,她刻意拉起鄭允娘的手,拍拍她的手背說:「別胡思亂想,再過幾日,亦勳就回來了,他定會給你一個交代的,你現在該好好休息、好好養胎,若是缺少什麼,別客氣,著人上我那裡拿。」

「謝謝大夫人。」

送走鄭允娘,林氏還得把戲給作足,她對著郁以喬說:「我早就教過你,嚴官府出賊盜,你越是東阻西防的,男人不敢明面上來,只好在外頭作怪,今兒個是鄭氏肚子爭氣,亦勳不得不把人給抬進門才沒鬧什麼事兒,若是時日拖得久了,被外頭的人知道,你讓亦勳的面子往哪裡放?」

「母親教訓得是。」

明知道不該與人家攀比的,可事到臨頭,她還是驕傲了,還是不允許自己輸掉氣度,於是她分明心痛,依然拉起笑容。

一直沒說話的太夫人開口,對郁以喬招招手說:「你們全都下去,大孫媳婦,你過來。」

郁以喬待所有人離開、門關上,才走到太夫人身邊。

秀眉拿來一個小杌子讓她在太夫人身邊坐下。太夫人握起她的手,凝視她的眉眼,半晌才說:「此事是亦勳做得不地道,以至於你面子上難堪,祖母是過來人,那顆心是怎麼煎、怎麼熬的,我能體會,可事已成局,你不能不堅持下去。

「別去理會你婆婆說什麼,只要想著,怎樣做才能贏得局面。男人都是好面子的,你在這上頭讓他,日後他定會回報你,亦勳這孩子是我養大的,我明白,他是再有責任不過的孩子。」

責任……這時代的男人與女人之間的關係只是責任?

如果僅僅如此,她還真的不在意,她從不期待誰為自己負責任,她有能力負擔自己,不需要依靠男人。

「我明白你是個聰明孩子,你一手承擔五個孩子的教養,把他們帶得這般好,亦勳因此承了你的情,從沒在你身世上多說過半句,便是你婆婆有微詞,也都讓他給頂了回去。你們的感情蜜裡調油似的,教人好不羨慕,這回的事也一樣,只要你好好照料鄭氏,讓她平安把孩子生下,亦勳肯定會明白你待他的好,絕不會厚此薄顧,把心給偏了去。」

就說呢,說上這一篇好言好語,不過是擔心她使骯髒手段,眶害了鄭氏,放心吧,她再不濟,也不會使出這等手段。

何況才短短的一面之緣,所有人就都認定亦勳會厚此薄顧,她不喊輸,還真的不行。

「太夫人,孫媳婦明白。」

「你能明白最好,回去吧,找鄭氏好好談談,若能談出幾分感情,往好處想,有你們兩個連手,日後外頭的女人想迷惑亦勳的心,怕也沒那麼容易。」

郁以喬嘴裡應是,心頭卻像咬破了膽子,苦澀的膽汁滲入,真苦……

當一個女人的婚姻需要和另一個女人連手,才能不遭受覬覦,是悲哀?還是笑話她不知道。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11 PM

第九章

渾渾噩噩地,郁以喬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到耕勤院的,只曉得那一步一步踩上的,不是泥、不是地,而是自己破碎的心。

心,不是隱隱作痛,而是鋪天蓋地、幾要將她吞噬的疼痛,是幾千個人在裡頭拉扯、敲捶,非要把她打爛不可的那種疼。

她想放聲尖叫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緊緊咬住下唇,緊緊地把傷憋住。她緩緩地張開眼睛,原以為應該是淚流滿面的臉頰,伸手一摸,才發覺臉上眼裡乾澀得如裂了縫的泥土地,炙熱,卻無力張揚。

「少夫人。」紫荷憂心忡忡地喊她一聲。

郁以喬心裡頭翻江倒海,可臉上卻是平靜得如一潭湖水,她不禁苦笑。是因為肌肉緊繃,還是神經已經失卻知覺?

她飛快往前走,一步快過一步,像是後面有什麼在追趕似的。

前腳才踏進院裡,幾個等在門口的孩子跑了過來,圍到她身邊,領著他們的紅菱憂心忡忡地拉著紫荷到一旁低聲說話。

董禹寬開口,「娘,他們說那位漂亮的姑娘要來當我們的姨娘,是真的嗎?」

姨娘?郁以喬恨死這種時代產物。可是要同自己稱姐妹的女子,他們可不就是要喊聲姨娘?

「她哪裡漂亮啊,根本就是個狐媚子,娶妻娶德,你沒聽太婆婆說過嗎?」董禹襄哼一聲,滿臉的不悅。

郁以喬明白,這是他在安慰自己,只不過他還太小,小到無法理解男人對女人的要求。

沒錯,娶妻娶德,娶個能為自己做牛做馬、持家管院的女人,而感情部分,他們會去找另一種女人負責,她們美貌溫柔、她們善解人意,她們是會讓男人作夢都笑著醒來的女子。

古代男人的後院像公司企業,分層負責、各有各的職司,是她忘記這件事,才會在男人身上放入感情。

都怪她穿越的時間太長遠,太習慣這個空間,一時間忘記,對於男人,愛情和婚姻是兩碼子事,也誤解男人說過的話會句句應驗。

他說,不會再去糟蹋其他女人,可是,鄭允娘懷著好幾個月的身子呢,換言之,在他們新婚燕爾,在她逼迫自己放棄前世緣分的同時,他的身邊已經有了另一名女子。

真是為著她的面子,才沒把人給送進門?真是因為東窗事發、紙包不住火,才把事實掀開?還是因為對她的承諾,早已在光陰洪流中淹沒?

於他而言,女人是不是只要哄過、疼過,就已經足夠?

接下來呢?她還必須成為他第六個小孩的保姆?原來她穿越一遭,不應該開酒樓飯館,最該開的是托兒所。

她在諷刺自己、嘲弄自己,居然要求這時代的男人一心一意。

她傻了,傻得壓抑追求自由的意願,傻得放棄尋找蘇凊文的夢想,待在這個一畝三分地裡,耐下心情,認命地為他操持後院。

認真的女人最美,認命的女人最傻,而她居然傻上一回。

「娘,我喜歡你、不喜歡漂亮姨娘。」董瑀華輕扯她的衣服。

她屈下身,摸摸董瑀華的頭髮,擠出笑容說:「沒事的,你們不要擔心。」

「要不,等爹回來,我們去同他說去,說姨娘很壞,叫爹別喜歡她。」董瑀月出主意。

怎麼能這樣說,他們這般講話,不就是她在背後挑唆?

只不過她現在沒力氣教訓孩子,只想躺回床上,好好睡一覺,再好好想一想,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走,才不至於太委屈自己。

「姨娘沒有不好,娘見過她,是個很溫柔的女子,別聽旁人說什麼就影響自己的判斷力,身為姨娘也不是她樂意的。」

就像她嫁進將軍府,就像她必須和許多女人共享丈夫,這個時代的女子有太多傷心事,她無法阻止。

只不過她再傷心、再無助,也無法讓自己變成這個時代的女子,無法看不清楚事實,無法把男人的過錯往別的女人身上推。

「娘,那您也別生爹爹的氣。」董禹祥低聲說。

她拍拍他的肩,對所有人說:「你們別操心大人的事,讓紅菱陪你們下去讀書練字,娘還有點事,不陪你們了。」

起身,她往屋子裡走,方走過幾步,就聽見董禹襄扯著喉嚨大喊,「娘,你不要怕,我們會保護你的!」

郁以喬笑了,乾涸的雙眼在此刻流下淚水。原來感情這種事,只有在孩子身上才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在男人身上……是泥牛入海,只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仰頭,揉揉發酸的鼻翼,她猛然轉過頭,向他們拉扯出一個大大的燦爛笑容說:「我知道。」

隨著她的話,幾個孩子跑過來,緊緊抱住她。

軟軟的身子,暖暖的擁抱,他們的力量很小,但是很團結,他們給不了她一把遮風避雨的大傘,但能夠在她全身濕透時,捎來溫暖。

是啊,她怕什麼呢?

前世,她沒有親人,唯一的奶奶還得到阿茲海默症,她一個人,還不是把日子過得精彩萬分,還不是沒讓自己受半點委屈?

現在她條件好多了,有三個娘、三個叔叔、五個孩子,她還找到阿翔、找到大橋,她還是一樣擁有他們的友誼。

所以怕什麼呢?她什麼都不必怕,就算把丈夫讓出去,就算離開這座將軍府邸,她也不至於一無所有。

對,她不害怕,怎麼壞都嚇不到她的,忘記了嗎?她可是女強人。

回到屋子,郁以喬發現董參居然在,幾個下人進進出出,把緊鄰正屋的書房給挪出來。「這是在做什麼?」

「主子吩咐讓奴才把鄭姑娘安置在書房裡。」

為什麼是書房,那裡不是普通人不能任意進出的地方?就因為對象是鄭允娘,所以可以破例?

「茹綾她們已經搬出去,後院是空的。」

董參頓了下,回道:「少夫人,主子希望您能親自照料鄭姑娘,她懷有孩子,安全格外重要,主子怕有人的手伸太長,奴才怕您想得不周到,便作主將後院改成小廚房,雇下幾位新廚娘,以後耕勤院裡吃的喝的也方便些。」

他這個隱晦暗示,她怎會聽不懂。

董亦勳怕有人對鄭允娘動手,就像對待他前幾個妻妾那樣,於是格外仔細她的飲食安全,連小廚房都弄出來。

「你作主就好。」她點頭。

「主子吩咐,先讓紫荷、紅菱過去照料鄭姑娘,奴才會再安排幾個人手到少夫人身邊讓少夫人使喚。」董參眼裡流露出一絲悲憐。

連紫荷、紅菱都過去?看來他對這位鄭姑娘不是普通上心,已經碎了的心,又被狠狠蹂躪,董參的話如同鋒利的刀刃,從她的咽喉狠狠劃過去,她再也說不出半句話。

「主子還得再過一段時間才能回來,這段日子,耕勤院還是要勞煩少夫人好生照料。」

有董參就夠了不是?何苦再拖她下水?

緩緩吐盡心中酸氣,她明白,這話是在防備自己,防備她和林氏一樣,對他的新歡下重手,也防她因妒成恨,在他身邊又鬧上一出難堪。

算了,他都這般想她,解釋再多也不過枉然。

不願意再聽任何話,郁以喬回到屋裡、踢掉鞋子,用棉被將自己裹得牢緊,不想、不聽,她告訴自己,睡一覺就會變好,會的……一定會……必須會……

屋外,紫荷低聲問董參,「主子這是在做什麼?」

「不知道,但他非常看重鄭姑娘是真的,主子吩咐,務必要讓她毫髮無傷。」

咬了咬唇,紫荷明白,這是踰越本分,卻還是忍不住問上一句,「主子……很喜歡那位嗎?」

董參苦笑。「那樣的樣貌人品,哪個男人會不喜歡?」

是啊,說到點子上了,那般的樣貌人品,哪個男人不喜歡?

只是……少夫人怎麼辦?

這陣子外頭鬧得很,許多大臣因涉嫌貪腐,被抄了家,更有許多作賊心虛的朝臣紛紛上奏折告老還鄉,就算這些事與將軍府無關,董府上上下下還是人心惶惶,就怕這把火燒到自己頭上。

這時候,林氏、莊氏樂了,董亦橋被派到外地任縣官,遠離朝堂禍亂,董昱回軍中操練,貪污之事打不到他頭上,而董亦勳沒人知道他在忙些什麼,只曉得他人不在京中。

不管怎樣,在這種動盪的時刻,能夠不沾惹一身騷,便是好事。

太夫人嚴令府中閉門謝客,家裡的夫人們都不准外出宴客,雖眼前事不關家裡的男人,但避著躲著自然安穩些。

太夫人說:「可別男人在外頭忙活,女人卻在內宅裡燒火,若是沾上半丁點兒麻煩,誰都不輕饒。」

董亦勳沒有回來,而郁以喬不哭不鬧,她在等著一個答案,雖然答案已經晾在眼前,翻不了案。

只是她不鬧,另一頭未必就不鬧,林氏、莊氏婆媳倆逮到機會就到耕勤院裡探望鄭允娘。表面是說話談心,事實上卻是句句明示暗喻、好意提醒,提醒她大房的女主子心機深、嫉妒重,事事要防著、緊著,別漫不經心,若是落了身子,再哭再怨尤也後悔莫及。

紫荷、紅菱何嘗不明白這些是挑撥,可她們不過是奴婢,能多說什麼?

紫荷曾趁隙進郁以喬房裡,讓她過去和鄭允娘攀交情,但對著她樵悴的面容,這個建議卻說不出口。

她明白紫荷的好心,明白家和萬事興,只是她怎麼能夠容許自己婚姻裡有不明人士進駐?

她不只一次告訴自己別害怕,可事實上是,她很害怕,害怕得不得了。

她說睡一覺就好,只是……哪能呢?心亂,怎睡得著?

她努力把日子過得無水無痕,可,真難。

董肆一趟趟進耕勤院,送來數不盡的禮物,食衣住行樣樣有,好似她會苛待鄭允娘似的。

而且她還真沒猜錯,除了紫荷、紅菱,董參又親自挑選四個下人到鄭允娘跟前伺候,她的吃穿用度,都有專門的人負責,而且還有暗衛在,他們日夜分工,將耕勤院守得滴水不漏。

如果這些還無法表現出董亦勳對鄭允娘的看重,那麼董參三番兩次示意她過去和鄭允娘建立關係,就可以充分表現了吧。

可惜她不願意,不願意讓自己糟心,不願意委屈自己,不願意去想像自己和鄭允娘在董亦勳的心目中,誰高誰低。

所以……她等著,等一個董亦勳的親口答案。

「媳婦啊,莫怪婆婆偏心,鄭氏就是一副玲瓏心肝,琴棋書畫樣樣通不說,見識也與咱們這種養在深閨的女子不同,若非父親遭誣、家道中落,怎肯紆尊降貴當亦勳的妾?她那樣的人品,便是當王妃也綽綽有餘。」

林氏口氣帶著幾分喜、幾分樂,幾分看好戲的期待心情。

郁以喬理解,這是明明白白的挑釁。

同樣的話她已聽過無數次,鄭允娘的出身、鄭允娘的品性、鄭允娘的才幹與能力,無一不將她比下去,一個永遠的失敗者是不會想去和勝利者攀比的,她並不否認,世上有一種越挫越勇的人,但她不是,她是那種知道古巴隊很強,就會希望比賽抽籤時,中華隊永遠別對上古巴的人。

畏縮?她承認,有一點。

前輩子,她讓環境逼成女強人,這一生,在三個娘親的疼惜下,她養出了幾分怯懦性子,能夠躲在旁人身後,她就不會想要強出頭。

所以她不想與鄭允娘面對面,不管是好意或惡意的勸解。

揉揉發澀的眼睛,她強抑著胸中如岩漿般沸騰翻滾的情緒,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以及麻木感竄上心頭。

莊氏進門,在看見她的那刻,立刻拉起誇張笑容,說:「母親,大伯對鄭氏可真是好,禮物一件件往那邊屋裡送,件件都是價值不菲的好東西,看得我真是眼紅吶。」

林氏笑道:「還不是送些衣服藥材,懷了孩子的女人,是該好好養著,將來孩子生下來健健壯壯的,父母親才能少操些心。」

「不不不,母親您弄錯了,這回送的衣料是雲蘿紗,那可是貢品,一般不輕易得的,而且那些個個金釧玉石,質地可不一般,樣樣件件都是上乘的好貨,就說那根瓖著珠子的髮簪好了,顆顆珍珠有拇指那麼大呢。」

莊氏一面說,一面偷眼瞄向郁以喬,但她沒搭話,只是一口口慢慢地啜飲杯中茶水,茶水在舌間滑過,品不出香,只品出滿嘴苦澀。

「一個妾竟用這般好東西,這就是亦勳的不對了,我都沒見過大媳婦穿戴這麼昂貴的飾物,不行,這家裡還是有規矩的,就算男人不懂事,鄭氏也得明白,即便男人再喜歡,一個妾也不能越過正妻頭上。媳婦,走!我陪你去說說。」林氏一把拉起她。

郁以喬輕輕地將她的手拂開。「謝謝母親的好意,既是王爺送的,自然就該她得的,媳婦怎能多說什麼。」

撩撥不起她對鄭允娘的嫉妒憤怒,便想撩撥她們起衝突?

不確定這對婆媳有沒有在鄭允娘面前說過些什麼,她不想探聽、亦不當旁人的槍桿子,她的感情事,關起門來處理就夠。

更何況,鄭允娘都聰明地不去做多餘動作,她傻乎乎地上門當妒婦,豈非落入下乘?她已經輸她輸得很可憐,何必再把膚淺端到別人跟前,旁人看不起自己已是痛徹心扉,她何必再教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沒錯,她依然驕傲,依然不想輸,就算婚姻感情沒了,她也要抬頭挺胸。

「嫂子,這可不是裝賢德的時候,你就不怕那邊越來越過分,硬生生把你給壓下去?嫂子,您得學學我,想進門,沒問題,可人得攥在自己手裡,免得她飛了天,讓大伯眼裡只看得見那個女人。」莊氏慫恿著她去理論。

郁以喬清楚,鄭允娘若能壓得過自己,原因只有一個--董亦勳樂意她當贏家,否則就算有孩子替鄭允娘撐腰,她也沒這個膽識。

她去理論,打的不是鄭允娘的顏面,而是董亦勳,就算對他心中有再多不滿,她也無意與他作對,好聚好散,是她前世今生始終奉行的原則。

她默不作聲,只是似笑非笑的望向莊氏,不說話,卻充分表明,自己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這是董亦勳教過她的「莫測高深」,他說這會讓對方多忌憚自己幾分。

想起他,胸口又是一陣疼痛。

「嫂嫂,你這是怎麼回事?我是替你出頭吶。」

「多謝弟妹為我著想,不過幾日相處,鄭氏就如母親所言,是個懂事明理的,就算王爺送回來的禮物踰越規矩,也不是她的錯,倘若我上門尋釁,卻出了個好歹萬一,這不僅僅是給王爺打臉,還是教親者痛、仇者快的傻事。

「不管如何,太夫人說了,子嗣最重要,眼前什麼都別多說,等鄭氏將孩子生下來再講。」

林氏見她半分不受煽動,攥緊拳頭、冷笑一聲道:「好個大度有容的媳婦,既知如此,當時讓你抬舉屋裡人,你怎不肯?若是你當時肯給幾個陪嫁丫頭開臉,也不至於替自己找來這麼強勁的對手。」

勸說不成便翻臉?假戲演不真便丟掉面具?

郁以喬微微一笑。林氏也不過如此呵,說有心計,不過是普遍級,也許手段兇惡點,卻也不難對付,既然如此,董亦勳那些妻妾又怎會一個個死於非命?

原因是,他從未對她們上心吧。

那麼,有了鄭允娘,是不是代表,他的心已自她身上移去?

她不願意妄自菲薄,可她多少看得出事實,即便她口口聲聲不願輸,其實早就輸得徹底。

她問:「母親,替丈夫找來一堆女人,就真的能將男人拴在身旁?為搏得一個賢德名聲,將自己的丈夫拱手讓人,真的值得嗎?」

她這話同時刺激到兩個女人,林氏為搏賢名,身邊有幾分長相的婢女全開了臉,可又如何,董將軍就算長年在外征戰,從外頭帶回來的女人還少過?

而莊氏善妒,董亦橋身邊的女人一個修理過一個,依然無法把丈夫的心留住,只搞得自己惶惶不可終日,疑東疑西、脾氣暴躁。

林氏惱羞成怒,一拍桌子,忿忿道:「狗咬呂洞賓,好啊,我倒想看看你有什麼手段把丈夫的心拴住!」

見林氏起身,莊氏也認為自己該講個兩句話,替婆婆壯大聲勢,她說:「你既無婦德,又不懂得孝順婆婆,你早晚要得報應的。」

郁以喬沒反應,只是靜靜地看著桌面上的冷茶水。

直到此刻她才發現,兩婆媳進門那麼久,銀喜連茶水都沒奉上,果然,換了人就不合用,若是紫荷,茶水待客這種事根本無須她提醒。

可是,換的不過是一個婢女,那麼若換的是男人,她能用得順手順風?

她把剩下的冷茶水全吞下,苦澀緩緩從喉間落入腹裡,她說不清楚那是什麼滋味。細細的寒風從她的毛孔裡一點一點滲了進去,把她的知覺侵蝕出千瘡百孔。窗外,下雨了……

莊氏的話很快就兌現,郁以喬得到報應了。

皇帝下旨賜婚,鄭允娘成為董亦勳的側妃。

如果這個時候,她還堅持等待答案的話,那她的腦子就是有問題。

胸口異常熱脹灼痛,彷彿所有的哀怨傷心全如洪水般累積在胸口,偏偏唯一的出口被銅汁鑄死,無法宣洩,她只能用力卻無奈、不斷地、徒勞無功地掙扎著。

問她痛不痛?當然,有千百隻手在她腦中抓著扯著撕著,非要把她撕成兩半不可。但再痛又如何?當男人的心不在,哭是錯、痛是錯,連難過哀傷都是錯,她何苦用過錯為難自己也為難別人?

也許她早就錯了,穿越、重生,她的奇蹟是齊翔、大橋和蘇凊文合力為她求來的,這輩子,她該做的是和他們重逢,而不是愛上一個與自己不相干的男人。

既然錯了,就該改過來的對不?

已經超過一個月,董亦勳沒有回來,而一道聖旨讓她失去耐心,她知道,光是關在屋裡自傷已然不夠,她必須做一點事情來……圓滿未來以後。

心裡存下計較後,她領著五個孩子,第一次走進董氏的屋裡。

鄭允娘正在縫製小衣服,溫柔的側臉、溫柔的表情,她不發一語,卻讓人看見幸福的模樣。

如果對方不是這樣幸福著,或許她可以給自己一點機會翻供,說鄭允娘無奈、說她被命運逼迫,不得不成為董亦勳的妾,但能夠露出這樣的表情,她無法想像,鄭允娘和董亦勳不是真心相愛。

鄭允娘聽見動靜,轉過身。見郁以喬對她一笑,她連忙起身相迎。「姐姐。」

郁以喬討厭這個稱呼,但她壓下這份感覺,對她說:「一切都還習慣?」

「是,姐姐把所有事都安排得很好,我住得很舒適。」

向紫荷瞥去一眼,郁以喬低聲道:「我不居功,這些全是王爺讓人安排的,與我無關。」

「若非姐姐寬容大度,妹妹也不會有平靜日子可過。」

很好,是個乖覺聰慧的人,這樣的女人和董亦勳很般配。她不想迂迴,只想速戰速決,於是招招手,讓五個孩子近前。

「我帶他們來讓你認認,這是禹襄、老大,六歲了,聰明、反應快,雖然不愛背書,但是記憶力很好,只要用他喜歡的事來誘導,再難的書都可以記得起來。他是老二禹寬,孩子王、有領導能力,脾氣有些急躁,但很有正義感。這是老三禹祥,個性較內向,但做事細膩嚴謹、不服輸,事情若是做得不好,就會一遍一遍反覆、直到做到完美為止。

「這是老四瑀月,之前有點膽小害羞、不愛說話,但最近進步很多,善良體貼細心,喜歡女紅,是紅菱的得意門生。她是老五瑀華,年紀小卻有擔當,常常護著姐姐不教人欺負,她想學武功、當俠女,可在這樣的家庭是難的,不過我還是讓人教她一點拳腳功夫,健身總是好的。」

「姐姐為什麼同我說這些?」鄭允娘問。

鄭允娘不僅人美,連說話的口氣都溫柔到讓人心順,別說董亦勳喜歡這樣的女人,便是她,也無法昧著良心說討厭。

只不過很可惜的是,她們一個天生是羊、一個天生是草,她們是食物鏈裡頭的消費者和被消費者,角色對立,注定無法成為知交。

郁以喬沒回答,卻督促孩子喊人。「快喊娘。」

董禹襄向她望去狐疑一眼,說:「她是姨娘、不是娘。」

「有差嗎?我介紹你們的時候,有說誰是嫡子、誰是庶子?何況我不是你們的親娘,你們不也喊我一聲娘?娘不是教過你們,分嫡庶是再傻不過的行為,一個人能受尊敬是因為有成就、有能力,也不是因為他來自什麼樣的家庭,或者是庶是嫡,只有最無能的人,才會在心裡頭將人分階級,以為這樣便能提升自己,把旁人踩在腳底。」

「這是規矩。」董瑀華添話,她也不樂意旁人佔了娘的位置。

「再大的規矩也比不上真心疼惜,如果你們肯敬愛娘親、娘親肯疼愛你們,那麼姨娘和娘有什麼差別?倘若彼此都做不到真心真意,那麼便是規矩束縛著你們,又有什麼意義?」

「可……她當了娘,你怎麼辦?」董瑀月鼓起勇氣說,聲音裡頭帶上哽咽。

郁以喬幽幽輕歎。還能怎樣,自然是退位啊。

摸摸董瑀月的頭髮,把她抱近,郁以喬軟聲哄慰,「告訴娘,有一個娘疼你好呢,還是兩個娘疼你好?疼惜當然是越多越好的呀,就像娘,有三個外婆疼呢,多幸福啊,只要你心裡不厚此薄顧,那麼多了一個娘、不是更好?」

「沒有關係嗎?」董禹祥仰頭問。

「當然沒關係,以後你們要敬她、愛她,把她當成真正的娘來對待,每天請安問好,就像對我做的那樣,可以嗎?」

董禹寬不語,只是張起一雙圓滾滾的眼睛直瞅著她。

真是的,才五歲呢,心眼就這麼多,這是在替自己找難過?

董禹襄想開口,卻讓她阻下。

「你們先回去做功課吧,若能把大字寫完,下午我領你們做麻糟,好不好?」

不像以往興匆匆地應好,五個孩子像是嗅到什麼危險似的,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肯先離開。

郁以喬歎息,說道:「紅菱、紫荷,幫個忙,把他們帶下去,我想和鄭姑娘說幾句話。」

兩人應聲,將孩子帶下去,門關上那刻,她對鄭允娘綻放一個微笑。

「你喊我鄭姑娘,意思是……不承認我的側妃身份。」

鄭允娘的目光坦然清澈,令人無法對她生出惡感,那種感覺就像讓蝴蝶姐姐演壞人一樣,很難說服人。

何況,她哪是壞人,她不過是和自己愛上同一個男人,非要追究出個子丑寅卯的話,說穿了,自己也不是第一個,在她之前,董亦勳身邊的女人多如流水。

「誰承認、誰否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爺認下你,你便是他的心中人。」

「你不嫉妒嗎?」

「嫉妒能改變什麼?我不做無意義的事。」

「所以就這樣輕輕放過?」

「放過?」郁以喬偏過頭,想半天后說:「是,放過。但不是放過你,而是放過我自己。」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為難你、等同於為難王爺,如果他喜歡我,那麼我找不出道理去為難一個喜歡我的男人。如果他不喜歡我,又怎會在意我的為難?我已經說過,我不做沒有意義的事。」

她的話激起鄭允娘眼底一抹激賞,又問:「你不試著去搶去爭、去挽留?」

「我比較相信感情來時來、去時去,無法追憶,與其強留,不如放手。」

「所以你打算放手,把孩子交代給我。」

郁以喬刻意忽略前面一句,把重心擺在後頭。「說交代不合理,如果你對他們無絲毫真心,那麼即便他們是你的責任,你也不會對他們盡力,我只希望你能瞭解他們、愛護他們,因為感情是相對的,你待他們好、他們就會待你好,如果你不願意珍惜他們,我只能說……吃虧的,是你。」

「這是威脅嗎?」

「不,這是奉勸。」

鄭允娘微笑說:「郁以喬,如果我們的關係不是這樣,我想我會喜歡你。」

「很可惜,我們的關係就只會是這樣。」她不去為無聊假設投射過多的心情。

「想知道我和王爺是怎麼認識的嗎?」

「我對風花雪月不感興趣。」

「或許沒有你想像的那麼風花雪月呢。」

猶豫片刻後,郁以喬問:「你是真心希望自己成為王爺的側妃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更希望成為正妃。」鄭允娘目不轉楮地直視著她。「哪個女人不愛英偉傑出的男人,哪個女人不希望自己是他的唯一,只是命運從不照我們的喜好安排。」

郁以喬點頭,對她的話百分百同意。「不管怎樣,如果今天的情勢是你花盡心思爭取來的,那麼就別放棄所爭取的,疼惜那個男人,疼惜他的孩子、他的心以及他的一切。」

「你會勸我,為什麼不勸勸自己,別那麼騎傲?」

她驕傲嗎?不,她只是潔癖,對愛情潔癖。

如果她真的驕傲,就不會容許董亦勳攻陷自己的心,就會堅持把蘇凊文留在心中那個最重要的位置裡。

「你好自為之吧。」該說的話說完了,就像責任交接,要離職的員工總是得負起這樣的責任。

「你要離開了嗎?」沉穩的鄭允娘在這一刻,急了。

「你在乎嗎?」郁以喬失笑。她怎能表現得這樣「真心」,如果她離開,最該快樂的人是她,不是嗎?

「我在乎。」

「為什麼?怕王爺指責?放心,該說的話、該擔的責任,我不會隨意加在別人頭上。」

「你走不了的。」鄭允娘加強口氣。

又如何?人走不了、心已遠,終有一天,董亦勳會明白,囚著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女人,太無趣。

郁以喬淡淡一哂,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鄭允娘愁了眉。她這樣做……是錯是對?

「阿董,快來,小喬不行了。」

電話裡,齊翔的聲音帶著喘息。今天,是大橋輪班在醫院照顧小喬,他們兩個都有事要忙。

「我馬上到。」他的聲音在發抖。

蘇凊文以為自己早就做好心理準備,可事到臨頭仍然慌亂不休,他這才明白,無人可以輕易面對生死關頭。

車子開得飛快,失去沉穩的他連踩著油門的腳也在發抖,他知道自己會失去小喬,知道他們會陰陽相隔,知道離別的日子不遠……他知道很多很多事情,可是理智裡明白得再多,他依然天天、日日、夜夜祈禱著奇蹟。

他祈求奇蹟出現,讓他和小喬的愛情有機會走進完美結局,他祈求奇蹟出現,讓他有機會和她攜手走過白頭,他祈求奇蹟出現,不斷、不斷地祈求……

只是當他不顧一切,把車子丟在醫院門口,當他衝進電梯,閉眼默禱,當他奔進病房,看見她最後的那抹微笑……

他終於明白,世間並沒有奇蹟存在。

淚水沿著他的頰邊往下滑。他答應小喬不哭的,所以他和翔、大橋一樣,都張揚著虛偽做作的笑臉,只是他們也都無法阻止淚水氾濫……

小喬,一路好走……他動作溫柔而細膩,彷彿怕驚醒她似的,他把她抱在胸口,淚水從他頰邊落上她慘白的容顏。

奇蹟?他嘲諷著自己。

猛然清醒,董亦勳驚出滿頭大汗。

他緊咬牙關,四下張望,月光紗、楠木床,檜木架上擺著琉璃盆,床邊的花梨木仙桌上燃著淡淡的百合香,晶瑩剔透的雙龍逐鳳雕花紫晶盤裡,擺著脆嫩的鮮果……這裡是宮中?

是,他記起來了,這裡是在宮中,那一刀狠狠砍中他腹間,讓他幾乎見不到天明……

所以他沒死,他又活了一次?

緩緩挪動身子,鮮明的疼痛侵襲他的知覺神經,這是第二次,第二次瀕死。

第一回瀕死,清醒後的他忘記前塵往事,忘記父母、忘記妻兒、忘記他對這個世界的感情。

第二回瀕死,他撿回前塵往事,串起所有記憶,包括董亦勳和……蘇凊文的。

他不是董亦勳,董亦勳已經死了,在五年前的元宵節、墜馬而亡,他是蘇凊文,有個女孩很喜歡喊他阿董,女孩死去的第六年,他也死了,因為工作過度忙碌、心肌梗塞而亡。

他的靈魂悠悠蕩蕩,追著一個叫做「奇蹟」的精靈,他穿越、附身,然後成為董亦勳。

過去五年,他什麼事都不記得,誤以為自己就是董亦勳,做他該做的事、扮演他該扮演的角色,直到一個月前,他恢復董亦勳所有記憶,卻仍然遺忘,自己是蘇凊文。

這算壞事嗎?也許不是,至少這樣的他,沒在穿越清醒那刻有太多的心慌與焦躁,他能夠毫無異議地接受並且學習這裡的生活方式,他習慣這裡的道德文化、風俗民情,然後建功立業,成為人人羨慕的大將軍及怡靖王,再然後娶了小喬進門。

想起小喬,他不自覺地笑逐顏開,難怪老是覺得她很熟悉,分明沒有見過面,他卻一眼就把她放在心間。

小喬……她是他的小喬吧,雖然再世為人,她的模樣改變了,她已經不認得自己,但他記得她的小動作,記得她的眼神,記得她那張無辜又無害的笑臉,就是那張笑臉,讓她成功打動客戶的心,成為傑出員工。

對,她是他的小喬,有很多愛、很多關心可以分享給別人的小喬,她和前輩子一樣,會把桃子李子做嫁接,愛吃很多種口味的包子,廚藝是比前世進步一點,並依然很愛在廚房裡頭比手劃腳,她還是與大橋和翔處得很好,他有一百個確定,確定她就是他的小喬。

真是幸運吶,即使記憶全失,他的第六感依然引領自己,尋到正確的女子、正確的愛情,他沒有弄錯自己的心,沒有弄錯一份真感情。

緩緩閉上眼睛,滿腔滿懷的濃烈愛意在心中撞擊,他真想馬上飛回家去,真想把她緊緊抱在懷裡,告訴她:小喬,知不知道,我已經愛了你兩輩子。

「已經醒來,為什麼不喊人進來伺候?」

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蘇凊文睜眼,明黃色繡著金龍的衣裳躍入眼簾,視線緩緩往上抬升,他的視線對上他的。

他是皇帝,梁琛,一個和自己一般年紀的男子。

梁琛長得陰柔至美,鵝蛋臉、丹鳳眼,薄埂的唇瓣上永遠掛著一抹笑,看似漫不經心,卻時刻攢著心計。

他沒有六王爺凜然威儀的外表,比起當皇帝,他的外型更適合當伶人,只不過……世人皆被瞞騙,不知道隱藏在這美男皮囊下的是一顆貨真價實的帝王心。

當年若不是先帝將他看得透徹,怎會點名他為帝?可惜看出他真正實力的大臣太少,以至於發生不久之前的奪位之禍……

唉,權力誘人,世俗凡人逃得過的沒幾個。

「我睡多久了?」蘇凊文的問話不像臣子,像朋友。

「十天。」梁琛的回話也不像皇帝、像朋友。

的確,他們本來就先是朋友、再是救命恩人,最後才演變出皇帝臣子的關係。蘇凊文皺眉。怎麼可能睡這麼久?就算傷重,也沒有一路昏睡的道理。

梁琛看出他的心思,好意替他解惑,「是太醫用藥讓你昏睡著,太醫說,多睡覺,傷口會復原得比較快,你可以少吃點苦頭。」

「是這個原因嗎?還是皇上想趁著我昏睡,處理一些棘手事?」

天地間,也只有董亦勳敢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要治他一個大不敬的罪名嗎?唉……怎麼捨得,他是真的很珍惜這個朋友啊。

梁琛挪步到他床邊,坐在床角一側,痞道:「朕在乎你吶,即使真的很想趁你昏睡當頭把事情給處理得一乾二淨,卻還是忍不住想要顧慮你的感受,所以遲遲未動手。」

皇上的話讓他鬆口氣,他露出笑容,添上幾分身為臣子的恭敬。「多謝皇上體恤。」

蘇凊文舉雙手認輸投降。心機謀算他的確不及梁琛,千防萬防,董昱終究走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他以為父親死定了,沒想到在這個當頭,皇上竟會顧慮他的感受。

見他笑,梁琛也松展眉目,隨手抓起墊枕擺在身後,懶懶地朝後頭靠去,笑得滿臉妖孽。「可這份體恤,讓朕心底不舒坦,愛卿可要說說,朕心底這口氣要怎麼宣拽才好?」

覷梁琛一眼,他明白,皇帝的「顧慮」,是為著挾恩求報,既然如此,老父的命握在人家手掌心,他豈能不趕緊巴結上?

「還能怎麼辦,就是繼續替皇上賣老命罷。」他刻意說得幾分無奈。

他的回答逗得梁琛笑容可掬,灼灼目光盯上他的臉。太好了,這傢伙不再說那些退不退隱的鬼話,施恩不求報是傻子的行徑,聰明人要好好利用佈施的每個恩惠,以獲取最大利益。

「你確定不是隨口說說,日後不會翻臉,啥都不做數?」梁琛提提眉頭,斜眼看人。

「君無戲言,難道微臣就是品性低劣,翻臉如翻書,說話如東風吹過不留痕?倘若皇上信臣不過,要不學學民間商人,立個契約來玩玩。」他笑著說上一大串。

第一次得意,他覺得自己的心機贏過梁琛。退隱?他可是商場強人,怎麼可能把自己的才能晾在那裡,那些話不過是欲擒故縱,不過是用來穩住皇上,別對自己的父親下手。

只不過父親……這兩字值得再商榷。

董亦勳的記憶恢復了,駙馬爺蘇擎風才是董亦勳的親爹;而蘇凊文的記憶也恢復了,董昱和他沒有半點關係。

過去他還未恢復前世記憶時做的,就當是替董亦勳償還多年的養育之恩,這回他決定要帶著小喬和幾個孩子離開將軍府,再不容許任何人對他的親人下手。

「行!朕信你一回。」梁琛坐直身子,眼底神采奕奕。那些磕腳石頭全都搬開了,接下來,他要和亦勳連手,一展鴻業。

「微臣還等著與皇上一起著手實現策劃多年的夢想呢。」

夢想……說得好,那個屯田制、賦稅改革、海外貿易……當這些事一件一件完成,他會成為史上最賢明的君主吧。梁琛吸口氣。有些迫不及待了呢。

「趁你精神還好,咱們來談談該怎麼處置董昱,免得你又嫌朕自作主張。」

拉拉枕被,他勉強坐起身,說到底,這一刀也不算白挨。

「六王爺現在怎麼樣了?」他問。

「病了,用藥多日卻遲遲不見好轉。」梁琛隱晦道。

蘇凊文明白,皇上這是要保留六王爺的名聲,悄悄地將他毒殺了。

六王爺梁青雲始終是梁琛心頭的一塊病,只不過當年登基年紀尚稚,不敢大動作除敵,怕壞了自己仁孝之名。

沒想到他的隱忍看在六王爺的眼底,竟成懦弱,多年來,梁青雲在朝堂揚威囂張、結黨成派,他看不起年幼皇帝,想盡胳法拉攏各方大臣,暗地密謀奪朝篡位。

可惜梁青雲敗在傲慢、敗在輕敵,他始終沒有摸清楚梁琛的實力。

梁琛之所以能夠成為皇帝,並不光是靠著先帝一紙遺詔,他擁有更多旁人不知道的實力。

梁琛守成,是為了掩人耳目;他放任朝臣結黨成派,是為區分忠奸,以便暗地培植自己的人。

在梁青雲以為自己累積足夠的實力時,卻不曉得梁琛培植出來的人,足以和那票昏聵老臣抗衡,而他在軍中埋下董亦勳這顆棋子,足以把名震大梁的董昱給壓制下去。

他,並不如梁青雲想像中那般無能。

梁琛鬼面上的無能懦弱將毒蛇引出洞口,在梁青雲張嘴現出獠牙那刻,將他的七丈狠狠捏在手中。

只是可惜了董昱,在戰場上多年賣命,最後竟行差步錯,晚節不保,功名毀於一旦。

過去幾個月,扮演著董亦勳的他忙碌異常,他頻頻來往軍中,策反欲加入叛軍行列的將軍,他有副好口才,言談間煽惑人心,董昱雖有虎符在手,在最關鍵的那刻,十五萬大軍卻沒有發揮作用。

因為董亦勳,一場即將爆發的戰爭消彌於無形。

而以郁以翔為頭組織的密探,將梁青雲的一舉一動監視得密不透風。

舉事那日,幾百名暗衛同時出動,無數柄鋒利的刀子架在叛臣頸上,讓他們出不了府第,只能待在府中暗自心驚。

而在梁琛晚膳中投入毒藥的太監,在向梁青雲發出消息後立刻被逮。

逼宮夜,梁青雲以為自己聲勢浩大,只贏不輸,沒想到進宮的大臣只有寥寥數人,而董昱帶來的軍隊,竟在最後一刻舉刀對向自己。

他這才恍然大悟,自以為完美的設局,到頭來竟是縛住自己的陷阱。

成為王、敗為寇,直到他看見梁琛完好無缺地站在自己面前時,才曉得長久以來,自己都小看了這個佷子。

眼見無法成事,情急之下,梁青雲舉劍刺向梁琛,是隱身在暗處的他跳出來,替皇上擋下這一劍。

這一劍刺進他的腹肋,卻換得董昱一條命,這樣他蘇凊文便算替董亦勳報答養育恩情了吧。

「那些被押在府中的叛臣呢?」

他心知肚明,如果不是因為梁琛想收回董昱手中的十五萬大軍,也可以讓暗衛將董昱留在將軍府中,不摻和此事。

只不過皇帝要兵,而董昱太過固執堅持,以至於讓自己闖入死胡同裡。

「朕網開一面讓他們自動辭官。告老還鄉、落葉歸根,是所有人都想做的。」

梁琛的口氣裡有淡淡憂愁,蘇凊文眉毛一抖,若不是太瞭解皇上的性情,還真要讓他這副表情給唬了去。

「那王丞相、李尚書、吳太傅……他們幾個呢?」

他們是在那夜與梁青雲、董昱一起進宮的老臣,皇上讓他們進宮,就應該沒留下活口的打算。

梁琛瞪他一眼。這傢伙從六王爺到吳太傅,每個都問到了,就是不問董昱,他這是想和自己鬥心機,以便見隙插針,把董昱的罪刑減到最低吧!

真是大奸臣,偏偏他就是喜歡這個奸不溜丟的壞臣子……自作孽呀!

「能怎樣?你以為他們還能活著走出皇宮?」

「所以……」

「他們魚肉百姓、貪污官銀、偷官倉糧米……罪行重大,判了腰斬。至於家人,男子充軍、女子入官妓、小孩為奴。快說吧,你還想知道什麼?」梁琛溫怒。

「皇上讓亦橋到外地當七品縣官,本就有心將他置於險境之外。」他說得很肯定。

「是。」他的確震怒於董昱的背叛,卻也不能否認,董昱之所以背叛,不乏自己的暗中引導與推波助瀾,他的目的只有一個--收回兵權。

如今情勢已照自己所要的方向進行,兵符在手,董昱已不足為懼,放過董氏一族並非難事。

而且董亦勳和董亦橋之間兄弟情深,若是辦了董亦橋,怕是挾恩不成反要挾怨。再說,董亦橋本就是個人材,若不是攤到一個固執父親,早就該受到重用。

「所以皇上想對付的只有我父親。」

「沒錯。」

「皇上打算怎麼做?」

「朕不就是來同你商量的嗎?」

「也讓父親告老還鄉?」他試探問。

「弒君叛國可是大罪,就這麼輕輕放下,朕心頭難平啊。」

「父親已經年邁,沒有兵權,不過就是只已拔掉牙齒的老虎,皇上若是處置過當,怕是會寒了軍中大將的心。」

「弒君叛國這等罪行,怎麼處置,也不會過當。」

「問題是,皇上連六王爺都沒打算安上弒君叛國的罪名,一個老邁將軍難不成還能翻上帝位?」見皇帝不語,他繼續說道:「既是如此,不如就賣董家一個恩惠,微臣保證,會讓人隨侍父親身邊,保證父親再無異心。」

「不成,就這樣放過他,朕心中堵著吶。」梁琛拍兩下自己的胸口。

「皇上想怎麼做?」前輩子,他是談判桌上的高手,碰到梁琛,他的勝算降低兩成。

見他緊張的模樣,梁琛樂了。誰說沒有人能為難董亦勳,他這不就為難上了?「你說,若是朕同這老匹夫談個條件,把他的庶長子過繼給鳳陵公主,你猜,他會不會同意?」

他的話讓蘇凊文心頭一驚。他知道?

一直以來,他都知道?難怪從開始,梁琛待他就情分特殊,沒把他和董昱綁在一起,原來他早就知道董亦勳的生世。

見他像生吞雞蛋似的的表情,梁琛更樂了。

「你也知道朕是皇姑姑一手帶大的,自然特別心疼皇姑姑,她膝下無子,而駙馬爺與皇姑姑鶼鰈情深,怎麼也不肯為子嗣傷了皇姑姑的心。朕心頭深深感念啊,若是怡靖王爺能過繼到駙馬名下,讓兩老年邁時有依靠,得享含始弄孫樂趣,豈不是除了眹的心頭病?愛卿本該為眹分憂,這事兒你怎麼說?」

梁琛的口氣雲淡風輕,但表情卻是萬分篤定。而在震驚過後,蘇凊文明白,這件事早就擱在皇上心裡多時,他定是要利用這次機會辦成的。

也好,這給了董昱一個台階下,也給自己搬出將軍府一個好借口。

「但憑皇上吩咐。」

見他如此「乖巧合作」,皇上豈能不龍心大悅,既然龍心大悅,那些個小眼睛、小骨子的事兒,就讓它過去了吧。

梁琛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賢卿,朕再問你一回,那個鄭允娘真的是與你兩情相悅,她腹中的孩子真是你的種?」

蘇凊文苦笑。頭已經洗一半,他能不認下?「是。」

「你與她,果真是兩情相悅、兩心相歡?」

明知故問!他咬牙,再應上一句,「是。」

「好得很,那朕可就沒做錯事啦。」梁琛拍兩下手,滿臉得意光榮。

一股不祥感覺油然而生,他屏氣凝神問:「請問,皇上做了什麼事?」

「朕賜她為怡靖王側妃。」

梁琛挑挑眉。他還借亦勳的名義賜下不少珍貴物品,讓董肆往將軍府送,不知道耕勤院裡那把火開始延燒了沒?

好期待!許久沒有好戲看了呢。

一聽之下,蘇凊文轉瞬變了臉色,一個心急,他連忙起身。

梁琛見他那副心急火燎的模樣,心道:果然啊,外頭傳得沒錯,怡靖王和王妃情深意切、蜜裡調油,任誰都分不開他們。

「聽說你那位王妃真難得,從頭到尾沒哭沒鬧,連吵都不多吵兩聲,只是命令下人,把自己的箱籠全清理出來,猜猜看,她想做什麼?不會是慷慨大方到想同鄭允娘分享嫁妝吧?」

他受不了了,忍下噬心疼痛,就要翻身下床。

皇上見狀,笑得眉彎眼瞇,兩手壓住他的肩膀說道:「愛卿這是做什麼呢?好好養傷,有什麼事,朕都替你擔著呢,別怕!」

蘇凊文咬牙切齒。他不擔還沒事,就怕他去擔!
作者: pigbaby0426    時間: 2015-2-22 12:12 PM

第十章

該交代的事都交代好了,不是她看重身外物,但這些嫁妝是她日後的安命財,不捨得丟開。於是,她花大把心思將箱籠整理得妥貼穩當,再把銀票貼身收藏。

每到夜裡把銀票拿出來,發覺它們溫熱溫熱的,自己都覺得好笑,可能是人在慌亂時總想抱住一些東西,即便是一把稻草也是好的。

表面上,她依然晨昏定省,雖然不管中饋,但家裡的大小事需要幫手的,她都沒有推辭。

她的生活過得規律,每天領著孩子到鄭允娘屋裡讓他們培養感情,鄭允娘雖然對待孩子不熱絡,卻也溫和有禮,至少孩子不害怕她,也不討厭在她跟前待著。郁以喬傷心,但她不讓人看出傷心。

旁人不知,紫荷卻是明白的,隨侍在她身邊多時,怎分辨不出她心事沉重?她是笑的,但笑容敷衍成分居多,像是演戲似的,卻又演得漫不經心。

她老是在夜空裡尋找北極星,問她為什麼?她說:因為北極星可以為人指點方向。

主子……已經不再是她的方向了嗎?

她像在計劃什麼事似的,又老是恍神;她看起來很忙,卻總是重複做同一件無聊事;她看起來不急,但自己知道,她早已經是無頭蒼蠅,心靈找不到依歸。

少夫人問她,「風箏斷了線會怎樣?」

她回答,「會墜地。」

少夫人搖頭說:「只要風力夠強,它便不會墜地,而是遠離。」

這種充滿傷感的對話,時時出現在她的生活裡,於是紫荷出現不祥預感--主子將要失去少夫人的心了。

鄭允娘在做小衣裳,幾個孩子圍在桌前練字。沒人知道郁以喬在堅持什麼,為什麼非要把五個孩子和她拉在一起,為什麼非要孩子在她跟前練字讀書,而鄭允娘明白,卻不願意說破。

她放下針線,悄悄地看向郁以喬。是的,她存下非分妄想,她希望將錯就錯,董亦勳是個風流良善的男子,或許在皇帝賜親之後,他願意給她一口飯吃,願意成全她和孩子。

她看著郁以喬正拿著書,靠在軟榻上。

她真羨慕她的自信篤定,羨慕她能夠操控自己的命運,更羨慕她的瀟灑自在,若是換了旁的女人,怎能不哭不傷不焦郁。

可是她沒有,自始至終她是一派的雲淡風輕,若不是傳言她與王爺恩愛齊心,她會以為她根本不在意這段婚姻。

事實上,郁以喬並沒有鄭允娘想像中的雲淡風輕,她只是做出決定,決定不委屈自己。

她討厭潑婦、討厭妒婦,更討厭成天到晚心機算盡,只求男人一個無心青睞,所以她不允許自己待在這樣的環境,不允許環境將她改造成自己最討厭的那種女人。

所以,哭可以,在夜裡;傷可以,在別人看不見的角落裡。

哀愁也行,但不管是什麼情緒,她都不允許自己落入下乘,不允許自己爭風吃醋、醜態現盡。

抬頭望向窗外,她看著窗外老樹,想起自己嫁接的桃樹。

那次回娘家,董亦勳牽著她的手在樹下比劃。

他說:「你覺得在這裡架個鞦韆怎樣?」

她沒應,他又繼續道:「大娘說想種一些菜,我們把屋子給拆了,鋪上泥土,把這邊的屋子弄成菜園如何?」

那天下午,他規劃了很多事,也不知是隨口說說,還是認真的,但他眼裡有兩簇火苗在跳躍,望著她的眼神滿是專注。

但她和他不一樣,她分心了。

不管他說什麼,只是笑著、只是點頭,她所有的注意力全在掌心的那抹溫暖,她承認自己有點小罪惡感,但他的掌心讓她想起蘇凊文,她的阿董、她的工作機器人、她的英雄。

她知道這樣不厚道,在丈夫跟前想起別的男人。

她以為自己和阿董有緣有分,以為她的穿越是為了讓他們之間的愛情重生,誰曉得,她會嫁給這樣一個男人,並且欣賞他、愛上他。

她總是自以為是,以為就算奇蹟沒有發生在她和阿董之間,至少她能專心和這個男人白首一生,可是她的「以為」,一次、兩次被推翻,一回、兩回被截斷。

她已經無法判定,什麼事會成真,什麼事會中途改變,只能阿Q地想著,或許人生就是一連串改變的過程。

她多少有些埋怨自己的,雖然董亦勳變節,她也無法對他心存怨懟,是因為生存在古代的關係吧,男人對於女人有更大的支配權,並且,他們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她承認是自己的問題,因為她習慣站在顧客的立場想事情。

「第一次見到王爺那年,我十三歲。」

鄭允娘突如其來一句,拉回她的心神。

轉頭,她望向鄭允娘那張美得讓人無法別開眼的臉龐,她真的很美,美得令人無法對她心生惡念,自己不得不同意,美麗的女人總是容易讓人卸下防備。

「我的帕子被風吹到枝頭上、掛在那裡,上頭繡的戲水鴛鴦在風中飄蕩,我羞紅了臉,卻無法可想。這時王爺來了,輕輕一躍,替我取下繡帕。

「人人都說他風流,說他未成親,家裡的通房丫頭就多到令許多男子臉紅,但我看不見他的風流,只看得見他的溫柔、他的輕聲安慰、他的溫柔體貼。那時他說,如果我爹娘允許,他要娶我為妻。」

很浪漫的公子千金後花園相會,雖然梗有點老,但在這個女孩子單獨出門都是踰矩的古代,能在後花園相會,已經是美到不行的事。

她差一點點就接著問:然後呢?

但郁以喬忍住。這個故事不管怎麼發展,事實已經造就,結論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她有什麼好質疑的?

「可惜我的爹靠錯邊,新帝登基,他入罪下詔,我成為罪臣之女,再匹配不得將軍府的大少爺。我怨恨過命運,遷怒過自己的父親,但再多的埋怨都改變不來事實,我真的沒想過,多年之後我們還會相遇,並且結下這段緣分。」

「所以呢?你打算告訴我什麼?」

郁以喬淡淡一笑。說話的目的是溝通,或者達到某個目的,她不認為這樣的話題能夠增進大小老婆的情誼,所以她這番話定有其他目的。

「我想讓姐姐明白,能夠有目前的境遇允娘已是心滿意足,不會有非分要求,但願姐姐肯給我一個棲身之處。」

「弄錯了,這些話你不該對我說,你應該對王爺說,是他決定你的未來,不是我。」至於她的未來,她習慣自己做決定。

「聽聞王爺與姐姐情深意重,若是姐姐容不下我,我不知該如何自處。」

這是逼著她給承諾?郁以喬理解她的處境堪憐,明白她的身不由己,但不管是「理解」或「明白」,都無法讓她在愛情面前放下身段。

對不起,她辦不到,寧為玉碎、不願瓦全,她與她,注定無法在同一個屋簷下取暖。

倏地起身,她問孩子們,「字寫好了嗎?」

「寫好了!」

董禹襄第一個放下毛筆,她始終覺得五、六歲的孩子拿筆寫字很可憐,不過這個時代的男人就得受這等磨練,她幫不了他們,只好放寬自己的原則。

見大哥寫好,幾個小孩飛快把剩下的空白部分填滿,也跟著放下筆。

董瑀華拉住郁以喬的手說:「娘,我們回去吧,吃過飯、午休後,就做科學實驗。」

「耶!」董禹寬大叫一聲。

整個將軍府除了郁以喬,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什麼叫做科學實驗,但孩子們愛死了科學實驗。

董禹寬握住她另一隻手問:「今天要做什麼實驗?」

「玩翹翹板吧。」

「是前幾天,娘讓下人去做的那個東西嗎?」

「是啊,等你們做過實驗,娘再想法子在院子裡弄一座翹翹板,讓你們有空的時候去玩。」

「太好了!」董禹襄用力拍手。

玩過鐘擺定律後,院子裡多了座鞦韆,這會兒又有新玩意兒,他的眼睛瞬間發出光采。

幾個孩子簇擁著郁以喬離開鄭允娘的房間,走出房門那刻,她回頭,誠摯地說道:「如果你真的期待一個生存空間,或許你該試著對孩子用心,王爺很在乎他們的。」

鄭允娘垂下眼睫。她這是在幫自己?

皇上的耳目眾多,郁以喬的一舉一動盡納入皇上眼中。

皇上知道她沒有吵過鬧過,沒有激昂過,知道她默默地在替自己鋪路,皇上說她是個妙人、是個值得男子付出心思的女子。

所以她是不是該盡早斷了非分妄念,以免希望越大、失落越深?

又或者……再拚搏一回合?

「王爺回來了!」銀喜雀躍地跳到郁以喬面前向她報喜。

她沒抬頭,繼續擺弄下午要教給孩子們的槓桿原理。

她用毛筆在翹翹板兩邊畫上等距,再一個個實驗不同重量的砝碼,砝碼是用瓷土捏的,已經做得夠精巧,但度量衡準確度還不夠,她得重複實驗,好讓孩子在重複操作中慢慢理解重量和力臂的關係。

等這個觀念熟透,再進行下一步--支點,只不過,那個時候她還在將軍府嗎?能為孩子們做的不多,她得加把勁兒。

即便已經做好離開的心理準備,卻還是……那種感覺應該叫做依依不捨吧,真白癡,難不成她已經當幼兒園老師當上癮?還是對一個不專情的男人上癮?

如果是後者,她會鄙視自己。

猛搖頭,她拿起筆在紙上胡亂寫字:給我一個支點,我便能扛起整個地球,給我一把利剪,我便能將紛亂的感情線剪得倒落清楚。

銀喜見她沒反應,向前兩步,繼續在她耳邊說話,「王爺在前頭拜見太夫人,馬上就回到耕勤院。」

「嗯。」

她敷衍應聲,拿著筆繼續勾勾寫寫,寫幾十個阿董、翔、大橋,寫「奇蹟」、寫「可笑」,寫「穿越」,然後在穿越旁邊劃上等號,等號右邊再寫上「白來一遭」。

不對,她並沒有白來一遭,她有三個娘,得到前世很欠缺的母愛,她還有五個孩子,雖然不是出自她的肚皮,但他們愛她一如親母……

在想什麼啊她,女人的人生定義怎會是繫在男人身上?

沒了董亦勳,她的人生不見得就是白耗,說不定離開這裡,她還有機會遇上蘇凊文,說不定她的穿越本就要先走一段冤枉路、了卻些許前世緣牽。

是啊,有那麼多的說不定,她怎能隨口說什麼「白來一遭」?這種話,怎麼對得起那些無條件愛自己、在意自己的人?

她刻意忽略胸口隱隱傳來的疼痛,刻意表現出毫不在意,她已經輸了鄭允娘、輸了愛情,總不能連氣勢都輸去。

所以,不是董亦勳丟掉她,而是她棄他如敝屣,她不心酸、不可憐,也……不難受。

銀喜有點著慌了。少夫人怎麼會是這副模樣?

聽說那邊那位,天也盼、夜也盼,時時派人到前頭探聽王爺回來沒,一知道王爺回來,就匆匆忙忙命人準備起來,紫荷、紅菱不能違背主子的吩咐,只能悄悄地捎來消息,讓這邊也準備準備,也許王爺會先往這邊過來。

「少夫人,要不要備下熱水餐食,聽說王爺看起來有點憔悴。呃,還是少夫人要不要洗梳打扮一番?以免……」

銀喜暗示明顯,要她動作快點,搶得頭籌,別讓那邊勾走董亦勳的魂。

郁以喬失笑。又不是搶頭香,忙什麼呢。她把筆放下,起身道:「吩咐婆子燒水、做碗熱湯麵送到那邊去,再讓金喜進來,替王爺尋些換洗衣物一併送過去。」

「少夫人,您這是……這是要把王爺往那邊推?」

「傻,王爺的心在那邊,就算不推他、他也會過去,我這舉動不過是順水推舟,讓他承我的情,日後好讓我三分。」

郁以喬刻意淡漠,以便說服自己,其實她並沒有那麼在意董亦勳。

見銀喜遲遲不肯動作,她歎口氣、起身,自己往屋裡尋董亦勳的換洗衣物,待得她抱著滿懷衣物走到外頭時,迎面看見董亦勳。

他半倚在門邊,熾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有千言萬語想對她講。

她別開臉,把衣服交到銀喜手中,淡聲道:「送過去那邊吧。」

他一手攬著自己的腰腹,走到她面前,用另一手勾起她的下巴,不允許她別開眼睛。

第三千次確定,確定她是他的小喬,熱情、樂意為別人付出的小喬,而且是決定了一件事,便要持續地、耐心地、不管有沒有回報,都要一路做到底的小喬,一如她曾經為他做的、卻沒送出手的兩千多個便當。

他不是那種會把亂七八糟的理由穿鑿附會,強加在某件事情上頭的人,但接連幾個日夜的思索,他找到自己穿越的重大目的--和小喬完成前世不及圓滿的愛情。

所以縱然相見不相識,他還是娶小喬為妻;所以他遇見大橋、遇見翔,並看重他們如手足,那是因為,即便他忘記自己是蘇凊文,也沒忘記與他們的緣分。

笑容勾起,在知道自己穿越那天,他就想回家、回到她身邊,告訴她:謝天謝地,讓我們又再碰在一起。

即使這種話會讓她一頭霧水,覺得他發神經,但他還是想要連續說幾遍。

好不容易,他終於能夠下床、終於回家,終於終於他又看見小喬那雙讓他倍感熟悉的眼睛……只是,眼睛裡沒有他想要的熱情,只是,冷冷的冰霜在裡頭凝結出霧氣。

她怨他了吧?

他理解,因為鄭允娘。

不過,他也不開心,她甚至連解釋都不聽,就決定將他放棄。

「你不相信我。」句子很短,卻是強而有力的指控。

「不知王爺要妾身相信什麼?」

是相信董肆的親自護送、相信董參的處處周到,還是相信鄭允娘口裡的「想當年初見」?

他知道她有多火大,除了玩笑和外人面前外,她從不喊他王爺的,今天連妾身都說上,所以她的平靜只在表面上,其實,心頭醋海早已波濤洶湧。

這個認知讓他很愉快,彎彎眉毛,心平抑了兩分。只要她在意,他便不憂心。

她回望他,他眼底藏也藏不住的笑意,竟在片刻消彌了她的怒氣。

憑什麼!憑什麼他一個表情,她就改變心境,憑什麼她那麼生氣,可是怒氣卻被他溫和的笑臉秒殺。

捨不得她再生氣,他用最簡短的話,取消誤會成因。「鄭允娘不是我的女人,她肚子裡的孩子不是我的。」

什麼?!怎麼可能?但他的表情不像說謊、他的口氣不像說謊,他的態度更是真誠得無庸說服,便讓人全然信了他的話。

怎麼會是這樣?

她以為他要說:這件事我身不由己;或者說:我與她過去的情分,讓我無法對她的處境視若無睹;再不然就說:我有錯、我認錯,但是我不要你離開我。

她想像許多種句型,卻沒有任何一個,能夠像他說出口的這個,令她震驚。

「什麼意思?」

「鄭允娘,鄭立德的女兒,多年前新皇登基,五王爺聯合亂臣起事,想謀害當今皇上。鄭家二十三名成年男子均被判絞刑,女子及孩童發配邊疆,可是她被人救下,多年來隱身在花街柳巷。

「數個月前,父親進了青樓,結識鄭允娘,他明明知道她是罪臣之後,卻因心喜她的容貌才品,不顧她身份、不顧她是否會給族人帶來災殃,硬是將她納為外室。

「我曾經和你提過,班師回朝後我繳回兵權,是怕樹大招風,也是因為皇上不放心董氏一族,皇上一心想拿回兵權,而父親抵死不肯將兵符繳回,於是皇上暗地集父親的罪證,鄭允娘便是父親『勾結罪臣』的重大罪證。」

「所以你便替父親擔下這個名頭?」

「對。」

「皇上對你還真是特殊,同樣是嫁進將軍府,嫁給父親和兒子,就能分判有罪無罪?」她不信這種說詞。

「因為我是皇上的心腹,在成為他的臣子之前,我先是他的朋友和救命恩人,這是其一。」

「其二呢?」郁以喬追問。

「其二,我不是董昱的親生兒子,我是駙馬爺的兒子。記不記得,我在出門之前曾經告訴過你,等你見過駙馬爺,就告訴你一個秘密?」

他要說的……就是這個秘密?為什麼非要她見過駙馬爺才說?因為他們長得很相似嗎?難怪,難怪婚前鳳陵公主要見她一面,難怪婚後,公主三番兩次遞帖子相邀,卻總是被公公拒絕。

他拉著她的手,到桌邊坐下,像說故事似的,他將夢境中董亦勳的遭遇與他之後恢復記憶的來龍去脈說給她聽。

「我的生母原是駙馬爺蘇擎風的貼身侍婢,十五歲那年,府裡替她開臉成為駙馬爺的通房丫頭,後來皇帝賜婚,駙馬和鳳陵公主情深,他不願意我的生母傷了公主的心,便打算在成親之前,將她送出府。

「一次父親到駙馬爺府裡作客,卻看上我生母,便向駙馬要回我生母,當時我生母腹中已經有我,只是尚未自知。

「父親很寵愛我生母,不久她生下我,當時父親在軍營裡,我們母子倆的性命便掌控在林氏手裡,林氏將我生母毀容、斷指、刺目……我生母明白,只有她死,我才能活……我在五年前的元宵節知道了這個秘密,快馬狂奔想到公主府找到玉嬤嬤,澄清自己的生世……」

「你策馬在街上狂奔,沒想到幾支暗箭射來,馬失蹄、你墜馬。」

多年疑問答案解開,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大冷的天,他連大裘披風都沒穿就出門。為什麼他非得策馬狂奔,趕得這樣急切。

「你怎麼知道?」

「當時我就在你身邊,有個大夫替你把脈,他說你死了,死者為大,我拿出帕子,要將你的臉蓋起來,沒想到你突然張開眼睛看我,用力握住我的手腕。」她還記得,當時他深邃的眸子,彷彿要看穿她靈魂,那個眼神,教人震撼。

「原來我那麼早就認識你了?」他們之間,果然是前世緣、今生定。

郁以喬一笑,續問:「你不是因為馬受驚嚇而墜馬的,有人朝你的馬放暗箭,那些箭穿過馬腿骨頭,還有一支箭射進馬頸,力道很大,可見得射箭之人的武功高強,你和誰結下仇?你有沒有查過那些暗箭是誰射的?」

「我醒來之後喪失記憶,怎會去查這種事,但父親查了,不過最後不了了之,可是,他打殺了林氏身邊的老嬤嬤。」

所以是林氏做的好事?為了董亦橋也為了將軍府的顏面,此事不能揭發,只能讓他吞下暗虧。

「是不是因為老嬤嬤的死,激怒了她,才有後來那些妻妾殞命事件?」家庭原是帶給人們溫暖的地方,卻沒想到替他帶來的全是傷害。

他苦笑。「不是,是因為我身上流的不是董氏的血,父親可以容許我這個意外存在,可以容許我替家族爭光采、爭爵位,以便傳給後世,但不能容許我的孩子錯亂董家的血脈。於是,他縱容不知情的林氏下手。

「在父親眼中,那些女人必須死,而禹襄、禹寬……他們也得死,只不過,她們的死鬧出的動靜太大,幾個孩子才能保存至今。」

她握了握他的手,無聲安慰。

蘇凊文轉開話題,那是董亦勳的悲劇,他不願意多提。

「想不想知道,這些天我去了哪裡?」

「你可以告訴我嗎?」

「當然可以,你是我的妻子,我不會隱瞞你任何事。」

於是他將六王爺叛變、父親加入的事說了一遍,他也提到前些日子策馬在各個軍營間,說服將軍們不要受自己的父親蠱惑,背叛朝廷的信任。

說到緊張處,郁以喬皺起眉目,紅絲泛進眼白,霧氣濡濕雙眼。難怪他的手老是壓在腹間,難怪他神色憔悴、週身帶著淡淡的藥草味,原來是受傷了。

「既然受傷,為什麼不留在宮裡,讓太醫好生照料?」

「皇上一下子讓董肆往鄭允娘那邊送奇珍異寶,一下子假傳我的意思,讓紫荷、紅菱去伺候她,一下子又讓她當側妃,你表面上不吵不鬧,卻已經把箱籠全部整理好,我要是再不回來,恐怕等著我的就是人去樓空了。」

「那些……全是皇上的意思?」

「不然呢,我會笨到給自己挖坑跳?父親的姨娘怎麼比得上自己的結髮妻,要傷心,也是鄭允娘去傷,怎麼可以讓我的妻子受傷。」

「你不是皇上的朋友加救命恩人嗎?他為什麼要害你?」

「他在生氣、他睚皆必報。」

「氣什麼?」

「兩件事,第一:我勉強皇上除去父親的叛逆罪行,保全了父親的面子,讓他自動引退朝堂。第二:我聯合皇太后,替他挑到一門好媳婦。」

前面那件,已經讓皇上很不爽,但他肚子上的傷,逼得他不得不擠出幾滴良心,好讓他全了孝悌之心。而後面那件,則是讓皇上不爽至極。

「既然如此,他該感恩戴德,而不是想壞人夫妻情吧。」

「問題是,那門好親事不是他想要的。」

「皇上喜歡的另有其人?」

「沒錯。」

「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小喬,皇上和我們不一樣,他有他的責任和擔當,陳皇后的娘家可以帶給皇上最大的益處,皇上接下來要推展的朝政,需要陳家的大力支持才能辦得到。我向你保證,陳皇后絕對不是個苛刻的女子,她絕對會全力輔佐皇上。日後有機會我帶你進宮,你再好好評斷陳皇后這個人。」

郁以喬點頭,誤會解除,心中豁然開朗,她不知道該怎麼描述心情,看著他、盯著他,沉沉的心裡有無數的情緒在裡頭翻滾。

蘇凊文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他要消化的事比她更多。

握住她,把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口。他一直不曉得,為什麼胸口處老是涼涼的、空空的,直到她的手掌心貼合了,他才明白,過去幾日,自己丟失的是什麼。

差一點點,他就失去她了嗎?

「小喬。」他喊她,她沒應。

「小喬。」他再喊她,這次她應了,輕輕一聲「哎」,她聽見他的溫情。

「小喬。」他又喊,在前一世,在她死去的那幾年裡,他總在入睡之前喊幾遍她的名字,好像喊著喊著,她就不曾離開過自己。

「怎樣?」她笑著應了。

「小喬、小喬、小喬。」他繼續喊、不停地喊。他終於又把她喊回自己身邊。「你到底做什麼?」她笑得更厲害了。

他還沒夠,再喊,「小喬、郁喬,郁喬、小喬,小喬、郁喬、郁喬、小喬。」

像是某種儀式,也像某種咒語,他重複念著、喊著,然後笑容漸漸擴大。

她誇張的笑容收斂,因為他喊的是郁喬,而不是郁以喬,是俏皮喊法?眼珠子溜過一圈,她說:「你再沒事亂喊,我不應你了。」

他笑彎眉毛。她不喊王爺、不說妾身,是對等的你、我,所以,雨過天青、事過境遷!

他圈上她的腰,在她耳畔低聲問:「熱水和衣服,可以不必送到那邊了吧?」

她赧紅雙頰,說:「你愛在哪邊就在哪邊。」

「那可不行,非禮父親的女人是亂|倫。」

「什麼父親的女人,人家十三歲就看上你了。」

「真的假的?我不認識她的!」他態度鄭重起來。

「你幫人家把繡了雙飛鴛鴦的帕子從枝頭取下來,又說,若是父母親應允,便要上門求親。」

「有嗎?我怎麼不記得這回事,不會是皇上編出來的劇情吧?」他認真尋所有有關董亦勳的夢境,連續翻過幾翻,都翻不出這個場景。

「你確定?」

他高舉五指發誓,臉上表情鄭重,無絲毫玩笑成分。

郁以喬笑開,懸了多日的心終算落地。他,終究沒有辜負她的愛情。

他看著她,一眨也不眨,看得她臉頰微微泛紅,別開眼。她也是會害羞的。

「好吧,信你一回,我去把箱籠裡的東西放回原位……」

蘇凊文拉住她的手,說:「那倒不必,我們很快就要搬家了。」

「搬家?」

他們要被勞改、下放、發配邊疆?因為即便皇上再看重他,叛國都是不能輕饒的罪刑?因為他,皇上動不了叛變的董昱,只好動兒子?不會吧……

她受驚嚇的表情很誇張,蘇凊文一眼猜出她在想什麼。

「放心,不是你想的那回事,皇上和父親談條件,如果他同意讓我過繼到駙馬和公主名下,就把叛亂罪一筆勾銷,反正我又不是他的親生兒子,過繼也不過就是各歸各位。父親同意了,所以今日父親和我一起返回將軍府。」

直到現在,太夫人還不曉得過去近一個月,兒子入了大牢,而長孫躺在宮中養傷,皇上在這關頭周全了父親的顏面。

父親再固執,也當知道羞愧,自古至今,叛國弒君都是誅九族的大罪,是因為這個他恨過、怨過的兒子,他才保住光采,也保住一條命。

而皇上輕輕放下,除不願朝堂再受震盪之外,也是在為日後的新政鋪路。

「你也同意了?」

「這是最好的做法,我離開,林氏就不必成天到晚擔心我會搶走亦橋的財產。父親不必看著我和駙馬爺越來越相似的臉,日日揪心。而駙馬爺膝下無子,一直是公主最大的心病,這樣做,處處都周全。」他一把將她拉進懷裡,柔聲問:「你喜歡鳳陵公主這個婆婆嗎?」

郁以喬失笑。再怎樣,鳳陵公主都比林氏好上幾千倍。她笑著說:「反正不管你去哪裡,我終是要跟著的。」

「嗯。」他貼著她的臉,軟聲道:「小喬,我想你了。」

他的掌心輕輕撫上她的臉,顧不得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他……想得心急……

「王爺、少夫人,熱湯麵來了。」不會看眼色的銀喜端著面急急進屋。

郁以喬一個心急,慌張推開他,坐正身子。

她這一推、推到他的傷口處,痛得他齜牙咧嘴,他深吸氣吞下怒火,隱忍說道:「你!去把紫荷和紅菱換回來!」

銀喜僵在門口,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

郁以喬搗著嘴笑道:「快把湯麵放下,再去讓金喜備熱水,然後去那邊說一聲,王爺讓紫荷、紅菱過來服侍。」

「知道了。」銀喜吶吶應道,轉身出門。

好事被打斷,又得重來,蘇凊文有點哀怨。算了,先吃飽再說,過去幾天他寢食不安,天天擔心小喬跑掉,現在心放下,就覺得餓壞了。

郁以喬起身,打算把面端到他面前,他則動手玩著她給孩子做的翹翹板,視線落在那迭白紙上,當「槓桿原理」四個字跳進眼中時,他猛地一驚,把整迭紙抓到眼前細讀。

給我一個支點,我便能扛起整個地球,給我一把利剪,我便能將紛亂的感情剪得利落清楚。

阿董、翔、大橋、奇蹟、穿越……

他像被雷打過似的,視線定定鎖在郁以喬身上。

他不知道這種行為叫試探還是瘋狂,沒有經過理智分析,話就這樣奔出嘴角。

「郁喬,你死後三年,阿嬤走了,她死得很安詳,聽養老院的護士小姐說,上午她還唱著「安平追想曲」,睡午覺後,她再也沒有清醒。

「我和翔、大橋將她葬在你的墳墓邊,遺照是從我們的那張團體照擷取下來的,她穿著大橋縫製的紅色旗袍……」

郁以喬也呆了,捧著麵碗的雙手在發抖,無數的鏡頭自腦海飛掠過,抖個不停的嘴唇好半天才發出四個字,「你是阿董?」

喧鬧聲、嘻笑聲,從牆裡傳到牆外。

這三間連在一起、新蓋成的屋宅,曾經是蘇凊文送給郁以喬的秘密驚喜,是他和周易傳關在書房裡密謀好幾回的成品。

這三棟宅子住了好幾家人,最左邊是公主府,住著鳳陵公主和駙馬爺蘇擎風,中間是怡靖王府,由更姓改名的怡靖王--蘇凊文領著妻子和五個小孩住在裡面,最右邊住的是三對夫妻,以及他們的義子義女。

周易傳和秦宛音領養董參、董肆,如今他們改名為周商,周易,住在春風苑裡;大何和楊素心領養改名為何晉、何元的董壹、董貳住在夏陽苑中,而柳盼采和小何喜歡女兒,他們領養了紫荷和紅菱,一起住在秋雨苑。

他們把老家那棵嫁接成功的桃樹移植過來,樹長得很好,季節一到,果子便結滿枝頭。

有周易傳和周商、周易的幫忙,再加上恢復前世記憶的蘇凊文,他們的鋪子光是京城裡,就開了將近五十個,莊園、田畝更是買過一座又一座,當初的拮據已經不復見,日子順心順意。

蘇凊文的官越做越大,如今已官拜丞相,是皇帝倚重的左右手。有他這個「哥哥」以及「妹婿」的幫襯,董亦橋和郁以翔的官路也走得一帆風順。

董老將軍再沒什麼可以抱怨的,他安安適適過著退休生活,鄭允娘在去年替他生下一個兒子,取名亦飛。

孩子長得白白胖胖,聰明又可愛,這對母子的存在,礙了林氏的眼,她幾番鬧騰,卻把丈夫的心越鬧越遠。

她想繼續這樣下去可不成,於是故技重施,想坑害鄭允娘母子,但鄭允娘可不是普通女子,她聰慧、有心計,再加上妓院裡的幾年磨練,林氏哪裡是她的對手?要知道天底下最奸險、最骯髒的地方就是後宮和妓院,想眶害從那裡出來的人?談何容易。

林氏奸計被董老將軍發覺,這回他再不姑息,把林氏送到鄉下宗祠靜修養病,這下子,鄭允娘在的一天,她就不可能回得了京城。

事過境遷,鄭允娘向郁以喬實招,她的確在十三歲時遇見董亦勳,董亦勳也說過要托媒為聘,所以在皇上封她為側妃那天,她動了心思,想著也許將錯就錯,只要在董亦勳身邊待得夠久,或許她會重新擄獲他的心。

郁以喬會不會為此事計較?

當然不會,因為那個看上鄭允娘的男人是董亦勳,不是蘇凊文,她的阿董愛了她兩個生世,虔心向奇蹟精靈求得奇蹟,才能讓他們在這個世界重遇,這樣堅貞的愛情,如果她再有絲毫懷疑,那麼她就太對他不起。

沒了林氏,莊氏鬧騰有限,再加上有鄭允娘壓著,將軍府平靜許多。

董亦橋雖然不滿意這個妻子,卻看在小孩面子上,日子順順當當地過下去,茹燕為他生下一個女兒,如今子女雙全,他的人生也成就起一個好字。

他經常約郁以翔往怡靖王府跑,而不管是秦宛音三人或郁以喬,都不吝於熱情相待,於是這裡成了他們的歡樂窩。

這天,天氣晴朗,微風徐徐吹拂。

駙馬爺蘇擎風同周易傳下棋,小何和郁以翔、董亦橋、蘇凊文聚在石桌邊討論朝堂大事,幾個小孩或是拉著大何、何晉學武,或是和董伍嬉鬧,或是圍在鳳陵公主、秦宛音三人身邊說說笑笑,院子裡,處處充滿笑聲。

郁以喬拿著本書,懶懶地躺在董亦橋替她張羅來的竹椅上,身旁紫荷、紅菱輕輕打著扇子。

「少夫人,吃點東西吧。」

「再吃下去,就變成豬了。」

她摸摸自己的圓肚子。早跟阿董說過,孩子已經那麼多了,幹嘛再生,嫌家裡糧米太多嗎?可他堅持再生個孩子。他說禹襄幾個都是「董亦勳」的孩子,她得生一個「蘇凊文」的孩子。

她很不以為然,覺得這是他為熱衷播種找出來的借口。

「懷身子的婦人都是這樣的,要多吃點,孩子才會長得好。」

「就怕孩子沒長肉,肉全長到我身上。」

「擔心什麼,再胖我都不嫌。」蘇凊文走過來,彎腰抱起她回到屋裡,臨行,丟下一句欲蓋彌彰的話。「少夫人累了,我送她回房。」

見那模樣,紫荷和紅菱哪有不懂的,紅了臉,紅菱硬著脖子說:「大夫說,少夫人快要足月,萬事……還是小心一點。」

紅菱的話讓郁以喬一路從腳底紅到頭頂心,她掐蘇凊文一把,「都是你,她們都知道你要做什麼。」

「我有要做什麼嗎?」他故作無辜。

「沒有嗎?那張色臉全寫得明明白白。」

「真的,全寫明白?」他加快腳步回到屋子裡,輕輕把她放在床上,脫掉鞋子,也跟著上床,指指自己的臉問:「那……它有沒有寫,我想要……」

話沒問完,他已經封上她的嘴,輾轉吸吮她的甜美。

他的吻一路往下滑,來到她的胸前,因為懷孕,那裡變得更豐滿圓潤,一沾上,便停不下來。

她被吻得氣息不穩,還記著說:「不要,很胖很醜。」

「胖一點好看,我喜歡你現在的模樣。」

他一吻再吻,吻到自己氣息不順,吻到某些東西呼之欲出,但是……在最後關頭他控制住自己。

因為大夫的話言猶在耳,他不會放縱慾望,陷小喬於危險中,這裡沒有婦產科,沒有手術台,也沒有名醫可以挑,女人生一回孩子、進一次鬼門關。

「現在這麼說,若是哪天來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看你嫌不嫌棄我。」

郁以喬攏起衣服,擠擠鼻子、噘噘嘴。真不喜歡這個萬惡時代,什麼一壺配多杯,若是壺身小、茶水少,看怎麼把每個杯子給添滿,累都累死你。

蘇凊文將她抱到膝間,摟著她的腰說:「我哪敢?我親爹只娶一個,你三個爹也只娶一個,我若是敢破例,肯定會被踢出去。何況……這裡。」

他拉起她的手,貼在自己胸口,說:「這裡住著一個二十一世紀的男性,他明白一夫一妻和忠誠,對婚姻有多大的重要性。」

他說著說著,笑了。就算那個二十一世紀男性不在,他也沒想過娶很多女人,不只因為他對眾星拱月不感興趣,更因為太多的例子教會他,多妻多妾並非多福氣,董昱是一例,郁瀚達又是一例,與其在女人身上貪婪,不如在事業成就上貪心。

郁以喬賴進他懷裡,撒嬌道:「阿董,我喜歡這裡,真的很喜歡。」

「即使這裡交通不便、信息不發達?」他試問。

「嗯。」

「即使這裡男尊女卑,女子的社會地位低下?」

「嗯。這裡的東西很少,沒有便利商店、沒有電子產品,夏天沒冷氣、冬天沒有熱呼呼的關東煮,無聊了,也沒有韓劇和《總裁的女人》可以殺時間,但是……」

「但是什麼?」

「但是這裡有很多的親情,有你,還有我們前世無法圓滿的愛情。」

蘇凊文笑瞇雙眼,把她壓進自己胸口。他向上蒼發誓,他願用性命、用自己的一切,來守護懷中這個女人……

屋樑上,一個叫做「奇蹟」的精靈懶懶地靠坐著,她搖晃兩隻腳,一邊看著保護級劇情、一面嗑瓜子,她身邊坐著一個眉清目秀的男生,有點無聊地摳著自己的指甲。

「你不會是想讓我穿越到這裡,當那個沒出世的小孩子吧?」

她搖頭,說:「如果那個女人知道,我讓你這種不男不女的傢伙投胎到她肚子裡,她會憎恨奇蹟。」

「什麼不男不女的傢伙,說話客氣點,我只是比較陰柔,比較花美男。」男子不服氣地覷她一眼。

「你敢說,你喜歡的不是男人?」

他倒抽氣,握緊拳頭,朝她怒吼,「我不是Gay,我不是同性戀,我只是比較中性的男人!」

「男人?」她嫌惡地上下瞄他幾眼。「行了,跟我走吧。」

「走去哪裡?」

「給你個更好的身份。」

「什麼身份?」

「太子怎樣?陳皇后肚子裡那個馬上要探出頭了。」

「太子?我才不要,那種動不動就要喝毒藥、射毒箭的行業,不幹!」

「這樣啊……好吧,那就剩下郁以喬肚子裡這個可以挑嘍,其實我也覺得這個比較適合你。」

「為什麼?」

「因為她是女的啊。冒著被郁以喬埋怨的險,我拼了!」

女的?他的自尊心又被狠狠踐踏。

「不不不不不……我還是當太子好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來接他歸往西方極樂世界的怎麼不是佛祖啊?為什麼要派這個尖酸惡毒的鬼精靈來整他?

「確定?」

「確定!」

「不後悔?」

「不後悔!」

誰說他不後悔,他早就後悔一千次了,他不應該去學飆車的,他是花美男啊,又不是熱血青年,阿爸阿母,對不起啦……

「那好,記住嘍,郁以喬肚子裡面的那個是你以後的老婆,記得對人家好一點。」

「指腹為婚哦?那如果她長得很醜,我不是虧了。」

「嫁給Gay?我想她虧得比較多。」

她拍拍身上的瓜子殼,轉身飄出窗欞,男子趕緊起身,跟在她後頭飄出去,他一面飄,一面朝著她的背影大叫,「我、不、是、Gay--」

回答他的只有風聲,和他未來妻舅們的笑喊聲……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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