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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深碧色 -【嫁給奸臣沖喜後】《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8:35 AM     標題: 深碧色 -【嫁給奸臣沖喜後】《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1-5-3 08:40 PM 編輯

【書名】:嫁給奸臣沖喜後

【作者】:深碧色

【內容簡介】:

  傅瑤要嫁的是個性情陰鷙的病秧子,喜怒無常,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

  賜婚旨意下來後,不少人幸災樂禍,等著看這京中頗負盛名的人間富貴花落入奸臣之手,被肆意摧折。

  母親長姐暗自垂淚,寬慰她暫且忍耐,等到謝遲去後,想如何便如何。

  傅瑤嘴角微翹,低眉順眼地應了聲,好。

  大婚那日,謝遲興致闌珊地掀開大紅的蓋頭,原本以為會看到張愁雲慘淡的臉,結果卻對上一雙滿是笑意的杏眼。

  鳳冠霞帔的新嫁娘一點也不怕他,抬起柔弱無骨的手,輕輕地扯了扯他的衣袖,軟聲道:「夫君。」

  *

  眾人道謝遲心狠手辣,把持朝局,有不臣之心,

  彷彿都忘了他曾經是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原本前途無限,只是盡毀在了一樁冤案中。造化弄人,兜兜轉轉才有今日。

  但傅瑤記得。

  當初在長安街上,她一眼見著那打馬而過的錦衣少年郎,便喜歡得很,再也忘不了了。

  哪怕千夫所指,在她心裡,謝遲始終是那個眉眼帶笑意氣風發的小公子。

  一句話簡介:論如何攻略偏執陰郁權臣

  立意:純粹的愛情可以治癒過往的傷痛,讓彼此都變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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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9:15 AM

第一章

  冬去春來,湖邊的垂柳已抽出嫩芽,只是春寒依舊料峭,適逢落雨,涼意便愈發地重了。

  「姑娘慢些,」銀朱抱著披風急急忙忙地追了出來,將傅瑤攔在了廊下,替她理了衣裳鬢髮,溫聲勸道,「京中不比江南,行事還是要穩重些才好。」

  傅瑤指尖繞著披風的繫帶,笑道:「知道啦。」

  她答應得倒是爽快,可看那輕快的腳步,著實不像將這話放在心上的樣子,衣袂飛揚,好似振翅欲飛的蝶一般。銀朱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即跟了上去。

  月底是太后四十大壽。

  昨日宮中傳了旨意,說是北境捷報頻傳,太后甚是欣慰,又嫌宮中冷清,便想要趁此機會請諸位閨秀到宮中小住幾日,熱熱鬧鬧地過個壽辰。

  懿旨一下,名冊上的人家誰也不敢怠慢,都趕忙籌備起來。

  傅瑤從江南迴京城沒兩日,知道的人算不上多,可名字卻赫然在列,傅家也只好連夜收拾了衣裳釵環等物,送她進宮去。

  馬車早已備好,行禮也收拾妥當,傅夫人挽著傅瑤的手將她送上馬車,殷切叮囑道:「在宮中這幾日要恪守規矩,多看少說,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說完,又向銀朱吩咐道,「照看好姑娘。」

  馬車離了傅府,往皇城而去。細雨連綿,長街之上並沒多少行人,商販們大半也都未曾出攤,一路行來格外安靜。

  依著昨日的旨意,眾人需得在望仙門聚齊,巳時一道往太后宮中去。

  諸位閨秀聚在一處,再加上各自的侍女,可謂是熱鬧得很,衣香鬢影,簡直讓人看花了眼。

  馬車在望仙門前停下,銀朱扶著傅瑤下了車,原本三三兩兩聚在一處閒談的閨秀們不約而同地看了過來。

  傅瑤是京中出了名的美人,身形窈窕,容色照人,淡妝濃抹總相宜。旁人有豔羨的有含酸的,但任是誰都說不出什麼不好來。

  她今日穿了一襲天青色的襦裙,雪膚烏髮,唇若含丹,眼眸清澈如水,透著股渾然天成的無邪。杏眼一彎,目光專注地看過來時,便叫人覺著如沐春風。

  乍見到她時,眾人神色各異,但很快就端出了客套的笑意,紛紛見禮寒暄。

  同為官宦人家的女眷,以往的各式宴席之上沒少見,眼前這些環肥燕瘦的閨秀皆是熟人,傅瑤含笑一一問候過去。

  「總算是將你給盼回來了。江南就真那麼好?你這一去都一年有餘了。」

  雖許久未見,但一聽這熟悉的聲音,傅瑤臉上的笑意霎時真誠了不少,回頭笑道:「我帶了不少南邊的東西回來,等趕明兒清點妥當,就讓人給你送過去。」

  「你信中說近日回京,我原本還想著尋個機會約你出去閒逛,不妨在這裡遇著,倒是省了一番功夫。」姜從寧拉過她的手上下打量著,笑道,「江南水土果然養人,出落得比先前更好看了些。我聽你講話,彷彿都帶了些南邊的音兒,軟綿綿的……」

  傅家與姜家是世交,兩人自小相識,是關係極好的手帕交,闊別許久,自是有許多話說。直到巳時,太后宮中的嬤嬤露了面,方才止住話頭,隨著眾人一道往宮中去了。

  細雨漸停,侍女們紛紛將傘收了起來。

  傅瑤放慢步子,與姜從寧一道落在了後邊,正欲開口,卻不知前面發生了什麼,所有人都停住了腳步,紛紛側身見禮。

  姜從寧的身量高些,一眼見著了那人,隨即像是灼了眼似的收回目光,低聲提醒道:「是太傅。」

  傅瑤早已隨著眾人屈膝見禮,聽了這句後,眼睫一顫,紅唇也不自覺地抿了起來。

  是謝遲。

  雖經年未見,可傅瑤仍舊清楚地記著他的模樣,閉上眼也能將輪廓描摹出來。他天生一副好相貌,如畫中的仙人一般,是能擔得起「郎豔獨絕,世無其二」這句稱贊的人。

  傅瑤尚年少時,曾見過他蟾宮折桂後,從長安街上打馬而過的模樣,風流肆意得很。

  引路的那姑姑恭恭敬敬地向謝遲回稟道:「奴婢奉命引各家閨秀入宮,為太后娘娘祝壽。」

  謝遲只淡淡地「嗯」了聲,並沒多言。

  那聲極輕,但落在傅瑤耳中,卻顯得格外清楚,隨著腳步聲漸近,她的心跳都快了不少。眾人噤若寒蟬,循規蹈矩地垂眼看著地面,她心中明白自己也應當如此,但卻不由自主地抬眼看了過去。

  與當年相比,謝遲顯得單薄了些,蒼白如紙,壓根沒什麼血色,目光格外凌厲,那雙鳳眼看過來時簡直讓人心悸。

  邊境的風沙將這個溫潤如玉的公子磨成了出鞘的利劍,縱然不動聲色,也依舊透著危險。

  姜從寧悄悄地扯了扯傅瑤的衣袖,她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垂下眼睫,只見著那墨色的大氅上銀線繡成的仙鶴與雲紋一閃而過,腳步聲也遠去了。

  眾人如釋重負,長出了一口氣,繼續隨著引路姑姑往前走,傅瑤卻回頭看了眼謝遲的背影。

  姜從寧低咳了聲,壓低了聲音問道:「你哪來這麼大的膽子?」

  「我還想問,」傅瑤輕聲道,「你怎麼就嚇成這樣?」

  姜從寧匪夷所思地看著她:「如今這京城,怕是尋不著幾個不怕他的人了吧?」

  當初燕雲兵禍,十六州盡數落入北狄之手,京中亦是亂成一團。先帝駕崩,慶王矯詔廢太子,兄弟鬩牆兵刃相向。謝遲從西境帶著裴老將軍的令牌來,領兵入城,以雷霆手段清洗了慶王一黨,扶持年僅十三的六皇子登基,穩固朝局。

  那時候,京中說是血流成河也不為過,滿是血腥氣,百姓皆是閉門不敢出。

  新皇登基後,以謝遲為帝師,封太傅。

  適逢多事之秋,朝局風雨飄搖,太子與慶王黨兩敗俱傷,謝遲借機排除異己,一併清算了其黨羽,牢牢地掌控了朝堂大權。

  到如今,政權與兵權握在他手中,年輕的新帝倒好似傀儡一般。

  謝遲做到如此地步,眾人明面上雖不敢多言,可背地裡卻沒少詬病,再加上他這個人性情陰鷙,喜怒無常,就更沒什麼好名聲了。

  傅瑤多少知道他的事跡,只是當初新帝登基半年後,她就陪著祖母回江南去探親,再沒問過京城的事,沒想到這一年多竟有愈演愈烈的架勢。

  「你看。」姜從寧揚了揚下巴,示意她看前邊的那人。

  傅瑤定睛看去,只見前面那位御史中丞曹家的姑娘垂著的手竟在微微顫抖,倒像是受了莫大的驚嚇一樣。她不解地看向姜從寧,仍舊沒能明白。

  「前幾日,曹公子犯到了那位手裡,」姜從寧湊到了傅瑤耳旁,用僅兩人能聽清的聲音道,「抬回府中的時候,一雙腿已經廢了,命都險些沒保住。」

  許是離得太近的緣故,她說話時的熱氣掃在耳側,傅瑤渾身一顫,一時間竟沒能說出話來。

  「他這個人,難以捉摸得很,可不會因著你出身好或是生得好就網開一面,」姜從寧想到她方才的反應,苦口婆心勸道,「今後還是有多遠離多遠為好。」

  傅瑤知她這是一番好意,輕聲道:「我記下了。」

  新帝年輕,後宮空置,這一路過來,偌大宮廷空蕩蕩的,便顯得格外冷清。及至到了長樂宮,太后已經在等著了,等眾人行了大禮之後隨即令人賜座。

  「這宮中,已經許久未曾這麼熱鬧過了。」太后的目光從屋中這些美人們臉上掃過,玩笑道,「你們一來,連天都放晴了,可見是個好兆頭。」

  太后並不似預想中的那般嚴厲,神情語氣堪稱和善至極,倒像是相熟的長輩一樣。這屋中十餘人,有大著膽子回太后話,順著奉承的,但大半都是規規矩矩地端坐在那裡。

  傅瑤心中記著來時母親的叮囑,只聽,並不曾多言。可太后卻點了她的名字,問道:「你祖母身體可還康健?」

  傅瑤溫聲道:「祖母一切都好,有勞太后娘娘掛念了。」

  她原以為太后不過是隨口一提,卻沒想到,太后竟又問起了在江南時的事情,像是對此頗感興趣似的。

  殿中一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她身上,傅瑤心中暗自吃了一驚,掩在袖下的手微微攥緊,含笑一一答了。

  太后微微頷首,復又問起了旁人,片刻後吩咐道:「你們今日剛入宮,就先去安置吧。在宮中這幾日,缺了什麼想要什麼只管開口就是,想去御花園逛也可以,不必拘謹。」

  眾人紛紛應承下來,隨著管事姑姑往各自的住處去。

  到了暫居的春和宮後,傅瑤才得以長出了一口氣。她心中滿是疑慮,正想著尋個機會問問姜從寧,卻聽見身後有人開口道:「傅姑娘回來的可真是時候。」

  傅瑤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好,很少同人起爭執,但她並不傻,如今一聽這話音,便知道這位八成沒什麼好意。她回過頭去,平靜地問道:「此話何解?」

  「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呢?你回江南一年有餘,恰趕在太后壽辰前回京……」孫思思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冷笑了聲,「來得可真是及時呢。」

  她這話裡的陰陽怪氣已經不加掩飾,任是傻子也能聽出來了。

  傅瑤只覺著莫名其妙,雖說她與孫思思的關係的確算不上有多好,但也不至於到平白無故就要爭吵的地步。

  姜從寧知道傅瑤不擅與人爭吵,便上前一步笑道:「孫姑娘何必非要以己度人呢?再者,阿瑤會進宮來那也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又豈是我等能置喙的?」

  孫思思還欲再辯,一旁的好友扯了扯她的衣袖,將人給勸走了。

  四人同住一宮,孫思思佔去了正殿,傅瑤與姜從寧便往偏殿去。她二人的侍女自去安置帶來的衣裳等物,傅瑤將屋中伺候的宮女給遣了出去,總算得了機會能問出心中的疑惑:「孫思思方才那話是什麼意思?我何時得罪了她不成?」

  「你果然不知情。」姜從寧對傅瑤甚是瞭解,也不同她兜圈子打啞謎,直截了當道,「太后此次特地傳我們進宮,八成是想要籌謀立后選妃事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9:21 AM

第二章

  傅家對兒郎要求嚴苛,可對於女兒卻要寬縱許多。

  是以傅瑤自小到大,幾乎沒受過什麼拘束,也不需要想太多,大都是怎麼高興怎麼來。

  與旁的閨秀相比,她缺了那麼點「心眼」,直到如今姜從寧挑明之後,方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孫思思是覺著,她特地從江南趕回來,是為了爭搶這入宮的機會。

  「可皇上不是才……十五嗎?」傅瑤頓了頓,「比我還要小一歲呢。」

  不單單是她,今日到宮中來的一眾閨秀,年紀大半都是要比新帝長些的。

  「若是尋常人家,自是不必急著議親,可這到底是皇家。」姜從寧無奈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聽人說,當初皇上十三登基時,太后便有意讓娘家侄女入宮為后,只是被太傅藉故壓下罷了。」

  如今這位皇上,生母不過是掖庭宮女,生下他沒多久後便過世了,先帝也並未將這個兒子放在眼裡。直到燕雲兵禍後,謝遲與太后推他登上了皇位,眾人方才想起來還有這麼一位。

  京城動亂那半年,傅瑤在家中為祖母侍疾,誰也不會同她講這些,後來回江南後就更是對此一無所知。姜從寧對上她那清澈懵懂的眼神,便忍不住多說了幾句:「秦雙儀一個侯府嫡女,若非是為了后位,又豈會到如今十八尚未婚配?」

  傅瑤托著腮,感慨道:「竟是這樣。」

  她向來不喜拘束,對入宮更是半點興趣都沒有,若早知回來會攤上這麼一件事情,倒不如在江南多留些時日。

  傅家祖籍江南,長姐嫁的是餘杭縣令,先前她隨著祖母回鄉去探親,住了一年有餘。江南水鄉的風景很好,日子過得閒適自在,若非是爹娘隔三差五地催,傅瑤是不願回來的。

  「方才太后對你另眼相待,多問了幾句,」姜從寧提醒道,「孫思思八成是因著這個緣故,忍不住酸了兩句。」

  傅瑤怔了怔,沉默下來。

  她倒是不在乎孫思思那些人是如何想的,但卻在乎太后是否真有那個意思,更在意自己爹娘是如何打算的?來時母親說讓她不要掐尖露頭,如今想來應當是不願她入宮的……

  「我知道以你的性情,必然是不願入宮的。只是你如今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可有什麼打算?」姜從寧打趣道,「在江南這麼久,可曾遇著心儀之人?」

  傅瑤回過神來,暫且將心中的顧慮放在一旁,笑著搖了搖頭。

  在江南這一年多,倒也的確有人想要同她議親,只不過都被長姐給直接攔下了,唯一一個問到她面前的是郡守家的公子。那位岑公子相貌才學都很好,論及家世也算是門當戶對,傅瑤看出來長姐有意撮合這門親事,自己也曾猶豫過,但最終卻還是沒應。

  她心中始終惦念著少時在長安街上的驚鴻一面,再看旁人便總覺得差點意思,就算明知是不可即的妄念,也未曾奢望過什麼,卻仍就沒辦法忘懷。

  傅瑤是不喜拘束,姜從寧則是家中另有打算,皆不想入宮,故而用過午膳之後便湊在一處閒聊,講著分別這一年多來的趣事,並未打算去太后那邊湊趣。

  眼見著同宮殿那兩位出了門,姜從寧搖頭道:「秦雙儀的后位十拿九穩,以她那恃強的性子,又有太后撐腰,一同入宮的誰能討了好去?若要我說,合該有多遠躲多遠才好。」

  傅瑤從盤中拿了個青果慢悠悠地啃著,點頭道:「是啊。」

  秦雙儀是侯府嫡女,生得花容月貌,家中自小嬌生慣養,出了門眾人也都是眾星拱月似的捧著,便難免盛氣凌人。傅瑤性子軟好說話,與大多數人都能聊得起來,但對這位卻是敬而遠之。

  「你不在京中興許不知道,秦雙儀如今是愈發地……」姜從寧頓了頓,又道,「其實若不是謝姑娘年紀的確大了些,哪裡輪得到她?」

  傅瑤愣了愣,意識到她口中這位「謝姑娘」指的是謝朝雲。

  謝朝雲是謝遲的嫡妹,當年謝家出事後,謝遲被發配邊關,她則被罰入掖庭為婢。一直到謝遲回京掌權之後,方才脫了奴籍離了宮。

  「謝姑娘可曾婚配?」傅瑤遲疑道。

  「不曾呢,」姜從寧低聲道,「太傅位高權重,這兩年來倒也有人想要求娶她,好借機攀親,但卻都被她回絕了。」

  謝朝雲在宮中蹉跎數年,如今已經二十有餘,早就過了適婚的年紀。

  「早前也曾有人揣測,說是謝太傅想要讓她入宮,好借此……」

  「怎會?」傅瑤下意識反駁了句,連聲音都不自覺地抬高了些。她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不大自在地咳了聲,垂下眼睫看著手中的果子,小聲道,「他如今可只有這麼一個血親了,應當不會將親妹妹當做爭權奪利的工具。」

  「這可說不準,你總是將人想得太好了些。」姜從寧笑了聲,「不過如今看來,他應當是沒這個打算,畢竟謝姑娘與皇上的年紀的確差得多了些。」

  傅瑤聽出來,她這是覺著謝遲是因自家妹妹年紀太大著實不合適,方才作罷,若不然八成要送謝朝雲入宮。

  不止姜從寧,應當大多數人都是這麼想的。

  若真如此行事,謝朝雲生下皇子後,便能徹底穩固謝家地位。這樣劃算的「生意」,怎麼看都像是謝遲這個一手遮天的權臣做得出來的事情。

  傅瑤下意識地想要反駁,但好在還是理智佔了上風,抿了抿唇,並未多言。

  畢竟她是沒有立場說這些的。

  倒是姜從寧看出她的不對勁來,疑惑道:「怎麼了?」

  「沒什麼。」傅瑤露出個笑容來,若無其事地岔開了話題,轉而又講起了自己在江南時的趣事。

  雖說太后先前發了話,讓眾人不必拘謹,想到御花園逛也都可以,但也沒幾個人當真敢這麼做。午後,不是去長樂宮陪太后閒聊湊趣,就是老老實實地待在各自的住處,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興許是這些日子舟車勞頓未能好好歇息的緣故,也興許是話說得太多的緣故,傅瑤到了晚間只覺著嗓子隱隱作痛,雖已經喝了不少水,聲音卻也開始有些啞。

  姜從寧看出她的不適來,遲疑道:「可要讓人請太醫來看看?」

  傅瑤連忙擺了擺手,小聲說:「不妨事,明日興許就好了。」

  宮中多有不便,更何況這次進宮這麼多些人盯著,若真是請了太醫來,回頭還不知要傳成什麼樣子。她寧願自己忍一忍,也不想勞師動眾。

  姜從寧心中明白她的顧慮,也沒多勸,只是叮囑道:「早些歇息吧。晚間風大,記得關緊門窗,仔細著涼。」

  銀朱服侍著她早早歇下。可驟然換了個全然陌生的地方,傅瑤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著,只能盯著床帳上墜著的流蘇發愣,一直到天際泛白,才總算是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夜間輾轉反側的時候,傅瑤便覺著情況不妙,第二日一大早被銀朱給叫醒的時候,只覺著嗓子疼得厲害,腦子更是昏昏沉沉的。

  若是在家中,她八成就倒頭繼續睡了,可如今這是在宮中,只能強撐著起身梳洗。

  傅瑤原想著,等到用過早飯之後再回來眯一會兒,卻不料才放下湯匙,長樂宮那邊便有人傳了話來,說是太后娘娘請諸位閨秀到她那裡去看畫。

  傅瑤扶了扶額,心下嘆了口氣,但隨即起身笑道:「走吧。」

  她的嗓子已經啞了,說話時便格外簡短些,姜從寧知道她不舒服,一路上也未曾多言。

  及至到了長樂宮,只見眾人齊齊地等候在院中,鴉雀無聲,看著那神情模樣,倒像是如臨大敵似的。

  傅瑤正疑惑著,便見著正殿出來個少年。

  他的身量與容貌都未長開,便顯得格外蒼白瘦弱,乍一看,像是都撐不起身上那華麗繁復的衣袍。

  眼見著週遭的閨秀們嘩啦啦地跪了一地,傅瑤下意識地跟著跪了下去,隨即明白過來,眼前這位就是大周如今的皇上。

  此時的長樂宮可謂是美人如雲,霓裳錦繡的裙擺鋪開來,如同春日嬌豔的鮮花,就連傅瑤方才進門時都不由得贊嘆了句養眼。

  可這少年卻壓根一眼都沒看,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就好像她們這些人壓根不存在似的。

  傅瑤想起昨日與姜從寧閒聊之時聽來的話——

  此次立后選妃,雖說是為了皇上,可他實際上是半點都插不上手的,最終結果全然是由太后與謝遲來決定。

  雖說坐在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可天下皆知他是個沒任何實權的傀儡,還夾在太后與謝遲中間被來回拉扯,想必是極不痛快的。

  謝遲……傅瑤一想起他來,心中便難免橫生波瀾。

  如今大多數人都覺得,謝遲是個弄權的奸佞,一手遮天惡跡斑斑,私下提及之時沒幾句好話。

  種種事跡彷彿都印證了這一點,但傅瑤心中卻還是沒辦法全然相信,更沒法像旁人那樣去指摘他。

  「想什麼呢?」姜從寧見傅瑤發愣,扯了扯她的衣袖,小聲道,「太后娘娘還等著呢,走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9:31 AM

第三章

  進了正殿後,傅瑤便發現太后不似昨日那麼「和藹可親」,臉上的笑意淡淡的,說話間也似是沒什麼興致,只讓人將早就備好的那幾幅畫作拿出來給她們品鑑。

  加之方才皇上那顯而易見的不悅,實在讓人不由得疑心,這兩位是不是起了什麼爭執?

  這想法稍縱即逝,傅瑤也並沒打算深究,她的心神在看到那幾幅畫時,被盡數佔滿了,顧不得去想什麼籌謀算計。

  琴棋書畫中,傅瑤最擅長的就是丹青。

  她少時憊懶貪玩,學什麼都不上心,不過是跟著家中請來的夫子混日子,直到當年在長安街上驚鴻一瞥見著謝遲之後,方才正經拿起了畫筆。

  她在這一道上也算是有些天資,到如今,筆下的畫作也能算是一流了。

  太后大方得很,令人拿出來的都是宮中珍藏的傳世名畫。傅瑤先前只見過臨摹之作,如今驟然見著真跡,呼吸都不由得放輕了些,心神盡數放在那些畫上,連嗓子的不適都暫時給拋卻了。

  旁人看了這畫後,有稱贊其精妙的,也有謝太后恩典讓自己得以開眼的,更有拐彎抹角奉承誇贊皇家的。傅垂眸看著那畫,暗自在心中描摹著。

  太后不動聲色地看著眾人的反應,慢悠悠地開口道:「今日春光大好,你們也不要拘在屋中,到御花園去看看吧。哀家已經著人備下筆墨紙硯,你們隨意畫個畫或是題個詩,權當是給哀家的壽禮了。拔得頭籌者,可以從這些名作中挑一幅帶回去家去。」

  眾人微怔之後,連忙應承了下來,隨後結伴往御花園去了。

  對於這些個世家閨秀而言,書畫興許算不上一流,但都是自小就隨著家中夫子學的,搪塞過去總是不難。姜從寧的書畫都算不上多好,故而對那獎賞壓根沒抱希望,只小聲同傅瑤道:「你想要那些畫嗎?」

  傅瑤先是點了點頭,隨後又無奈地搖了搖頭。

  方才看的那些畫中,有一幅《布雲施雨圖》是她極喜歡的,先前千方百計地搜羅了前人臨摹的畫作,如今見著這真跡,可謂是心潮澎湃。

  若是旁的時候,她必定是要爭一爭的,可偏偏這次非比尋常,不好掐尖露頭。

  傅瑤的糾結猶豫都寫在臉上了,姜從寧一看便知,遲疑片刻後勸道:「若依我看,你還是避一避吧……若真是搶了秦雙儀的風頭,怕是要遭她記恨的。」

  「是了。」傅瑤嘆了口氣。

  她無精打采地隨著姜從寧一道逛著,再沒初時那興沖沖的架勢,看起來病懨懨的。

  「秦雙儀已經動筆了。你說,她會不會一早就知道此事?」姜從寧遠遠地瞥了眼那涼亭,忽而笑道,「倒是把徐芊給忘了,旁人畏懼秦雙儀,可她卻是沒什麼顧忌。今日究竟誰贏,可還說不定呢。」

  怕傅瑤不明白,姜從寧又解釋道:「這徐家是太傅一脈,原本就與秦家不對付,徐芊平日裡沒少同秦雙儀起爭執,也不差這麼一件事了。更何況她也沒必要討好太后,若真想入宮,不過就是太傅一句話的事情罷了。」

  傅瑤理清楚這其中的干係後,嘆道:「可真是復雜啊。」

  如今正是初春,生機盎然,雖說仍舊透著些涼意,但御花園中已是處處新綠,令人心曠神怡。傅瑤並沒急著動筆,她四下閒逛著,及至覷著時辰不早,方才繞回涼亭那邊去鋪陳紙墨作畫。

  秦雙儀的畫已經繪成,是幅精緻的牡丹圖,雍容華貴之感撲面而來。桌案旁聚了三四人在稱贊那畫,誇得天花亂墜,秦雙儀也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

  姜從寧對此見怪不怪,她將擬好的詩工工整整地抄錄好之後,便到傅瑤身邊看她的畫。

  傅瑤動筆晚,週遭半數人都已經完成,她仍舊不見著急。

  她畫得極快,落筆之後幾乎沒有停滯,像是壓根不需要斟酌琢磨似的,一氣呵成地畫完了整幅畫。

  「看來你去江南這一年多,畫技並沒有荒廢。」姜從寧感慨道。

  傅瑤正欲說話,遠遠地看見太后往這邊來,除了隨侍的宮女內侍,身邊還跟了位窈窕的美人,不由得一愣。

  姜從寧也注意到這一行人,驚訝道:「謝姑娘怎麼也來了?」

  傅瑤早年曾見過謝朝雲,只是如今數年已過,謝朝雲與先前看起來大不相同,所以她方才並沒能認出來,只是莫名覺著熟悉。

  及至近了,能看真切相貌後,傅瑤隨即看出了她與謝遲眉眼間那幾分相仿來,心中隨之生出些好感。

  「都畫完、寫完了嗎?」太后打眼一掃,又偏過頭去同謝朝雲道,「你來當個見證,看看她們誰的最好。」

  謝朝雲卻並沒應,只抿唇笑道:「這既是給您的壽禮,自然該由您來評判。諸位閨秀皆是蘭心蕙質,未必真能分出個高下來。歸根結底,哪個能入您的眼、討您喜歡,那就是最好的了。」

  這話說得很漂亮,不動聲色地回絕了太后的要求,卻並不會讓人覺著冒犯。

  傅瑤抬眼看了過去,心中很是復雜。

  她依稀記得,這位謝姑娘當年原本是有些內向的性子,與如今這舌燦蓮花的模樣相去甚遠。應當是在宮中那幾年,將她硬生生地磨成了如今的性子,就好比西境的風沙將謝遲磨得好似變了個人一樣……

  「你這嘴還是那麼甜。」太后笑了聲,扶著宮女在涼亭之中坐定了,令人將閨秀們的畫作、詩作呈上來一一過目。

  傅瑤百無聊賴地看著衣裳上的繡紋,目光時不時地往謝朝雲那裡瞥,她自覺做得並不算明顯,可再次抬眼看去的時候,卻恰好對上了謝朝雲那滿是笑意的眼神。

  偷看被人抓了個正著,傅瑤臉頰霎時就紅了,欲蓋彌彰地偏過頭去,看天看地。

  謝朝雲輕笑了聲,復又陪著太后繼續看。

  內侍恭恭敬敬地呈上:「這最後一幅,是傅姑娘的畫。」

  畫紙上繪的是太液池旁抽芽的細柳以及旁邊的一簇野花,樹上站了幾隻梳理羽毛小雀,樹下則躺了一隻慵懶的胖貓,似是在曬太陽一般,看起來怡然自得。

  「你覺著如何?」太后問道。

  謝朝雲垂眸看著,含笑點評道:「畫工尚可,但及不上雙儀與芊芊。不過其中意趣不錯,看得我都想回家去,曬太陽睡上一覺了。」

  她雖說著這畫畫工不及秦雙儀與徐芊,但明眼人都能聽出來,這話中的稱許之意。

  「不錯,」太后點了點頭,令人將今日的畫作詩作妥善收起,向傅瑤道,「你喜歡哪幅畫?哀家讓人給你送去。」

  眾人都愣住了,唯獨謝朝雲笑而不語。

  傅瑤萬萬沒想到竟會是這麼個結果,怔了怔後,連忙謝恩。

  她雖不明白謝朝雲為什麼要幫自己,可是太后已經發了話,總沒有收回的道理,她也不敢隨意推拒,只能報出了那副《布雲施雨圖》。

  「哀家倦了,要回宮歇息去了。你們不必來陪,大可結伴逛逛這御花園。」太后扶著侍女站起身來,又向謝朝雲道,「皇上那裡……」

  謝朝雲行了一禮,輕聲道:「朝雲明白。」

  直到太后離開,傅瑤還有些發懵。她想要問一問謝朝雲為何幫自己,可還沒來得及開口,謝朝雲便快步往別處去了,倒像是有什麼急事一樣。

  「阿寧,這究竟是……」傅瑤這話還未說完,便見著秦雙儀冷笑了聲,拂袖離去了。

  姜從寧也沒能弄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但見傅瑤六神無主,便溫聲笑道:「管她呢?橫豎那畫你拿到了,她不高興也是她的事情。走,咱們好好逛逛園子去,方才總想著要擬詩,我都沒能好好看看。」

  傅瑤倒並非是怕得罪秦雙儀,只是實在想不明白,太后與謝朝雲為何對她青眼有加?是巧合,還是有旁的緣由?

  這件事纏繞在心頭,讓她憑空生出些不安來。

  因著這件事情,傅瑤一直心不在焉的,及至被姜從寧扯了袖子之後,方才回過神來。

  傅瑤隨著她示意的方向看了過去,只見那水榭旁,竟聚了好些個人,隱約還有哭聲傳來。細看之後,發現是三位此次進宮來的閨秀,與她們的侍女。

  閨秀們此次奉太后召進宮,宮人們對她們皆是恭恭敬敬的,連太后都反復說「不必拘謹」,是誰會讓她們受這樣的委屈?

  傅瑤大吃一驚,小聲道:「是皇上嗎?」

  姜從寧搖了搖頭:「應當不是。」

  眾所周知,他們這位皇上待宮人都寬厚得很,又豈會在大庭廣眾拂貴女們的臉面?

  「那會是誰?」傅瑤難以置信地看向她,隨後自己想明白過來,顫聲道,「是……謝遲?」

  「八九不離十。」姜從寧打心眼裡是想要避著的,可偏偏那其中有一位正在抹眼淚的同她家沾親帶故,也是自小就認識的交情。她猶豫片刻後,同傅瑤道,「我過去看看,你先回去。」

  傅瑤卻並不肯走,拽著姜從寧的衣袖道:「我同你一起去。」

  兩人到了水榭前,姜從寧先是替她那蔣表妹抹了眼淚,耐著性子柔聲問詢,總算是問明白了來龍去脈。

  原來她們是言語間起了爭執,說話時的聲音大了些,吵到了在其中休息的謝遲。

  謝遲令人來傳了話,說是「這宮中雖的確如太后所說,是冷清了些,但也不必這麼熱鬧」,而後便要她們三人離宮。

  她三人原本並不知水榭中有人,得了謝遲這句之後,嚇得魂都沒了。畢竟若真是這麼被趕出宮去,傳揚開來,只怕名聲都要毀了,連帶著家中都要被帶累。

  蔣表妹哭得哽咽,先前嘲諷過傅瑤的孫思思也是臉色煞白,若不是侍女撐著,怕是立時就要倒下去了。

  「表姐你幫幫我,」蔣表妹緊緊地攥著姜從寧的手,「若是這麼回家,爹娘一定會打死我的……」

  興許是怕再擾到謝遲,她說話聲音很小,連哭都是咬著帕子,不敢放聲。

  傅瑤將此看在眼中,忍不住看向那水榭。

  她想知道謝遲此時在做什麼,是高枕而眠,還是冷眼旁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9:39 AM

第四章

  姜從寧是一早就知道事情不妙,但聽完來龍去脈後,仍舊呼吸一滯。

  犯在謝遲手中,的確是沒有道理可講的,可如今這懲罰未免太重了些。

  於嬌生慣養的世家閨秀而言,名聲有暇遭人非議,是會帶累整個家族的。孫思思她們很清楚這一點,所以誰也不肯就這麼離宮,只能在水榭外候著,寄希望於謝遲能夠回心轉意,高抬貴手。

  「表姐,」蔣巧似是哭過了頭,連話都說得不大順暢了,哽咽道,「這可怎麼辦啊……」

  姜從寧心煩意亂,一時也想不出什麼好主意來,反復掂量著。傅瑤就更不擅長應對這種局面了,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揉搓著自己的衣袖。

  這邊正僵持著,水榭那邊總算有了動靜——

  謝遲出來了。

  昨日進宮時,傅瑤只是匆匆一瞥,如今倒算是徹底看真切了他的模樣,一時間只覺著既熟悉又陌生。

  雖仍舊是可入畫的好相貌,但謝遲早年眉眼間的意氣風發與若有似無的笑意已經消失不見,只剩讓人退避三舍的凌厲。

  他眉頭微蹙,似是不大高興,便顯得格外陰郁些,讓人望而生畏。

  姜從寧原本在心中擬了些求情的說辭,如今對上他這目光後,便半句都說不出了。

  蔣巧等人已經見了他後,立時跪下求情。

  其實依著她們的出身,是不該跪謝遲的,可如今情急之下,想著求謝遲網開一面,便顧不得旁的了。

  謝遲見著這情形,眉頭皺得愈緊。

  傅瑤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留神看著,眼見著事態不妙,心中一動,連忙在謝遲開口之前屈膝行了一禮,輕聲道:「幾位姐妹一時情急,方才失禮,還望太傅見諒。」

  姜從寧隨即也反應過來,將蔣巧給拉了起來,低聲道:「別急昏了頭!」

  哪怕人人都知道謝遲一手遮天,也依舊不宜宣之於口,遑論像如今這般壞了規矩禮節。只有輕狂短視的人才會因為旁人的卑躬屈膝而洋洋得意,可謝遲並不是那種人。

  謝遲那刻薄的話都到了舌尖,可卻沒能說出口,意味不明地笑了聲。

  他是何等聰明的人,自然能看出來這姑娘是有意為這三人解圍,所以搶先拿話來堵他。到如今,敢在他面前耍小聰明的人寥寥無幾,這拙劣的話術,在他看來著實是有些可笑了。

  直到這時,謝遲才算是正眼看向了傅瑤。

  她今日穿了一襲淺粉色的襦裙,嫩綠色的繫帶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纖腰,低眉垂眼,看起來一副極乖巧的模樣。

  從謝遲這個角度,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見著如雲的鬢髮,緊緊抿著的紅唇,以及那白皙如瓷的肌膚。

  再有就是,耳上那琉璃桃花的墜子,隨著她的呼吸起伏輕輕晃動著,將心中的不安暴露得一覽無餘。

  四下一片寂靜,就連蔣巧都止住了哭聲,紅著眼圈看向傅瑤。

  風和日麗,微風輕拂,傅瑤卻在謝遲目光的注視下出了一層薄汗,愈發地手足無措起來,不知道究竟該不該說下去。

  「怎麼,你是想要為她們求情?」謝遲懶得同小姑娘兜圈子,直截了當道,「就不怕把自己也牽連進去?」

  傅瑤聽出他話中的威脅,但掂量再三,還是硬著頭皮道:「她們若是做錯了事情,的確該罰,只是如今這懲罰未免太重了些……罪罰相等,才能讓人心悅誠服呀……」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已經聽不大清,顯然是自己心中也沒底氣。及至終於說完後,飛快地抬頭看了眼,似是想要看一看他的反應。

  謝遲這才看清楚她的相貌。

  饒是見多識廣,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姑娘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尤其是那雙清澈的杏眼,所有的情緒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裡面,壓根不用費神細究,一望便知。

  這世間大半男子,只被她這樣可憐巴巴地看上一眼,怕是就要心軟的。

  「我並不用人心悅誠服,」謝遲並不是憐香惜玉的人,只短暫地怔了一瞬,隨後毫不留情道,「你若是覺著不捨,就陪著她們一道出宮好了。」

  傅瑤:「……」

  她仰頭看向謝遲,眼中滿是難過,還摻雜著些許委屈。

  謝遲原以為她會如同旁人一般害怕畏懼,卻沒想到竟是這麼個反應,眉尖微挑。

  「怎麼都聚在這裡?好熱鬧。」謝朝雲的出現打破了僵局,旁人對謝遲避如蛇蠍,可她卻並沒任何顧忌,輕快地笑了聲,「傅姑娘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不成?」

  謝家兄妹二人相貌相仿,可性情卻截然相反,見著謝朝雲後,姜從寧便知道這事有救了,不由得鬆了口氣。

  「阿雲,」謝遲瞥了她一眼,語氣稍稍放緩了些,「你怎麼來了?」

  謝朝雲避而不答,反問道:「皇上可在這裡?」

  謝遲微微頷首,又問道:「太后讓你來的?」

  兄妹兩人如同打啞謎似的,傅瑤聽得雲裡霧裡,但卻敏銳地留意到,在謝遲點頭之後,孫思思的身形晃了晃,臉色愈發地白了。

  「我雖不知這究竟是怎麼了,」謝朝雲指了指狼狽不堪的三人,笑道,「但煩請兄長看在我的面子上,饒過這一次吧。畢竟趕明兒我還想向傅姑娘討幾幅墨寶,兄長就當是讓我做個順水推舟的人情可好?」

  謝朝雲在宮中這麼好幾年,早就練就了審時度勢察顏觀色的能耐,如今也不需問來龍去脈,便看出了哪些是闖禍的人,哪些是求情的人。

  她開了這個口,謝遲總不至於為了這麼件小事駁她的面子,留一句「隨你」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孫思思腿一軟,若不是侍女眼急手快,怕是就倒了。

  蔣巧劫後餘生似的抹著淚,隨後拉著姜從寧,忙不迭地離開了此地。姜從寧知她六神無主,便與傅瑤說了句,陪著她先回去了。

  傅瑤眼應了聲,又看了眼謝遲遠去的背影,這才回過頭來,向謝朝雲道謝。

  她與謝朝雲素無交情,也不明白對方為何要幫自己,但在方才這件事上,卻是萬分感激解圍的。

  「不必如此客氣,」謝朝雲摸了摸她的鬢發,笑道,「改日將你的畫送兩幅過來就好,我很喜歡。」

  傅瑤有些受寵若驚,隨即應了下來:「一定。」

  「我聽著你的嗓子不大好,若是不舒服,就請太醫來看看吧。」謝朝雲又摸了摸她的額頭,皺眉道,「怎麼還像是有些發熱?這可拖不得。」

  傅瑤自己向來心大,直到被謝朝雲點出之後,方覺出些不對來。

  謝朝雲將她這反應看在眼中,無奈地嘆道:「怎麼這麼不上心?這身體若是壞了,耗費再多也未必能補得回來。」說完,她向水榭隨侍的宮人招了招手,吩咐道,「去太醫院,找個當值的太醫到謝姑娘的住處去一趟。」

  傅瑤還沒反應過來,便見著那宮人恭恭敬敬地應了下來,隨即小跑著去辦了,她只好又正兒八經地向謝朝雲道了聲謝,又道:「趕明兒我讓人多送幾幅畫到你家去。」

  謝朝雲掩唇笑了起來,正欲說話,水榭中卻突然傳來聲響,像是瓷器破碎的聲音。

  傅瑤一驚,這才想起那位皇上還在其中,遲疑道:「這……」

  「無妨。」謝朝雲臉色冷淡了些,隨後又笑道,「想來皇上心情不佳,我還是不在這時去礙眼了。走吧,我先送你回去。」

  先前聽著謝家兄妹打啞謎的時候,傅瑤便覺著奇怪,如今見著她這態度,就更覺蹊蹺了。只是她與謝朝雲著實算不上熟悉,只能壓下心中的疑慮。

  在回去的路上,傅瑤斟酌著問道:「謝姐姐,你為何對我這麼好?」

  「我曾有過一個妹妹,」謝朝雲抬手攏了攏鬢髮,溫聲道,「你同她有些像,也很討人喜歡。」

  傅瑤怔了下,無聲地嘆了口氣。

  她知道謝朝雲口中的那個妹妹。當年謝家出事後,謝父入獄,原就體弱多病的謝母悲傷過度,撒手人寰。謝家小妹高熱不退,沒能及時請大夫來診治,熬了兩日最後還是沒了……

  難怪謝朝雲會對她這小病如此上心。

  她沉默下來,謝朝雲若無其事地岔開了話,好奇道:「說起來,你方才是怎麼敢向他求情的?就真不怕被牽連?」

  若是旁人問及,傅瑤興許會隨意尋個藉口搪塞過去,可謝朝雲待她這般好,她便不好隨意敷衍旁人的真心。略一猶豫後,傅瑤如實道:「我想著,他應當不會那麼不講道理。」

  謝朝雲驚訝地看向她,很是意外道:「旁人可都是說他喜怒無常,辦事全由著心情的。」

  「旁人說的也未必對呀。」傅瑤頓了頓,又小心翼翼地問道,「那謝姐姐你覺著,他是怎樣的人?」

  「這可不好說。旁人將他想得太壞了些,你呢……」謝朝雲含笑道,「又將他想得太好了些。」沒等傅瑤開口,她又狀似不經意地玩笑道,「我去時,看著你那泫然欲泣的模樣,還以為你是被他給嚇到了。」

  傅瑤連忙否認:「不是的。」

  她並非被嚇到了,只是覺著難過——

  在傾慕謝遲的這些年中,她曾反復設想過,自己頭一回同謝遲講話會是在怎樣的情形下?然而少女窮盡所想,也沒料到會是今日這種場合,鬧得不歡而散。

  謝朝雲若有所思地看著傅瑤,並沒再追問,但心中卻已經大致有數,垂眸笑了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9:44 AM

第五章

  傅瑤被謝朝雲親自送回了春和殿,原本想要留她喝杯茶,可卻被婉拒了。

  「你身體不適,我還是不打擾了。」謝朝雲掐算著太醫院的距離,同傅瑤道,「再過會兒,應當就會有太醫過來為你診治,你服藥之後只管歇息就是,不必在意旁的。」

  她是個極會拿捏分寸的人,說話辦事皆是恰到好處,讓人不自覺地就會心生好感。傅瑤心中一暖,點點頭應了下來。

  謝朝雲露出個溫柔的笑來,看了眼日頭,便離開了。

  此時已經臨近晌午,這麼一番折騰下來,傅瑤只覺著飢腸轆轆。可偏偏因著嗓子不舒服,吞嚥對她來說是件很折磨的事情,只能先捧著茶水小口地喝著。

  太醫同姜從寧是前後腳到的,傅瑤端坐在那裡,由著太醫為自己診脈。姜從寧進門見著太醫後,先是一愣,隨即想明白這應當是謝朝雲的手筆。

  「不算什麼嚴重的病症,姑娘不必擔憂,服幾帖藥就好了。」太醫收起脈枕,目光落在地面上,「只是這幾日需得忌口,吃的要清淡些,最好是白粥。」

  外間已經擺好了午膳,香氣撲鼻,傅瑤暗自饞了好一會兒,聽了太醫這句後,白嫩的小臉霎時就垮了。

  姜從寧看在眼中,忍笑道:「有勞了,我會看著她的。」

  說著,讓侍女送太醫出門,隨之去太醫院取藥。

  傅瑤自小就嗜酸嗜甜,還喜辣,如今對著這滿桌豐盛的飯菜,能下筷的卻只有那麼兩三樣,著實是欲哭無淚。

  「你先忍兩日吧,」姜從寧讓人將那清炒菜心換到了傅瑤面前,安慰道,「等到病好之後,我請你到明月樓吃飯。」

  明月樓是長安城有名的酒樓,其中的酒菜都是一絕,比之宮中御廚也不遜色。傅瑤很喜歡那邊的幾道招牌菜,但這在江南這一年多,卻是再沒能去過了。

  如今聽她提起明月樓,傅瑤只覺著更餓了,艱難地嚥了口水,咬著筷子道:「說好了。」

  姜從寧好笑地點了點頭,轉而問道:「這太醫應當是謝姑娘讓人請來的吧?雖說她待人處事向來周到細致得很,可像如今這般待你,也實在算得上是十分上心了。」

  「是她。」提及謝朝雲來,傅瑤臉上便多了些笑意,撐著腮感慨道,「我都有些受寵若驚了……」

  傅瑤雖知道,謝朝雲是因著那早逝的妹妹所以對她格外好些,但仍舊未能坦然適應。畢竟這只是她們頭一次見面,而謝朝雲對她又實在太好了,就像是她在南邊的那位親姐姐一樣。

  傅瑤挑了根青菜慢慢地嚼著,將今日之事想了一遍,同姜從寧道:「說起來,那些宮人倒是很聽謝姐姐的話。」

  這是她當時便覺著奇怪的點,那宮人聽了謝朝雲的吩咐後,壓根沒猶豫便去了,像是對此習以為常一樣。

  同樣奇怪的還有謝朝雲對皇上的態度。

  她這樣滴水不漏的人,在太后面前遊刃有餘,在旁人面前溫柔可親,可對待皇上時的態度卻稱得上是任性妄為了。

  「你莫不是忘了?她先前可是在宮中多年的。」姜從寧提起此事來,語氣中不自覺地帶上些贊嘆,「聽人說,她起初是被罰入掖庭,做些最低賤的力氣活。後來卻是一點點地往上走,幾年間在尚宮局站穩了腳。這些宮人大半都是知道她的,再加上她姓謝,自是言聽計從。

  傅瑤兀自出神,姜從寧又感慨道:「謝家人都是有本事的……」

  當年謝家出事,一夕之間跌入泥中,任人踐踏。

  溫柔端莊的世家閨秀成了掖庭之中最低賤的奴僕,芝蘭玉樹般的公子成了發配邊關的小卒,那時人人都以為謝家徹底垮了。可不過幾年間,謝朝雲成了尚宮局的掌事,謝遲則回到長安,在亂局之中成了權傾朝野的重臣。

  哪怕是同謝家不對付的人,也沒法否認他兄妹二人的心機和手段。

  姜從寧畏懼謝遲,但與謝朝雲打了幾次交道之後,卻是真心實意地欽佩她待人接物的能耐。

  這倒是解釋了傅瑤的一點疑惑,但另一點卻仍舊是說不通。

  她直覺著此事非同尋常,猶豫再三後,最終還是決定將與皇上有關的給瞞了下來,並不曾同姜從寧提起。

  不情不願地用完午膳後,傅瑤忍著睏意同姜從寧下了局棋,等到侍女將熬好的藥送來後,她捏著鼻子喝了下來,而後便回臥房歇息去了。

  她昨夜未能歇好,今晨是勉強爬起來了,一番折騰後心緒大起大落,著實是疲倦極了,躺下沒多久便睡了過去。

  午後的日光透過窗子,灑在床帳上,暖洋洋的。傅瑤翻了個身子,眉頭舒展開來,唇角微翹,像是做了個美夢。

  是她這些年來最常做的夢。

  傅瑤恍惚回到了弘安二十三年。那時她年紀尚小,隨著備嫁的長姐到首飾樓去挑釵環。長姐在那裡精挑細選,她卻是百無聊賴,聽著外邊熱鬧得很,便推開窗子往外看了眼。

  長安街上車水馬龍,傅瑤一眼就見著了那個打馬而過的錦衣少年郎,傻傻地愣在了那裡。

  那意氣風發的少年就像是畫中出來的一樣,眉眼帶笑,衣袂飛揚,週遭的人都成了黯然失色的陪襯。

  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一旁有人感慨道,「這位啊,就是咱們大周最年輕的今科狀元郎,真真是風華無雙……」

  這情形在傅瑤夢中出現過許多次,她從來都是那個靜靜旁觀的人,看著謝遲逐漸遠去。

  可這次卻不大一樣。

  那錦衣少年從妝樓下經過時,竟像是覺察到她的目光似的,似笑非笑地抬頭看了眼。

  對上他目光後,傅瑤只覺著心跳都快了許多,竟驀地驚醒。

  美夢成了驚夢,傅瑤抬手摸了下額頭,不知是不是服了藥的緣故,竟出了一層細汗。

  她又翻了個身,長出了一口氣,順著那夢想起多年前的事情來。

  她那時並不通男女之情,只覺著驚豔,回府之後便開始同夫子正經學畫,想著有朝一日要將這一幕給畫下來,免得自己忘了。

  可她的畫技還沒練過,謝家便出了事,謝遲被罰去西境。

  而這些年,就算不用落筆來記錄,她腦海中仍舊牢牢地記著那時的情形,六七年過去了也依舊清清楚楚。

  只不過這次……算什麼?

  傅瑤茫然地看著床帳上的繡紋,雖竭力想要撇開,可卻總是會想起夢中那一眼。

  驚心動魄。

  又像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預兆。

  *

  水榭。

  宮人們進進出出,將盤碟碗筷收拾出來,那些菜色大半都沒動,先前怎麼端進去的,如今就又怎麼端出來。

  謝朝雲將此看在眼中,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逆著眾人往裡邊去。

  「姑娘您可算是來了!」德全見著她後如蒙大赦,連忙快步迎了上來,苦笑道,「若是再不來,奴才可就真沒法子了。」

  謝朝雲微微頷首:「都出去吧。」

  德全滿口應了下來,一招手,將水榭中服侍的宮人們都給叫了出去,而後親自關上了門。

  偌大一個水榭就就只剩了兩人,謝朝雲分開珠簾,見著了在裡間窗邊坐著的蕭鐸。

  蕭鐸垂眼看著小幾上的一局殘棋,對她的到來恍若未聞,另一側則堆著足有半人高的奏摺,看起來是尚未批改的樣子。

  謝朝雲看了會兒,徑直上前,在他對面坐了。

  她一看便知這黑子是謝遲的手筆,只是不知為何並沒能下完,就這麼停在了這裡。

  四下一片寂靜,良久之後,謝朝雲平靜地開口道:「陛下就真準備這麼晾著我?」

  蕭鐸頭也不抬,低聲道:「你要說的話八成是我不想聽的,所以還是別說了。」

  他的神情是冷的,可話音裡卻透著無奈和些許疲倦。

  謝朝雲的神情柔和了些,但卻並沒有聽從蕭鐸的話,而是自顧自地開口道:「如今你到了年紀,朝臣也會催著立后選妃,這事是避不開的。太后特地尋了我來,說是讓我為你參詳一二。」

  蕭鐸沉默不語。

  「太后自然是屬意秦雙儀,她才貌雙全,性子雖恃強了些,但若非如此也難壓住後宮其他妃嬪。」

  如今朝局上下,明眼人都知道謝遲與太后不對付,任是誰都不會想到,謝朝雲竟然會在這裡為秦雙儀說話。

  「雲姐可真是不藏私。」蕭鐸莫名笑了聲,「我以為,你會屬意徐芊為后。」

  謝朝雲面色不改,像是沒聽出他話中的深意似的:「徐芊是將門出身,性情直爽,相處起來應當會輕鬆些。你若是喜歡她,我便托兄長同太后爭一爭好了。」

  朝中為了立后之事戰戰兢兢,生怕得罪了哪一方,她如今說的倒是輕鬆得很。

  「后位只在她二人之間,別無選擇。」謝朝雲早就思慮妥當,如今說起來也不見猶豫,「至於妃嬪之位,你倒是可以挑幾個合心意的。」

  「我原本替你看中了個很討喜的美人,模樣好性情好,只可惜方才知道她心繫旁人。」

  謝朝雲是個慣會察言觀色的人,又格外敏銳些,一番交談下來,便意識到傅瑤對自家兄長抱有好感,猶豫之後最終還是決定作罷。

  這事實在是太巧了些,謝朝雲搖頭笑了聲,又道:「這次進宮來的有許多美人,環肥燕瘦各有千秋,其中不乏有才情的、性子好的,你還應當看看,說不準就有心儀之人……」

  蕭鐸抬眼看向她,打斷了這長篇大論:「朕知道了。」

  當年蕭鐸是不受寵的皇子,連宮人都敢輕賤他,唯有謝朝雲待他好,明裡暗裡幫了許多。後來他登基為帝,在謝朝雲面前也從未自稱過「朕」字,如今驟然這般,便已經是不悅至極了。

  謝朝雲看出他動了怒,但卻並未慌亂,低頭喝了口茶,止住了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9:56 AM

第六章

  傅瑤昏昏沉沉地睡了許久,及至再醒過來時,已臨近傍晚。

  銀朱聽見咳聲後,趕忙端了水來給她潤喉,關切道:「還是不舒服嗎?」

  「還好。又不是靈丹妙藥,哪能立時就生效呢?」傅瑤喝了半盞溫水,聲音依舊有些啞。她披衣起身,慢悠悠地問道,「沒發生什麼事吧?」

  「長樂宮那邊興許是知道了請太醫的事,宮女來送那幅《布雲施雨圖》的時候,還問了你的病情,我便如實回稟了。」銀朱替她穿衣束帶,答道,「再有就是,正殿那邊的孫姑娘來了一趟,原是想要見你的,但知道你身體不適歇下後就又離開了。」

  傅瑤驚訝地挑了挑眉。

  她倒是一早就料到長樂宮會知道自己生病之事,但孫思思竟然會過來,就著實是出乎意料了。

  有先前冷嘲熱諷那件事在,再加上今日水榭謝遲之事,傅瑤原以為,孫思思今後是要躲著自己走的。

  「她來做什麼?」傅瑤忍不住嘀咕了句。

  姜從寧剛一進門,恰聽見她這句,笑道:「孫思思方才也去我那裡了,嘴上說是道謝,不過啊,我看她是想讓咱們不要將此事外傳。」

  傅瑤懶得再正經梳妝打扮,將頭髮隨意綰了下:「原來是為著這個。」

  「她們今日都嚇傻了。」姜從寧在一旁坐了,搖頭嘆道,「我那表妹回去之後又哭了許久,也怕這件事傳開來,回到家後會被爹娘責罰。我看,她這輩子都不想再聽到太傅這倆字了。」

  傅瑤雖下意識地偏袒著謝遲,但將心比心,也知道那三人必定是嚇著了,只好乾巴巴地說:「好在是有驚無險。」

  「那是多虧了謝姑娘。若不是她恰巧來了,只怕咱們也得搭進去。」姜從寧盯著傅瑤,若有所思道,「說起來,平日裡也不見你有多大的膽子,今日怎麼就敢在太傅面前說那些?我聽的都時候,心都要從嗓子跳出來了。」

  傅瑤神情一僵,不自在地避開了姜從寧那審視的目光,話音也有些發飄:「我沒想那麼多……」

  「少來,我還能不知道你嗎?」姜從寧愈發覺著奇怪起來,湊近了些,捏著傅瑤的下巴讓她看了回來,「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從實招來。」

  傅瑤本就是個藏不住事的人,尤其是對於姜從寧這種極熟悉的人,想要弄清她的心思壓根不用費什麼力氣。

  姜從寧眼見著她眼神躲閃,結結巴巴地什麼都說不出來,也不知是緊張還是怎麼的,白皙的臉頰上竟然浮現了可疑的紅暈,心中不由得浮現出個連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的猜測,瞪大了眼:「你莫不是……」

  傅瑤連忙摀住了她的嘴,埋頭看著地面,小聲道:「不要說。」

  這反應已然算是承認了,姜從寧滿臉震驚,心中翻江倒海似的,久久不能平靜。

  她自問也算是能沉得住氣的人,可如今卻實在是繃不住,哪怕是上午在水榭外面對謝遲之事都沒這般。畢竟謝遲的言行還是有跡可循,但傅瑤這就全然是沒半點準備了。

  傅瑤在旁人眼中都是乖巧聽話的形象,雖家中寵著縱著,但並不驕矜,這些年來也是循規蹈矩的。任是誰都不會想到,她竟然會喜歡上謝遲這樣的人。

  姜從寧將傅瑤的手挪開,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艱難地開口道:「你怎麼會喜歡他?」

  好些年來,傅瑤一直將自己的心思埋得很深,未曾向任何人提起,這還是頭一次被人問及。臉頰的紅暈蔓延到了耳垂脖頸,她深深地埋著頭,摳著自己的指甲,小聲道:「這種事情哪有什麼緣由?」

  她初見謝遲之時,壓根不通男女之情,只是覺著這人像是畫中仙。

  在那之後,她未曾同謝遲有過任何往來,但荳蔻年華見著旁人時,卻總是會忍不住同記憶中那錦衣少年郎對比,不知不覺中就真喜歡上了。

  姜從寧深吸了一口氣,端出一副長輩的架勢來,苦口婆心道:「謝遲是出了名的冷心冷清。這幾年,倒也有幾個愛慕他權勢相貌的閨秀,但誰也沒能進謝家的門,甚至還有為此聲名掃地的。他這個人壓根不知道何為憐香惜玉,據說,他院中還曾有過橫死的侍女……」

  「你不必同我說這些,」傅瑤輕輕地嘆了口氣,「我未曾有過非分之想,也沒什麼企圖和打算。」

  她雖傾慕謝遲,但從一早就知道並不可能,所以最多也就只是在心中想想而已。

  當年,謝遲其實是有一位定了親的未婚妻的,只是到後來謝家出了事,這婚約便解除了。可就算沒了這婚約,以他如今權傾朝野的架勢和名聲,傅瑤心中很清楚,自家爹娘是絕對不會想讓她許給這樣一個人的。

  更何況,謝遲也不見得喜歡她……

  歸根結底,不過是她自己的一點妄想罷了。

  聽她如此說,姜從寧才總算是鬆了口氣:「那就好……你可千萬不要被情愛迷了眼,去做那些個傻事,屆時再後悔可就真來不及了。」

  傅瑤捂了捂臉頰,等到熱度逐漸褪去之後,方才抬頭看向姜從寧,杏眼中波光瀲灩的。

  姜從寧也覺著自己方才說得急了些,緩了緩後,搖頭笑道:「是我杯弓蛇影了。說起來,謝遲天生一副好相貌,偌大一個長安城怕是也尋不出個能同他相提並論的,姑娘家見了心生愛慕也是正常事。」

  傅瑤抿著唇,無聲地笑了笑。

  說話間,已經有宮人送來了晚膳。也不知是得了誰的吩咐,給傅瑤準備的恰是清淡的白粥和爽口小菜,恰好對上了先前太醫的叮囑。

  「我就不同你在一處吃了,免得你看著我的會饞。」姜從寧打趣了句,又輕聲道,「你放心,今日之事我絕不會同任何人提起的。」

  傅瑤也已經從先前的情緒中緩了過來,笑道:「我對你自然是放心的。」

  傅瑤並沒什麼胃口,她送走姜從寧後,只喝了半碗白粥,又忍著苦意將熬好的藥一氣灌了下去,便含了個蜜餞在窗邊發愣。

  暮色四合,日頭西沉,為宮殿鍍上了一層浮光。春和宮中有宮人來來往往,可卻都安靜得很,甚至能聽見微弱的鳥鳴聲。

  「這宮中也太靜了些……」傅瑤看了會兒,無趣地關上了窗子。

  她左右無事,同銀朱閒聊了會兒,便又歇下了。

  接下來兩日,除了去給太后請安,傅瑤再沒去過旁的地方,哪怕是悶得都要長毛了,她還是老老實實地把自己關在春和宮中,最多與姜從寧閒聊逗趣。

  同殿的孫思思頭一日還會去太后那邊露臉,可經歷過水榭之事後,倒像是徹底打消了進宮的念頭似的,也閉門不出了。

  雖住在同一宮殿,但只有在去長樂宮問安的時候,傅瑤才能見到她。

  孫思思看起來病懨懨的,氣色比傅瑤這個真生病了的還要差些,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驚嚇,迄今還未能緩過來似的。

  私下提及此事時,姜從寧感慨謝遲著實是太嚇人了,可傅瑤卻總覺著孫思思那模樣還透著些心虛。

  傅瑤想知道她們那日究竟是在爭些什麼,惹得謝遲發火,可三人對此事避之不及絕不會再提起,她這疑惑注定是沒法得到解答,只好作罷。

  這幾日下來,雖說宮人們伺候得很細致,但眾人心中始終壓著塊石頭,等終於到了太后壽辰這日,皆是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

  銀朱替她調整了下鬢髮上珠花的位置,笑道:「這壽宴過後,就可以回家了。」

  「是呀,總算是能回去了。」傅瑤對著鏡中的自己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來,又感慨道,「我才從南邊回來就被召進了宮中,在這春和宮待的時候都比在家中久了。」

  梳妝打扮妥當後,傅瑤便同姜從寧一道,結伴往兆慶殿去了。

  太后的壽宴擺在了兆慶殿,除卻一早就被召進宮來的十來位貴女,出席的還有諸多皇室親眷,偌大一個宮殿都坐滿了,可謂是熱鬧至極。

  傅瑤仍舊是與姜從寧同席,兩人湊在一起,不動聲色地閒聊著。

  「錦玉長公主年前喪子,如今夫妻不睦,記得不要在她面前提有關的事……」姜從寧壓著聲音,將能想起的事情一一同傅瑤講了,免得她回頭不小心說錯了話。

  傅瑤乖巧地聽著,時不時地點頭應和,及至瞥見謝朝雲進殿之後,臉上的笑意便愈濃了些。

  謝朝雲的位置離太后很近,她一路穿行,卻在傅瑤面前停住了腳步,笑問道:「你的病怎麼樣了?」

  「已經好了,勞謝姐姐掛念了。」傅瑤眉眼一彎,「也多謝你先前讓人請了太醫來為我診治。」

  謝朝雲頷首道:「那就好。」隨後又玩笑道,「可別忘了我的畫。」

  說完,她便往自己的位置去了,落座後又熟稔地同週遭的人寒暄,臉上的笑意真誠得很,一派親和。

  姜從寧的目光循著她去,將此看在眼中,不由得嘆了句:「若有朝一日,我能像謝姑娘這般遊刃有餘就好了。」

  傅瑤拈了一小塊糕點吃了,含糊不清道:「你現在就很好啊。」

  謝朝雲能像今日這般八面玲瓏,是形勢逼人,不得不如此。旁人或許會覺著豔羨,可傅瑤看著,卻總是會有些許難過,就像她對謝遲的感受一樣。

  不多時,太后露面落座,這宴席便正式開始了。

  傅瑤雖喜歡熱鬧,可如今這「熱鬧」卻是浮於表面,實際上眾人皆是謹言慎行,說出口的話都是經過反復思量的,便顯得格外無趣些。

  她端著笑意坐在那裡,看著眾人輪番賀壽,心中卻還是覺著沒意思,只盼著能早些結束離宮。

  及至教坊的伶人上前來奏樂獻舞,看著這新編排的新奇歌舞,傅瑤才算是多了些興致,看得認真了許多。

  可這時卻有內侍急匆匆地進了大殿,滿臉焦急,像是出了什麼事似的。歌舞未停,可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內侍身上。

  內侍未敢聲張,徑直到了太后身邊,小聲回稟了事情。

  傅瑤這邊雖聽不清楚,但見著太后與週遭那幾人的反應,隨即便知道絕非小事。她正疑惑著,便見著謝朝雲驀地站起身來,臉上半點笑意都沒了,原本的溫和也被凌厲取代。

  謝家兄妹的長相原就相仿,謝朝雲不笑的時候,那眉眼就更像謝遲了。

  傅瑤心中一動,低聲自語道:「是他出了什麼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10:01 AM

第七章

  謝朝雲拂袖而起後,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殿中奏著的樂曲也似是亂了下。

  傅瑤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袖。她雖未能聽清究竟發生了什麼,可看著謝朝雲這個反應,八成是與謝遲有關。

  「一時情急失態,讓諸位見笑了。」謝朝雲自嘲地笑了聲,方才的凌厲也隨之抹去,向太后行了一禮,「今日是您千秋,朝雲原不該提早離席的,只是家中出了事……」

  「你去吧。」太后抬了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禮,「多帶幾個太醫回去,為太傅診治調理。」

  謝朝雲雖情急,但還是規規矩矩的謝恩之後,方才快步離開。

  她那天水碧的衣裙在眼前一晃而過,傅瑤將衣袖攥得更緊了些,一直看著她離了兆慶殿消失不見,方才收回了目光。

  歌舞依舊,眾人也都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誰也沒敢多問。

  可太后卻沒了方才的興致,也不再同身邊的人說笑,只看著翩然起舞的舞女們出神,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麼。

  姜從寧將傅瑤面前的酒挪開,讓人添了杯茶,低聲道:「你在擔心?」

  先前已經說開,傅瑤在她面前也沒必要遮掩,輕輕地點了點頭:「能讓謝姐姐這般失態,應當不是小事吧。」

  「其實太傅的身體一直不大好,」姜從寧輕聲細語道,「彷彿是早年在西境留下的病根,再加上操勞過度,一年到頭可能大半時間都在喝藥,太醫們沒少往謝家跑。我記得前年入冬後他就曾大病一場,連床都下不來,整整一個月沒能去上朝……」

  那時西境戰事不斷,朝中亦是青黃不接,幾乎都繫在謝遲一人身上,他病倒之後,四處都是麻煩,按下葫蘆起了瓢。姜父那時忙得焦頭爛額,總是深夜才能回府,所以姜從寧至今都記得這件事。

  只是謝遲這個人太強勢了些,總是會讓人忘了,他其實是個病秧子。

  傅瑤想起他那蒼白的臉色,以及瘦削的身形,不由得嘆了口氣。

  姜從寧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又道:「所以倒也未必是出了什麼意外,興許只是舊疾復發,調理一番就好了。」

  背地裡詬病謝遲的人不少,但就算是最挑剔的人都不會否認他的能耐。在許多人眼中,他就像是一手遮天無所不能,再難的境地也能熬過來。

  這話對傅瑤而言著實算不上安慰,但她還是領了這份情,扯了扯唇角露出個笑來。

  傅瑤原就覺著無趣,被這件事一攪,就更是心不在焉,盼著能早點結束了。

  好在太后像是也沒什麼興致了,不到半個時辰,便以「倦了」為由扶著侍女離開了。她一走,這宴席自然也就散了。

  眾人三三兩兩地聚著往外走,傅瑤總算是得償所願能離宮,連腳步都輕快了許多。

  行禮是一早就收拾好的,家中來接人的馬車也都等在瞭望仙門外,因著太后回去「歇息」,連最後的請安辭別都大可免了。

  好不容易過了這幾日,不管起初是抱著什麼目的入宮的,此時大多人神情中都帶了如釋重負的意味。

  姜從寧與傅瑤一路同行,到了望仙門,見著自家的馬車僕從後,拉著她的手叮囑道:「旁的事情就不要想了,多思無益。回去之後好好歇歇,等過兩日我請你到明月樓去吃飯。」

  她這句話意有所指,傅瑤聽了出來,正兒八經地應了聲:「好。」

  兩人分別後,各自上了馬車。

  「姑娘,你可算是回來了!」銀翹扶著她坐定了,又透過挑開簾子向外看了眼,好奇道,「這幾日在宮中還順遂嗎?太后娘娘是和善還是嚴厲?可曾有人為難你?」

  傅瑤原本還記掛著兆慶殿的事,可是一上車,就被銀翹拉著問東問西,倒是沖淡了不少,暫時轉移了注意。

  銀翹同傅瑤年紀相仿,是自小一塊長大的,傅瑤待她也要比旁的侍女更親厚些。因著這次進宮只能帶一人,夫人指了較為穩重的銀朱隨行,她只能留在了府中等候,知曉今日傅瑤要回來,便巴巴地過來迎接了。

  「還好,太后待人很和善,也並沒人為難我。」傅瑤一一答了,順勢倚在她身上,抱怨道,「但宮中著實是無趣得很,一言一行彷彿都有人看著,很是不自在。我不過待了這幾日便覺著厭煩,實在想不明白,怎麼會有人上趕著想要到裡邊去?」

  傅瑤也不講什麼規矩禮儀,懶散地靠在銀翹身上,像是沒骨頭似的。銀朱知她幾日過得不易,也沒再糾正,索性就隨著她去了。

  銀翹替她捏了捏肩,附和道:「是啊,那日子也太難過了。」

  兩人如往常一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大半都是些孩子氣的傻話,銀朱對此習以為常,含笑搖了搖頭。

  及至回到家中,傅瑤一下車,便直接往正院去了。

  她腳步輕快得很,像是被關了好些日子,終於出籠的鳥兒似的,身後潑墨般的長髮晃動著,鬢上的珠花搖搖欲墜。

  銀朱無奈地嘆了口氣,趕忙讓銀翹追了上去,自己則帶著行禮回房去安置收拾。

  「二姑娘可算是回來了。」正院的嬤嬤見了傅瑤後,笑著問候了聲,而後道,「夫人這幾日一直惦念著你,今日更是一大早就在等著了……」

  傅瑤沒等她說完便快步進了門,笑盈盈地行了一禮:「女兒回來了。」

  「快過來,」顏氏拉著傅瑤的手上下打量著,又捏了捏她的臉頰,長舒了一口氣,「可算是將你給盼回來了。」

  「您再好好看看。」傅瑤轉了個圈,開玩笑道,「不過就是去宮中一趟罷了。看您這反應,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去什麼險地了呢。」

  「少貧嘴。」顏氏讓她在自己身旁坐了,又讓人將早就備好的茶點端了上來,「這幾日在宮中可有什麼事?我怎麼覺著你像是瘦了呢?」

  侍女端上來的茶點正是傅瑤當初最喜歡的那家買來的,她一見那樣式便認了出來,眼前一亮,高高興興地嘗了口,這才又笑道:「哪有?」

  雖說她謹遵醫囑,吃得都是清粥小菜,但幾日間也不至於瘦到哪兒去。

  顏氏向來最疼這個小女兒,分別一年多已是想得厲害,三番五次地寫信去催。好不容易將人給盼了回來,還未來得及多問幾句就又被太后給召進了宮,直到如今方才算是徹底閒下來。哪怕是什麼都不說,只看她在自己面前津津有味地吃著點心,也覺著心中安穩。

  看著傅瑤吃完了一塊點心後,顏氏遞了茶水給她,這才又開口問道:「在宮中這幾日,可有什麼事情?」

  傅瑤原本是想著隻字不提的,免得母親擔心,但轉念想事情已經過去,就算自己不講,說不準銀朱回話時也會提,便索性將自己身體不適之事給說了。

  「我那時也不知怎的,莫名其妙就生起病來……但也不算多嚴重,而且已經徹底好了,您不必後怕。」傅瑤額外補了這麼一句,安撫了母親後繼續道,「原本是怕麻煩不願上報請太醫的,但偶然遇上了謝姑娘,她覺察出不對,便做主讓宮人去請了太醫來為我診治。」

  說完,她又感慨道:「我先前未曾同謝姑娘打過交道,此次在宮中見著,方才知道是個溫柔和善的姐姐。」

  聽自家女兒這麼說,顏氏臉上多了些復雜的神色,欲言又止。

  「母親可是有什麼話要說?」

  「罷了,無論她先前如何,這次的的確確是幫你的。」顏氏避而不答,只說道,「改日我讓人備份賀禮給謝府送去。」

  傅瑤連忙擺了擺手:「這就不必了。謝姑娘說她很喜歡我的畫,讓我送幾幅畫過去,就當是謝禮了。」

  「那就隨你吧。」顏氏同身邊的嬤嬤對視了眼,頓了頓後又說道,「只是今後還是不要同她走得太近為好,畢竟她可是姓謝,離得越近麻煩就越多。」

  傅瑤不以為然,但又不好同母親起爭執,便乾脆埋頭吃點心喝茶,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顏氏見傅瑤這模樣便知道她心中是怎麼想的,偏生對著她又發不出火來,一時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抬手在她額上不輕不重地戳了下:「你啊……」

  傅瑤順勢撒了個嬌,便將這事給糊弄過去了。

  母女二人在一處聊了許久,直到日暮西斜,傅父身邊跟著的小廝來回話,說是皇上急召群臣進宮議事,可能晚間才能回來,不必擔憂記掛。

  顏氏怔了下,隨後讓人去吩咐廚房留熱飯熱菜,傅瑤則不自覺地想了許多。

  傅大人口風很嚴,就算是對家眷也未曾多透露半個字。但明眼人都知道,此時召集群臣入宮,絕對是非同一般的大事。

  讓人很難不同白日裡謝遲出事聯繫到一起。

  分別時,姜從寧勸她「多思無益」,傅瑤的的確確也聽了進去,竭力控制著讓自己不再去想謝遲的事,可如今卻是又擺在了眼前。

  「瑤瑤,想什麼呢?」顏氏在她眼前擺了擺手,關切道,「是不是這一日下來太累了?那就早些回去歇息吧,有什麼話明日再說。」

  傅瑤總不能將走神的真正原因給說出來,索性就坡下驢,認下了這個理由,帶著銀翹回房去了。

  回到自己院中後,傅瑤便徹底沒了顧忌。她俐落地去了髮上的釵環珠花、腰上的環佩香囊,換了家常的衣裳,將長髮隨意一綰,便到廊下去逗鸚鵡了。

  這鸚鵡是傅瑤養了好些年的,自小就不厭其煩地教它各種話,甚至還曾教它背過短詩。只是分別這一年多,它早就不認得傅瑤了,只有給瓜子的時候方才給個眼神,說句吉利話。

  銀翹在一旁看得笑個不停,勸道:「姑娘還是不要同它置氣了,興許等過幾日熟了,就好了。」

  傅瑤在那裡折騰了足有半個時辰,最後自己真累了,方才作罷。

  她在正院那邊吃點心都吃飽了,如今也沒什麼胃口,便直接沒用晚飯,梳洗一番後直接歇下了。

  說來也奇怪,以往那麼些年她雖時不時地會想起謝遲來,但也是淡淡的,並不會到牽腸掛肚的地步。可這次卻有所不同,哪怕她想盡方法轉移自己的注意,最後還是會殊途同歸——落在謝遲身上。

  難道就因為見了他一面,同他說了那麼幾句話?

  傅瑤直接將錦被扯上來,將整個人都攏在其中,閉上眼顛來倒去地默念了幾遍佛經,生生地將自己給念睏了,方才算是擺脫了謝遲睡了過去。

  她這一晚上睡得還算安穩,可京城中,不少人卻是徹夜無眠。

  *

  謝府,燈火如晝。

  侍從們進進出出,端著乾淨的溫水進去,不多時便又端著滿盆的血水出來。太醫們已經忙了許久,可就算是一時止住了血,最多撐上兩個時辰,傷口就又會出血,需得重新包紮才好。

  來回反復,整個房間都充盈著濃郁的血腥味,讓人犯噁心,就算是資歷最老的那位院判,也出了一身冷汗。

  算起來,這房中最冷靜的,竟是端著茶盞坐在窗邊的謝朝雲。

  若是尋常姑娘家,是沒法在這裡坐得住的,就算不在乎外男,也要被這滿室的血腥氣給沖暈了。

  可謝朝雲卻在這裡坐了半日,幾乎就沒動彈過,只是她臉上再沒平素裡那溫和的笑意,目光更是冷得如同數九隆冬的寒冰似的,讓人看了便覺著心驚膽戰。

  太醫抹了把冷汗,向她道:「謝姑娘,傷口已經止住血了。」

  謝朝雲抬起眼皮:「還會再復發嗎?」

  「這,」太醫們面面相覷,最後只能硬著頭皮道,「這真說不準。那劍上淬了毒,雖說太傅已經及時服了藥,可這傷在心脈附近,著實是凶險了些……」

  這些年來,想要要謝遲命的大有人在,可卻是頭一次鬧到這地步。

  謝朝雲撐著額,緩緩地說:「最新戰報,前日北狄大舉反撲,一夜之間失七城,裴老將軍身陷敵軍不知所蹤,邊關形勢危急。」

  她每說一句,太醫們的臉色都白上一分。

  在場的每位太醫雖不通練兵,但都是經歷過燕雲兵禍的人,見過京城血流成河,也知道當年十六州是何等慘況。

  「如今皇上已經召集群臣,連夜商討對策,但諸位心中應當也有數……」謝朝雲冷笑了聲,看向昏迷不醒的謝遲,「事已至此,諸位盡人事,剩下的便聽天命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10:10 AM

第八章

  在入睡之前,傅瑤還迷迷糊糊地暗自勸自己,不能再想謝遲的事情了。

  正如姜從寧所說的那句「多思無益」,明知不會有結果的事情,就不該在其中多費心神。

  第二日一早,傅瑤為了避免自己在家中閒著無事會胡思亂想,用過早飯之後,便讓人去正院知會了一聲,帶著銀翹出門逛去了。

  可真等到了出了門,她才發現自己反倒弄巧成拙了。

  以往的長安城,茶樓酒肆中總是會有諸多八卦閒談,以及各地的奇聞軼事,傳得有模有樣精彩紛呈,傅瑤偶爾也會去湊熱鬧聽人閒聊。

  但今日街口巷尾,所有人都在提同一件事——謝遲遇刺。

  謝遲這個名字,對於長安城的百姓而言,可謂是無人不知。

  當年燕雲兵禍起,長安城兩王相爭鬧出宮變,死傷無數,所有百姓紛紛閉門不出,偌大一個長安街上都見不著人影。謝遲帶兵進京,雷霆手腕平定了動亂,一度血流成河,至今青石板縫隙中都有當年殘存的斑斑痕跡。

  再後來,他為帝師一手遮天,也是出了名的喜怒無常,性情陰鷙。

  百姓們見著謝家的馬車,都是躲著走的,誰也不敢去觸黴頭。

  可如今,謝遲竟然遇刺了,聽聞至今昏迷不醒,極有可能連命都保不住。

  任是誰聽了這消息,都忍不住要議論幾句的。

  傅瑤被迫灌了一耳朵的「謝遲」,想要回家,可偏偏又挪不動腳步,忍不住想要聽些消息。

  「這個奸佞竟也有今日,可算是老天開眼,罪有應得。」

  「他雖手段狠辣,可卻也是個有真本事的人,若真沒了,這朝局今後何人來撐?」

  「沒了謝遲,也有旁人,難道文武百官還找不出個能用之人?沒了這個把持朝政的禍害,今後才算是太平了。」

  「你懂什麼?我聽聞昨夜皇上召重臣入宮,商議許久,今晨方才放大人們回府。」有人壓著聲音道,「依我看來,八成是北境出了事,才會這般興師動眾。若是三年前的事重來一回,你倒是說說何人能力挽狂瀾?」

  「北境出事?呸呸呸,你可別信口開河……」

  兩方爭論不休,在這茶樓指點江山,傅瑤只覺著頭都大了,付了銀錢之後便拉著銀翹離開了。

  「姑娘,方才那幾個書生說的是真的嗎?」銀翹緊跟在傅瑤身邊,小聲問道。

  傅瑤點了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她的確什麼都不清楚,但也已經有了偏向。

  謝遲遇刺之事八九不離十,若非如此,謝朝雲絕不會那般失態。至於北境是否又起戰火……傅瑤想起昨日父親令人傳回來的話,心中不由得一沉。

  當年燕雲兵禍致使兩王相爭,京中半數世家都被牽扯其中,甚至還有滅門的,傅家向來不結黨,倒算是躲過一劫。傅瑤那時乖乖地待在家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敢去多打聽,但後來還是不可避免地知道了些,至今想起仍舊心有餘悸。

  無論是京城文武百官,還是邊關百姓,沒有任何人想要回到當初的境地。

  傅瑤忽而想起前幾日,宮中傳下懿旨,說是北境捷報頻傳,太后甚是欣慰,又嫌宮中冷清,便想要趁此機會請諸位閨秀到宮中小住幾日,熱熱鬧鬧地過個壽辰。

  如今再看,倒更像是個無聲的嘲諷。

  紙是包不住火的,雖說朝中也想要竭力維穩,但不出兩日,北狄大舉反撲的消息就徹底傳開來了。一石激起千層浪,原本已經開始漸漸被人遺忘的舊事重新浮現,京中一時間可謂是人心惶惶,隨之不約而同地將希望放在了謝遲身上。

  哪怕是曾經痛斥過謝遲狼子野心的人,也盼著他能如當年那般,定邊關穩朝局。

  可謝遲仍舊在昏迷。

  整個太醫院都在謝家,圍著那個昏迷的人團團轉,可好不容易解決了傷口崩裂出血的問題,隨之而來的又是褪不去的高熱。

  太醫們爭執不休,但誰也沒能提出個有用的法子。

  宮中一日三次地遣人來問消息,盼著他能早些醒過來,卻始終沒等到想要的回復。

  姜從寧同傅瑤在明月樓見面之時,也不可避免地提及了此事。

  「往前數四日,還是一派昇平氣象,誰能想到短短幾日間便會亂成這樣?」姜從寧提起太后壽宴那日,倍感唏噓。

  傅瑤這幾日未曾刻意打聽,但多少也聽了些,遲疑道:「他還未醒嗎?」

  她先前一直想著明月樓的酒菜,可如今看著滿桌的珍饈美饌,卻壓根沒什麼胃口。

  姜從寧搖了搖頭,將自己知曉的事情盡數同傅瑤說了,嘆道:「如今太醫已是束手無策,不過拿名貴藥材維繫著。朝堂和後宮為著此事也操碎了心,有說張榜請民間大夫來看的,甚至還有人提議,說是要核算八字為太傅娶妻沖喜,被謝姑娘給回絕了。」

  傅瑤捏緊了手中的筷子,輕聲道:「謝姐姐肯定難過極了。」

  謝家經歷過當年的災禍後,就只剩了兄妹二人,如今謝遲又出了這樣的事,對謝朝雲來說無異於錐心之痛了。

  「造化弄人,旦夕禍福。」姜從寧倒了杯酒,苦笑道,「我爹這幾日早出晚歸,臉黑得跟炭似的,北境的形勢怕是真不好了……如今,許多人都盼著太傅能早日醒來,若他真有個三長兩短,那真是不敢想。」

  傅瑤嚥下自己先前最喜歡的蜜汁蝦仁,卻只覺著食之無味,嘆道:「就算謝遲如今醒來,以他的身體,又能做什麼呢?」

  姜從寧如實道:「他能醒過來,就算是主心骨了。」

  人人都說謝遲有不臣之心,把持朝局,先前還曾有人為他遇刺而高興,感慨少了個禍害,直到大廈將傾的時候,才意識到他是那個頂樑柱。

  傅瑤心中百感交集,放下了筷子:「我飽了。」

  姜從寧知道她記掛著謝遲,可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寬慰的話來,只好無力地說道:「會好起來的。」

  傅瑤笑了笑:「會的。」

  姜從寧看著她這笑,只覺著苦澀得很,下意識地出主意道:「說起來,你不是還欠著謝姑娘幾幅畫嗎?若實在是放心不下,也可以以此為藉口上門去探看。」

  「你先前不是還勸我離他遠些嗎?」傅瑤有些驚訝,隨後又搖頭道,「我與謝姐姐不過幾面之緣,算不上熟悉,不好這時候上門打擾的。更何況就算去了也無濟於事,就不給人添麻煩了。」

  說著,她站起身來,歉疚道:「阿寧,等下次我再請你。」

  姜從寧會意,隨即也起身道:「無妨,你只管回去。」

  這種行徑多少有些無禮,但她心中實在難過,也不願在這裡敷衍好友。好在姜從寧同她關係親近,也能理解,並不會為此介懷。

  傅瑤又道了句歉,離開了。

  傅瑤不清楚邊關戰事,也不懂朝局謀略,只盼著謝遲能夠早些醒過來。但在這件事情上,連太醫都束手無策,她就更是無能為力了。

  是夜,她輾轉反側沒能歇好。

  夢中一時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一時又是宮中重逢時見著的那個蒼白冷漠的男人,墨色斗篷上的雲紋和仙鶴一閃而過,她卻記得清清楚楚。

  傅瑤在家中向來懶散,總是得侍女再三催促方才肯起床,但這次卻一大早就起身梳洗,在銀朱與銀翹驚訝的目光中宣佈:「我要去慈濟寺上香。」

  銀朱與銀翹面面相覷,雖不明白傅瑤為何突然心血來潮要去慈濟寺,但見她態度堅決得很,只好去正院回了話,又趕忙讓人給安排了馬車。

  「姑娘,你怎麼會突然想去慈濟寺?」銀翹好奇道,「我記得,當初夫人去慈濟寺上香的時候,你都是千方百計地躲著,嫌棄那台階太高,走完會累上半晌的。」

  傅瑤被她無情地戳穿了舊事,咳了聲,一本正經地胡編亂造道:「我昨夜夢到了慈濟寺院中的那棵好幾百年銀杏樹,總覺著冥冥之中像是有什麼預兆,便想著今日去看看。」

  銀翹信以為真,果然不再多問。

  傅瑤抿唇笑了聲,挑開車簾來,向外看了眼。

  其實她壓根沒有夢到什麼銀杏樹,昨夜的夢裡,顛來倒去都是謝遲,總想著要為他做點什麼才好。可思來想去,實在沒什麼幫得上的,只能去慈濟寺上柱香捐個香火錢。

  雖說未必就真有用處,但好歹算是求個心安,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強。

  傅家祖母信佛,傅瑤自小就跟著抄佛經背佛經,每年也總要來兩趟慈濟寺,到佛前來磕個頭。但她少時孩子心性,是將爬山當做踏青出來玩的,後來又開始躲懶,這還是頭一次自己主動過來。

  這台階比她記憶中的還要長些,傅瑤歇了兩次,最終才好不容易到了慈濟寺前,見著了那熟悉的山門。

  因著院中那棵近千年的銀杏樹,慈濟寺一直是方圓百里最有名的寺廟,香火鼎盛,往來香客絡繹不絕。

  傅瑤如旁的香客一般,到正殿去挨個磕了頭上了香,在心中將那願望念了十來遍,出門後又捐了幾十兩的香火錢。

  傅瑤還惦記著先前哄銀翹的話,離了正殿後,便要往後院去看那銀杏樹。結果才剛到後院,便被人給叫住了。

  那老和尚看起來慈眉善目的,笑問道:「施主要求籤嗎?」

  說來也奇怪,對上那老和尚的目光後,傅瑤原本不安的心倒是莫名平靜了些,略一猶豫後點了點頭:「好。」

  她心中惦記著謝遲的病,從籤筒中搖出了一根籤來,翻出來看了一眼,下意識道:「這個不準!」

  那是個上上籤。

  籤文寫的卻是:千里姻緣一線牽。

  意思明白得很,連解籤都省了。

  銀翹湊過來看了眼,打趣道:「姑娘是想要卜算姻緣嗎?」

  「才不是,」傅瑤反駁了句,又氣呼呼地重復了一遍,「這個不準。」

  她想要問的明明是謝遲的病,才不是什麼姻緣。

  她一時情急,說話時也沒顧忌,那老和尚聽了竟也沒見惱,仍舊是笑眯眯的:「究竟準不準,姑娘將來就知道了。」

  傅瑤心中已經認定這個不準,但還是小聲道歉:「一時情急,大師恕我冒昧。」

  說完,她便拉著興致勃勃看熱鬧的銀翹離開了。

  銀翹仍舊惦記著那籤文,笑盈盈道:「說起來,姑娘的確也到了定親的年紀,聽夫人身邊的侍女說,想要同咱們家議親的人可不少呢。」

  傅瑤輕輕地在銀翹腰上撓了下,威脅道:「不准再說了。」

  她在後院中留了片刻,盯著那銀杏樹看了會兒,便想著要下山回家去了。

  可說來也巧,才剛出山門,傅瑤便迎面撞見了謝朝雲,兩人俱是一愣。

  與先前在宮中時相比,謝朝雲看起來憔悴了許多,不過幾日功夫,就能明顯看出來消瘦,眼下也有黛色,顯然是未曾好好歇息。

  「謝姐姐,」傅瑤站定了,輕輕地問候了聲,「你也來上香嗎?」

  按理說,謝朝雲此時應該是寸步不離地在家中守著才對。如今到這裡來,是走投無路想著求神拜佛?還是……謝遲已經醒了?

  謝朝雲怔了下,微微一笑:「是。」

  傅瑤見謝朝雲身邊並無僕從,一時間拿捏不準她是不是想要獨自靜靜,倒是不知該如何說了。倒是謝朝雲抬手遮了遮日光,主動開口道:「可以陪我去逛逛嗎?」

  「可以!」傅瑤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隨即又覺著這像是太迫不及待了些,訕訕地笑了聲。

  謝朝雲將她這反應看得清清楚楚,無聲地笑了笑,眼中也多了些光彩。

  傅瑤才剛出山門,就又原路返回了,只是這次並沒讓銀翹跟過來。她怕自己說錯話會惹得謝朝雲難過,便索性什麼都不說,只靜靜地陪在她身邊。

  傅瑤原以為,謝朝雲是來拜佛上香的,卻不料她竟真如自己方才所說,是來「逛逛」的。從前院走到後院,繞著那棵老銀杏轉了幾圈,卻壓根沒有到正殿去,著實是奇怪極了。

  像是看出她的不解,謝朝雲忽而開口道:「當年我家出事,亂作一團,還有人趁機落井下石。兄長在竭力奔走,想要託人說情,可卻是一直在吃閉門羹。我那時候無能得很,只會躲在家中抹眼淚,最後實在沒了法子,便來這慈濟寺燒香拜佛。我給每個佛像都磕了頭,磕得額頭都出了血,求漫天神佛保謝家平安……可最後還是家破人亡,顛沛流離。」

  「自那時起,我便打定了主意再不信神佛,只信自己的手段。」

  傅瑤愕然。

  謝朝雲提起這事來語氣平淡得很,可她卻是百感交集,只覺著眼酸。

  「但今日,我還是來了。」謝朝雲自嘲地笑了聲,「原來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還是會對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抱有幻想。」

  傅瑤揉了揉眼,小聲道:「他還沒醒嗎?」

  謝朝雲嘆了口氣,偏過頭來看著傅瑤那泛紅的杏眼,若有所思道:「你今日為何而來?」

  驟然被問起來意,傅瑤慌了一瞬,隨即垂下眼睫,想要將自己哄銀翹的話給原封不動地搬出來,可尚未來得及開口,便被謝朝雲給打斷了。

  「原來你也是為他來的。」謝朝雲笑了聲。

  傅瑤瞪圓了眼,甚至沒想到反駁,而是下意識地反問道:「你怎麼知道?」

  「傻姑娘,」謝朝雲抬手將鬢邊的碎髮拂到耳後,「你的心思從來都是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的,一看便知,難道沒人告訴你嗎?」

  此時再說什麼也來不及了,傅瑤只好埋頭看著地面的青石板,裝傻充愣。

  姜從寧同她是自小相識的手帕交,無話不說,所以就算知曉了她傾慕謝遲也無妨。可謝朝雲就不一樣了,她可是謝遲的親妹妹。

  如今看來,當初她在宮中同謝朝雲閒聊的時候,人就已經看出她的心思了。

  傅瑤窘迫極了,只恨不得能有條地縫,自己就地跳進去埋了,好躲過這尷尬的境地。

  「不必覺著難為情。」謝朝雲看著她泛紅的臉頰,沉鬱數日的心上倒像是拂過一陣清風似的,溫聲道,「我很喜歡你,想來兄長也會喜歡的。若是他這次能熬過來,我便為你們說和……」

  傅瑤的臉更紅了,生怕謝朝雲再說出些什麼來,連忙道:「我對他並沒什麼非分之想,只盼著他能早點醒過來,平平安安的就好。」

  謝朝雲被她這個「非分之想」給逗樂了,露出這幾日來唯一一個真心的笑。

  傅瑤摀住了嘴,自覺多說多錯,乾脆就徹底閉了嘴。

  「這幾日來,盼著他能醒過來的人不計其數。就連先前盼著他死的人,都想讓他醒過來,把如今這亂局料理了再死。」謝朝雲話裡滿是諷刺之意,「可真心為著他這個人好的,怕是一隻手就能數清了。」

  這幾日來聽的、看的多了,傅瑤也理解了謝朝雲這話的意思,暗自嘆了口氣。

  謝朝雲從未同旁人說過這些,可興許是日積月累,這幾日又耗盡了心力,一時觸動,便多說了幾句。但她並不是那種能徹底坦露心跡的人,最多也就到此為止了。

  「多謝你今日陪我。」

  傅瑤聽她這麼說,連忙道:「你先前在宮中可是幫過我的大忙,如今這也不算什麼。」

  「那就改日再敘了。」謝朝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

  傅瑤眼見著謝朝雲當真不準備正殿去磕頭上香,猶豫片刻後,還是快步追了上去:「謝姐姐,這是我先前在那邊求的平安符,你……要不要?」

  謝朝雲停下腳步,看向她手中那小小的平安符。

  傅瑤在她這目光中覺出些緊張來,正想著收回手,卻見謝朝雲抬手將那平安符給拿了過去,輕笑了聲:「那就再給他們一次機會好了。」

  將這平安符送出後,傅瑤莫名就像是解決了一樁心事似的,雖仍舊記掛著謝遲,但卻不似先前那般焦躁。

  及至回到府中,左右無事,傅瑤也不願再出門,索性就將自己關在書房抄寫佛經。

  抄佛經是需得全神貫注的,若是走神錯了一個字,這一整張都要重新來過。傅瑤自小跟在祖母身邊,這些年沒少抄佛經,如今做起來也是駕輕就熟。

  第二日午後,傅瑤才抄了半張紙,便見著銀翹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

  也不知她聽了什麼,嚇得六神無主,進門時竟還絆了下,險些摔倒,看起來狼狽極了。

  傅瑤手一抖,筆尖蘊著的墨跡滴下,暈開來。

  她抬手將那紙給團了扔到一旁,嘆了口氣,無奈地問道:「究竟什麼事情,值得你著急成這樣?」

  「不好了,」銀翹的聲音發著顫,「方才宮中傳了旨意來,說是為姑娘你賜婚……」

  「賜婚?」傅瑤也驚住了,難以置信道,「賜哪門子的婚?」

  銀翹險些都要哭出來了:「是,是謝家。」

  傅瑤:「……」

  她愣在那裡,半晌都沒能說出話來。

  傅瑤心中想了許多,一時是姜從寧同她說,「有人提議,說是要核算八字為太傅娶妻沖喜,被謝姑娘給回絕了」,一時是謝朝雲開玩笑似的講,「若是他這次能熬過來,我便為你們說和……」

  最後,落在了她在慈濟寺後院,想要卜算謝遲病情時搖出的那根籤上——

  千里姻緣一線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10:15 AM

第九章

  傅瑤呆呆地坐在那裡出神,銀翹只當她是嚇傻了,帶著哭腔道:「夫人在正院等著呢,姑娘還是快些過去吧,看看能不能想個法子把這婚給推了。」

  雖說傾慕謝遲這麼些年,但傅瑤是從未想過談婚論嫁的。於她而言,謝遲就是不可即的妄念,就算在夢中,也從來都是遠遠地看著。

  以至於驟然聽到這消息,倒也談不上欣喜,心中大半都被震驚給佔據了。

  傅瑤被銀翹推著出了門,一直到進了正院,才算是緩過來些,亂成一團粥的腦海勉強湊出點理智來,將這事從頭到尾給想了一遍。

  顏氏見了著她後,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霎時就又滾落下來,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她將傅瑤攬在懷中,痛心疾首道:「我的瑤瑤……」

  一旁的侍女顯然也是方才陪著哭過了,眼圈泛紅,勉強勸道:「夫人莫要哭壞了身體。」

  「都怪我。若是早些替你定了親,便沒今日這禍事了。」顏氏乍看到那旨意時,險些昏厥過去,只覺著像是天塌了似的。

  她向來最疼傅瑤這個小女兒,總想著給她挑一個如意郎君才好,一直催著傅瑤回京來,便是想著好好相看一番。哪成想居然突然來了這麼一道旨意,硬生生地掀翻了她先前所有的準備。

  若是旁的世家公子,就算是不大如意,顏氏興許也能咬牙忍了,可卻偏偏是謝遲!

  這滿長安城,誰不知道謝遲?出了名的性情陰鷙,喜怒無常,手段又格外狠辣。

  前些日子曹家那公子不知怎麼得罪了他,一雙腿就那麼廢了,連性命都險些沒能保住。顏氏聽聞此事時,還曾同身邊的人感慨過,這曹家京中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謝遲卻半點情面都不留,著實是太過跋扈。

  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人,在他身邊就得時時小心著,萬一行差踏錯,必然是沒有好結果的。

  「你這樣不經事,若真是嫁過去了,又豈能討得了好?」顏氏只一想便覺著頭疼欲裂,哽咽道,「更何況,他如今還躺在那裡昏迷不醒呢!說是沖喜,可究竟有沒有用,誰又說得準呢?」

  若是嫁過去沒兩日,謝遲便撒手去了,那又該如何是好?

  傅瑤見母親這般難過,心中也堵得厲害,拿了帕子來給她拭淚,小聲道:「娘親不要哭了,若真是哭壞了身體,我是要心疼的。」

  可如今這種情形,說什麼都是沒用的。

  顏氏左思右想,都覺著謝遲無論是死是活,都討不到半點好去,攥著傅瑤的手道:「瑤瑤,這親決不能結。娘親這就讓你爹去回皇上,就說……就說你先前在江南之時,已經同旁人定過親了。這麼一來,咱們就能把這事給推了……」

  「娘,這可是欺君之罪。」傅瑤輕輕地撫著她的背,「我何曾定過什麼親?」

  顏氏卻道:「你長姐在信中提過,岑家那位公子不是想要求娶你嗎?娘先前就想過了,岑家的確不錯,怎麼都比謝家要好……」

  顏氏正盤算著,卻忽而傳來一聲斥責:「你糊塗啊。」

  傅瑤原本正手足無措著,聽了這聲音後,連忙起身道:「祖母,您怎麼親自過來了?」

  「這樣大的事情,我怎能不來?」傅老夫人嘆了口氣。

  見老夫人扶著侍女進了門,顏氏也只好擦了眼淚,起身相迎。她雖心急,但也不敢在婆母面前造次,強壓下淚意,低聲道:「媳婦自知方才那話不妥,但也是別無他法了,總不能真讓瑤瑤嫁到謝家去。」

  「瑤瑤是我自小看著長大的,我又豈會不疼她?」老夫人話音裡也透著無奈,「可如今聖旨已經下了,豈有收回的道理?就算你敢冒著欺君之罪撒這個謊,遠在千里之外的岑家願意替你圓嗎?婚期就定在兩日後,哪裡來得及通氣?」

  顏氏是一時情急,但卻並不是蠢人,又豈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她沉默片刻,無力地問道:「難道就讓瑤瑤嫁給謝遲?」

  「只能如此。」老夫人先斷了顏氏的妄想,而後又緩緩地說道,「事情倒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壞。皇上驟然賜婚,無非是為了謝遲的病情……」

  古往今來,一直都有「沖喜」這說法,純屬百般無奈之下,死馬當活馬醫。

  如今北境戰事吃緊,裴老將軍不知所蹤,謝遲又昏迷不醒,朝中也鬧得人心惶惶,百般無奈之下方才出此下策。

  「謝遲這個人雖心狠了些,但卻是個恩怨分明的。若瑤瑤嫁過去,真能讓他病情好轉,想來多少也會念著這點好,不會苛待。」老夫人停頓了片刻,繼續道,「若萬一沒能成,等到謝遲去了,那便想如何就如何了。如今眾人都知道,這事是虧了咱們家,屆時太后也不會為難的。」

  「可是……」顏氏想要反駁,但對上老夫人的目光後,又硬生生地將到了嘴邊的話嚥了回去。她明白老夫人的話並沒錯,也知道為今之計只能如此,只是心中著實難接受,重重地嘆了口氣,「那麼些人,怎麼偏偏選中瑤瑤?」

  傅瑤半句都沒敢多說,聽到這話說,心驀地一緊。

  她自己也拿捏不準,這事究竟是就真這麼巧?還是說有人推波助瀾?

  老夫人見她不哭也不鬧,愈發心軟,摸了摸她的鬢髮,嘆道:「好孩子,此番委屈你了。不過你放心,等到這段時日過去,必然會給你個交代,不讓你受委屈。」

  傅瑤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好低眉順眼地應了聲:「好。」

  *

  既是為了沖喜,自然越快越好,就像是生怕謝遲撐不了多久似的,婚期直接定在了兩日後。無論是謝府還是傅府,都得立時籌備起來,闔府上下忙得團團轉。

  然而這麼短的時間,便是怎麼樣也依舊來不及,只能一切從簡。

  顏氏原本想要風風光光地將女兒給嫁出去,如今卻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嫁衣什麼的都未曾準備,現裁製必定是來不及了,外邊買來的又不合心意。

  正左右為難時,宮中來了人,為首的竟是尚宮局的司記白蕪。

  尚宮之下便是司記,顏氏也不好怠慢,只能含笑相迎。

  「朝雲知道此事突然,怕貴府忙不過來,便特地求見了太后,遣了我等過來幫忙。」白蕪抬了抬手,令人將帶來的嫁衣與數套頭面首飾都呈了上來,含笑道,「請傅姑娘試試這嫁衣,我從宮中帶了繡娘來,若是有不合身的地方,立時就能改了。」

  謝朝雲當年在尚宮局,與白蕪算是同僚,如今白蕪提起她來也是直接以名稱呼,足以看出關係親近。

  這嫁衣展開後,屋中眾人的目光中都多了些驚豔,就連顏氏都愣了愣。

  嫁衣如火,用的是最好的綢緞,其上的繡紋精緻卓絕,嵌墜的珠玉皆非凡品,在日光的映射在熠熠生輝,一看便耗費了極大精力,絕非朝夕之間能夠趕製出來的。

  像是看出顏氏的困惑,白蕪解釋道:「這嫁衣是太后娘娘早前吩咐尚宮局給朝雲備下的,斷斷續續做了大半年才成,只可惜一直沒能派上用場,如今倒是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顏氏沒料到謝朝雲竟然這麼上心,原是該客套著道句謝,可一想到這事皆是由謝家而起,便如鯁在喉,最後也沒說什麼,往裡間去看傅瑤試嫁衣了。

  傅瑤往日裡總有說不完的話,如今卻格外安靜,由著宮女們服侍著穿衣擺弄,乖巧極了。

  白蕪得了謝朝雲的囑托,自是盡心盡力,將相關的一應事宜都接了過來,盡快操辦著三書六禮。她是尚宮局出來的人,辦事妥帖,忙中有序,讓原本忙得頭昏腦漲的顏氏得以鬆了口氣。

  「謝家倒是大方……」顏氏大略掃了眼那聘禮單子,心中暗暗吃了一驚。

  她對這婚事是百般不贊同,但也不得不承認,謝朝雲的誠意很足,就算是拿最挑剔的目光來看也尋不出什麼不好。

  傅瑤透過半開的窗子,看著院中人來人往,小聲道:「我先前就同您說過,謝姐姐是個很好的人。」

  「她若真好,就不該讓你往火坑裡跳,如今這也不過是彌補罷了。」顏氏撇了撇嘴,她也知道如今再說這些也沒用,轉而嘆道,「我不稀罕這些,只盼著等你過去之後,謝家能好好待你。」

  「您放心。」傅瑤說完後,自己也覺著這安慰太無力了,索性開玩笑道,「說不準等我嫁過去,謝遲好起來後,會很喜歡我呢。」

  顏氏驚訝地看著她。

  「你們總說我很討人喜歡,不是嗎?」傅瑤厚著臉皮道,「既然這樣,為什麼總要想著謝遲會欺負我,讓我受委屈呢?」

  她說這話其實是沒什麼底氣的,畢竟先前在宮中遇著時,著實看不出謝遲有喜歡她的跡象。但為了安慰母親,只能硬著頭胡扯了。

  這話乍一聽倒是沒什麼錯,顏氏也想不出反駁的說辭,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你這孩子……」

  恰有侍女來請,她只得起身離開,往正院去了。

  內室安靜下來,屋角的博山爐中沁出裊裊的香氣,清淡而悠長。

  傅瑤托著腮在梳妝台前發愣,輕輕地摩挲著明日要戴的髮冠,低聲自語道:「快些好起來吧,然後……若是能喜歡我,就更好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10:20 AM

第十章

  這婚事定得匆忙,傅瑤兄長尚在白鹿書院,壓根來不及趕回來,至於在江南的長姐,甚至要等她嫁到謝家之後,才能收到這消息。

  傅瑤是家中最小的女兒,闔家上下都將她視作掌上明珠,誰也捨不得讓她受委屈,沒成想卻在成親這麼大的事上栽了。

  就算謝朝雲已經盡可能地將事情做到最好,給足了面子,可顏氏一想起來,仍舊覺著如鯁在喉。

  但事已至此,再說什麼都無濟於事,不過是平白惹得人更難過。顏氏也只能將心中的怨言嚥下,勉強露出個笑來,帶著嬤嬤進了傅瑤院中。

  夜色沉沉,傅瑤穿了件單薄的中衣坐在窗邊,由銀朱拿著巾子幫她擦拭長髮。

  興許是剛沐浴過的緣故,她白皙的肌膚透著些淡粉,眸中也帶著水意,在燈火的映襯之下亮亮的,彷彿天上星。

  顏氏的神色不由得溫柔了許多,從銀朱手中接過巾帕,將傅瑤那烏黑柔順的長髮攏在其中,慢慢地擦拭著。

  侍女們退了出去,內室便只剩了母女二人。

  傅瑤偏了偏頭,笑道:「娘親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明日就是你大婚的日子,娘自然是要來看看,同你說會兒話的。」顏氏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意,轉而又嘆道,「若是你長姐也在就好了。」

  傅瑤眼睫微顫,低聲道:「是啊。」

  前些日子她要回京時,長姐說,姐夫這半年八成就能調回京城來,屆時一家人就能時常見面了,還開玩笑說,這麼一來就不會錯過她的婚事。

  畢竟按常理來說,從相看到最終定親成婚,怎麼也得半年的功夫。誰能料到轉眼間,不過幾日,她明日就要出嫁了呢?

  「罷了,不說這個了。」顏氏放下帕巾,在一旁坐了,將來時帶的那木匣打開給傅瑤看,「這些啊,是娘給你準備的嫁妝,有早就備好的鋪子和田地,也有這次謝家送來的聘禮……」

  「興許是也覺著虧欠了你的緣故,謝家下聘時很是大手筆,娘同你爹商量好了,那些聘禮都給你充作嫁妝。」顏氏將其中的各種地契拿出來給傅瑤看,「無論將來如何,有這些傍身,你都可以過得更好些。」

  傅瑤先前雖也接觸過相關事宜,但並未正經學過,更沒接觸過這麼多的鋪子、莊子和田地,頓時手足無措起來:「若不然還是您幫我管著吧?我怕自己料理不來。」

  「哪有這樣的道理?」顏氏搖了搖頭,「是我的疏忽。你自小愛玩,我也不願拘著你,便想著等到議親之時再正經教你操持中饋,誰曾想遇著這事,只能趕鴨子上架了。」

  沒等傅瑤說話,她又繼續道:「你自己慢慢試著上手,若是有什麼不懂不會的,再來問我就是。至於謝家那邊……你就不用多管了。有謝朝雲在,輪不到你來管,倒也算是省心。」

  傅瑤點點頭,應了下來。

  顏氏又叮囑了許多零零碎碎的事情,夜色漸濃,她遲疑片刻,又拿出本小冊子。

  傅瑤原本聽得已經有些睏了,也沒在意,接過來隨手翻了下,及至看清楚其中的內容之後,倒像是被火給灼了下似的,下意識地扔開了。

  她自小愛看雜書,什麼山水游記、奇聞異志和亂七八糟的話本子都看,故而也就不可避免地看過些「淫詞豔曲」,對那事並不算是一無所知。

  可方才那冊子上面卻是繪的圖,直白得很。

  她初時壓根沒反應過來,及至看明白後,只覺著腦中一熱,紅暈霎時從臉頰蔓延到脖頸。

  「這,這……」傅瑤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

  「不必這麼害羞。姑娘出嫁之前,都是要將這事給說明白的,免得什麼都不懂,屆時少不得要吃罪受苦。」顏氏看著她的紅得彷彿都要滴血的耳垂,忍不住笑了聲。但想到謝家之後,神情又冷了下來,勉強笑道,「不過,你明日是可以免受這罪,也算是個好事。」

  謝遲如今還昏迷不醒,退一萬步來說,就算是醒了,以他那個身體也是做不了什麼的。

  簡而言之,就是他不行。

  傅瑤一手捂臉,一手拿了茶盞來,灌了半杯茶:「我用不著這個,還是不講了吧?」

  雖說她也知道都有這麼一遭,但若真要娘親坐在這裡同她將這件事掰扯清楚,她怕是都要熱得熟透了。

  「也行,你回頭自己大略看看好了。」顏氏將那小冊子放在了她枕下,又摸了摸她的鬢髮,柔聲道,「夜深了,你早些歇息吧,我先回去了。」

  傅瑤連忙站起身來,送她出了門。

  恰逢十五,圓月高懸,月華如水傾瀉而下,哪怕是熄了燈也依舊能見著光亮。

  傅瑤原本的那點睡意已經徹底沒了蹤影,她盯著窗子上的樹影看了會兒,翻了個身,猶豫許久之後,慢慢地將枕下那冊子給一點點抽了出來。

  借著那點月光,是看不清楚其上的字,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個圖畫的形。

  傅瑤心中既覺著難為情,又忍不住好奇,咬著被角,時不時地看上一眼,紅著臉,倒像是抹多了胭脂似的。不過看著看著,紙上那兩人的姿態越來越古怪,她那點難為情逐漸被疑惑給取代了,忍不住嘀咕了句:「這……是什麼?」

  外間守著的銀朱像是聽了動靜,起身到裡間來看,傅瑤聽到腳步聲之後,連忙將那冊子隨意地塞到了枕下。

  「姑娘還沒睡嗎?」銀朱小聲問道,「要喝水嗎?」

  傅瑤扯著錦被遮了大半張臉,含糊不清地答:「不用,我這就睡。」

  及至銀朱離開後,她鬆了口氣,倒也沒了旁的心思,又翻了個身後,不多時便睡了過去。

  第二日一早,銀朱她們尚未來叫,傅瑤便反常地自己醒了過來。她還有些睏意,盯著床帳上的墜子看了會兒,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今日就要成親了。」

  這兩日,闔府上下都忙翻了天,傅瑤卻是那個最清閒的人,以至於到如今都沒什麼真實感。

  婚禮在傍晚,她起身梳洗用過早飯之後,就又沒了事情,在院中的鞦韆上坐著發愣。

  「姜姑娘來了。」

  傅瑤聽了這話後,隨即回過神來,眼前一亮:「阿寧!」

  姜從寧見她飛鳥投林似的撲了上來,連忙扶了一把,笑道:「怎麼還是不見穩重?」

  傅瑤拉著她進了房中,又將侍女都給遣了出去,儼然一副要說悄悄話的架勢。

  「聽聞賜婚旨意後,我就打算來見你的,只是又想著你家中必然忙得厲害,便不好來打擾。」姜從寧打量著傅瑤的模樣,「如今見著你,我也算是可以放下心來了。」

  那道突如其來的賜婚聖旨傳開後,眾人皆是大吃一驚,有感慨同情的,也有幸災樂禍的。

  畢竟傅瑤可是出了名的美人,這些年來羨慕、含酸的人不少,如今眼見著這麼個美人竟然要嫁給一個昏迷不醒,甚至極可能時日不多的病秧子,才算是出了那口憋了多年的氣。

  這幾日,閨秀們見面之時,必然會提起傅瑤這件事情,都猜她如今八成正在家中以淚洗面。

  姜從寧是知曉傅瑤傾慕謝遲的,但若易地而處,就算她心儀某個人,也不會願意承擔著莫大的風險嫁過去沖喜。故而她這兩日也沒少擔心傅瑤,直到如今,方才得以鬆了口氣。

  「我這兩日閒得無趣,又不能同旁人提,可算是將你給盼過來了。」傅瑤如釋重負道。

  旁人皆以為她這兩日是鬱鬱寡歡,說話做事皆是小心翼翼的,生怕一個不對惹得她崩潰。傅瑤也順水推舟地默認了,除了見祖母和娘親外,其他時間都將自己一人關在房中。

  姜從寧笑了聲,感慨道:「此事著實出人意料,但竟也算是歪打正著,叫你那一腔痴情有了去處。」

  她雖擔心謝遲究竟能不能好轉,但今日終歸是傅瑤大婚的日子,不好說那些喪氣話來掃興。

  傅瑤與姜從寧聊了許久,又一道用了午飯,稍作歇息後便正經準備起來。

  到了此時,傅瑤後知後覺地開始緊張起來,姜從寧便一直在她身邊,同她閒聊排解。

  宮女們為傅瑤綰了髮髻,上了妝,又伺候著傅瑤換上了層層繁復的嫁衣,理好了繫帶。衣擺鋪開來,其上的精緻的繡紋栩栩如生,恰到好處的寶石珠玉猶如點睛之筆。

  正紅色的嫁衣襯得傅瑤肌膚愈白,欺霜賽雪一般,又為她平添了些豔色。

  眾人眼中都多了些驚豔,饒是這些年來已經見慣了傅瑤的美貌,姜從寧還是不由得贊嘆了句:「說是傾國傾城也不為過了。」

  及至晚些時候,外邊隱約傳來樂聲,隨即有侍女來回稟,說是謝家迎親的隊伍到了。

  宮女們為她蓋上蓋頭,傅瑤眼前一片紅,忍不住掀開一角,抬眼看向一旁的姜從寧。

  「去吧,」姜從寧將此看在眼中,含笑祝道,「諸事順意。」

  傅瑤也笑了笑,站起身來,扶著銀朱出了門。

  謝家迎親的隊伍排場很大,一路上引得許多人圍觀,可卻偏偏少了新郎官。謝遲自然是沒辦法親自來迎親的,傅瑤早就知道,也沒什麼怨言。

  只是在辭別了爹娘與祖母,再到門前上花轎的這一路上,雖被侍女宮女們簇擁著,卻忽而覺著孤單。

  「姑娘,」銀朱小聲提醒道,「仔細哭花了妝。」

  傅瑤強忍著淚意,點了點頭,發上的步搖微微晃動,映著夕陽餘暉的光。

  還未出家門,傅瑤已經開始想爹娘和祖母了,可她也知道,這路是沒法回頭的。及至踏出門檻,奏樂聲撲面而來,迎親的隊伍佔了門前的一條長街,她以團扇遮面,由銀朱扶著上了轎子。

  外間的司儀在依著規矩說些什麼,但傅瑤並沒聽清,也沒心思聽。

  她接受了自己離開家的事實後,便迫切地,十分迫切地,想要見到謝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10:27 AM

第十一章

  謝朝雲是在尚宮局待過數年的人,棘手的事情見了多了,如今這婚事雖來得急,但對她來說也不算什麼難事,最多不過是忙些罷了。

  其實她就算是當個甩手掌櫃,將這婚事交給管家去料理也無妨,畢竟謝遲的病擺在那裡,沒人會去苛責她。

  但謝朝雲還是收斂了心緒,親自監督著。三書六禮下聘迎親這些大事外,還有府中要擺的宴席、需要邀請的賓客以及安排的位置等諸多雜事,她都是親自過目,竭盡所能做到了盡善盡美。

  三日間做到如此地步,到場的賓客看了,也都在心中暗暗驚嘆。

  天色漸漸暗下來,華燈初上,謝府裡裡外外張燈結彩,隱隱約約地有笙歌聲傳來,一派熱鬧氣象。謝朝雲快步在人群中穿行,偶爾遇著相熟的人,也顧不上停下來寒暄客套,只笑著點點頭。

  正院這邊早就佈置妥當,目光所及之處,總是會有大喜的紅。

  邁入院門後,謝朝雲倒像是近鄉情怯似的,遲疑了一瞬,而後方才又大步流星地進了房中。

  謝遲醒了。

  侍女悄悄地將這消息遞來時,謝朝雲險些手滑摔了茶盞,雖說是早有預料,但真聽到後卻還是眼中一酸。

  等到進了門,見著懶散地倚在那裡的兄長後,她才總算是得以鬆了口氣。

  謝遲的面色蒼白如紙,連唇上都沒什麼血色,也就襯得那雙黑眸愈發地深邃,長髮並未束起,有些凌亂地散著。

  黑白分明,乍一看倒像是一副水墨畫似的。

  正院這邊是一直有太醫時刻候著的,謝遲一醒,就立即為他診脈,確準這次是真好起來後,才敢去令人知會了謝朝雲,又連忙遣人往宮中遞消息去。

  「都出去。」謝遲道。

  因為昏迷太久的緣故,謝遲的聲音很啞,還透著些無力。他以往積威甚重,屋中侍奉的太醫和隨從聽了之後,都連忙退了出去,順道帶上了門。

  謝遲倚在迎枕上,抬眼看向謝朝雲:「北境戰況如何?」

  他醒過來後,見著太醫們歡天喜地地讓人速速去宮中回稟時,就料到是出了事,直接問了。可太醫們也就是隱約知道個大概,具體的事宜是一問三不知的,他就只能來問謝朝雲。

  謝遲很清楚,就算是軍國大事,蕭鐸也不會隱瞞朝雲。

  可謝朝雲卻並未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指了指案上燃著的紅燭,挑眉道:「我還以為,你會先問我這個。」

  謝遲看了眼那紅燭,聽著外邊的喧鬧聲,想著方才太醫提的那句「沖喜」,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是生怕我不同你算賬?」

  「我知你不信鬼神也不信這些,但你看,她嫁過來你就醒了,豈非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謝朝雲不慌不忙地在一旁坐了,慢悠悠地笑道。

  「據太醫說,三日前我有甦醒的徵兆,已經有七八分把握能夠好起來,而後你才進宮去求了這個所謂沖喜的婚事。」謝遲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你倒是說說,為何要這麼做?」

  謝朝雲並沒指望自己能瞞天過海,但也沒料到謝遲竟然這麼快就弄清楚,撐著額道:「兄長如今年紀不小,也到了娶妻生子的時候,不是嗎?」

  謝遲對這個妹妹向來疼愛得很,哪怕知道她有手腕有心機,卻仍舊將她當成少時那個小姑娘百般呵護,卻不料竟然被擺了這麼一道。

  他只覺著不可理喻,氣笑了:「所以你就趁著我昏迷不醒,強定下這門親事?」

  謝朝雲同他對視了眼,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了他的不耐,想了想,忽而調轉話頭道:「兄長此次遇刺,誠然是有奸人所害,但你也不是一無所知不是嗎?明知道有人圖謀不軌,卻不惜以自身為誘餌,百密一疏,方才有了這些日子的煎熬……」

  這些年來,謝遲是一個對旁人心狠,對自己也心狠的人。

  從發配西境開始,他就將自己當成了一把鈍刀,狠狠地磋磨,就像是個亡命之徒一樣,數次置之死地而後生,才走到了今日的地位。

  可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好運氣也並不總是眷顧他的,一點偏差便險些要了命。

  謝朝雲那日從慈濟寺回到家中,將平安符懸在床帳上,說來也巧,謝遲傍晚便有了甦醒的徵兆。

  這其中未必有什麼關聯,但她還是選擇信了。

  及至晚間,她一直在查的事情有了些眉目,知曉這次是謝遲「玩脫了」後,整整一宿都沒能睡著,第二日一早便進宮去以「沖喜」的名義求了這門親事。

  謝遲並未否認她這說法,只是反問道:「你說這些,同這門親事又有什麼干係?」

  「我知道你不怎麼在乎自己的死活,但今後你就是有夫人的人了,將來還會有兒女……」謝朝雲站起身來,看向謝遲,「今後行事,還是謹慎些為好。」

  這還是兄妹二人頭回這麼針鋒相對,謝遲冷笑了聲:「你以為我會在乎這些?朝雲,你何時變得這樣幼稚了?」

  「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謝朝雲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兄長這麼說,未免言之過早。」

  沒等謝遲開口,她便自顧自地出了門,吩咐道:「夫人不多時便到,都給我伺候好了。」

  院中的小廝丫鬟齊齊應聲。

  謝遲聽著外間的動靜,只覺著頭疼,他抬手按了按穴道,這才想起來謝朝雲還未同他講如今的戰況。若是旁人敢這般,他早就翻臉了,可偏偏這是他唯一的親人,只能將心中的戾氣強壓了下來。

  正院這邊,眾人怕驚擾了謝遲,說話做事都是輕悄悄的,可前院卻熱鬧極了。

  雖方才與兄長爭吵過,但眼見著他轉危為安,謝朝雲臉上的笑終於多了些真心,得知迎親隊伍到了之後,眼角眉梢盡是笑意,親自迎了出去。

  蓋頭遮在眼前,傅瑤什麼都看不清,扶著銀朱的手下轎之後,不自覺地攥緊了些。

  週遭的樂聲與喧鬧聲不絕於耳,她緊張極了,聽著銀朱的笑聲提醒上台階跨過門檻,進了謝府。

  這天地自然是拜不成的,一應的禮儀也都簡化了許多,但饒是如此,傅瑤仍舊覺著有些疲倦,也很餓。

  「要到正院了。」謝朝雲見她肩背垮了些,含笑提醒道,「我已經讓人備好了各式點心,又或者,你想吃些湯麵嗎?」

  傅瑤下意識地挺直了背,又輕輕地搖了搖頭。

  謝朝雲湊近了些,扶過她另一隻手。

  傅瑤的身量算不得高,手也偏小些,摸起來軟軟的,柔弱無骨似的,膚若凝脂,指尖塗了鮮紅的蔻丹,煞是好看。

  謝朝雲輕輕地捏了捏,又笑道:「同你講個好消息,他醒了。」

  話音剛落,便見著那手微微發顫。

  傅瑤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只是難以抑制地發顫,先是被欣喜淹沒,隨後又泛起緊張來,就這麼神情恍惚地進了正院,又進了臥房。

  眾人尚不知謝遲醒來,也沒人敢來婚房湊熱鬧,倒是比前院要安靜許多。

  謝遲仍舊是倚在迎枕上,與方才沒什麼兩樣,謝朝雲與侍女們扶著傅瑤進門後,他也只看了一眼,興致闌珊,全然不像是新郎。

  銀朱等人見了他後卻是險些嚇傻了,強撐著才沒失態,扶著傅瑤在床邊坐了下來。

  一旁的等候著的司儀嬤嬤小心翼翼地上前來,按著規矩,還有揭蓋頭、合巹酒、結髮禮等,可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謝遲開口道:「都出去吧。」

  雖然已經有所收斂,但謝遲話音裡仍舊帶出些許不耐來,眾人面面相覷,傅瑤也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衣袖。

  從知曉謝遲醒過來,傅瑤就已經開始緊張了。

  她心中其實能理解謝遲的反應,畢竟他什麼都不知道,醒來之後就被強塞了個夫人,想來也是不會高興的。

  謝朝雲與謝遲無聲地對視了會兒,最後還是無奈讓步,抬了抬手,帶著眾人都退了出去。銀朱心中雖百般不願,但也不敢在謝家造次,害怕惹得謝遲不悅帶累了自己姑娘,只能也隨之離開。

  屋中總算是又安靜下來,謝遲揉了揉太陽穴,神情稍緩,這才看向端坐在床尾的傅瑤。

  雖隔著蓋頭什麼看不清神情模樣,但她的脊背挺得筆直,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雙手規規矩矩地置於膝上,頭卻微微垂著,顯然是很緊張。

  謝遲知道自己在外的名聲如何,也知道大多數人家都是避之不及。這麼個嬌弱的閨秀,驟然被一道聖旨指婚,要嫁給他這個生死未卜的病秧子沖喜,這幾日怕是都在家中以淚洗面了。

  思及此,謝遲勉強尋出些耐性來,上前去,掀開了那紅蓋頭。

  畢竟總不能讓人在這裡坐上一夜。

  在掀蓋頭前,謝遲原以為自己會看到張愁雲慘淡的臉,興許眼圈都是紅的那種。結果卻對上了一雙含笑的杏眼,眼眸清澈,帶著些顯而易見的緊張,但卻並沒有半點懼怕。

  傅瑤這還是頭一回離謝遲這般近,她甚至能數清謝遲的眼睫,也能從他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這是就算在夢中,也未曾敢想的情形。

  傅瑤怔怔地同謝遲對視著,心跳不自覺地快了許多,原本的那點緊張被心底沁出的甜取代,眼中的笑意愈濃,唇角也不自覺地上揚。

  她抬起手,輕輕地扯了扯謝遲的衣袖,軟聲喚道:「夫君。」

  從今往後,謝遲就是她傅瑤的人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10:31 AM

第十二章

  傅瑤這個「夫君」叫得無比順遂,雖有些羞澀,但未曾有半點磕絆和猶豫。

  說完之後,她唇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眉眼彎彎,在燈火的映襯之下,眸中似有星辰,極亮。

  謝遲直接被這麼一句給叫愣了,看著傅瑤這模樣,心中更是湧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眼前這姑娘,著實不像是被聖旨壓著來沖喜的。可饒是他這麼個聰明人,一時間也想不明白傅瑤有什麼可高興的?笑得跟個吃了糖的孩子似的。

  但不管是因為什麼緣由,這個模樣,的確是比愁眉苦臉順眼多了。

  傅瑤見他沉默不語,咬了咬唇,試探著問道:「你不喜歡我這樣叫你嗎?」

  她臉上的笑意收斂了些,語氣中帶了些小心翼翼的意味,謝遲被她看得莫名心軟了些許,正欲說話,就聽到傅瑤又繼續問道:「那若不然,我叫你……謝郎?」

  當年謝遲蟾宮折桂,是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風頭無兩,瓊林宴從長安街上打馬而過時引得百姓圍看,成了人人交口稱贊的「謝郎」。

  那時候,傅瑤時常會聽人提起,便一直記在了心中。

  向來八風不動的謝遲,神情中出現了一絲錯愕,但隨即就被掩飾過去,眉頭微皺,有些不耐地開口道:「隨你。」

  謝遲早些年是個溫文爾雅的世家公子,眉眼帶笑,見了誰都有話說,朋友多得數不清。可後來謝家出事後,平日裡與他相談甚歡的人卻都避之不及,甚至還有落井下石的。

  自那以後,他就沒再真心交過朋友,也不喜歡親密的關係。

  回到京城後的這幾年,眾人見了他皆是恭恭敬敬地稱一聲「太傅」,壓根沒人敢來攀交情,更別提像傅瑤這般了。

  倒也談不上生氣惱怒,只是傅瑤驟然跨過了那條線,讓他有些煩躁。

  傅瑤的目光始終在他身上,將這反應看得清清楚楚,不大自在地垂下眼睫,也不再貿然開口。

  房中一片寂靜,甚至能清楚地聽到爆燈花的聲響。

  傅瑤低眉順眼地坐在那裡,紅燭燈火映在她臉上,微翹的長睫像是振翅欲飛的蝶翼般,雪膚烏髮,嫁衣如火,是個很能動人心弦的美人。

  謝遲並不貪戀女色。

  早些年他剛回京城的時候,眾人不清楚他的行事和性情,變著法地送金銀和美人來,被他毫不留情地拒了兩次之後,方才算是徹底歇了這個心思。

  這些年來,他始終未曾娶妻,府中也沒有伺候的通房。

  但如今看著傅瑤那乖巧的模樣,他心中的那點煩躁消散了些,耐著性子同她道:「這親事是倉促間定下的,你家中必然也不願……」

  謝遲這話才起了個頭,尚未說完,便被叩門聲給硬生生地打斷了。

  「宮中來了人。」謝朝雲叩門之後,便直接推開了。她掃了眼內室的情形,走到傅瑤跟前,含笑道,「那些個朝政事務聽了也頭疼,折騰了半日,隨我去換個衣裳吃些東西吧。我讓廚房準備了許多,你看看哪個最合胃口?」

  傅瑤鬆了口氣,牽著謝朝雲的衣袖出了門。

  侍女們伺候著她換下了繁復的嫁衣,換了件水紅色的紗裙,其上以金線繡著蝴蝶,精緻得很,也是先前尚宮局送來的衣裳。又去了髮冠,將潑墨般長髮綰了個尋常的髮髻,僅戴了一根石榴簪。

  傅瑤總算是輕鬆許多,她伸了個懶腰,想著同謝朝雲道聲謝,可偏偏看向她之後卻又不知該如何稱呼。

  先前她都是管謝朝雲叫「謝姐姐」的,如今卻是不成了,畢竟若按輩分來講,她都算是謝朝雲的長嫂了。

  「叫我阿雲,或者朝雲就好。」謝朝雲看出她的為難來,忍不住笑了起來。

  「阿雲,」傅瑤在一旁坐了,輕聲道,「多謝你求了太后,讓尚宮局那幾位到我家去,若非她們幫忙料理,這幾日府中怕是都要亂了套了。」

  謝朝雲並沒動筷,捧了盞茶慢慢地喝著,笑道:「此事因我而起,我自然是要想辦法周全的,不必客氣。更何況,應該是我向你道謝才對。」

  說著,她又點了點那滿桌的菜:「來嘗嘗,看看這廚子的手藝合不合你的胃口?若是不喜歡,明兒我讓人另請新的來。」

  謝朝雲這些日子忙前忙後,壓根沒怎麼休息,脂粉也遮不住她臉上的倦色,但她的精神卻依舊很好,陪著傅瑤說說笑笑的。

  傅瑤的確餓極了,挨個嘗了過去,最後還喝了小半碗鮮魚湯,神情中滿是饜足。

  大半個時辰過去,夜色已經濃得化不開,可正屋卻依舊緊閉著門,先前進去的那宮人還未出來。

  謝朝雲一直在饒有興致地托著腮看傅瑤吃飯,等她放下湯匙後,吩咐侍女道:「兄長今日剛醒,不宜太過勞神,去催催,就說什麼事情明日再談。再讓太醫過去,診診脈。」

  謝朝雲心中也清楚,如今滿朝上下都盼著謝遲醒過來,宮中那兩位更是心急如焚。若不是念著謝遲才剛醒過來沒多久不宜勞動,以及今夜新婚,怕是立時就將人給宣進宮去了,而不只是遣人來商議。

  可對她來說,這些朝局事情都得往後推推,謝遲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謝朝雲站起身來,見傅瑤面露遲疑,並不曾動彈,不由得問道:「怎麼了?」

  「我也要過去嗎?」傅瑤抿了抿唇,「我覺著,他興許不想見到我。」

  謝朝雲想了想,復又坐了回去,含笑問道:「那你想見他嗎?」

  她語氣溫柔得很,帶了些誘哄的意味,傅瑤下意識地點了點頭,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抬手捂了半張臉。

  「既是這樣,那就不必想那麼多。」謝朝雲毫不猶豫地將自家兄長給賣了,「他看起來不近人情,但實際上也沒那麼凶,只要把握好那個度就好了……」

  一邊說,一邊拉著傅瑤的手往正屋去。

  傅瑤踉蹌了下,隨即快步跟了上去,將謝朝雲講的那些個訣竅牢牢地記在了心中。

  來的宮人從房中退了出來,見著謝朝雲與傅瑤後,連忙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喚了聲謝姑娘和夫人。

  傅瑤瞪圓了眼,她愣了下方才反應過來這個「夫人」是稱呼自己的,隨後忍不住笑了起來,方才的那點猶疑一掃而空。

  她在心中將謝朝雲方才的話飛快地重溫了一遍,打定了主意。

  及至到了內室,傅瑤才發現謝遲已經躺下了。

  他閉著眼,像是已經睡著了似的,手腕搭在一旁,交由太醫診脈。

  枕邊堆了厚厚的一疊奏摺,是方才那兩個宮人帶來的。

  「太傅這傷在心脈附近,這些日子昏迷不醒,元氣虧損得厲害,怕是要精心養上許久才能好轉。」太醫沉吟道,「太傅身上原就有舊疾,此番更得多加注意,不能勞累傷神,不然極易落下病根。」

  太醫說話時多有顧忌,已經留了很大餘地,但傷上加傷,就算是再怎麼精心將養,也難恢復如初。

  謝遲並沒什麼反應,連眼皮都沒抬,倒是謝朝雲低聲應道:「我知道了……這些日子就勞煩你們多辛苦些,盡力調理吧。」

  太醫們應聲而去,謝朝雲撫了撫衣袖,又吩咐道:「很晚了,伺候夫人在此安置歇息吧。」

  丫鬟們原本正猶豫著不知如何安排,聽謝朝雲這麼說後,總算有了主心骨,紛紛上前收拾去了。

  謝遲這才睜開眼,他神色中透著疲倦,冷冷地看著。

  上前來收拾那些奏摺的丫鬟手一顫,連忙又放了回去,跪在了床邊。

  「我到別處去……」

  傅瑤這話才說了一半,就被謝朝雲給打斷了。

  謝朝雲固執道:「我知兄長不喜旁人親近,可這親事是為了沖喜,哪有新婚之夜便分開的道理?便是要分房睡,那也得改日再說。」

  他二人相爭,丫鬟們噤若寒蟬,大氣都不敢出,傅瑤則是手足無措。

  謝遲方才強撐著將軍情摺子盡數看了一遍,又問了許多,甚至還口述了奏摺讓宮人寫了帶回去,如今已是疲倦至極。他也沒那個精力同謝朝雲爭論「沖喜」一事究竟是否真有效用,翻了個身,復又閉上眼,索性隨她去了。

  傅瑤生了一副好相貌,自小到大都很招人喜歡,還是頭一回被人這麼嫌棄,心中簡直說不出什麼滋味。但偏偏見著謝遲那虛弱的模樣也生不起氣來,只好將這事暫且給記下。

  眾人收拾妥當後便退了出去,傅瑤換了件鵝黃色的中衣,放下梳子,輕手輕腳到了床邊。

  謝遲躺在外邊,這麼會兒功夫已經睡了過去,眉頭微皺,似是夢中也在為什麼事情發愁。不必被他那幽深的眼眸盯著,傅瑤也沒那麼緊張了,她坐在腳踏上,順勢趴在床邊湊近了看謝遲。

  燭光透過床帳,朦朦朧朧地照著。

  兩人離得很近,呼吸可聞。謝遲那如畫般的眉眼就在眼前,傅瑤下意識地在心中暗暗描摹著,最後硬生生地將自己的臉給看紅了,自言自語道:「若不是看在你長得好的份上,我就……我就……」

  她頓了頓,一時間想也不出什麼狠話來,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10:35 AM

第十三章

  傅瑤這一夜並沒能睡好。

  她盯著沉睡中的謝遲看了許久,輕手輕腳地從床尾爬到了裡邊,規規矩矩地躺好。此時已是深夜,若是在家中時,她早就已經同周公下棋去了,可如今卻仍舊沒有睡意。

  離得太近了。

  雖說是兩床錦被,但傅瑤仍舊能清楚地嗅到謝遲身上淡淡的藥味,翻來覆去的,怎麼都睡不著。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這邊的動靜給打擾到,謝遲竟翻了個身,傅瑤連忙規規矩矩地躺好,不敢再動。

  外間的燈火暗了些,傅瑤只能隱約看清謝遲的輪廓,她不厭其煩地盯著看了許久,也不知到什麼時辰方才閉眼睡了過去。

  謝家父母早已不在,第二日也不用見公婆敬茶,但傅瑤還是一大早就醒了過來。

  她睡得並不安穩,一睜眼見著完全陌生的床帳,先是愣了會兒,而後那昏昏沉沉的腦子方才轉過彎來。

  她已經嫁到謝家來了。

  傅瑤驀地轉過頭去,謝遲的睡顏就這麼撞進了眼中。

  兩人面對面,中間隔著半尺的距離。紅燭已經熄滅,晨光透過窗子照在床帳中,看得比昨夜還要更清楚些。

  興許是因為有病在身的緣故,他睡得很沉,眼下也沒有甦醒的徵兆,先前一直皺著的眉如今倒是舒展開來。

  昨夜未能歇好,傅瑤只覺著頭上隱隱作痛,苦中作樂似的盯著謝遲看了會兒,並沒急著起身。

  也不知是不是覺察到她的目光,謝遲眼睫微顫,傅瑤連忙挪開了目光,而後便聽見他低低地咳了聲。

  傅瑤只當他是不舒服,連忙小聲道:「要找太醫……」

  她這話還沒說完,就被扼住了脖頸,嚇得臉霎時就白了,剩下的話也嚥了回去。

  謝遲這些年都是獨自睡的,並沒讓人近身伺候過,如今聽見身旁有動靜,便下意識地伸了手。他也是病中不清醒,及至睜眼看清傅瑤的模樣後,方才想起昨夜成親的事情來,神情一僵。

  他如今還在病中,其實沒什麼力氣,傅瑤倒也不覺著疼,只是被他那凌厲的目光給嚇到了。尤其是在他剛睜開眼的那一瞬,傅瑤甚至從他眼中覺察到些許殺意。

  那是在邊境數年,枕戈待旦磨礪出來的。

  她那雙杏眼瞪得圓圓的,謝遲不動聲色的收回了手,解釋道:「我不習慣有人同床,你今日搬到別處去吧。」

  傅瑤低低地應了聲:「好。」

  想了想,她又大著膽子,飛快地摸了下謝遲的額頭:「像是有些發熱,我讓人找太醫來。」

  這動作極快,謝遲沒料到她竟敢如此,不由得愣了下。

  他仍舊不習慣旁人這般,但方才因為誤會掐了她脖頸,如今也不好為此動怒,故而只皺了皺眉,旁的什麼都沒說。

  侍女們聽到裡間的動靜,都進來伺候。

  銀朱擔心得一夜都沒睡好,進了內室後先看向傅瑤,見著她脖頸上那隱約的紅痕後,臉都白了。

  傅瑤下了床穿衣裳,小聲解釋道:「不妨事,是誤會。」

  話雖這麼說,可銀朱瞥了眼謝遲那冷臉,卻並沒信,只當她是不想讓自己擔心罷了。

  傅瑤看出了銀朱沒信,一時間哭笑不得,又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無奈地回頭看了謝遲一眼。

  謝遲倚在那裡閉目養神。

  只是聽著屋中侍女們來來往往,服侍著傅瑤梳洗打扮,他又實在是沒辦法靜下心來,有些不耐煩地睜開眼,恰看見傅瑤坐在梳妝台前,仰頭同一旁的侍女笑著。

  傅瑤的長相很討喜,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的,很有感染力,讓人見了也覺著高興。

  晨光透過雕花窗,灑在她身上,鬢髮如雲,在陽光下泛著碎金色,髮上的步搖隨著她仰頭的動作微微晃動著,看起來格外賞心悅目。

  謝遲不自覺地看了會兒,將原本到了舌尖的刻薄話嚥了回去。

  早飯已經備好,傅瑤昨夜嘗過謝家廚子的手藝後,很是喜歡,就催著銀朱快些將妝給上了。她走出幾步,方才想起謝遲來,回過頭笑道:「我先去吃飯啦。」

  謝遲抬眼看向她,並未說話。可傅瑤卻不動了,不依不饒地同他對視著,只好淡淡地應了聲:「去吧。」

  傅瑤這才應了聲,腳步輕快地出了門。

  府中的侍從一早就得了謝朝雲的吩咐,對傅瑤畢恭畢敬的,伺候得也很是妥帖,誰也不敢輕慢她。

  往常在家的時候,傅瑤都是陪著母親一道用飯的,如今桌邊只有她一人,拿起湯匙後又放下,忍不住問道:「阿雲不來嗎?」

  「回夫人,」正院這邊大丫鬟月杉上前一步,解釋道,「聽雨軒那邊傳了消息來,說是二姑娘今晨起來後覺著身體不適,今日就不來陪您了。」

  傅瑤吃了一驚,但轉念一想這些日子謝朝雲的經歷,倒也能理解了。

  從一開始謝遲遇刺昏迷不醒,她應當就沒怎麼歇過,當初在慈濟寺遇著時,已是滿臉倦色。這幾日又強撐著打起精神操持婚事,更是勞心勞力。

  人又不是鐵打的,哪裡禁得住這樣熬?

  雖說相識的日子並不算久,但傅瑤一直很喜歡謝朝雲,聽聞她病倒之後就更是擔心,連飯都沒能好好吃,七八分飽之後便放了筷子:「我去看看阿雲。」

  月杉應了聲,領著傅瑤往謝朝雲的聽雨軒去。

  傅瑤昨日蒙著蓋頭,是被銀朱給扶著到正院來的,一路上什麼都看不清,如今一路走過去,才算是看了個大概。

  當年謝家出事被抄家,這府邸便空了下來,傅瑤曾借著逛街為由來看過一眼,那時已是蕭條破敗不堪。

  直到長安大亂後,新帝登基,以謝遲為帝師。謝遲並沒要新帝賞的府邸,而是讓人修葺了謝家舊宅,在此住了下來。

  其實這宅子並不算大,哪怕是重新修葺之後,也配不上謝遲如今的身份,與那些世家大族的府邸更是壓根沒得比。可謝遲選這裡,原本蕭條破敗的宅子便成了眾人矚目的存在,逢年過節不知多少禮送過來,而尋常百姓則都是避著走,生怕惹上什麼禍事。

  傅瑤一路看過來,發現這宅子雖不大,但其中的佈置卻是處處用心,有些角落處的山石小景極合她的喜好,別致又好看。

  聽雨軒離正院並不算遠,不多時便到了。

  「見過夫人。」竹雨行了一禮,引著傅瑤往裡間去,含笑道,「我方才勸姑娘躺下睡會兒,她不肯,說您八成會過來,等見過之後再歇。」

  謝朝雲今日並未梳妝,素著一張臉,沒了脂粉遮蓋,她臉上的倦色就愈發明顯了,但卻仍舊帶著溫柔的笑意。她總是這樣,彷彿無論多累多倦,都能維繫著這笑。

  傅瑤隱約能猜到,她這應該是先前在宮中那些年養成的習慣,如今見著只覺著眼酸。

  「快躺下吧,同我就不要見外了,」傅瑤在床邊坐了,擔憂道,「太醫怎麼說?」

  竹雨忍不住插嘴道:「奴婢原是想請太醫來的,可是姑娘偏不讓……」

  謝朝雲不甚在意道:「不必折騰。其實也沒什麼大礙,不過就是這些日子沒能好好歇息,昨日過後心氣一鬆,便撐不住垮了。你不必擔心,歇幾天就能好。」

  傅瑤見著她這模樣,忍不住嘆了口氣。

  「怎麼了?」謝朝雲隨即問道,「可是有什麼事?」

  說著,她又看向了一旁的月杉,目光中帶了些問詢的意思。

  「不是這個緣故。」傅瑤連忙擺了擺手,無奈道,「我只是覺著,你們兄妹未免太像了些。」

  謝朝雲一怔:「此話何解?」

  「都不將自己的身體當回事。」傅瑤抿了抿唇,輕聲細語地解釋道,「昨夜,太醫說他需要好好養病,不然極易容易留下病根,他壓根沒放在心上。你那時替他著急了,怎麼今日輪到自己,也開始不上心了?」

  謝朝雲向來能言善辯,可如今卻被傅瑤給問得啞口無言,盯著她看了會兒,好笑地搖了搖頭,吩咐竹雨道:「去正院,請個太醫來給我看看。」

  竹雨面露喜色,忙不迭地應了下來:「奴婢這就去。」

  傅瑤也鬆了口氣,笑道:「這樣才好。」

  謝朝雲正欲說些什麼,卻瞥見她脖頸上那圈淡淡的痕跡,吃了一驚,隨即坐直了身體,擰眉道:「他傷了你?」

  傅瑤愣了下,才意識到她謝朝雲說的是什麼,連忙道:「是誤會。」她將今晨的事情講了,又解釋道,「其實也不算疼。只是我自小就這樣,稍微磕了碰了就極易留下痕跡,過上好久才能慢慢褪去,所以看起來可能嚴重些。」

  她解釋的很認真,話音裡也沒有半點後怕或是責怪謝遲的意思。謝朝雲一邊欣慰自己選對了人,一邊又怨念兄長不開竅,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我看他的確是不習慣旁人太親近,」傅瑤斟酌著措辭道,「既是如此,我還是暫時先搬走吧?到書房去,或者別的院子也好。」

  謝朝雲遲疑了片刻,歉疚道:「那就委屈你暫住書房了。你放心,這府中不會有人敢說三道四的。」

  新婚就分房睡,相當於告訴所有人夫妻不睦,若是換了別家,難免會有人背後議論。

  傅瑤倒是沒想過那麼多,只是覺著勉強湊在一起的話,謝遲不自在她也不自在,倒還不如先分開來。

  至於感情這種事,急也急不來。

  她先前嫁過來時,盼的就是謝遲能快些好起來,若是能也喜歡她,那就更好了。若是不喜歡……

  那她就努努力,爭取讓謝遲喜歡。

  若是到最後仍舊無濟於事,那也沒辦法,等到她少時積攢的感情耗盡了,就一拍兩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10:42 AM

第十四章

  傅瑤在聽雨軒陪謝朝雲說了些閒話,及至竹雨將太醫給請過來後,便起身暫避到了屏風後。

  這太醫顯然是與謝朝雲熟識,診過脈後,先嘆了口氣:「姑娘怎麼就不懂珍重自身呢?」

  「這些日子也是迫於無奈,」謝朝雲語氣淡淡的,「今後不會再如此了。」

  她這話,連傅瑤都能聽出並非誠心。

  太醫無奈道:「你在宮中那些年留下舊疾,如今就該好好將養,不該再這般勞心勞力的。你那膝蓋,如今陰雨天還疼嗎?」

  謝朝雲同景文軒對視了眼,復又看向一旁的竹雨,開玩笑道:「是讓你請這個話癆子來的?去,給我換個話少的太醫來。」

  「得了,」景太醫擺了擺手,終於還是止住話讓步道,「我這就給你開方子。」說完,又叮囑竹雨道,「盯著你家姑娘,按時服藥。」

  傅瑤避在屏風後聽著,及至竹雨將那位太醫送走後,方才出來。

  謝朝雲攏了攏長髮,同她道:「讓你見笑了。景太醫就是這麼個脾性,大驚小怪的,話又多的不得了。」

  「他說的也沒錯,阿雲你今後還是要對自己的身體多上些心,不要那麼勞心勞力的。若是有什麼我可以幫得上的事情,盡管開口就是。」傅瑤說完之後,想想自己甚至還沒正經學操持中饋,不由得嘆了口氣,「不過我這樣,怕是也幫不上你什麼忙。」

  謝朝雲斜倚在迎枕上,含笑看著她:「你將兄長照看好,就算是幫我最大的忙了。」

  傅瑤一想起謝遲來,心中又是高興又是糾結,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略坐了會兒,同謝朝雲道:「你身體不好,就先歇息吧,我就不打擾了。」

  謝朝雲的確有些精力不濟,便沒勉強,只是在傅瑤走到門口時又叫住了她,嘆道:「兄長這個人,這些年來養成了個面冷心冷的性子,若是想要暖化他,怕是得耗費不少時間和精力,你……」

  她話說到一半,又覺著此舉不地道得很,像是在用情愛捆綁著傅瑤。

  但事情已經做了,從她進宮去求賜婚旨意的時候就已經回不了頭,只得繼續道:「勞你多費些心思了,也請多些耐性。」

  傅瑤認真地聽了,眉眼一彎:「我明白。」

  從慈濟寺被戳穿開始,傅瑤就沒再在謝朝雲面前隱瞞過自己對謝遲的感情,如今一腔愛意都寫在了眼中,像是有一小簇火苗似的。

  謝朝雲臉上的笑容真切了許多:「那就好。」

  從聽雨軒離開後,傅瑤一路上磨磨蹭蹭的,看東看西,就是不肯直接回正院去。

  她在謝朝雲面前是「鬥志昂揚」,可出了門後,就又不知該如何對待謝遲,只能想方設法地消磨時間。

  可謝府就這麼大點地方,她就是一點一點挪,也拖不了多久。

  尚未進正院,傅瑤就被院外那許多僕從給驚到了:「這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那些都不是謝家的僕從,」月杉看了眼,猜測道,「應當是朝臣們聽聞大人醒來,所以過來探看議事了。」

  如今邊關形勢嚴峻,謝遲大病剛醒,不能勞動,眾人一下朝便都趕了過來。

  傅瑤先前總聽人說,謝太傅掌朝中大權,如今倒算是親眼見識了。可她卻並不覺著如何厲害,一見著這架勢,只覺著累。

  病成那個模樣,都不能好好歇息。

  朝臣們都聚在謝遲房中,傅瑤不好過去,便去了書房。

  這書房並沒太多裝飾,佈置得簡約而開闊。

  臨窗處放著一張長案,筆墨紙硯俱全,並無其他擺件。一旁是兩個高高的書架,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以及一個山石盆景和博山香爐。

  牆上懸著幾幅字畫,傅瑤向來喜丹青,進門之後的注意力便都放在了這畫上。

  其中有兩幅是前人的真跡,傅瑤曾見過臨摹之作,沒想到真跡居然在謝遲這裡。她認真地盯著那兩幅畫看了許久,這才看向另一側懸掛的一幅寒江獨釣圖。

  與前人佳作相比,這畫的畫工算不上精湛,但卻別有一番意趣,尤其是配上那筆鋒凌厲的題字,孤寂感撲面而來。

  傅瑤不好未經允許擅動謝遲的書,便只在這書房中看了轉了幾圈,將能看的都看了。一直到晌午,她都開始有些餓了,正房那邊卻還是有人未曾離開。

  她趴在雕花窗邊,輕輕地推開一條縫,往外看著,忍不住嘆了口氣:「就真這麼忙嗎?」

  「近來朝中多事,也是迫不得已。」月杉解釋道,「其實就算往常,大人也總是忙的厲害。當初皇上登基那年,他常常是忙得沒空睡也沒空吃,相較之下,近年還是算好的了。」

  傅瑤聽得蹙起了眉,她想了想,吩咐月杉道:「請太醫去催一催……我看,方才那位景太醫就挺合適的。至於還沒走的那幾位大人,備下飯菜讓他們到外間去用飯吧,好歹也讓他歇歇。」

  月杉猶豫了一瞬,原本想說大人議事是不喜打擾,可思及謝朝雲先前的吩咐,還是按著傅瑤的意思照辦了。

  旁的太醫見著謝遲時,都是小心翼翼的,這位景文軒雖也怕他,但更怕他身體再累垮了前功盡棄,硬著頭皮去勸了。月杉則趁機請留下來的那幾位大人到外間去用飯,稍作歇息。

  她辦這事時心中暗自捏了把汗,餘光留意著謝遲的神情。

  謝遲垂眼看著送來的那碗藥粥,雖皺著眉,但卻並沒發怒,只是問道:「誰讓你來的?」

  月杉如實道:「是夫人的意思。」

  往常在這府裡,只有謝朝雲敢插手管他的事,但終歸是兄妹,不可能衣食住行事事都盯著。沒想到如今這一成親,管他的人竟又多了個。

  謝遲閉了閉眼,想起昨夜燈下的美人,以及今晨被他嚇得驚魂未定的模樣,強壓下心中那股煩躁,吩咐道:「讓她不要再自作主張,去吧。」

  這反應比月杉預想的已經好了許多,她暗自鬆了口氣,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將謝遲的原話轉告了傅瑤。

  傅瑤握著筷子的手攥緊了些,沉默了會兒,小聲道:「他怎麼這麼不講理?」

  明明這也是為他的身體考慮,他不會不清楚這一點,可卻偏偏不領情。

  月杉無奈笑道:「大人不喜旁人多管。如今這反應,也算是好的了。」

  傅瑤垂下眼睫,挑著碗中的米粒。

  這親事不是謝遲自己討來的,她興許並不該貿然以夫人的身份自居,來管他的事情。

  她垂頭喪氣的,不開心都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一副小女兒家情態。月杉看在眼裡,含笑安慰道:「夫人不必難過,慢慢來就是。」

  傅瑤點點頭,慢慢地吃完了這頓午飯。

  月杉有旁的事情料理,出了門,銀翹總算是得了機會,小聲問道:「姑娘何必對他這般上心?他又不領這個情。」

  傅瑤倚在榻上,偏過頭去看著那幅寒江垂釣圖。

  難過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抿了抿唇,慢悠悠地說道:「他領不領情是他的事,我做不做是我的事。」說著,她又吩咐銀朱道,「你同月杉一道,將我的東西收拾些到書房來,我先在這邊住些時日。」

  銀朱詫然。誰都知道新婚夫妻分房意味著什麼,哪怕謝遲如今的身體不可能圓房,但同床和分房睡也依舊是差得遠了。

  說得難聽些,這就是掃了新婦的顏面,今後連管束下人都沒底氣。

  她愣了愣,隨後又寬慰傅瑤道:「也好,離他遠些也好。」

  分房睡雖掃了顏面,但至少離得遠了也安全些,免得一不小心說錯做錯點什麼,惹得他生氣。

  從一開始知道這婚事,銀朱就沒抱過半點期待,想的都是最壞的情形,相比之下如今這也不算什麼,只要傅瑤能好好的就夠了。

  謝遲醒來之後,這府中便熱鬧得很,整日裡人來人往的。相較而言,傅瑤算是家中最清閒的了,除卻去聽雨軒陪謝朝雲閒聊,剩下大半時間都在書房中。

  她實在是無趣得很,便在晚間眾人都散去後,輕手輕腳地去了正屋,想問一問謝遲自己能否看看他那些書。

  才一進內室,傅瑤便聞到了濃重的安神香味道。屋中安靜得很,謝遲倚在床頭拿了張輿圖看著,定定地出著神。

  傅瑤方才沐浴過,長髮微濕,眼中也水盈盈的,她在不遠不近的距離站定了,輕輕地咳了聲。

  謝遲抬眼看了過來,見著是她後,厲色稍緩。

  傅瑤穿了件月白色的中衣,披著外衫站在那裡,長髮披散開來,有幾縷細碎的鬢髮垂在額前,勾著她小巧的下巴。

  因著剛沐浴過的緣故,她白皙的肌膚透著淡粉,看起來就像是初春的桃花似的,彷彿還能嗅到淡淡的幽香。

  她就這麼站在那裡,純良無害,整個人看起來軟軟的,讓人想要捏一把看看手感。

  謝遲輕輕地搓著指尖,眉尖微挑:「怎麼了?」

  「我想問問……」自打昨日午間謝遲讓她不要自作主張後,傅瑤就再沒說過什麼,如今也有些拘謹,「書房裡的那些書,我可以看嗎?」

  她小心翼翼地問著,彷彿只要謝遲說個「不」字,立時就走,可那清澈的眼中卻寫滿了期待。

  謝遲盯著她看了會兒,放下手中的輿圖,言簡意賅地答了句:「可以。」

  剛說完,他便見著傅瑤眼中一亮,唇角也隨即翹了起來,極高興的模樣。

  傅瑤是個毋庸置疑的美人,尤其是在笑起來的時候,便顯得分外鮮活靈動,讓人見了心便先軟了三分。

  謝遲忽而覺著,昨日若是對著她,怕是未必能說出那句「不要自作主張」來。

  傅瑤遂了意,正準備離開,卻忽而想起另一樁事,回過頭來同他道:「說起來,明日該是三朝回門……」

  「我有旁的事,脫不開身。」謝遲打斷了她的話。

  謝遲只當她是要自己隨她一道回家去,傅瑤的笑容中多了些無奈,解釋道:「我原也是這麼想的。你大病初醒,自然是不能來回折騰的,更何況事務繁忙,還是在家中好好歇息吧。」

  她說得很認真,不似作偽,也並非是找補。

  謝遲意識到自己是誤會了她,頓了頓,想說些什麼,可他處理朝政遊刃有餘,在這種事情上卻是半點經驗都沒有,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彌補。

  「已經很晚了,早些休息吧?」傅瑤試探著問了句。

  謝遲沉默了一瞬,他自知理虧,倒也說不出昨日那不近人情的話,片刻後點了點頭。

  傅瑤上前幾步,俯下身,將一旁的燭火給吹滅了,含笑道:「那就祝你做個好夢了。」

  第二日一早,傅瑤便被銀朱給叫了起來,起身梳洗。

  她雖仍有些睏,但知道娘親她們必定是在家中盼著的,便也強打起精神來,梳妝打扮了一番,匆忙用過早飯之後,便往家中去了。

  傅瑤乘的是謝家的馬車,一路上百姓都是避著走的,在路口遇著了旁的官宦人家的馬車,一見車上的家徽,也是避讓開來請她先行。

  銀朱看在眼裡,忍不住嘆道:「這謝家可真是……」

  「我如今也算是謝家人了。」傅瑤含笑打斷了她。

  銀朱神情一僵,將後半截不怎麼好的話嚥了回去。

  馬車在傅府門前停下,傅瑤扶著銀朱下了車,便隨即往正院去。

  顏氏一早就在等著了,見傅瑤獨自回府來,一時也說不上是高興還是替女兒委屈,匆忙拿帕子抹了抹眼,將淚給忍了下去。

  「娘親不要哭,我這不是好好的嗎?」傅瑤笑著問候了聲,又滿是驚喜地看向一旁的兄長,「二哥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竟不知!」

  傅玨溫和地笑著,摸了摸她的鬢髮:「我同書院告了假,昨晚到的京城,想著你今日便要回來,就沒讓人去知會你。」

  傅瑤抱了抱他,又仰頭撒嬌道:「二哥給我帶什麼好玩的沒?」

  顏氏笑道:「帶了一大箱子呢,晚些時候讓人給你送過去。」

  說著,拉著傅瑤的手在自己身旁坐了,事無巨細地問著。

  傅玨在一旁含笑聽著,過了會兒,提醒道:「祖母想必也在等著呢,我陪瑤瑤去祖母那裡坐會兒。」

  顏氏依依不捨地鬆開了傅瑤的手:「去吧。娘讓廚房準備了一桌你最喜歡的飯菜,早些回來。」

  傅瑤忙不迭地應了下來,牽著傅玨的衣袖出了門。

  兄妹二人感情深厚,只是前年傅玨去了白鹿書院隨著那位有名的單夫子學習,備考明年的會試,而傅瑤隨著祖母回江南去探親,就此分開了一年有餘。

  如今再見,自是有說不完的話。

  可說著說著,傅瑤卻覺著奇怪,忍不住問道:「二哥,家中人原本都不願我嫁給謝遲,怎麼你看起來倒是並不反對?」

  雖說嫁都嫁了,反對也沒什麼意義,可二哥的態度卻還是讓傅瑤覺著奇怪。

  「你興許不知,謝遲曾是單夫子的得意門生,說是最滿意的那個也不為過。他老人家曾說,我們湊在一起,也比不上當年的謝遲。」傅玨說起這事來,無奈地笑了聲,「這一年多,我聽了他許多事。像這樣天縱奇才的人物,嫁給他也不算委屈。只不過……」

  傅玨皺了皺眉,語氣中也多了些不滿:「他就讓你這麼一個人回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10:48 AM

第十五章

  傅玨對謝遲的觀感很復雜。

  一方面,他常聽單夫子提起這個得意門生,也曾看過謝遲昔年所做的文章,心中欽佩不已;可另一方面,謝遲的風評卻實在是不好,心狠手辣的作風也備受指摘。

  如今還讓傅瑤獨自回門,他這個當兄長的,很難不介意。

  傅瑤是傅家最小的女兒,自幼被家中嬌慣著長大,給她的都是最好的,可這婚事卻是在算不上如意。

  「他眼下尚在病中,不好來回折騰。是我讓他不要來的,二哥不要誤會。」傅瑤軟著聲音解釋道,「畢竟他才剛醒過來沒多久,朝中上下都指望著,若是再病倒了怎麼辦?」

  傅玨意味深長道:「你倒是很維護他。」

  傅瑤聽了他這打趣的話,訕訕地笑了聲,不再多言。

  這邊院中也早就備好茶和點心在等著,一見他兄妹二人結伴而來,老夫人臉上的笑意更濃了,等到他們落座之後便開始關切地問了起來。

  傅玨昨晚到家中後,便來拜見過祖母,只是那時候天色已晚,他又一路舟車勞頓風塵僕僕的,並沒來得及說太多,如今卻是被事無巨細地問了個徹底。

  傅瑤對此樂見其成,畢竟祖母問二哥的話多了,問她的就少了。

  然而傅玨興許是被問得招架不住,便開始禍水旁引:「我這次要在家中待上一段時日,祖母盡可以慢慢問,不急的。」

  傅瑤聽了這話後,便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果不其然,祖母又開始問起她的事情來。

  傅瑤也是個報喜不報憂的性子,便只挑好的講了,至於分房睡這種事則壓根沒提。畢竟這種私事說了也沒用,倒惹得祖母擔憂。

  「夫妻之間的感情,原就是需要慢慢培養磨合的,你也不必著急。」老夫人留意著傅瑤的神情,笑道,「尤其是等有了兒女後,就更穩妥些了。」

  傅瑤的笑容僵了下,臉頰微紅,含糊不清地應了聲。

  她從沒想過這事,如今驟然被祖母提起,只覺著又害羞又不知所措。但轉念一想,自己與謝遲眼下分房睡,還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生兒育女這種事就更是八字沒一撇,著實沒必要現在就多想。

  兄妹兩人在老夫人這裡留了許久,及至出門後,都不由得鬆了口氣。

  然而等回到正院,傅瑤便又被顏氏拉著問長問短,她知道母親這是擔心自己,便耐著性子反復解釋了好幾遍。

  「謝姑娘待我很好,府中的僕從都恭恭敬敬的,並沒敢造次的。」傅瑤含笑道,「至於謝遲……他雖冷淡了些,但並不像您想的那般凶,更不曾苛待我。」

  她其實不大能理解,為何旁人都將謝遲想得那般狠戾?彷彿在他面前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就要有滅頂之災了似的。

  顏氏並沒如老夫人那般說些夫妻相處之道,語氣中甚至帶了些欣慰:「冷淡些也好。娘不求他同你有什麼感情,你也不必去討好他,遠遠的避著就好。」

  母親與祖母的叮囑可以說是截然相反,傅瑤沒反駁,仍舊是如先前一般,低眉順眼地應了下來,轉而問道:「父親不在家嗎?」

  「你今日回門,他原是該在家等著的,只是近來朝中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著實是脫不開身。」顏氏嘆了口氣,「他早出晚歸的,今日怕是見不到了。」

  傅瑤連忙道:「那也無妨。又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等到忙過這段再見也不遲。」

  府中的廚子備下了慢慢一桌的菜,色香味俱全,皆是傅玨與傅瑤兄妹二人往日最喜歡的菜。

  顏氏親自動筷給傅瑤夾了菜,關切道:「謝家的廚子手藝怎麼樣,你還吃得慣嗎?若是不喜歡的話,就把我們家的廚子帶回去吧。」

  「吃得慣。謝姐姐先前還說,若是我不喜歡的話,就另尋新的廚子呢。」傅瑤吃了道辣菜,連忙喝了口湯緩了緩,又笑道,「說起來,長姐是不是也要隨姐夫回京來了?到時候咱們一家人就又能聚在一處了。」

  說著,她偏過頭去向傅玨道:「長姐的一雙兒女都可愛極了,二哥這次也能見一見……」

  她高高興興地盤算著,顏氏的動作卻緩了下來,嘆了口氣:「依著先前的籌算,開春考校之後,你姐夫應當就該調回京中來了。可偏偏北境出事,朝中動蕩,你爹昨日同我說,這事怕是未必能成了。」

  傅瑤愣了下,心中雖也難免失落,但面上並沒露出來,只是說道:「今年不成那就明年,也不差在這一時半會兒。」

  傅玨也在一旁出言勸慰,將這件事給揭了過去。

  出嫁以後,再想回來就沒那麼容易了,傅瑤用完飯後留了許久,一直到暮色四合,方才起身準備回謝府去。

  顏氏心中雖不捨,但也知道回去得太晚了怕是要遭人議論,便親自送她出了家門。

  說來也巧,才剛出府門,便見著成隊的禁軍從門前的長街經過,氣勢洶洶的,也不知是要往何處去。

  京中人盡皆知,這禁軍是歸謝遲掌管的,也是他手中最利的一把刀,旁人見了都是要退避三舍的。

  顏氏站在階上看著,等到那禁軍消失在街角之後,方才嘆了口氣:「不知這是又出了什麼事?竟這般大動干戈的。」

  說著,她又扶著傅瑤上了馬車,叮囑道:「照顧好自己。若是受了委屈不要忍著,只管讓人回來知會一聲,爹娘一定會給你討公道的。」

  傅瑤眉眼一彎:「放心吧。」

  車簾放下後,馬車緩緩駛離了傅府。

  傅瑤有些疲倦,懶散地倚在靠枕上,同銀朱笑道:「娘親說,二哥給我帶回來了一大箱東西,也不知都是些什麼……」

  她同銀朱說說笑笑的,可沒過多久,馬車卻忽而停了下來。

  「怎麼了?」銀朱探身掀開簾子,向外看了眼。

  只見前邊的路已經被禁軍擋了,半條街都封了起來,不准隨意進出。錢家的府邸大門洞開,禁軍已經長驅直入,隱約能聽見裡邊的哭聲和喧鬧聲。

  銀朱臉色微變,隨即放下車簾,小聲道:「像是錢家出了事。」

  傅瑤看了個大概,但她並不瞭解朝局政務,也不知道錢家這是犯了什麼事,沉默片刻後吩咐道:「繞遠路避開吧。」

  車夫得了吩咐,隨即依言照辦。

  同為官宦人家的閨秀,傅瑤與錢家那兩位姑娘相識多年,交情也不錯,如今眼見著錢家出了這樣的事,一時間也沒了說笑的心思,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回了謝府。

  回到正院時已是暮色四合,傅瑤回書房去換了衣裳,從月杉手中接過茶盞來,隨口問道:「他今日身體可還好?太醫有說什麼嗎?」

  月杉是正院這邊的管事,辦事乾淨俐落,可卻像是被傅瑤這個問題給問住了似的,頓了頓後方才答道:「大人不在府中。」

  傅瑤險些嗆到,連忙將茶盞放在了一旁,又追問道:「他去了何處?他那個身體,當真能出門嗎?」

  「太醫原是說不宜出門的,可大人執意說無妨,還是進了宮。」月杉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傅瑤的神情,見她臉上只有擔憂,並沒有埋怨的意思,這才算是鬆了口氣。

  對於姑娘家而言,三朝回門是再重要不過的日子,謝遲能強撐著入宮議事,卻不肯陪她回傅家……月杉原以為,傅瑤就算再怎麼性子軟也會難免心生怨意的。

  如今看著她這反應,才算徹底理解,為何謝朝雲當初會專程進宮去求了這麼一樁婚事。

  謝遲在宮中留了許久,一直到宮門將下鑰,方才離宮。

  他有傷在身不能多走,這一路都是乘著肩輿,但饒是如此,這麼一日勞心勞力下來,也已經有些撐不住。被病痛折磨著,他臉上帶著遮掩不去的倦色,但眼眸卻依舊凌厲。

  吏部尚書跟在肩輿旁與他一道出宮,原本是默默無言,可快到宮門之時卻忽而提起了今春的官吏考校調任之事。

  謝遲只覺著額頭隱隱作痛,也並沒多想,聽了幾句之後不耐煩道:「這種小事趙大人也要拿來問我嗎?」

  趙尚書遲疑了一瞬,提醒道:「原是不該拿這種事來打擾的,只是這周梓年與大人也算是沾親帶故,故而多問了兩句。」

  見謝遲皺了皺眉,趙尚書意識到他仍舊沒想明白其中的干係,便又提醒了句:「這周梓年的夫人,是傅家的長女。」

  換而言之,這周梓年其實算是謝遲的姐夫。

  趙尚書知道傅家想要將這個女婿調回京中來,只是今春怕是不成,便想著順水推舟做個人情,在謝遲面前提一提。如今見著謝遲這反應,他倒是有些後悔了——

  看起來謝遲對傅家並不上心,也未必想管這閒事。

  謝遲醒過來後,幾乎所有的精力都被層出不窮的朝事給佔據了,並沒那個閒工夫去理清傅家的關係,直到趙尚書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之後才弄清白其中的干係。

  謝遲撐著額,腦中不自覺地想起了昨夜傅瑤散著長髮到他房中來的模樣,看起來是個嬌氣的小姑娘,可實際上卻很懂事。哪怕被冷落也不哭不鬧,總是笑盈盈的……

  他沉默片刻後,開口道:「那就勞煩尚書大人添個調令,讓周梓年回京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11:10 AM

第十六章

  謝遲先前執意要進宮的時候,太醫便曾反復勸過,說他的大病初醒,不宜走動不宜勞累。然而他這個人向來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大夫的話也都是當耳旁風的,執意進宮。

  結果就是,回到家中後便直接病倒了,夜間再次發起高熱。

  大半太醫都已回宮,如今謝家也就留了兩個太醫輪值,以防不測。今夜守著的恰是那位景太醫,他一見這謝遲模樣便急了,可偏偏又不好說什麼,只能強壓著火氣為他診脈開藥。

  傅瑤原本已經準備歇下,得知謝遲出事後,火急火燎地起身穿了衣裳,又匆忙綰了個髮髻,往正房這邊來了。

  大婚那日,傅瑤見到謝遲之時人已經醒過來了,雖憔悴了許多,但至少是能言能語的。可如今他躺在床榻上,雙目緊閉著,因著高熱的緣故身上透著不自然的紅,眉頭也不自覺地皺了起來,看起來很是煎熬。

  謝遲如今已經全然沒了平日裡的凌厲,甚至能看出些脆弱來。傅瑤從沒見過他這模樣,只覺著心上像是被誰給掐了一把似的,說不出的難受。

  「謝太傅從來都是這樣,這些年了,太醫說什麼都沒用。好不容易有點起色,又被他自己給打回原樣。」景文軒身為大夫,平素裡最討厭的就是謝遲這種病人,終歸還是忍不住抱怨道,「有些人總覺著自己無所不能,可說到底都是肉體凡胎,哪經得起這樣折騰?」

  傅瑤如今也顧不上避嫌,在床榻旁坐了,嘆道:「景太醫說得是。只是他如今這……」

  「最凶險的時候已經過了,如今倒也不會有性命之憂,無非就是多吃些苦頭。」景文軒瞥了謝遲一眼,沒好氣道,「但若再反復幾次,就算是華佗再世也難救。」

  雖知道這是氣話,但傅瑤聽了仍舊覺著揪心,小聲道:「我會同阿雲商量,好好勸勸他的。」

  謝朝雲今日並不在府中,說是有事要辦,傅瑤見她不願說就也沒多問,隨她去了。如今謝遲出了事,她又不在,傅瑤只能強打起精神來安排。

  景文軒開了方子之後,便到外間去了,侍女們自去煎藥,傅瑤則一直守在床前。

  銀朱小聲道:「已經很晚了。姑娘還是早些回去歇息,這裡有侍女們照看,還有太醫在外邊時刻受著,不會出什麼事的。」

  傅瑤搖了搖頭:「我睡不著。」

  她垂眼看著昏迷不醒的謝遲,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心中愈發沉重起來。

  傅瑤少時身體不大好,時不時地也要請醫問藥,她從來都是乖乖地聽大夫的吩咐,該服藥服藥,該忌口忌口,絕對不會明知故犯。

  她壓根不能理解為何謝遲非要如此行事?拿自己的身體當兒戲。

  銀朱又勸了兩句,見傅瑤執意不肯離開,只得作罷。

  侍女們匆忙煎了藥送來時,已是深夜,傅瑤從月杉手中接過藥碗來,給謝遲餵藥。

  謝遲雖因著高熱昏迷,但好在也算配合,並不會吐藥,湯匙撬開他的唇齒之後,就會好好地嚥下去。但饒是如此,也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這一碗藥給灌了下去,期間還因著傅瑤手抖撒了些。

  傅瑤接過帕子,擦去了自己手上沾染的藥汁,輕聲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我來守著。」

  銀朱吃了一驚,正想開口阻攔的時候,卻被月杉給拉了出去。

  內室總算是徹底安靜了下來,傅瑤起身吹熄了枕邊的燈,只留了靠窗的一盞,而後坐在床邊看著謝遲發愣。折騰了這麼久,她也有些累了,但卻仍舊沒有睡意。

  傅瑤抬手慢慢地描摹著謝遲的眉眼,指尖從他的眉梢眼睫劃過,心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胡思亂想著。

  按理說,位高權重之人應該格外惜命才對,可謝遲卻並非如此。

  他不遵醫囑,肆意糟蹋著自己的身體,哪怕太醫已經隱晦地指出他這樣極易折損壽元,依舊我行我素。

  旁人都說謝遲是個心機深沉的權臣、奸臣,可傅瑤卻覺著,他更像是一個亡命之徒,不管不顧的。

  窗邊的那燈徹夜燃著,屋中靜悄悄的,呼吸可聞。

  景文軒期間來看過一次,凌晨又讓人灌了一碗藥,那讓人心驚的高熱方才有了消褪的跡象。

  傅瑤始終在一旁守著,直至東方破開魚肚白,有隱約的光亮,她才終於撐不住,伏在床邊睡了過去。

  謝遲醒來時,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傅瑤。

  徹夜高燒幾乎抽乾了他的力氣,呼吸間五臟六腑都泛著疼,彷彿是在懲罰他昨日一意孤行,不將這病放在眼中。

  他生平最厭惡自己掌控不了的局面,眼下只覺著心頭火起,可目光落在傅瑤臉上時,卻不由得一怔。

  傅瑤睡得很沉,鬢髮凌亂,眼下隱約有黛色,顯然是熬了許久。

  謝遲盯著她那如蝶翼般的長睫看了許久。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並沒有將傅瑤給喚醒,也沒有揚聲將外間的侍女給叫來,就這麼沉默地看著。

  傅瑤也不知是夢到了什麼,竟猛地驚醒過來,她心有餘悸地喘了口氣,這才抬眼看向謝遲,恰好同他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你醒了!」傅瑤驚喜道,隨即自顧自地起身道,「我給你倒杯水來,景太醫說你得多喝些水。」

  謝遲什麼都沒說,沉默地看著傅瑤忙前忙後。

  傅瑤先自己試了試水溫,而後將謝遲扶了起來,調整了迎枕的位置讓他倚著,又將那盞溫水碰到了謝遲面前。

  謝遲想要抬手去接,可卻像是脫力了一般,險些將水給灑了。

  「我來吧。」傅瑤眼疾手快地接了過來,而後捧著茶盞送到了謝遲嘴邊。

  她並沒有叫侍女進來,自己做著這活,看起來還挺高興的。

  謝遲將此看在眼中,喝了半盞水潤了潤喉,若有所思道:「你一整夜都守在這裡嗎?」

  他沒什麼血色的唇上泛著水光,傅瑤心中一動,隨後不大自在地挪開了目光:「是。」

  「怎麼不去歇息?這種事情讓侍女來就是。」謝遲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

  傅瑤垂下眼睫,小聲道:「我放心不下,便想著在這裡守著……」

  謝遲頓了頓,抬手在傅瑤下巴上輕輕勾了下,讓她看向自己,話音裡帶了些誘導的意味:「同我說說,你在想什麼?」

  謝遲與謝朝雲的的確確是親兄妹,他們都很會拿捏人心,也很清楚怎麼樣能哄著人說出心裡話。謝遲平日裡是不屑為之,眼下不過是放軟了態度,稍加誘哄,便讓傅瑤幾乎找不著北了。

  他生得這樣好,語氣又這般溫柔,眼眸中也沒了往日的警惕與凌厲,傅瑤同他對視著,只覺著心跳都快了許多。

  她的目光不自覺地往謝遲唇上飄,沒過腦子便說了出來:「我想親親你。」

  這話一出,謝遲滿臉驚詫。傅瑤怔了怔之後方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臉霎時就紅,有生以來,她就沒這麼窘迫過。

  兩人面面相覷,傅瑤隨後捂了捂臉,耳垂紅得幾乎都要能滴下血來了。

  謝遲被打亂了節奏,緩了緩後,方才繼續道:「你若是有求於我,直說就是,不必如此。」

  傅瑤原本都要落荒而逃了,聽了他這句之後,不解地看向他:「什麼?」

  「我知道,你家想要讓周梓年調回京城……」

  傅瑤起初是一頭霧水,可轉瞬之間明白過來,氣得身形一晃,連忙扶著床重新坐了下來。

  謝遲平靜地講述著,那略顯涼薄的薄唇開開合合,其上的水色晃了傅瑤的眼,讓她「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

  她抬手攥了謝遲的衣襟,貼近了,直接堵上了他那說著以己度人的刻薄話的嘴。

  平靜的聲音戛然而止,謝遲瞳孔一縮,竟沒能反應過來。

  傅瑤並不懂什麼技巧,只是貼著唇,並未深入。等到謝遲閉上嘴之後,她又像是被燙著了似的退開了,倒也顧不上氣,只剩下手足無措。

  謝遲顯然是從沒遇著這種事,分明向來喜怒不形於色,可如今神情中的愕然卻是不加遮掩。

  傅瑤按了按心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可終歸還是忍不住小聲道:「旁人都說謝太傅是個難得一見的聰明人,果然人言不可盡信。」

  為什麼謝朝雲當初能一眼看出她的心思,謝遲卻在這裡九曲十八彎,想到什麼陰謀算計上?

  他的聰明才智呢?都被多疑給佔了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11:15 AM

第十七章

  傅瑤貼過來時是帶了些氣的,力道有些大,謝遲能感覺到她的齒尖撞到了自己。可她的唇卻是軟軟的,就像她這個人似的。

  舌尖並沒有觸及,可莫名讓人覺著,應該是甜的。

  謝遲活了二十多年,就沒遇到過這種事,以至於倚在那裡愣了許久,都沒想好該說什麼。

  是該生氣?還是冷臉讓人離開?又或者是……稍稍溫柔些?

  他不近女色,這些年來也沒人敢在他面前這般造次,傅瑤平素裡看起來乖乖巧巧的,不聲不響,如今做出的事情卻實在是讓人意想不到。

  聽傅瑤小聲抱怨之後,謝遲眉尖微抬:「此話何意?」

  傅瑤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將這事徹底攤開來講,反問道:「你覺著,我這般盡心示好是想著從你這裡托關係?就為了讓姐夫調回京中來?」

  謝遲的確是這麼認為的,畢竟於情於理都說得通。然而想到方才傅瑤那氣勢洶洶的一吻後,他抿了抿唇,雖未開口回答,但眼神卻也已經明明白白地傳達出了這個意思。

  「你怎麼這麼討厭人?」也不知是整夜沒怎麼歇息的緣故,還是被謝遲這理所當然的模樣給氣的,傅瑤只覺著自己頭昏腦漲的。她顧不上措辭,也顧不上難為情或羞澀,直截了當道,「我盡心待你,自然是因為我喜歡你啊!」

  少女暗戀多年的繾綣柔情,就這麼被迫直愣愣地說了出來,簡直讓人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傅瑤語氣中帶了些破罐子破摔的自暴自棄,可又極其認真地看著謝遲,眼神中不可避免地帶上了期待。

  謝遲愕然。

  這些年來,愛慕過他的姑娘很多,尤其是在謝家出變故之前,他算是長安城中最招人喜歡的世家公子。可就算是再大膽的,最多也就是以詩詞傳情,從沒人這樣直接地同他表白的。

  謝遲是個多疑的人,最初的那麼一瞬,他甚至懷疑傅瑤這是不是有意為之?畢竟這樣的確與眾不同,更能吸引注意。但對上她那雙清澈的眼眸,看清其中小心翼翼的期待,他又覺著自己太過以己度人了。

  就在謝遲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簾外忽而傳來了笑聲,傅瑤猛地回過頭去,恰見著進門來的謝朝雲。

  謝朝雲顯然是聽聞謝遲病倒後急急忙忙趕回來的,風塵滿面,但卻並不顯得疲倦,臉上帶著不加掩飾的笑意,目光在傅瑤與謝遲之間繞了幾圈。

  一看她這模樣,傅瑤便知道自己方才那話八成被聽了去,臉更紅了,也顧不上等謝遲的反應,驀地站起身道:「這裡用不著我,我回書房了。」

  謝朝雲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含笑道:「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歇吧。」

  及至傅瑤離開後,謝朝雲在她方才的位置坐了,似笑非笑地打量著謝遲的神情,試圖從他那冷臉中看出些什麼來。

  謝遲不耐煩道:「有話直說。」

  「我倒是沒什麼話,」謝朝雲繞了縷長髮,笑問道,「只是我覺著,兄長你倒像是有話要說。」

  謝遲瞥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後開口道:「傅瑤她……你當初向太后要了她來沖喜,是因為核算了八字,還是旁的緣由?」

  謝遲醒過來後,滿心都撲在了北境戰事上,沒怎麼問過傅瑤的事情,謝朝雲便也沒多提。直到如今他如今問起,方才不疾不徐道:「兄長難道還信不過我的眼光嗎?哪怕八字相合,我也不會給你尋個哭哭啼啼的夫人回來的,會定下傅瑤,自然是因為她這個人。不過說來也巧,她的八字與你的確是天作之合。」

  謝朝雲看人向來極準,謝遲自然信得過她的眼光,頓了頓後又問道:「所以你早就知道?」

  「知道什麼?」謝朝雲明知故問,見謝遲真要不耐煩後,方才又道,「好了,我的確是一早就知道她傾慕你。還記得當初在宮中那事嗎?我就是那時候知道的。至於會選她來當嫂子,則是因為慈濟寺之事了……」

  謝朝雲將那日自己去慈濟寺,遇著傅瑤之事大略講了,隨後又指了指床帳上懸著的那小小的平安符:「這就是她給我的。」

  謝遲一早就注意到這平安符,但並未多想,沒想到背後竟然還有這麼一樁事。

  「那時候,盼著你醒過來的人都是想著讓你來力挽狂瀾的,真正想著你好的人寥寥無幾,傅瑤算一個了。」謝朝雲神情正經了些,沉聲道,「我知這些年下來,你已養成了多疑的性情,一時半會兒斷然是改不了的,但今後對她還是稍稍溫柔些吧。畢竟小姑娘是捧著真心來的,被惡意揣測得多了,難免會傷心。」

  她這話說得不大客氣,可放眼天下,也就只有她敢這麼同謝遲說話了。

  謝遲垂下眼睫,斂去眼中的情緒,謝朝雲一時也摸不清他究竟是如何想的,片刻後只聽他又開口問道:「她為何會喜歡我?」

  「這我就真不知道了。」謝朝雲心中暗自鬆了口氣,隨後笑道,「兄長若是好奇,大可自己去問問。」

  謝遲那如玉般的臉上並沒什麼神情,傅瑤走後,他就從愕然的情緒中脫離開,漸漸平靜下來。他知道謝朝雲懷的什麼心思,但卻並沒再搭腔。

  謝朝雲見他不願再談這件事,也沒勉強,只是又道:「景太醫已經將你的狀況同我講了,接下來這段日子,煩請在家中好好養病。若真有個三長兩短,你讓我怎麼辦?這青黃不接的朝堂又該如何?」

  「就算沒有我,你也依舊能過得很好。」謝遲垂著眼,透著些陰郁,「至於朝堂和北境,我活一日便管一日,若有朝一日真管不了了,也都是各自的命數。」

  這話大有「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的意思。

  謝朝雲最怕見著他這模樣,就像是個在懸崖邊行走的人,隨時都可能跌下去,旁人看的心驚膽戰,他自己卻毫不在意。

  她看得心中一緊,偏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讓太醫與侍女進來服侍,自己拂袖往書房去了。

  傅瑤正在病懨懨地趴在桌旁發愣,手邊放著粳米粥和各式小菜,看起來很是誘人。

  昨夜壓根沒怎麼休息,清晨睡的那會兒也沒什麼用,她如今只覺著身心俱疲,壓根沒什麼胃口,就連吃飯都提不起興致。

  銀朱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勸著,見謝朝雲來後,連忙止住話頭行了一禮。

  「阿雲,」傅瑤有氣無力地坐直了身體,抬眼看向謝朝雲,搶先一步說道,「饒了我吧,千萬別提方才那事。」

  她冷靜下來再想,只覺著自己像是吃錯了藥,一時倒是痛快了,可今後卻壓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謝遲。

  謝朝雲看著她這模樣,只覺著可愛極了,溫聲笑道:「好好好,不提。」說著又吩咐侍女道,「這粥好香,給我也盛一碗來。」

  傅瑤陪著謝朝雲吃了頓早飯,終於還是撐不住,歇息去了。

  她心中始終記掛著,果不其然,夢中見到了謝遲。兩人再也不是隔得遠遠的,一人打馬而過一人在樓上看著,而是離得很近很近,氣氛曖昧又親暱。

  這夢像是被那情急之下的冒失一吻給勾出來的,傅瑤醒過來的時候,壓根不知道該作何反應,蒙著被子緩了許久,打定主意這些日子要躲著謝遲。

  在謝朝雲與景太醫的反復念叨下,謝遲終於聽了回醫囑,好好地在家中養病,並沒再出府去來回折騰,便是有什麼急事也是宮中遣人來回傳話。

  傅瑤平日裡要麼在謝朝雲的聽雨軒,要麼老老實實地待在書房,再沒往謝遲面前湊過。

  只是住在同一個院子,終歸還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謝遲偶爾會遵從醫囑來院中曬太陽,傅瑤恰巧撞見過一兩日,低頭看著地面問候一聲,便急匆匆地回書房去了。

  謝遲也沒主動找過她,日子就這麼平淡地過著,半月後,傅家那邊送了封信來,是傅璇的親筆信。

  「長姐要回來了!」傅瑤一見那字跡便喜笑顏開,一邊看一邊同銀朱道,「姐夫接了調令,將事務交接妥當後,便會全家一起回京城來,預計應該是在一個月後抵京……」

  銀翹湊在一旁看著,忽而道:「呀,這信上是不是提了岑公子。」

  她自小跟在傅瑤身旁,雖未曾刻意學過,但也是認得些字的,一眼就注意到信上提了岑家。

  「是,」傅瑤打眼掃過,轉述道,「長姐說,岑公子要趕明年的會試,這次會隨著他們一道入京來。既能同京中的學子探討學問,也算是提前交際一番。」

  說完,她又琢磨道:「可巧二哥明年也要考會試,說不準能結個伴,他二人應當聊得來。」

  「這樣……」銀翹拖長了聲音,眼風忍不住往傅瑤臉上瞟。

  傅瑤原本倒是沒覺得如何,硬生生被她這眼神給看得不自在了,反手將信扣在了案上,瞪了回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11:19 AM

第十八章

  岑郡守是傅姐夫的上峰,他賞識周梓年的才學和本事,再加上還有京城傅家這麼一層關係在,便愈發看重些。

  雖為上下司,但岑家與周家的關係一直很好。岑靈均身為岑家的長子,偶爾也會到周家來,向周梓年這個曾經的榜眼請教學問。

  傅瑤便是這麼認識岑靈均的。

  當初傅瑤隨著祖母回江南老宅,一半時間在家中陪著祖母解悶,另一半則住在長姐家中,陪著自己那小外甥、外甥女玩。

  在京城時,雖說家中待她向來寬縱得很,但終歸還是要顧及著許多規矩,行事不能太出格,以免丟了傅家的顏面。可回到江南後,傅瑤就徹底沒了顧忌,橫豎也沒幾個人認識她,長姐更是寵她寵得厲害。

  那日春光正好,院外樹上的榆錢長得茂盛,廚娘和丫鬟商量著要摘些榆錢來做糕點。傅瑤同她們在一處湊熱鬧,覺著有趣,便想著要親自來摘。

  丫鬟們意意思思地勸了兩句,沒勸住,便由著她怎麼高興怎麼來了。

  傅瑤挽了衣袖,踩著梯子攀上了牆頭,興高采烈地鉤了一枝下來,還沒來得及高興,便聽見長姐訓斥的聲音。

  她循聲看去,見著了牆外剛回來的長姐,以及她身後那個青衫公子。

  傅瑤訕訕地笑了聲,原想著下來,結果腳下一滑,在丫鬟們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踉蹌兩下,就這麼跌出了院外。

  長姐嚇得臉都白了,倒是那青衫公子眼疾手快,上前接住了她,抱了個滿懷。

  傅瑤有驚無險,倒是沒受傷,可那公子卻為她傷了手臂,不得不請大夫來看。

  為著這件事情,長姐破天荒地發了好大的怒,將那日的丫鬟通通罰了月例,又疾言厲色地訓斥傅瑤不珍重自身,還帶累了旁人。

  傅瑤又是後怕又是內疚,也覺著自己沒臉哭,強忍著淚意,紅著眼圈去向那位公子道謝並道歉。

  那公子卻半點沒惱,含笑看著她,溫聲道:「無妨。」

  後來傅瑤才知道,那青衣公子就是岑郡守家的長子,叫做岑靈均。

  兩人的初識稱得上是尷尬,再後來,傅瑤見著他都是想要躲著走的。

  可偏偏他這個人實在是很好相處,不知不覺間傅瑤便放下了芥蒂,關係日漸好起來,也曾隨著長姐到岑家去做客。

  傅瑤那時候並沒想太多,只是覺著同岑靈均相處起來很舒服,直到長姐來同她講,說是岑家有意議親。

  在江南那段時日,來試探想要結親的人倒也有幾個,傅璇大都直接拒了,拿到傅瑤面前問的就只有岑家這一樁,其中的意味也就不言而喻了。

  傅瑤的確是覺著岑靈均這個人很好,但卻並沒到愛慕的地步,更沒想過談婚論嫁,驟然被問到臉上來,輾轉反側了好幾日,最終還是沒應下。

  傅璇見她不願,也沒勉強,想著她年紀也不大,盡可以再慢慢挑個真心喜歡的,便尋了個托詞回絕了岑家。

  縱然是被回絕了,岑家也沒惱,岑靈均也仍舊會隔三差五到周家來,兩人不約而同地誰也沒提這件事,心照不宣地揭了過去。

  開春後,傅瑤隨著祖母回了京中,短短幾日間發生了許多事,陰差陽錯地嫁到了謝家來。到如今說起來也不過是月餘,再想起江南的事情來,倒像是恍如隔世一般。

  傅瑤自問與岑靈均並無私情,如今提起來也坦坦蕩蕩的,可偏偏銀翹那眼神卻實在是讓人很難不多想,忍不住瞪了回去。

  「姑娘別惱,」銀翹連忙認錯,又嘀咕道,「我只是沒想到,竟然還能再見著岑公子。」

  傅瑤將那信又看了一遍:「他是要科舉入仕的,自然會到京中來,如今與姐夫他們結伴進京,一路上也算是有個照拂。」

  銀翹乖乖地閉上了嘴,倒是一旁的銀朱,盯著那信出了會兒神。

  得知長姐不日便會回京來,傅瑤心情大好,她從來不會藏自己的心思,讓人一眼便能看出來。

  謝朝雲翻著賬本,隨口問道:「有什麼高興的事?」

  傅瑤坐在聽雨軒的鞦韆上,慢悠悠地晃著,將事情如實講了,眉眼彎彎地笑道:「娘親原本還在難過,說長姐一家今年怕是沒法回來,需得再等等。如今這麼快就能見著,自然是高興的。」

  「這的確是好事。」謝朝雲抬眼看向她,見她神情之中還有些遲疑,又好奇道,「不過我看你倒像是還有什麼顧忌似的?」

  傅瑤已經習慣自己的心思被一眼看透,也沒再大驚小怪,她低下頭猶豫了片刻,小聲道:「我姐夫今春能調回京來,是他在其中幫了忙……我在想要不要同他道句謝。」

  她並沒指名道姓,但謝朝雲很清楚她說的是誰,忍不住笑了起來。

  自那日,傅瑤不管不顧地道破了自己的心思後,便開始躲著謝遲。

  謝朝雲看在眼裡,但並沒多勸,如今見著傅瑤這反應,便知道她這是總算熬過了那個尷尬,順勢遞了個台階:「既是如此,還是該去道聲謝的。」

  傅瑤略微鬆了口氣,抬頭看向謝朝雲:「既然你也這麼覺著,那我就去吧……」

  她這反應實在是太可愛了,謝朝雲心中笑得前仰後合,但面上還是端著正經的神情,同傅瑤道:「要將人給調回來,他必定是托到了吏部那裡,也算是費了些功夫。」

  謝朝雲扯起謊來面不改色,傅瑤信以為真,開始暗自琢磨回去後怎麼同謝遲講——若只是輕飄飄的一句道謝,是不是不大夠?

  「我看你很喜歡這鞦韆,」謝朝雲抿了口茶,提議道,「趕明兒我讓人給正院也架個吧?」

  傅瑤搖了搖頭:「算了。我覺著,他應當不大喜歡旁人擅動。」

  謝朝雲忍不住嘆了口氣:「你這性子未免也太好了些,事事都為他想著……」

  「也不是什麼大事。」傅瑤被她說得有些不自在起來,站起身來笑道,「我先回去了,明日再來。」

  這些日子,傅瑤時常會到聽雨軒這邊看謝朝雲料理府中庶務,有什麼不懂的也會直接向她請教,想要將自己那筆豐厚的嫁妝給理出個章程來。

  謝朝雲曾在尚宮局數年,處理起這些事情來得心應手,也是個很好的老師,三言兩句便能將其中的訣竅點出來。

  傅瑤同她相處起來很輕鬆,又能學到許多,可謂是事半功倍。

  回到正院後,傅瑤並沒直接回書房去,在院中磨磨蹭蹭了會兒,調轉方向往謝遲房中去了。

  謝遲這些日子老老實實地待在家中養病,但整日裡也並沒閒下來,每日都會有人上門來,拿各種事情來問他的意思。

  傅瑤不懂朝局政務,也未曾多問過,但就每日上門來拜訪的人數來看,近來倒像是稍有緩解。

  內室開著窗,但仍舊能聞到泛著苦意的藥味,彷彿已經沁入這屋子,揮之不去。

  傅瑤一進門便不由得皺了皺眉,而謝遲也隨即注意到了她的到來,目光從桌上的卷宗移到了她臉上,眉尖微挑,似是在問她有什麼事情。

  「我收到了長姐寄來的家書,說是不出意外,她們一家下月便能回京。」傅瑤小步挪到了他面前,垂眼看著他,「多謝你費心幫忙。」

  謝遲向後靠在椅背上,又繼續看著那卷宗,輕飄飄道:「小事而已。」

  他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什麼情緒來,傅瑤本就不擅長察言觀色,對上謝遲這種心機深沉的人就是更是手足無措了,定定地在案前站了會兒,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謝遲見她並未離開,頭也不抬地問道:「還有什麼事?」

  傅瑤抿了抿唇,生怕自己像先前那般說出什麼出格的話來,猶豫了會兒,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想在院角的樹下架個鞦韆,可以嗎?」

  果不其然,聽了這句後謝遲便皺了皺眉,傅瑤正要說「算了」,卻見他皺著眉說道:「可以。」

  就算傅瑤再怎麼遲鈍,也能看出來他這是「言行不一」,下意識的反應是不情願,可不知為何,最終卻並沒拒絕。

  但傅瑤並沒那個勇氣問他緣由,小聲說了句「多謝」之後,便轉身出了門。

  暮色四合,夕陽的餘暉灑在院中,樹影婆娑,侍女端著新煎好的藥進了正房。傅瑤趴在窗邊出了會兒神,回頭看向銀翹,一本正經地問道:「我長得不好看嗎?」

  沒料到她突然這麼問,銀翹驚了下,隨即笑道:「怎會?但凡長了眼的人,都知道姑娘是個美人啊。」

  「那他為什麼不多看我幾眼?」傅瑤有生以來還是頭回這麼挫敗,雙手捧著自己的臉頰,忍不住抱怨道,「他連話都不肯同我多說幾句。」

  「這個,這個……」銀翹說話向來沒什麼顧忌,再加上近來也不知是都聽了些什麼閒話,湊在一旁指點道,「說不準他不喜歡女人呢?又或者,說不準他不是不喜歡,而是不行呢!」

  傅瑤瞪圓了眼,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11:24 AM

第十九章

  謝遲這些年來不近女色,未曾娶妻納妾,早兩年旁人想方設法搜羅來的美人也都被他給拒了。為著這事,私下裡也總是有人揣測,說他興許是好男風。

  但他積威甚重,也沒人真敢送男寵來試探。

  也有人說他當年發配西境之時,曾受過重傷,以至於身體虧損得厲害,故而並不熱衷於此事。

  但這些風言風語都是沒什麼憑據的揣測,眾人也就私下議論幾句。

  銀翹說話不管不顧的,就這麼直愣愣地說了出來,傅瑤嚇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橫了她一眼:「不要胡說八道。」

  「我也是無意中聽旁人說起的……」銀翹捂了捂嘴,小聲道,「姑娘放心,我不會在外邊說的。」

  傅瑤緩了緩,雖覺著那話純屬無稽之談,可卻又總是不可避免地想起。

  不得不說,風言風語能傳開來還是有理由的。

  一直到第二日,傅瑤到聽雨軒去隨著謝朝雲學管家事宜,腦子裡都還時不時地會浮現銀翹那幾句話。

  謝朝雲很快就留意到她的不對勁,將賬本推到了一旁,笑問道:「為何欲言又止地看著我?有什麼想問的,只管問就是。」

  這些日子下來,傅瑤是真將謝朝雲當做自己的姐姐一般看待,比謝遲親近多了。她猶豫片刻後,紅著臉問道:「就是……那個……」

  這事著實有些難以啟齒,傅瑤吞吞吐吐半天,方才小聲說了出來:「他是不是好男風?」

  謝朝雲愣了下,唇角抽了抽,隨即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那些風言風語她自然是知道的,但從來沒放在心上,倒是沒想到會傳到傅瑤耳中。

  傅瑤一見她這反應,就知道了答案,隨即開始不好意思起來:「阿雲你別笑,是我想岔了。」

  「不怪你,」謝朝雲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撐著額,慢悠悠地說道,「其實就他這些年來做的事,也不怪旁人會這麼想。」

  傅瑤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問了這麼一句,她臉皮薄,至於後面那個「行不行」的猜測,是決計說不出口的,便紅著臉岔開了話題。

  謝朝雲見她窘迫,便適時收住了話頭,沒有再多說什麼。

  只是等到傅瑤離開後,她擺了盤棋消磨了會兒時光,便往正院去見謝遲去了。

  謝遲的身體已經好了許多,太醫點頭允准他下床走動後,他便很少再在榻上躺著歇息。謝朝雲一進門便見著他坐在窗邊看文書,無奈道:「你倒也不必這麼嘔心瀝血。」

  常人只看得見謝遲的風光,說他年紀輕輕便為帝師,掌朝中大權,可謂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殊不知「掌朝中大權」這幾個字意味著什麼。謝遲這幾年來幾乎就沒怎麼清閒過,謝朝雲冷眼旁觀,只覺著他大有一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架勢。

  「裴老將軍當日身陷敵陣,是親衛們拚死護著他殺出來的。衛兵死盡,他老人家也受了重傷,如今無良將可用,又吃了大虧,北境只能暫且先退避防守。」

  謝遲在朝臣面前要撐著,不能亂,就算是再大的劣勢也要做出一副遊刃有餘的架勢,冷靜地部署安排。但在謝朝雲面前,他就不必再遮遮掩掩,話音裡帶了些倦意:「這一年算是前功盡棄了,得想辦法扳回來。」

  相較之下,謝朝雲卻顯得格外冷漠些:「近年就是太順遂了,才讓他們得意忘形。若是三年前燕雲兵禍剛過那陣,誰敢在軍中動手腳?太后那時怎麼不召世家閨秀們入宮呢?無非就是覺著朝局穩定下來,北境順遂,所以可以開始來不斷試探,從你手中奪權了。」

  當初太后召了十餘位閨秀入宮,雖說是打著過壽的名義,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她究竟是打的什麼主意。

  謝遲並未說什麼,謝朝雲也就隨著她去了,可心中卻並非全然不在意的。

  當年蕭鐸剛登基之時,太后便想過讓秦雙儀入宮為后,但謝遲只說了一句不妥,她便再沒敢提過。因為那時朝堂和北境都指望著謝遲,誰也不敢做什麼小動作。

  但人心總是會慢慢活絡的,局勢越穩,他們就越想要將謝遲給踢開。

  所謂飛鳥盡良弓藏,自古以來就是這麼個道理。

  先前,太后還曾經特地將謝朝雲給找過去,明裡暗裡威脅暗示,讓她去勸蕭鐸立后。可如今這動亂一起,謝朝雲再進宮之時,太后就也顧不上擺譜端架子了,看起來著實是好笑。

  「在軍中動手腳的、貽誤軍機的,我都已經悉數處置了,」謝遲的態度平靜得很,沒有半點怨憤,「但邊關戰事拖得越久,受苦的只會是尋常百姓。」

  謝遲是在邊境待過數年的人,對此十分清楚,他雖心狠,但卻並不會拿那麼多百姓的命來穩固自己的地位。

  謝朝雲在他對面坐了:「我知道你處理了錢家,可歸根結底,錢家也不過就是秦家的一條狗罷了。先前我不在乎,可此事之後,秦雙儀絕不可為后。」

  謝遲其實並不大插手後宮之事,漫不經心道:「那后位給誰?」

  「自然是徐芊,」謝朝雲頓了頓,又問道,「又或者……兄長覺著我如何?」

  此言一出,謝遲驀地抬眼看了過去,聲音冷了下來:「你在胡說些什麼。」

  「我早些年在宮中待得實在是厭煩,所以先前不願再回那個地方去。可如今卻又覺著,若真是將后位讓給旁人,對你我都不是什麼好事。」謝朝雲意味深長道,「更何況兄長應該也知道,比起秦雙儀又或是徐芊,蕭鐸更願意要我。」

  若傅瑤此時在,就會發現如今的謝朝雲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與在她面前那個溫柔可親的大姐姐截然不同。

  謝遲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可沉默片刻後,眼中卻又露出些無奈來,溫聲道:「阿雲,我不用你這樣做。權勢也好地位也罷,在我這裡,都及不上你高高興興的重要。」

  謝朝雲將他這模樣看在眼裡,忽而一笑:「我也不過是隨口一提罷了,兄長不必緊張。」

  被她這麼一攪,謝遲也沒了看文書的心思,索性都推到了一旁,與謝朝雲聊了會兒閒話。他此時不再像那個不管不顧的亡命之徒,難得溫柔了些,像是個兄長的模樣了。

  窗外傳來些聲響,謝朝雲看了眼,只見是有幾個小廝在院角那大樹下忙碌,像是在架鞦韆。

  「說起來……」謝朝雲似笑非笑地看向謝遲,「兄長的病已經大有起色,什麼時候讓瑤瑤搬回來?總不能真讓小姑娘在書房長住吧?」

  謝遲沉默不語,並不接這個話。

  「她模樣好性情好,兄長究竟有什麼不滿意的?又或者你喜歡什麼樣的,我都想方設法地給你尋來可好?」謝朝雲從前並沒跟謝遲細聊過此事,如今開了話頭,忍不住問道,「總不成真像是那些人說的,你好男風?又或是有隱疾?」

  謝遲今日是真想當個合格的兄長,溫柔些耐性些,可謝朝雲卻實在不是什麼乖巧的妹妹,這種話也張口就來。他磨了磨牙,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件事。

  一直以來,謝遲對風月之事都沒什麼興趣。

  當初少年時,同齡的公子哥偶爾會去吃花酒,出格的還會在青樓養個相好的,他也隨著去過一兩次,但只覺著那裡的脂粉味太濃,並沒什麼綺念。再後來家中出事他到了西境,也見多了生死搏殺之後將士們是如何發洩的,但卻並未尋過營妓,只覺著被慾望操控著的更像是獸類。

  哪怕如今大權在握,想要什麼美人都能得到,他也仍舊不喜旁人近身。

  謝家沒有長輩,也不會有人催著他娶妻生子,謝遲便由著性子想如何便如何,只是沒料到一場大病昏迷醒來,自己就多了個夫人。

  謝遲並不厭惡傅瑤,也承認她是個很討喜的姑娘,只是仍舊不大願意改變自己一貫的行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11:28 AM

第二十章

  謝朝雲一直覺著,自己應該對傅瑤負責。

  畢竟當初賜婚的旨意是她求來的,若不然傅家必定會給這個小女兒好好地挑個如意郎君,而不是讓她來謝家受委屈。

  若換了旁的閨秀,新婚之後便被夫君趕去睡書房,三朝回門獨自回家,怕是早就哭得梨花帶雨了。哪兒能跟傅瑤一樣也不見惱,整日裡說說笑笑,心中還一直掛念著謝遲?

  謝朝雲自問眼光算高的了,可看著傅瑤,也著實挑不出什麼不好來。她若是男子,就直接娶了傅瑤,不在這裡費心同謝遲磨牙了。

  「我知道兄長不喜有人近身,可瑤瑤已經嫁到謝家來,與你便是夫妻,總不能一直這麼拖著下去吧?如今是我壓著,府中無人敢議論,可長此以往你讓她的臉面往哪兒放?」謝朝雲搜腸刮肚地勸著,像是越說越覺著傅瑤委屈,索性道,「若兄長實在不喜歡,大不了我豁出臉面去傅家走一趟,賠禮道歉,你二人和離算了。」

  謝遲抬眼看向她,謝朝雲自顧自地說道:「雖說是麻煩了些,但傅家也未必不願意。」

  「在我昏迷不醒的時候,自作主張定了這門親,如今不足一月又要和離……阿雲,你什麼時候這麼說風就是雨了?」謝遲冷聲道,「還是說,你想試試以退為進的激將法?」

  謝朝雲微微攥緊了手,面不改色道:「我總不能眼看著她這麼受委屈。」

  「別在我這裡裝傻。人言可畏,若真是和離了,難道她就不會受委屈了?」謝遲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問題所在,「如今進退兩難,不是她的錯也不是我的錯,從當初亂牽紅線開始,你就該想到會有這麼一日。」

  謝朝雲向來能言善辯,但被謝遲這麼毫不留情地戳穿,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謝遲等她沉默下來,才終於放緩了語氣,繼續說道:「阿雲,我知道你當初是出於好意,只是並非事事都能如你所願。我與傅瑤的事情,你還是不要再多管。」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若是真要和離,你讓她自己來同我講就是。」

  謝朝雲也不好再在他面前耍什麼小心思,嘆了口氣:「罷了。」

  她很清楚,以傅瑤對謝遲的喜歡,此時絕不會有和離的心思。事已至此,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只好起身告辭。

  謝遲目送著謝朝雲離開,又隔著窗子看了會兒小廝們搭鞦韆,等到月杉來換茶水的時候,出言吩咐道:「讓她搬回來吧。」

  他並沒指名道姓,月杉怔了一瞬方才反應過來,有些難以置信道:「是讓夫人搬回這裡嗎?」見謝遲眉尖微挑,露出個「不然呢」的神情,她連忙又應道,「奴婢這就去。」

  月杉將謝遲的話遞過來時,傅瑤正在案前畫畫,手一抖,原本畫得好好的杜鵑花頓時出現了瑕疵。不過她並沒顧得上惋惜,驚訝道:「你說是,他讓我搬回正屋?」

  傅瑤清楚地記得,那日清晨謝遲是如何說自己不習慣與旁人同床,讓她搬到書房來的。

  怎麼這麼快就改了主意?

  她心中尚未來得及高興,便想到方才離開的謝朝雲,明白過來——這件事八成不是謝遲本意,而是被謝朝雲給勸服的。

  「既然他這麼說了,那就搬吧。」

  傅瑤在與謝遲有關的事情上是格外有耐心,也想得開的。

  她很清楚,謝遲不會如當年的自己那般,只看一眼就喜歡上一個人,所以從一開始就做好了徐徐圖之的準備。謝遲不喜歡她也不要緊,只要不討厭就夠了。

  銀朱對此卻並不覺著高興,她的想法是同顏氏一樣的,盼著傅瑤離謝遲越遠越好,越冷淡越好。她不大情願地收拾著東西,同傅瑤道:「等搬回去了,姑娘說話做事都要格外謹慎些才好,千萬別惹惱了他……」

  「你不必擔憂,哪裡就那麼嚇人了?」傅瑤盯著案上那幅圖看,琢磨著該怎麼修修補補,頭也不抬地說道,「咱們到這府中也有段時日了,你可曾見著他如傳聞中的那般隨意發怒,苛待僕從?」

  銀朱被問住了,沉默片刻後又道:「可是……」

  她這話還沒說完,便見著月杉進了門,只能先止住了。

  「回稟夫人,門房那邊傳來了消息,說是錢家那位二姑娘想要見你一面。」月杉留意著傅瑤的反應,試探道,「是請她進來?還是尋個藉口給推了呢?」

  「自然是要見的。」傅瑤說完這一句後,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那日見著的事情來,動作一頓,筆尖蘊著的墨滴下來,徹底毀了那副山間杜鵑圖。

  傅瑤先前曾見著禁軍圍了錢家,雖不知究竟是何緣故,但看著那架勢便知道絕非小事。錢清怡此時到謝家來找她,是為著什麼事情,也就不言而喻了。

  月杉見傅瑤面露為難之色,便知道她這是反應過來了,又說道:「夫人既是覺著為難,奴婢這就尋個藉口給推了,請錢姑娘回去。」

  眼見著月杉要走,傅瑤也顧不上糾結,連忙出聲道:「別……還是請她進來吧。我與她相識數年,素有交情,沒道理現在連見都不見一面。」

  她發了話,月杉也只好應了下來,親自去將那位錢姑娘給領進了正院。

  錢家兩位姑娘,一位已經嫁出去,而錢清怡也已經定親,故而先前都未曾入宮。算起來,傅瑤也已經有一年多的光景未曾見過她,如今在這種情境下再見,著實是倍感唏噓。

  錢清怡瘦了一圈,憔悴得很,原本黯淡的眼在見著傅瑤之後卻多了些光彩,哽咽道:「阿瑤,你能不能幫幫我?」

  傅瑤是個格外心軟的人,也見不得旁人哭,險些就要應了下來,但好在還有些許理智牽著:「清怡,你先不要著急,將話說清楚。若是我能幫得上忙,自然是會幫的。」

  說著,又遞了帕子過去給她拭淚。

  錢清怡像是壓抑了許久,如今一哭起來便止不住了,斷斷續續地講著來意。

  那日禁軍一番搜家之後,錢大人便被關進了天牢審了許久,今日一早出了判決的消息,說是要秋後處斬。

  錢清怡攥著傅瑤的衣袖,哀求道:「阿瑤,這事是謝太傅的意思,你能不能幫我去求求情,讓他放過我爹。哪怕是流放,又或是罰別的,好歹留他一條命在……」

  傅瑤曾見過那位錢大人,是個看起來很和藹惇厚的人,原本以為他興許是犯了什麼事,可能官職保不住了,卻沒料到竟然是連命都保不住了。

  錢清怡知道傅瑤素來心軟,如今也顧不得什麼,順勢便要跪下來:「阿瑤,如今只有你能幫我了。」

  「不要這樣,」傅瑤連忙起身想要將人給扶起來,見她執意不肯,無奈道,「清怡,你為何覺著他會聽我的話呢?我與他雖為名義上的夫妻,可這親事不是他求來的,他也壓根不在乎我……」

  這些日子以來,謝遲對她跟對這院中的婢女沒多大區別。

  如今這求情的事,傅瑤不用去試,就知道謝遲絕對不可能聽她的。

  可錢清怡卻壓根聽不進去她的解釋,就像是落水的人好不容易抓住根救命稻草似的,怎麼都不願鬆開,只會反復哀求。

  傅瑤只覺著頭都大了,可偏偏她這個人心軟嘴也軟,壓根說不出什麼強硬的話來,就這麼僵持在了這裡。

  正為難著,恰有侍女進門來傳話:「太傅被擾了清淨,遣奴婢來問一句,這是在做什麼?」

  這麼一句比傅瑤方才那百句解釋都有用,錢清怡像是被人給掐了嗓子似的,立時安靜下來。傅瑤額上出了層細汗,連忙趁機令人將錢清怡給扶了起來。

  「我會試著幫你去問問,但你不要抱任何期待,」傅瑤嘆了口氣,「他真的不會在意我如何的。」

  傅瑤花了好大的功夫安撫了錢清怡,等到她離開之後,兀自發起愁來。

  她並不敢到謝遲面前問東問西,可偏偏又已經答應了下來,總不能食言而肥,一時間可謂是糾結得很。

  侍女們將她的東西都搬回正房,可傅瑤卻在書房磨磨蹭蹭許久,一直到晚間方才硬著頭皮往內室去了。

  謝遲在床邊看書,一旁的小幾上放著剛喝完的藥碗,散著苦意。

  他只穿了單薄的中衣,領口微微散著,一眼便能看見鎖骨,有一縷散髮落入其中,凌亂但卻好看。

  傅瑤盯著他的側臉看了會兒,等到謝遲抬眼看過來後,方才小步上前去,小心翼翼地在謝遲身旁坐下了。

  謝遲知道白日裡的事情,一看傅瑤這模樣,便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但卻並沒開口,而是由著她在那裡糾結為難。

  「我想問你一樁事……」傅瑤顫顫巍巍地開口,總覺著謝遲看過來那個目光,彷彿下一刻就要讓她回書房去睡似的,「錢大人是犯了大錯嗎?」

  「是。」謝遲的目光牢牢地定在她身上,想看看她是怎麼求情的。

  傅瑤被他看得心跳都快了許多,強作鎮定道:「他非死不可嗎?沒有轉圜的餘地嗎?」

  她白日裡曾經試圖問過錢清怡,想知道錢大人究竟是犯了什麼錯,但錢清怡卻只顧著哭,並沒同她講明白。以至於她如今在謝遲面前沒有半點底氣,心虛得厲害。

  謝遲又道:「沒有。」

  「我知道了。」傅瑤垂首道。

  謝遲盯著她看了會兒:「不繼續求情了嗎?」

  傅瑤搖了搖頭,如實道:「我對朝政一竅不通,更不清楚來龍去脈……你既然覺著他是罪有應得,那我就信你,不會指手畫腳。」

  謝遲對她這回答很是意外,如有所思道:「那你為什麼不高興?」

  他原以為,傅瑤這是對自己不滿,但眼下看來彷彿並不是。

  「清怡八成會怨我的。」傅瑤嘆了口氣。

  她心中很清楚,就算自己已經反復解釋過,也讓錢清怡不要抱任何期待,但只要這件事情沒能辦成,錢清怡心中必然是會怨她的。

  這是人之常情。

  「那也沒辦法,」謝遲將手中的書扔到了一旁,話音裡竟帶了些笑意,「誰讓你嫁給了我呢?」

  他聲名狼藉,千夫所指,當了他謝遲的夫人,自然也是要隨著一同「受過」的。他並沒心疼傅瑤,甚至還有些莫名的愉悅。

  這笑裡帶了些扭曲的惡意,傅瑤覺察到了,但卻沒惱,而是一本正經地看著他,湊近了些:「旁人誤會也無妨,但你是不是應當待我好些,當做彌補呢?」

  兩人之間離的很近,鼻尖若有似無地蹭了下,唇間也只差了一寸的距離,呼吸可聞。謝遲甚至能嗅到她身上隱約傳來的幽香,僵了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11:43 AM

第二十一章

  謝遲很少會有不知所措的時候,可看著近在咫尺的傅瑤,他腦子裡的確空白了一瞬,方才那點扭曲的快意煙消雲散,甚至沒想著躲避開。

  先前傅瑤湊上來吻他那次,是一觸即放,壓根沒來得及反應,只有唇上一瞬溫軟的觸感提醒著並非錯覺。可如今兩人就這麼四目相對,誰也沒避讓,便難免生出些曖昧來。

  同傅瑤相處起來很輕鬆,因為她這個人不怎麼會掩飾心思,什麼都寫在臉上。就好比如今,謝遲能清楚地從她那清澈的眼眸中看出愛慕來,不加掩飾,直白得很。

  被個美人這樣看著的時候,怕是柳下惠也難無動於衷。

  傅瑤難得從他臉上看出些侷促來,眉眼一彎,臉上的笑意愈濃,小聲問:「我可以親你嗎?」

  謝遲的喉結微動,閉了閉眼,方才想起剛剛還在談錢家的事情。

  他沒說可以,但也沒避開,傅瑤飛快地在心中權衡了下,大著膽子貼上了他那總是會顯得有些涼薄的唇。

  謝遲是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他原本張開的手收緊了些,想要將貼上來的傅瑤給推開,可是碰到她那纖細的腰後,卻好像鬼迷心竅似的,並沒這麼做,而是由著傅瑤放肆。

  傅瑤半跪在床榻邊,傾身吻著謝遲,她心跳得很快,像是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似的。

  她看過亂七八糟的話本,大婚前夜也看過更為直白露骨的小冊子,但如今卻什麼都忘了,僅憑著一點本能驅使著,探出舌尖舔了下謝遲的唇角。

  謝遲覆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覺地收緊了,呼吸也急促了些,下意識地抿了抿唇。

  傅瑤見他並不配合,索性作罷,畢竟能親一下她就很高興了,最後在謝遲唇上輕輕地咬了下,留下個很淺的牙印,便退開了。

  她笑得見牙不見眼,謝遲心中卻覺著一空,但並沒表露出來,垂下了眼睫。

  兩人誰也沒再提錢家的事情,謝遲心不在焉地繼續看著書,傅瑤則叫了侍女進來鋪床,順道換了衣裳散了髮髻。

  銀翹替她摘了耳飾,不疾不徐地梳著散開的長髮,傅瑤則拿著珠花把玩,時不時地哼幾句小調,顯然是心情大好。

  月杉鋪好床,將換下來的衣裳疊好收起來,含笑道:「夫人這是哼的什麼小曲?奴婢竟沒聽過。」

  「是江南那邊的小調,我先前閒得沒事,就跟著人學了些,」傅瑤撫摸著髮簪上圓潤的珍珠,笑著解釋道,「其實唱得不大準,不要笑我。」

  月杉覷著氣氛尚好,也未見謝遲有任何不耐煩,便又誇了句:「夫人太過自謙了,我聽著很好,軟軟的,倒像是在人心尖上抓了把似的。」

  收拾妥當後,月杉便與銀翹一道出了內室。

  傅瑤看了眼窗外的夜色,回過頭去問謝遲:「已經很晚了,你還要看書嗎?」

  傅瑤這麼些年養成了習慣,睡得早起得晚,家中向來嬌慣著,也就隨著她去了。謝遲則截然不同,是晚睡早起,前些年是忙得沒空睡,漸漸地就成了習慣,哪怕沒什麼事情也不會早睡。

  見傅瑤掩唇打了個哈欠,神情中滿是睡意,謝遲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讓步了。他放下手中的書,淡淡地說道:「睡吧。」

  傅瑤含笑應了聲,吹熄了內室的燈,然後小心翼翼地從床尾到了裡側。

  仍舊是兩床被子,傅瑤規規矩矩地躺好,可又忍不住偏過頭去看了眼謝遲。見他已經閉上眼,她便沒了顧忌,光明正大地看著他的側顏發愣。

  謝遲分明沒睜眼,但卻像是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似的,忽而問了句:「不是睏了嗎?」

  「……是,」傅瑤心虛地翻了個身,面朝著裡邊的床帳,小聲道,「這就睡。」

  傅瑤原本就已經睏了,沒過多久就真睡了過去,呼吸綿長。倒是謝遲一直沒能睡著,先是想了會兒朝中的事務,但漸漸地,思緒就飄到了先前那個吻上,忍不住看了眼傅瑤。

  她睡著之後並不算老實,不知何時已經翻過身來,往他這邊湊了些,兩人之間的距離隨之縮短。

  謝遲盯著她看了會兒,連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怎麼樣的心情。他分明不喜歡旁人親近,可是傅瑤那般放肆,他卻也並沒生氣。

  興許是因為傅瑤很討喜,又興許,是被她那句話給觸動了。

  這親事雖是謝朝雲未經允准強湊在一起的,但傅瑤既然已經嫁給了他,又識趣乖巧,那麼他待她寬縱一些,也算是情理之中。

  想通這一點後,謝遲便沒再在這件事上費神,沒多久也睡了過去。他原以為自己會不適應有人同床,但這一夜睡得竟還算是安穩。

  第二日醒來時,傅瑤仍舊在沉沉地睡著,白皙的肌膚透著些紅,看起來睡得很是舒適的樣子。分開床帳,晨光透過窗子照在了她臉上,傅瑤小聲嘟囔了句什麼,往被子裡縮了縮,但仍舊沒醒過來。

  謝遲勾了勾唇,又放下床帳來,並沒打擾她。

  傅瑤醒過來時已是天光大亮,身側已經空了,她眨了眨眼,想起昨夜的事情後又忍不住笑了起來,輕快地起身梳洗。

  「太傅進宮去了。」月杉如實回稟了謝遲的行蹤,又補充道,「太醫說他的病好了許多,不妨事,夫人不必擔心。」

  傅瑤點點頭,獨自吃過飯之後,往聽雨軒尋謝朝雲去了。

  她到時,謝朝雲正在看一封信,眉頭緊皺著,見到她之後方才緩了緩神色,笑道:「今日來得倒早,快坐吧。」

  傅瑤見謝朝雲將那信折了起來,隨手夾在了一旁的書中,便知道她不願提,沒有多問。

  侍女沏了茶來,謝朝雲恢復了往常的溫和模樣,慢悠悠地問道:「我聽聞,錢家那位姑娘昨日來尋你了?應當是想要通過你來求情吧?」

  「是,」傅瑤將昨日的情形盡數講了,低聲道,「我最後還是沒幫上。」

  「沒幫才是對的。你若是真為此去苦求兄長,如今怕是不能坐在這裡了。」謝朝雲今日一見傅瑤的模樣,便知道她與謝遲之間並無分歧,應當還挺愉快的,也算是徹底放下心來。

  傅瑤小心翼翼地問道:「為何這麼說?」

  謝朝雲撐著額,斟酌著措辭:「這事說來話長,我也就不兜圈子了。兄長料理錢家,一來是因為他犯了大錯在軍中動手腳,二來,則是殺雞儆猴給秦家看……」

  這些日子以來,朝臣們私下裡沒少議論這件事,但哪怕是背地裡,言辭也都謹慎得很。

  可謝朝雲卻半點忌諱都沒有,直愣愣地道破了其中的關係,嘲諷道:「近年來,他們總是蠢蠢欲動,想要從兄長手中奪權。可一群有野心沒能耐的草包能做成什麼?千方百計地在朝中安排自己的人,排除異己,可卻忘了北狄虎視眈眈,釀成此番大禍。」

  傅瑤這還是頭一次聽人說起朝中的勾心鬥角,捧著茶盞,半晌都沒顧得上喝。

  「再有就是兄長遇刺之事,」謝朝雲提起這件事就來氣,嗤笑道,「那些廢物撐不起朝局,但在這種下作事情上倒是頗有造詣,雖是北狄刺客挑起,可這其中也有某些人推波助瀾的手筆。」

  想要謝遲死的人太多了,北狄恨他入骨,可這大周長安城中,想要借刀殺人的也大有人在。

  謝朝雲先前就覺著奇怪,以謝遲一貫的謹慎,怎麼會在這件事上栽了個大跟頭?後來才算明白,因為有人裡應外合。

  謝遲的權勢太盛了,那些人便想著除掉他,至於其他事情都可以往後放放。他們想著拿北狄當刀來殺謝遲,殊不知也踩進了北狄的圈套,最後陰差陽錯地鬧出了一場大禍,卻又不得不指望謝遲來收拾。

  如今再看這件事,簡直像是個天大的笑話。

  傅瑤聽懂謝朝雲的意思後,手一顫,茶水險些濺出,連忙放到了桌案上。她心中先是震驚,隨即又湧上憤怒來:「他們……他們怎麼能這樣對他?」

  「這件事牽連的人不少,錢家首當其沖,既然上趕著作死,那就只好遂了他的意。」謝朝雲冷聲道,「那位錢姑娘想必是不知道自己爹究竟幹了什麼好事,竟然還敢求到你這裡來。沒要了她一家的命,都算是兄長脾氣好了。」

  「還有更可笑的,錢家女婿可是忙著撇清干係來著。自家人都不幫的忙,求到你面前,無非就是欺你性子軟好說話罷了。」

  明明春光正好,可傅瑤卻只覺著手腳發涼,低聲道:「他們怎麼能這樣?」

  「這些話原不該同你講,我也想讓你無憂無慮的什麼都不用想……」謝朝雲歉疚道,「可總該有人知道這些內情,不要讓他獨自背負著這些走下去。」

  傅瑤用力地點了點頭,以示自己能理解。

  謝朝雲抬手摸了摸她的鬢髮:「真乖。」說著,又饒有興趣地問道,「我還聽說,你昨晚搬回去與兄長同住了?」

  這語氣著實不大正經,傅瑤被這麼一打岔,心中的憤怒倒是消散了些,隨即想起睡前那一吻,又紅著臉點了點頭。

  「慢慢來吧,日久生情呢。」謝朝雲篤定道,「兄長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11:48 AM

第二十二章

  這日,謝朝雲留了傅瑤許久,陸陸續續地同她講了許多事情,有關於管家庶務的,也有關於朝局勢力的,甚至還有些謝遲少年時的趣事。

  傅瑤聽得津津有味,她並不算是個很敏銳的人,但到後來也覺出不對來——

  謝朝雲這個態度,倒像是在一股腦交代事情一樣。

  「阿雲,你……」傅瑤欲言又止,不知該如何問。

  謝朝雲笑著搖了搖頭:「我的確是有個打算,但未必能成,興許等過些日子你就知道了。」

  若是謝遲在這裡,立時就能猜出她打的什麼主意,可傅瑤本就一知半解,對謝朝雲的舊事並不知情,故而也想不到她究竟有什麼打算,只能暫且壓下心中的疑惑。

  傅瑤在聽雨軒留了許久,午飯都是同謝朝雲一起吃的,一直到暮色四合方才回了正院。

  謝遲尚未回府,傅瑤也沒什麼胃口,晚飯只喝了小半碗湯。

  獨自安靜下來後,她便開始回想謝朝雲白日裡同她講的那些事情,原本的憤怒散去許多,後知後覺地開始替謝遲覺著委屈。

  那些人,既要仰仗著謝遲的本事能耐,又不願看著他大權在握,寧願勾結北狄都想要他的命。可真到最後釀成大禍,卻還指望謝遲拖著病體來料理。

  哪有這樣的道理?

  傅瑤趴在桌案旁發愣,她這些日子將謝遲的忙碌看在眼中,如今便愈發覺著不平。若換了她,八成就要撂挑子不幹了,可謝遲卻還在費心收拾這爛局,直到如今都還沒回家來。

  案上放著許多往來文書,還有北境的輿圖,上面密密麻麻地做足了標記,皆是心血煎熬。

  傅瑤輕輕地撫過那輿圖,心中百感交集。

  「太傅興許是有事,夫人還是早些歇息吧,不必特地等候。」月杉又來勸道。

  天色已經徹底暗下去了,屋裡屋外都點上了燈,夜色朦朧。傅瑤堅定地搖了搖頭,示意月杉不必再勸:「我要等他回來。」

  月杉無奈地嘆了口氣,只得隨她去了。

  謝遲回來時已是深夜,太醫雖說他的病情好了許多,能夠隨意走動,但也不代表著可以勞心勞力一整日。他在外時強撐著沒表露出來,可回到家中後,便沒再掩飾倦容。

  「廚房還留著熱菜熱湯,太傅要用些嗎?還是直接歇息?」月杉小聲問道。

  「不必了。」謝遲進了內室,一眼便見著伏在案上睡去的傅瑤,愣了下。

  她睡得並不安穩,也不知夢見了什麼,柳眉皺著,搭在一旁的手緊緊地攥著,似是在同誰生氣一般。昏黃的燭光灑在她的側臉上,鍍了層朦朦朧朧的光,纖長濃密的眼睫投下影子,倒像是小扇子似的。

  肩上披著的外衫也已經滑落一大半,搖搖欲墜,讓人想要上前去替她蓋好了。

  月杉連忙解釋道:「奴婢先前已經勸過,可夫人執意要等您回來……」

  謝遲有些無言以對,沉默片刻後低聲道:「不必如此。」

  他並不習慣家中有人等候,如今也說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月杉應了聲:「奴婢下次會多勸勸的。」

  傅瑤像是聽到兩人說話似的,眼睫微顫,隨即醒過來。

  她眼中霧氣朦朧,寫滿了睏意,但見著謝遲之後還是露出個笑來,軟著聲音問道:「你怎麼才回來呀?」她揉了揉眼,又問道:「吃晚飯了嗎?」

  謝遲垂眼看著她:「早些休息吧。」

  傅瑤點了點頭,她早已經梳洗妥當,放下外衫之後便乖乖地上了床,但卻並沒立時就睡,而是抱著被子看謝遲寬衣解帶。

  與平素裡在家的閒散打扮大不相同,謝遲今日入宮議事,穿的是公服,沉紫色的錦袍襯得他愈發氣度卓然,長身玉立,讓人見了便不由得想要多看幾眼。

  謝遲解下腰間的玉帶,換下外袍,一回身便對上了傅瑤灼然的目光,動作微頓:「看什麼?方才不是都睏得睜不開眼了嗎?」

  傅瑤半張臉埋在錦被裡,就一雙杏眼露在外邊,眨了眨,笑而不語。

  侍女們知情識趣地退了出去,謝遲親自吹熄了燭火,在外側躺了下來。想了想,他又轉過身去看向傅瑤,低聲道:「下次不要再等了。」

  傅瑤湊近了些,問道:「那你下次可不可以早些回來?」

  一直以來,傅瑤都是極有分寸的,提要求的時候也都是小心翼翼的,可這次卻是過了線。謝遲可以容許她在院中架個鞦韆,卻不會容許她對自己的事情指手畫腳。

  但想到方才她伏在案上睡覺的模樣,謝遲也沒有將話說得太絕,只是沉吟道:「我不喜歡旁人多管我的事。」

  傅瑤抿了抿唇,輕輕地「嗯」了聲,便不再多說了。

  她想讓謝遲早些回來,並不是因為自己想要黏著他,而是一想起白日裡的事情謝朝雲所說的事情,就替他覺著不值——為何要為了那些事情,空耗自己的身體呢?

  可這其中的緣由是不能說的,若是說了,謝遲只會愈發地覺著被冒犯了。

  一室寂靜,謝遲能聽到身旁的呼吸聲,知道她並未睡著,也能嗅到她身上的那股幽香。片刻後,他又說道:「你若是在家中覺著無趣,大可以隨意出門去逛,不必顧忌什麼規矩。」

  旁人家的新婦,需得小心侍奉公婆,同妯娌打好關係,平日裡也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但謝家卻並沒這些規矩,謝遲也沒想過拿什麼女戒女訓來苛求傅瑤。

  傅瑤的確沒睡著,聽了謝遲這話後,先是小小地應了聲,想通之後又笑了起來。

  「這很值得高興嗎?」謝遲問道。

  「出門去逛是值得高興那麼一點,但最值得高興的是……」傅瑤湊得更近了些,同謝遲四目相對,笑道,「我覺著,你彷彿是在哄我。」

  兩人之間離得很近,彷彿下一刻就會貼在一起,讓謝遲驟然想起昨夜那一吻來,思緒亂了一瞬,而後方才沉聲道:「你想岔了。」

  「是嗎?」傅瑤故意嘆了口氣,轉而又笑道,「那我也樂意自作多情。」

  她先前那點難過一掃而空,很是滿足地躺回了自己枕上,高高興興地準備睡覺。

  謝遲卻像是下台階時一腳踩空了似的,抿了抿唇,又莫名覺著有些煩躁,將被子掀開了些。

  兩人之間仍舊是傅瑤先睡著的,謝遲下床去喝了半杯溫水,借著窗外的月色,甚至能看清她微微翹起的唇角。

  謝遲並不愛自欺欺人,他盯著傅瑤的睡顏看了會兒,坦然地承認了自己那莫名煩躁的來源——他原以為傅瑤湊過來時是要如同先前那般吻他,可卻沒有。

  雖然有些難以置信,但的確是這樣。

  從來都是謝遲拿捏著旁人的情緒,操控於股掌之上,這還是難得他被旁人牽著走。

  這並不是個好的徵兆,謝遲暗暗地想,自己或許應該疏遠傅瑤一些,而不是由著她這樣潛移默化地得寸進尺。

  謝遲很少會做夢,可是夜,他卻夢到了少年時的舊事。

  那時候他被曾經的好友們拐去青樓喝花酒,環肥燕瘦的美人們在旁侍奉,見他生得好,便都躍躍欲試地想要往他懷中鑽,好友們也在一旁起鬨。滿室脂粉香氣混著酒氣,甜膩得讓人反胃,有一美人借著斟酒的機會倒在了他身上,他卻仍舊沒什麼綺念,直接將人給推開了。

  自那以後,他便再沒去過那種地方。

  可夢中卻有所不同,他懷中不知何時多了個美人,不依不饒地纏著,推也推不開。謝遲不耐煩地擰起眉,正要發怒時,卻見懷中那美人仰起頭來,竟赫然是傅瑤的模樣。

  謝遲隨即醒來,一垂眼,便見著了不知何時到了自己懷中的傅瑤。明明是兩床被子,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麼睡的,竟然能挪了這麼多。

  傅瑤仍在沉沉地睡著,單薄的中衣散開些,露出其下藕荷色的小衣,半遮半掩。她的肌膚如玉脂般,形狀優美的鎖骨之下,是玲瓏起伏的身形……

  謝遲沉默著,片刻後挪開了目光,可清晨的身體卻要格外誠實些。察覺到那異樣的變化後,他猛地推開了懷中的傅瑤,坐起身來。

  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這些年來偶爾也會發生,可大都置之不理,反正過會兒就過去了。

  可這次卻有所不同,彷彿像是誰在他身體裡點了把火似的,血都熱了些,久久都未曾消散。

  謝遲看向沉睡中的傅瑤,喘了口氣,披衣起身離了床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11:58 AM

第二十三章

  傅瑤醒來時,身側又已經是空的了。

  她是個心軟的人,很少會生氣記仇,尤其是在謝遲的事情上,更是記吃不記打。哪怕謝遲昨夜當面說不喜旁人多管,只有後來語氣稍稍和緩些,她就能高高興興的。

  她自小貪玩,但做事卻很有耐性,只要是認準了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在謝遲身上更是有無盡的耐心。

  「他又進宮去了嗎?」傅瑤挑了件杏色的襦裙,隨口問道。

  月杉眉間一跳,如實道:「太傅在書房。」

  今日一早,她撞見謝遲一腦門官司地出了內室,徑直往書房去了,皺著眉,像是誰惹他不快了似的。她並沒敢多問,輕手輕腳地到裡間來看了眼,只見傅瑤睡得很是香甜,並未發生爭吵。

  謝遲進了書房後就再沒出來,他未曾傳喚,誰也不敢進去多問,月杉如今還惴惴不安著。她斟酌著措辭,將事情同傅瑤講了,隱晦地提醒不要去觸黴頭。

  傅瑤認真想了會兒,一直到梳好髮髻上好妝,都沒想出來自己哪裡做得不好惹惱了謝遲。但她並不會像月杉那般謹小慎微,起身轉了圈,看了眼外間已經擺好的白粥和小菜:「我去找他來吃飯。」

  她並不喜歡獨自吃飯,但又不能一日三餐都在聽雨軒那邊纏著謝朝雲,如今總算是尋到了合適的機會,步履輕快地往書房去了,月杉都沒來得及阻攔。

  傅瑤在書房外站定了,輕輕地扣了扣門。

  她想得很簡單,若是自己真有什麼不好的地方惹了謝遲,那也應該問清楚了說開才好,而不是躲著避著。

  「早飯已經備好啦,再不吃就要涼了。」傅瑤將聲音抬高了些,笑道,「還有你的藥,景太醫說了也得按時喝才行。」

  她這聲音脆生生的,帶著笑意,謝遲聽得清清楚楚,按了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起身去開了門。

  傅瑤站得筆直,仰頭觀察著謝遲的神情,試探著問道:「你應該不討厭跟我同桌吃飯吧?」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傅瑤這副眉眼彎彎的模樣,著實是讓人生不起氣來。謝遲一時也忘了自己先前還想著要疏遠些,點了點頭。

  「那就走吧。」傅瑤想要拉謝遲的衣袖,見著他皺了眉後,隨即又鬆開了。

  她眉眼間有失落的情緒一閃而過,謝遲看在眼裡,雖沒多說什麼,但大步跟了上去,同她並肩走著。

  這還是兩人頭一次坐在一起吃飯,傅瑤沒出聲說話,但目光卻總是不自覺地會往謝遲臉上瞟,又或是看他那骨肉勻亭的手。

  就算一言不發,兩個人在一處吃飯也比往常獨自吃要好上百倍。

  等到放下筷子後,傅瑤問道:「你今日還要出門嗎?」

  「不出。」

  謝遲一口氣將整碗藥給喝了下去,半點沒停頓,傅瑤看著都替他覺著苦,小臉都皺了起來。她拿了塊桃酥咬了口,甜意在舌尖蔓延開,這才又問道:「那你有什麼打算嗎?」

  她這就純屬於沒話找話,但謝遲並沒陪人閒聊的興致,平靜地看了她一眼,便起身往書房去了。

  收拾碗筷的、奉茶的侍女們面面相覷,動作都不由得輕了許多,生怕傅瑤會因為被掃了顏面遷怒到她們身上來。但傅瑤卻並沒惱,慢悠悠地將手中那塊桃酥吃完後,拍了拍手,如往常一般往聽雨軒去了。

  傅瑤陪著謝朝雲處理了會兒庶務,覷著時辰差不多,便又回了正院來。她趴在書房開著的雕花窗旁,撐著下巴,看著正在桌案旁寫字的謝遲。

  他這個人生得好看,那雙修長的手也好看,骨節分明,如玉雕的一般。執筆寫字的時候,顯得格外優雅,傅瑤怎麼看都看不厭。

  謝遲一開始就注意到傅瑤,但並沒理會,原以為她自己覺著沒趣就會離開,可過了好一會兒卻仍就在窗邊趴著。他算是沒了法子,只得放下筆來,偏過頭去看向她:「有什麼事嗎?」

  傅瑤想了想:「我想來借幾本書看。」

  這是她隨口找的理由,謝遲聽出來了,但也不好再給她沒臉,揚了揚下巴:「自己進來找吧。」

  傅瑤笑著應了聲,這才站直了身子,光明正大地從正門進了書房。

  她先前在書房住過半月,已是十分瞭解,但還是慢慢地挑選著想看的書,瞥見案上他方才寫完的一張字後,又隨口誇讚了兩句。

  謝遲寫得一手好字,當年瓊林宴上,是曾經得先帝親口誇讚的。傅瑤早年見過他的字,清逸出塵,可如今的字跡卻變了許多,筆鋒凌厲,字裡行間彷彿都透著一股凜然之氣。

  世人常說字如其人,的確是很有道理的。

  謝遲喝著茶,面不改色地聽著她的誇讚,隨口問道:「你剛從阿雲那裡回來?」

  「是啊,」傅瑤順勢在一旁坐了,「我每日都會去阿雲那裡待上一段時間,學管家事宜,她很厲害,也教會了我很多東西。」

  謝遲點點頭,不再開口了,但也沒下逐客令。

  傅瑤短暫地猶豫了一瞬,還是決定打蛇隨棍上,並沒離開。她掃了眼房中懸著的幾幅字畫,笑問道:「看起來你的藏品應當不少,還有沒有什麼旁的古畫可以借我開開眼呀?」

  「宮中賜下的東西、年節旁人送來的禮都在庫房,若是想看,只管讓人去取就是。」謝遲抬眼看向她,「你很喜歡丹青嗎?」

  問完之後,他才想起來先前在宮中那次,謝朝雲還專程提過想要傅瑤的畫,想來她的畫工應當是不錯。

  「嗯,我很喜歡。」傅瑤如實道,「琴棋書畫女紅,我擅長的唯有丹青,其他都是馬馬虎虎勉強糊弄。」

  謝遲先前被傅瑤問起有什麼打算的時候,走得乾脆果斷,但眼下卻沒辦法再如此。

  他對傅瑤的態度很微妙,心中想著應當疏遠些,可是真等到冷著臉拂了她的顏面之後,卻又覺著不忍,想著態度和緩些當做彌補。

  沉默片刻後,謝遲問道:「這些字畫中,你最喜歡哪幅?我送你。」

  傅瑤在書房住的那段時日,已經將這幾幅畫細細地看過,毫不猶豫地指了指那幅寒江獨釣圖:「我要這個。」

  謝遲有些意外:「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旁的可都是前朝傳下來的古畫,價值不菲。」

  「我第一日來書房的時候就看中了它,雖不是古畫,可卻合我的眼緣。」傅瑤托腮看著謝遲,笑容中多了些狡黠,「更何況若我沒猜錯的話,這畫應該是你的手筆吧?」

  謝遲愈發地意外了,他的確沒想到傅瑤竟能猜出來。

  「說過的話可不能反悔。」傅瑤提醒道。

  「不反悔,過會兒我就讓人取下來給你。」謝遲承許之後,又問道,「你是如何猜到的?」

  「直覺,」傅瑤頓了頓,戲謔道,「又或者說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被這麼光明正大地「調戲」,謝遲僵了下,連帶著想起她先前的話來,索性將自己心中的疑惑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你先前說你喜歡我……為什麼?」

  傅瑤先前還裝得煞有介事,可真談到此事,臉頰也泛起紅來,說到底她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姑娘家。想了想後,她小聲問道:「你信一見鐘情嗎?」

  謝遲被她給問愣了,竟真認真想了想這問題,而後方才搖頭道:「不信。」

  「那這事就解釋不清了,畢竟我對你算得上是一見鐘情了。」傅瑤垂下眼睫,輕輕地摩挲著手邊的茶盞,「這種事情原也難說個清楚明白,喜歡就是喜歡了,哪有什麼緣由呢?」

  若是喜歡哪個人可以由著自己決定的話,傅瑤興許不會選擇謝遲,畢竟誰想放著平坦的大道不走,非要來走這個荊棘遍佈的小路呢?

  但也沒辦法,誰讓當年驚鴻一瞥後,她眼裡就再容不下旁人了。

  所以就算再怎麼難,就算知道結果未必能如意,也要走下去。

  傅瑤心中很清楚,謝遲是沒辦法理解自己的,畢竟他心裡是沒有風花雪月、兒女情長。她抿唇笑了聲,站起身來:「你繼續忙,我就不打擾了。」到了門口後,她又回過頭來提醒道,「別忘了我的畫。」

  謝遲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知道了。」

  日子照常過著,兩人同床歇息,時常也能同桌吃飯,就像是尋常的夫妻一般。又過了半月,謝遲的病徹底好轉,景太醫回太醫院去了,不再在府中時刻候著以防萬一。傅瑤也隨著謝朝雲學了許多,想著給自己放個假,便讓人去給姜家遞了個帖子,請姜從寧到明月樓去吃飯。

  一來是見面敘舊,二來,也算是彌補當初婚前她放的鴿子。

  往常傅瑤在家中時,總是會尋個藉口來書房,或是借書還書,又或是親自送茶水和糕點。就算是不過來,謝遲也能聽見她同丫鬟們閒玩的動靜,或是蕩鞦韆,又或是鬥草鬥花,總有各種各樣的事情。

  今日她一離開,正院霎時便安靜下來,倒像是回到了早前她尚未嫁過來的時候。

  謝遲原本是覺著清淨,可偶爾卻會不自覺地透過窗子往院中看,等到意識到這一點後,他又開始煩躁起來。

  這些日子下來,書房的門已經不常關,謝朝雲倒也省去叩門的功夫,笑問道:「兄長在想什麼?」

  謝遲回過神來:「沒什麼。」他指了指對面的位置,示意謝朝雲坐下談,「你來得正好,我有事要問你。」

  「巧了,咱們要說的興許是同一件事。」謝朝雲卻在窗邊坐了,撫了撫鬢髮,「我要入宮。」

  她這話說得緩緩的,但卻異常堅定,顯然並不是來征詢謝遲的意見,而是來知會他一聲。

  謝遲擰起眉來:「我先前同你說過,不用你這樣做……」

  「我想要入宮,可不是為了你,是為了長久考慮。」謝朝雲早已思量清楚,坦言道,「如今這種情勢,如何做才是最劃算的,兄長應該也明白才對,就不用我多說了吧?」

  謝家是沒有退路的,就算無意相爭,那些人也會想要他們兄妹的命,退讓就只有死路一條。

  如今謝遲權勢正盛,滿朝上下都得避其鋒芒,可長久會如何呢?

  謝家並不是盤根錯節的百年世家,只剩了他兄妹二人,總會有難以為繼的一日。太后與秦家如今已經在虎視眈眈地等著,若真讓秦雙儀生下皇子,屆時又該如何?

  謝遲自然不會不懂,但他從來沒提過讓謝朝雲入宮,只想著自己擔下所有。在他看來,在宮中那些年謝朝雲吃了許多苦,如今便該好好地享受,而不是再回那個地方同人勾心鬥角。

  「我不是未經風雨的嬌花,不用兄長你小心翼翼地護著。」謝朝雲斜倚在那裡,漫不經心地笑道,「更何況我於蕭鐸有救命之恩,他也喜歡我。就算把后位給了徐芊,她也未必鬥得過秦雙儀,可若是給了我,任是誰也越不過我去。」

  謝朝雲有這個自信,也有這個能耐。

  先帝在時,昏庸且好色,如今的秦太后那時還是被貴妃欺壓得喘過不氣來的中宮皇后,空有名頭卻無實權,謹小慎微什麼都不敢多管。那時的後宮就如同毒沼一般,出人命都是常有的事,一直到蕭鐸繼位後方才轉好。

  她是在那種地方熬出來的人,秦雙儀與徐芊那點小姑娘家的勾心鬥角,壓根不夠看的。

  她已經將話說到這般地步,可謝遲卻依舊沒點頭,而是說道:「不要任性,這件事情從長計議。」

  謝朝雲一早就料到了他的反應,又道:「兄長先前不是說了嗎,婚事由我自己做主,不會多加干涉。」

  「這是尋常的婚事嗎?」謝遲冷聲道,「你若是看中了旁人,無論他貧富貴賤,我都能應允。可入宮並不是件小事,一旦去了就再沒反悔的餘地,豈能由著你?」

  「我離宮也有三年了,提親的人不計其數,各懷鬼胎,說起來還不如蕭鐸呢。」謝朝雲一哂,「若有人能如傅瑤愛你一般真心喜歡我,我也就嫁了,可偏偏這樣的人可遇不可求,兄長能遇著是你的幸運,總不能讓我等個半輩子吧?」

  謝遲啞然。他不願謝朝雲入宮,但也承認她這話沒錯,近年來想要提親的那些人各懷心思,的確是還不如蕭鐸。

  「蕭鐸可以說是我看著長大的,也算是你的學生,他的品行你我都再瞭解不過……」謝朝雲沉默了一瞬,繼續道,「我心意已決,兄長不必再勸。」

  謝朝雲的確是來知會謝遲的,任他怎麼說,都沒半分猶豫,最後道:「如今趁機收拾了錢家,太后一派也收斂了許多,正是我入宮的好時機。等北境稍定,勞煩兄長在朝中促成此事吧。」

  說完,她沒等謝遲都答復,便徑自起身離開了。

  春光明媚,院中花草豐茂,長街上亦是熱鬧非凡。

  傅瑤臨窗坐著,盯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路旁的攤販發愣,餘光瞥見姜從寧到了之後,連忙起身笑道:「可算是來了,我都喝了半壺茶了。」

  自出嫁後算起,這還是兩人頭一回再見。

  姜從寧執著傅瑤的手上下打量,還在她臉頰上輕輕地捏了下,調侃道:「怎麼好像是豐盈了些呢?」

  這些日子,閨秀們見面時總是會提起傅瑤來,猜她在謝家的日子究竟過得如何?

  雖說謝朝雲將府中管得嚴嚴實實,沒人敢私下議論傳閒話,但當初三朝回門時傅瑤獨自回家的事情總是瞞不住的,沒多久就傳開來,也成了傅瑤不受謝遲重視的佐證。

  眾人有幸災樂禍的,也有唏噓可憐她的,總而言之,這算是近來京中議論的熱點了。

  姜從寧知道傅瑤心儀謝遲,卻不知道謝遲究竟如何,被那些流言蜚語鬧的擔心不已,直到親眼見著她眉眼帶笑,身形如常,這些日子應當是吃好喝好的模樣,一直懸著的那顆心算是落回了遠處。

  傅瑤捧著自己的臉,憂心忡忡道:「真的胖了嗎?」

  她近來跟謝遲和平相處,大半時間井水不犯河水,偶爾會越線試探一下,謝遲也未見不悅,故而過得很閒適。吃得好睡得好,發胖彷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逗你的,」姜從寧被她這模樣給逗笑了,「還是很好看。」

  兩人坐定後,開始聊起近來的事情。姜家正在張羅著定親的事情,姜從寧也開始動手繡自己的嫁衣,傅瑤則是講了自己隨著謝朝雲學管家的事,感慨道:「阿雲可真是厲害,經手那麼多事情還能處理得有條不紊,我看的頭都要大了。」

  「阿雲?」姜從寧怔了下,這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謝朝雲,笑道,「也是,你如今都算是謝姑娘的嫂子了。」

  兩人上次在明月樓見面時,恰是謝遲遇刺後昏迷不醒的時候,傅瑤那時憂心忡忡,放了姜從寧的鴿子,眼下算是補了回來。她心情大好,甚至還喝了些酒。

  「你說了這麼些謝姑娘的事,那謝太傅呢,他待你好嗎?」姜從寧忍不住問道。

  傅瑤舔了舔唇角的酒,評價道:「算不上很好,但也不壞。」想了想,她又很是自信地補充了句,「會越來越好的。」

  她喝得酒有些多了,話音裡帶著不自覺的笑意,眼中亮晶晶的。

  姜從寧一見她這模樣就知道不妙,連忙將酒壺挪得遠了些,勸道:「不能再喝了。」

  傅瑤將空了的杯子遞到她面前,軟著嗓子撒嬌道:「再給我半杯嘛,我都好久沒碰過酒了……」

  姜從寧是知道傅瑤性格的,任她怎麼撒嬌,都不肯再給了,開玩笑似的威脅道:「你就不怕喝醉了,回去之後沒法交代嗎?」

  傅瑤見撒嬌無果,撇了撇嘴,抱怨道:「他才不管我呢。」

  她與謝遲之間,只要她不去招惹,謝遲幾乎就不會主動開口,儼然一副古井無波的模樣。

  她難得抱怨謝遲,姜從寧開解道:「謝太傅畢竟不是那種情竇初開的少年郎,他這樣的性情,就算喜歡一個人,也不會如你這般熱切的。」

  傅瑤也清楚這個道理,長長地嘆了口氣,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我聽府中的老人說,等到有了孩子,夫妻之間的感情會更深些。」姜從寧隨口道,「興許等你有孕之後……」

  不提這個倒還好,一提,傅瑤就更想嘆氣了。

  姜從寧話說了一半,見著她滿臉欲言又止,遲疑道:「怎麼,我說錯了什麼嗎?」

  「沒什麼。」傅瑤咬了咬唇,用僅有的那點理智換了個話題,「不提他了,來同我講講你的親事……」

  雖然被姜從寧給攔了下來,但傅瑤仍舊有些醉了,午後的陽光暖洋洋地灑在身上,讓人生出些睏意來。姜從寧見她眼皮打顫,笑了聲,向著銀翹道:「帶你家姑娘回府去吧,記得喝些醒酒湯再睡。」

  銀翹連忙應了,扶著傅瑤下樓,上了謝家的馬車。

  傅瑤雖又醉又睏,但卻並不鬧騰,一路上都很乖巧地靠在銀翹肩上閉目養神。銀翹替她按捏著穴道:「快回到家了,姑娘覺著難受嗎?」

  明月樓離謝家並不遠,乘了馬車,不多時便到了。

  傅瑤強打起精神來,扶著銀翹慢慢地走著,小聲道:「咱們悄悄的,也別要什麼醒酒湯,若是讓銀朱知道了,她能念叨上半月。」

  銀翹哭笑不得:「這怎麼瞞得過去?」

  話雖這麼說,但她還是聽從了傅瑤的意思,並沒聲張。

  午後的正院靜悄悄的,兩人才到廊下還未進門,恰見著銀朱從茶房出來。

  「你去攔著,不要讓她過來。」傅瑤在銀翹背後推了一把,自己隨即側身進了房中,直接往內室去了。她原是想著直接借著午睡把醉意給熬過去,結果一進內室,便撞進了謝遲懷中。

  謝遲沒料到傅瑤突然回來,先是一驚,隨即在她腰上攬了一把穩住,將人給抱了個滿懷,也嗅到了她身上那微甜的酒氣。

  「你飲酒了?」謝遲皺了皺眉。

  傅瑤原本就有些頭暈,撞到他懷中後就更覺著頭昏腦漲,小聲道:「一點點。」

  謝遲的眉頭皺得愈緊,但還是先扶著她在床邊坐下,而後道:「你在這裡待著不要亂動,我讓人煮醒酒湯來。」

  「不要,」傅瑤攥著他的衣袖不肯鬆手,辯解道,「我就喝了一點,並沒醉,不用什麼醒酒湯。」

  謝遲這些年倒也見過不少聲稱自己沒醉的醉鬼,但還是頭回見著姑娘家這樣的,沉默片刻後說道:「你看我像傻子嗎?」

  傅瑤仰頭看向他,眼中霧氣彌漫,紅唇嬌豔欲滴。

  她拉著謝遲的衣袖晃了晃,示意他俯身過來,認真地看了會兒:「不像。」

  謝遲險些被這醉貓給氣笑了,卻又聽她笑道:「像我夫君。」

  傅瑤抬手,勾上了謝遲的脖頸,隨即送上了自己的唇。興許是因為喝醉了的緣故,她這次格外熱切些,舔了舔謝遲的唇角,又更深入了些。

  謝遲並沒想到事態會這般發展,愣在了原地,直到唇齒間彌漫開微甜的酒味,方才算是反應過來。

  酒色在傅瑤眉眼間添了幾分春情,媚眼如絲,顯得格外撩人。

  謝遲喉結微動,短暫地猶豫了一瞬,傾身將傅瑤按在了榻上,悉數奉還。

  銀朱原本是覺著銀翹的態度太過古怪,大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架勢,便執意要到正房這邊來看看傅瑤,結果剛一進內室,便見著這架勢,連忙紅著臉退了出去。

  雕花窗開著,午後暖風拂過,春光大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12:47 PM

第二十四章

  酒色與美色交雜在一處,將理智燒得半點不剩。

  傅瑤醉後就徹底將羞怯拋之腦後了,格外熱切些。唇齒間帶著微甜的酒氣,謝遲平素裡的冷靜與自持也七零八落,十指在她散開的長髮中,緊緊地扣著。

  謝遲原是個冷心冷清的人,只有在沙場上見血,又或是朝堂之上殺伐決斷之時,才會有較為強烈的情緒。而到如今,在這種情形下,卻忽而產生了熟悉的感覺,彷彿血都熱了些。

  欲原就是共通的,無論是暴戾的殺意,還是纏綿悱惻的情意,本身都能帶來無比的刺激。

  想明白這一點後,謝遲忽而就不再像像先前那般抵觸與旁人的接觸,他不自覺地加重了力氣,唇齒間的動作也更凶了些。

  傅瑤有些喘不過來氣,只覺著唇像是被咬破了似的隱隱作痛,原本勾著他的手變了方向,想要將人給推開。

  她的力氣原就不算大,眼下更是使不上勁,謝遲起初直接忽略了,並沒當回事,等到傅瑤忍無可忍地咬了他的舌尖,方才總算是退開來。

  傅瑤的長髮已經徹底散開來,凌亂地散在枕上,她偏過頭去大口地喘著氣,又抬手摸了摸唇角,果然是見血了。

  她咬謝遲的時候著意控制著,可謝遲折騰她的時候卻是半點沒留情。

  她無言以對地看向謝遲,卻並沒看出多少深情,只見著了還未褪去的戾氣——不像是對情人愛人,倒像是對仇人或是獵物。

  傅瑤被這目光一掃,霎時就清醒過來,謝遲隨即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撐著坐起身來,不動聲色地移開了目光。

  傅瑤舔了舔被咬破的唇,除了微甜的酒氣,舌尖還添了微鹹的血腥味,混在一處,讓她的心情都復雜了許多。她想了想,跪在床榻上,湊到謝遲面前去讓他看自己的傷:「謝太傅,我是哪裡得罪你了嗎?」

  因著方才那番折騰,她的唇都有些腫,其上的血跡更是分外扎眼。謝遲的目光在她唇上停留片刻,喉結微動,而後低聲道:「抱歉,是我失態了。」

  他平時總是有意克制,也格外清楚,自己方才的的確確是失態了,八成是會嚇到傅瑤的。

  「原諒你了。」傅瑤卻並沒懼怕的意思,毫無芥蒂地笑道,「但下次不准再這樣了,還是有些疼的……再有,旁人看了也要笑我。」說著,她又親了下謝遲的唇角,「這個當你給我賠禮道歉了。」

  謝遲愣了,心中原本的陰郁一掃而空,片刻後搖頭笑了聲。

  因著當年舊事,他偶爾會有控制不了情緒的時候,旁人這時候大都是戰戰兢兢避之不及,這還是頭一回被輕描淡寫地揭過去,高高提起輕輕落下,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謝遲偏過頭去直視著傅瑤,若有所思道:「我倒是越來越理解,阿雲當初為何會定下與你的親事了。」

  傅瑤的笑容中多了些得意:「我聽出來了,你想說看我越來越順眼了。」還沒來得及得意多久,她就又覺著額頭隱隱作痛,索性順勢躺了下去,準備睡個覺。

  謝遲這才想起她是喝醉了回來的,復又道:「你先前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是躲著誰呢?」

  「不要讓銀朱知道,不然她能念我半個月,今後更要時時盯著我了。」傅瑤訕訕地笑了聲,又小聲解釋道,「而且我真的沒有醉,只是喝得稍微多了那麼一點。」

  謝遲不甚贊同道:「不要醒酒湯嗎?」

  「不要,我睡會兒就好了。」傅瑤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十分順遂地撒嬌道,「幫我瞞一下好不好?」

  謝遲同她對視了會兒,目光落在她唇上的傷口,最終還是服軟讓步了。

  傅瑤見他點了頭,也算是鬆了口氣,她原就睏了,合上眼後不多時就睡了過去。謝遲替她蓋好了被子之後,這才又往書房去了。

  只是他並沒有辦法專心地忙自己的事情,腦海中時不時地就會浮現方才的情形,想著些亂七八糟的。

  謝遲先前總是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為了酒色耽擱正事?如今真到了自己身上,方才算是稍稍理解了些。他花了好大功夫,才將那一吻拋之腦後,專心致志地忙了起來。

  謝遲在書房中待了一個多個時辰,處理完事務出了門,恰見著銀朱準備進正房去,略一猶豫,將人給叫住了。他還記得先前傅瑤撒嬌求的事情,知道若是讓銀朱這時候進去,必然是會被戳穿,便隨意尋了個藉口將她給遣走。

  銀朱向來對謝遲避之不及,得了吩咐之後也沒敢多說什麼,立時就去辦了。

  謝遲原本是想著隨手幫傅瑤一把,可沒多久,他就開始後悔了,也算是理解為何銀朱會念叨傅瑤。

  有的人醉酒之後,睡上一覺興許就過去了,可傅瑤顯然不是,她醒過來之後就一副病懨懨的模樣,柳眉不自覺地皺著,顯然是很不舒服。

  她先前撒嬌哀求的時候,口口聲聲地說著「只多喝了一點」、「睡一覺就好了」,模樣誠懇的很,謝遲半信半不信,現在才知道原來竟是沒一句真話。

  「頭疼?」謝遲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先前是怎麼同我說的?」

  傅瑤按著自己的太陽穴慢慢地揉著,哪怕已經睡了許久,腦子仍舊昏昏沉沉的,甚至還有些反胃,也沒顧得上去好好琢磨謝遲的態度。對上謝遲質疑的目光後,她猶豫了片刻,想要裝傻給混過去:「我說什麼了?」

  謝遲這次是真的被她給氣笑了,滿朝上下,都沒幾個人敢在他面前這麼裝傻充愣。

  見他不悅,傅瑤隨即意識到不對,連忙又認錯道:「你別生氣,都是我不好。」

  她抱膝坐在床榻上,天水碧的裙擺鋪開來,有些凌亂的長髮散在身後,模樣看起來單純無害,很是惹人憐愛。

  謝遲冷眼看著她,對這不甚真心的認錯無動於衷。

  他也算是摸清了傅瑤的性子,哄人的話張口就來,面上乖巧的很,可實際上卻是很會陽奉陰違。

  「我真知道錯了……」傅瑤被他看得心虛起來,小聲道,「我認罰,你想讓我怎麼做都行,只要別生我的氣。」想了想,她又補了句:「若是真生氣了,也不要氣太久。」

  平心而論,謝遲倒也算不上多生氣,先前那三分不悅也是稍縱即逝,並沒到動怒的地步。可他看著傅瑤這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卻覺得有趣,也想看看她會怎麼做,便什麼都沒說,直接冷著臉拂袖離開了。

  經此一事,傅瑤原本還有些昏昏沉沉的腦子倒是霎時清醒過來,攥緊了衣袖。她抱膝在那裡坐了會兒,輕輕地咬著自己的指節發愣,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來該怎麼哄謝遲才好。

  她雖在銀朱那裡瞞過去了醉酒之事,可卻招惹了謝遲,著實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後悔莫及。

  一直到吃晚飯的時候,傅瑤才又見著了謝遲,他的臉色看起來同往常並沒什麼區別,只是對於她的百般服軟示好熟視無睹,顯然是還記著午後的事情。

  因為醉酒後遺症的緣故,傅瑤原就沒什麼胃口,見著謝遲這樣,就更是吃不下飯了,只略動了幾樣菜後就放了筷子。

  她其實並沒想著要欺瞞或是戲弄謝遲,但誤打誤撞的就成了現在這情形,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收場。

  「夫人不再吃些嗎?」月杉是知道她一貫的飯量的,覷著她氣色不大好,關切道,「可是哪裡不舒服?要不要請大夫來看看?」

  傅瑤連忙道:「不用,我只是湊巧沒什麼胃口。」

  「那要麼就早些歇息吧?」月杉試探著問道。

  傅瑤看了眼謝遲,見他自顧自地吃著飯,連個眼神都欠奉,心情愈發低落,輕聲道:「好。」

  她平日裡總是高高興興的,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可今日卻是垂頭喪氣的,看向謝遲時也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月杉看出他二人八成是吵架生氣了,但因不知道從何而起,所以也沒辦法貿然開解,只能先服侍著傅瑤歇下。

  這些日子以來,兩人同床歇息,除非是有必要的事情不得不料理了,不然謝遲都是會遷就著她的習慣,見她睏了便會熄燈睡下。

  可今晚傅瑤等了許久,睏得眼皮打顫,都不見謝遲從書房過來,心就像是一點點墜入冰窟似的,涼了下去。

  傅瑤難受極了,又是懊惱又是無措,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卻聽見外間傳來了腳步聲,她的心霎時提了起來,等到見著謝遲之後又隨即坐了起來。

  「我……」傅瑤先前道歉是隨口就來,可如今一開口,卻覺得無比艱難,甚至有些眼酸。

  這事原就可大可小,謝遲吊了傅瑤半晌,眼下見著她泫然欲泣的模樣,算是徹底滿意了,心中也多了些憐惜。

  他在床榻旁站定了,輕輕地勾起傅瑤的下巴,揚眉道:「下次還避重就輕裝傻嗎?」

  傅瑤咬著唇,搖了搖頭。

  她其實沒想明白謝遲前後的反應差別為何會這般大,但還沒來得及琢磨,就只覺著眼前一暗——

  謝遲俯身吻了她。

  傅瑤瞪圓了眼,難以置信地看著謝遲。

  從前幾次親吻都是她主動,這還是頭一次謝遲主動,而且還是在剛冷戰完之後。實在是毫無預兆,讓她沒法不吃驚。

  與白日相比,這個吻要溫柔耐性許多,似是在安撫一般。

  謝遲難得這般溫柔,傅瑤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睫,也沒心思去細究謝遲此舉究竟為何,只覺著手腳都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再顧不得其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12:58 PM

第二十五章

  傅瑤的腦子裡像是一團漿糊,她想不明白,為什麼短短半日間謝遲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從前兩人因著她的主動而親近時,哪怕唇齒相依,也依舊像是隔了一層薄紗。她一直在耐心試圖掀開這層紗,原以為要耗費許久,卻不料謝遲驟然將那層紗給扯了下來,然後茫然無措的人換成了她。

  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傅瑤原本以為自己多少也算得上是瞭解謝遲了,現在才明白過來,那不過是管中窺豹而已。

  以往相處的時候,謝遲的態度總是淡淡的,高興也好不悅也罷,情緒始終是斂著不外露的。但如今謝遲不再抵觸同她的接觸,甚至反客為主,在這件事上顯得格外強硬。

  傅瑤白日裡同姜從寧閒聊時,曾抱怨過謝遲的冷淡與疏離,可真到了他熱切的時候,卻又開始有些受不住。

  心中高興歸高興,可連帶著的還有些許不安。

  傅瑤不擅長察言觀色,但憑著姑娘家的直覺,還是能分清愛與慾的區別的。她能從謝遲的神情中看出來些端倪,意識到他此舉並非愛意驅使,而更像是尋求掠奪似的快感。

  莫名其妙的,傅瑤忽而想起當初在宮中時,自己與謝朝雲的那段對話。

  謝朝雲說,謝遲沒有旁人想得那般壞,但也沒她想得那般好。

  傅瑤那時只當是謝朝雲不願多提,故而隨口敷衍,直到如今,她倒是忽然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謝遲並不是眾人眼中那個殘忍嗜殺的奸臣,但也不是她當年驚鴻一瞥就愛上的風流少年郎,這些年的種種將他磨成了眼下的模樣。面上冷淡疏離,而真湊近了看就會發現,他骨子裡的的確確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偏執欲,不再是當年那個溫潤的世家公子。

  「在想什麼?」謝遲很快就留意到她的跑神,手上的力氣不自覺地加重了些。

  傅瑤吃痛地皺了皺眉,隨後又笑道:「我在想你怎麼突然就……」她指了指自己的唇,提醒謝遲,「當初你還不願與我同床呢。」

  「不是你幾次三番地撩撥嗎?」謝遲的手撐在傅瑤身側,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話是這麼說,」傅瑤頓了頓,開玩笑道,「但我原以為,謝太傅你能撐得更久些呢。」

  謝遲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倒是沒反駁傅瑤這句話,也沒多做解釋。

  傅瑤被他這眼神看的莫名發慌,連忙道:「已經很晚了,還是早些歇息吧。」

  她將方才糾纏時弄亂的錦被與枕頭放回原位,想了想,又正色道:「今日之事的確是我做得不好,信口扯謊在前,又想著裝傻逃過去在後,你生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下次你若是再生氣,讓我做什麼都好,能不能不要不理我?」

  原本是可以借著親吻將這件事翻篇,但傅瑤思來想去,還是覺著應該正經說開了才好。

  她生平很少同人吵架,就算真有不合,也都是想著盡早說開,最怕的就是冷戰。謝遲晾著她的這半日,她想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又是懊惱又是難過,真真算得上是折磨了。

  謝遲解下腰間的玉帶,隨手扔在了一旁,似笑非笑道:「你還想有下次?」

  傅瑤啞了下,哭笑不得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答應。」謝遲涼涼地瞥了她一眼,「我若是此時應了,你必然是會得寸進尺的。」他不疾不徐地脫著衣裳,同傅瑤道,「你與其想著撒嬌讓我鬆口,不如長些心,不要再有下次。」

  傅瑤動了動唇,想要辯解,可又發現無從反駁。

  謝遲已經徹底摸清了她的性格,也一眼就看透了她的那點小聰明,她的撒嬌賣乖在旁人那裡興許有用,可謝遲卻是意志堅定得很,並不肯吃她這一套。

  傅瑤只好徹底歇了這個心思,應了聲:「好吧……」

  她看起來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可眉眼間卻含著春色,唇上更像是塗了幾層胭脂似的,紅得嬌豔欲滴。謝遲看在眼中,又問了句:「頭還疼嗎?」

  「已經疼完了,」傅瑤抱著自己的錦被往裡縮了縮,小聲道,「而且那時候只顧著想該怎麼讓你不生氣,其實也沒顧得上。」

  謝遲吹熄了內室的燭火,在傅瑤額上輕輕地彈了下,低聲道:「不要撒嬌。」

  他對朝臣的家事不怎麼關心,但一看傅瑤這模樣,就知道必定是家中嬌慣著長大的,所以才會養成這種見縫插針就要撒嬌的性子。

  興許她自己都沒意識到,但話裡行間不自覺地就會帶出來。

  謝遲並沒真動怒,這也是其中一個緣由,因為傅瑤並非是有意要扯謊敷衍,只是自小被家中慣出來的罷了。

  傅瑤見謝遲當真是鐵了心軟硬不吃,幽幽地嘆了口氣,徹底偃旗息鼓了。

  她午後醉了一場,後來又被謝遲吊著,打一下後給了個棗,心緒大起大落,著實也沒有什麼精力折騰,沾了枕頭後不多時便睡了過去。

  月色如水,謝遲的心情倒是難得的愉悅,傅瑤不自覺地貼過來的時候,他也沒有再將人給推開。

  第二日一大早,謝遲如往常一般早早地醒了過來,一睜眼就見著了懷中的傅瑤。她渾身上下就像是沒有骨頭似的,雖瘦瘦小小的,可抱在懷中就像是一團棉花似的,哪裡都軟軟的。

  謝遲已經銷了假,今日是要入宮上朝的,所以並沒心思多想什麼風月,他將傅瑤攥著自己的衣角的手給掰開來,起身更衣。

  丫鬟們端了清水進來,服侍著謝遲更衣梳洗。傅瑤被這動靜給吵醒,半睜開眼,迷迷糊糊地問道:「要出門嗎?」

  「要上朝。」謝遲替她掩好了床帳,擋了晨光,「你只管睡就是,不必起身。」

  傅瑤還是一副半夢半醒的模樣,她點了點頭,又下意識地叮囑了句:「早些回來。」

  雖說已經提醒過兩三次,可傅瑤還是會忍不住會繼續念叨,謝遲也懶得再說什麼,甚至還敷衍地應了聲,這才出了門。

  一覺睡醒,傅瑤已經將昨日的事情拋之腦後。及至到了聽雨軒見著謝朝雲,被她打趣了句之後,這才想到自己唇上的傷口還沒好,霎時鬧了個紅臉。

  「兄長果然不知道憐香惜玉,」謝朝雲意味深長道,「不過他以往並沒沾過女色,食髓知味,一時情難自禁也是情理之中。」

  傅瑤昨日是醉酒之後格外大膽些,但眼下清醒著,還是在謝朝雲這個小姑子面前,著實還是有些難為情的。

  謝朝雲又逗了她兩句,才放過了這件事,轉而笑道:「說起來,你長姐是不是快要回京城了?」

  「正是,」提起這件事來,傅瑤霎時高興起來,又同謝朝雲商量道,「屆時我想回家中去住上兩日,一家人好好地聚聚,可以嗎?」

  「當然可以。」謝朝雲對傅瑤向來是有求必應的,「我也已經有好些年沒見過你長姐了,若沒記錯,她如今應當是已經有孩子了吧?」

  謝朝雲與傅璇同齡,雖不算知交,但當年謝家出事前同為京中閨秀,也是有些交情在的。只是後來一人入宮一人隨著夫婿去了江南,便再沒見過了。

  「長姐有一兒一女,模樣都很像她,生得玉雪可愛……」傅瑤興致勃勃地講著。

  她很喜歡自己那小外甥女和小外甥,在江南的時候時常會帶著他們玩,也會教他們背詩唱曲,分別之後一直惦念著。

  謝朝雲含笑聽著,並沒半點不耐,只是最後調侃道:「你這麼喜歡孩子,是該催催兄長早日生幾個,屆時家中也能熱鬧許多。」

  傅瑤沒想到她竟又繞到了自己身上,差點被茶水嗆到,咳了聲:「這種事情又急不來。」

  自打成親之後,傅瑤已經被許多人提醒過孩子的事,從祖母到姜從寧,再到今日的謝朝雲。她原本是壓根沒想過這件事的,但這麼幾次三番下來,自己也開始考慮了。

  她與謝遲的孩子……

  模樣若是能像謝遲就再好不過了,才智最好也隨謝遲,至於性情的話就隨她好了,嬌慣著長大,不要像謝遲那樣吃苦。

  分明是八字還沒一撇的事情,傅瑤回房後無事,卻開始認真琢磨起來,連謝遲回來都沒能留意到。

  謝遲在傅瑤面前晃了晃手:「在想什麼?」

  傅瑤回過神來,自然不好將心中想的那點事說出來,欲蓋彌彰地咳了聲:「沒什麼。」說著,她又從手旁的碟子中拈了塊糕點,送到了謝遲嘴邊,「廚房新做的糕點,很好吃的。」

  這糕點是雕成桃花形狀,小小的一塊,很精緻。

  謝遲知道傅瑤這是想借機轉移話題,也懶得戳穿,一低頭,將她手中那糕點給咬了過去,舌尖有意無意地觸及了指尖。

  傅瑤只覺著指尖一熱,隨即蜷縮了起來,她將手掩在了袖下,目光飄忽著沒話找話:「你今日回來得倒是早……」

  謝遲一看就知道她八成是已經忘了自己清晨說過的話,短暫地沉默了一瞬,吩咐道:「來幫我更衣。」

  替夫君更衣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但以往謝遲要麼是自己動手,要麼是讓丫鬟伺候,這還是頭一次讓她來。傅瑤愣了下,方才反應過來起身:「好。」

  謝遲身上穿著的是那件深紫色的公服,長身玉立,顯得煞是好看。傅瑤很喜歡他這個打扮,忍不住多了看幾眼,心猿意馬的。

  兩人站得極近,謝遲垂眼看著她,語氣微微上揚:「是不會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1:05 PM

第二十六章

  傅瑤並沒伺候過人,但寬衣解帶又不是什麼難事,哪有什麼「會不會」一說?她遲遲不動,一來是看得出了神,二來則是有些羞怯。

  先前親吻的時候,她是憑著一時的衝動湊上去的,大半時間都閉著眼不看,可如今卻是不能閉眼的。

  謝遲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尾音微微上揚,是隱晦的催促。

  傅瑤深吸了一口氣,抬起手,去解謝遲腰間的玉帶。

  雖然想要竭力保持鎮定,看起來不那麼慌,但指尖還是微微顫著,將她的心緒暴露無疑。

  謝遲垂眼看著,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目光從她微顫的指尖挪到了通紅的耳垂,但卻並沒有就此放過的意思。

  明明謝遲才是那個被脫衣裳的人,可傅瑤卻硬生生地把自己看得面紅耳赤,等到將公服褪下換上常服,繫好繫帶之後,才算是長出了一口氣:「換好了……」

  傅瑤還未來得及退開,就被謝遲給攥住了手腕,隨後聽到了他似笑非笑的聲音:「怎麼這時候知道害羞了?」

  見傅瑤閉口不言,謝遲又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臉紅成這樣,方才是在想什麼?」

  謝遲的體溫原就比尋常人要稍低些,兩相對比,倒像是涼玉似的。傅瑤被激得顫了下,聽到謝遲這句話後,只覺著霎時更熱了,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不可否認,她有那麼幾瞬,的確想了些亂七八糟的。

  但想歸想,斷然是說不出口的。

  「嗯?」尾音上揚,像是在催她快些回答。

  他這般不依不饒,傅瑤就是再怎麼遲鈍,也看出來謝遲這是故意找事了,窘迫地垂首道:「別欺負我了……」

  謝遲原本是嫌傅瑤避重就輕,所以有意為難幾句,但見著她這模樣,眸色也隨之暗了些。只是還沒來得及再說些什麼,便聽見外間傳來腳步聲。

  他知道傅瑤窘迫得很,必是不願讓丫鬟們見著的,便鬆開了她的手。

  傅瑤如釋重負,在原位上坐了,自己動手添了杯茶水。

  銀翹滿臉笑容地進了內室,見了謝遲後行了一禮,而後向傅瑤道:「大姑娘一家已經啟程往京中來,遣來的隨從今日先到了傅府,說是主子們五日後抵京。夫人方才遣人來傳了消息,請姑娘看看是否方便,屆時回家去聚聚。」

  傅瑤盼了許久,如今總算是得了確切的日期,眉眼間立時多了喜色,將方才的窘迫拋之腦後。

  「我已經同阿雲商量好了,到時候回家去住幾日。」傅瑤認真地盤算道,「長姐離京好些年,蘭蘭和松哥兒也是頭回到京城來,我要陪著她們好好地逛逛……」

  她興致勃勃,開了話頭之後甚至都停不下來,就差去拿張紙去挨個記下來了。

  謝遲在另一側坐了,漫不經心地聽著主僕二人商議,漸漸地卻不耐煩起來,直接從碟中拿了塊桃花糕,堵了傅瑤那喋喋不休的唇。

  傅瑤倒像是被人給掐了脖子似的,霎時安靜下來,難以置信地看向謝遲。

  銀翹也是險些一口氣沒上來,滿臉震驚,被謝遲瞥了一眼後,隨即低下頭不敢再看。

  「說得差不多了吧,」謝遲淡淡地開口道,「人還沒到,倒也不必這般迫不及待。」

  傅瑤聽出謝遲的不耐來,雖不明白這怎麼就惹得他不高興了,但也沒敢反駁,給銀翹使了個眼色讓她先出去。

  銀翹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屋中就又只剩了他二人。

  傅瑤將那糕點給嚥了下去,又喝了口茶水,這才小聲道:「我與長姐自小感情深厚,就如同你與阿雲一般,如今她要帶著夫婿和孩子回京來,我便難免高興……」

  她這解釋還沒說完,就又被謝遲塞了塊糕點,只是這次沒丫鬟在旁,他的手並沒立時收回,食指點在了傅瑤唇上,像是在示意她不必多說似的。

  傅瑤怔怔地看著謝遲,就像是受了蠱惑似的,含著那指尖舔了下。謝遲指尖上沾了些糕點上的糖霜,是甜的。

  「你……」指尖被溫熱的唇包裹著,謝遲喉結微動,一時間也顧不得什麼不耐煩,直接攥著傅瑤的手將人拉到了懷中,讓她坐在了自己膝上。

  傅瑤身形嬌小,就算是壓在身上也好似沒什麼重量,謝遲勾著她的下巴讓她仰起頭來,隨後狠狠地堵住了她的唇。

  這個吻就如疾風驟雨一般,謝遲被撩撥出了些火氣,半點沒留情。傅瑤被牢牢地困在他懷中,連躲避的餘地都沒有,只能被動地承受。

  謝遲握在她腰上的手逐漸收緊,傅瑤只覺著彷彿都要喘不過氣來。

  情慾上來的時候,謝遲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顯得格外地凶,傅瑤初時還算享受這親熱,可漸漸地就開始吃不消,斷斷續續地哀求著。

  謝遲退開時,唇上滿是水澤,隨即被他若無其事地抿去。

  傅瑤一邊都快要上不來氣,想著躲避,可一邊看著他這模樣又覺得好看的要命,壓根捨不得離開,自己都覺得自己沒救了。

  謝遲輕輕地撫著傅瑤的背,替她順著氣,聲音低啞道:「別勾我。」

  他聲音裡也帶了情慾,傅瑤聽得心跳加快,躲避著他的目光,欲哭無淚道:「你就算是生氣,也該讓我死個明白吧?」

  謝遲卻並不肯回答這個問題,他拉過傅瑤的手,慢慢地揉捏把玩著。

  傅瑤垂眼看著相扣的十指,努力地回想著方才說過的每句話,可始終沒弄明白自己是怎麼惹了謝遲。她思來想去,最後自己也煩了,將手抽了回來,氣道:「你不講理!」

  她也不肯再坐在謝遲膝上,可才站起身來,就又被謝遲給攔腰抱了回去。

  「你嫁的是我還是阿雲?」謝遲見她當真是惱了,這才慢悠悠地說道,「要回家去住,不同我商量,反倒去問阿雲的意思?」

  傅瑤:「……」

  這原因可真是萬萬沒想到。

  平心而論,傅瑤的確是與謝朝雲的關係更好些,幾乎什麼話都能聊,可在謝遲這裡卻需得格外小心些。

  但這件事情卻並不是為著這個緣由。謝家後宅的事情一直由謝朝雲管著,傅瑤每日也跟點卯似的去那邊學東西,故而回家之前得跟謝朝雲說清楚了。

  至於謝遲……傅瑤原以為他壓根不會在意自己做什麼,卻沒想到就為了這麼一件小事,他就能折騰自己半晌。

  「你先前曾說,隨便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傅瑤半帶怨念地看了他一眼,「怎麼現在又怪我不向你報備?」

  謝遲沉默了片刻,想起自己的確說過這樣的話。

  那是成親後不久,他壓根不怎麼在乎傅瑤,說這話時也有些趕人的意思,讓她不要來打擾自己。

  沒想到不過短短月餘,就自打臉了。

  「先前是先前,現在是現在。」謝遲面不改色道。

  他徹底坐實了那句「你不講理」的抱怨,但也沒半點心虛的意思,似笑非笑地看著傅瑤,大有一副「我就這樣,你奈我何」的架勢。

  傅瑤磨了磨牙,卻發現自己對著謝遲的確生不起氣來,也難怪他朝令夕改也能這麼坦然。

  謝遲這個人,先前疏遠的時候,由著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大多時候都是睜一隻眼閉只一眼。可如今關係親密了些,卻是這也要管那也要管,比先前不知道嚴苛了多少。

  傅瑤爭不過他,只能暗暗地氣自己心軟。

  謝遲見她氣得臉頰都鼓了起來,忍不住抬手戳了下,拇指輕輕地摩挲著她的唇角,難得放軟了些語氣:「真生氣了?」

  傅瑤也不抬頭,只垂眼看著自己衣裳上的繡紋:「沒有。」

  「好了,方才是我做得過了些。」謝遲道,「來同我講講你那姐姐一家吧,不是有很多話嗎?我聽著。」

  這話雖是讓步,可語氣中卻並沒有歉疚的意思,更像是為了哄她敷衍。

  可傅瑤自己實在是不爭氣,得了他這句之後,就當真好了許多,低聲道:「其實也沒什麼好講的,你又不認得他們,還是不要勉強了……」

  謝遲對她尚且是才看得順眼了,還遠沒到能「愛屋及烏」的地步,對那所謂的姐姐一家更是沒半點興趣,聽了她這話之後,頷首道:「也好。」

  說著,他又挑起傅瑤的下巴,問道:「方才是不是弄疼你了?」

  傅瑤眨了眨眼:「是,你下次不要再……」

  她原本是想要借機賣個慘,好讓謝遲下次收斂著些,可話還沒說完,就聽謝遲低低地笑了聲:「可我喜歡那樣。」

  他抵在傅瑤肩上,聲音在耳側響起,熱氣掃過時,傅瑤只覺著心都顫了下,而後方才聽明白了謝遲這話,僵在了那裡。

  傅瑤並不喜歡謝遲那種親吻的方式,太凶了些,不像是在談情說愛,反而帶著些發洩的意味,時常讓她覺著自己像是扼住脖頸的獵物。

  可謝遲說他喜歡……

  傅瑤在心中長嘆了口氣,再次不爭氣地讓步了,小聲道:「那好吧。」

  謝遲摩挲著她的腕骨,滿意道:「真乖。」

  自從得知長姐即將到京之後,傅瑤就開始高興起來,只是有前車之鑑,她並沒在謝遲面前多提,只是私下同銀翹商量著屆時該一道去哪裡玩。

  她令人收拾了東西,提前安排好了車馬,當天一早就回了傅家。

  謝遲下朝回來時,正院就已經空了,鴉雀無聲的。他從月杉手中接過茶來,隨口問道:「她什麼時候回來?」

  「這個……」月杉想了想,如實道,「夫人彷彿是沒提。」

  謝遲對傅家的家事沒什麼興趣,那日之後也沒再聽傅瑤提起過,直到眼下,方才意識到傅瑤連什麼時候回府都提過。他挑了挑眉,吩咐道:「去問問阿雲。」

  謝朝雲從外間進門來,恰聽見這麼一句沒頭沒尾的話,疑惑道:「問什麼?」

  月杉添了茶後,退了出去。

  「她何時回來?」謝遲漫不經心道。

  謝朝雲盯著他看了會兒,忍不住笑道:「兄長既然想知道,又何必要做出一副不怎麼在意的模樣呢?」調侃了一句後,她才又道,「我沒問。她一家人難得重聚,想必是有許多話要說的,想留多久就留多久,何必急在幾日間呢?」

  謝遲皺了皺眉。

  「你若是真想瑤瑤,差個人過去遞句話就是了,她必然會高高興興地回來的。」謝朝雲打量著自家兄長的神情,又補充道,「不過瑤瑤同我提過,打算陪著傅璇和她那一雙兒女多逛逛,還准備去慈濟寺上香,想來至少也會留個四五日。」

  謝遲冷著臉,旁人興許看不出什麼來,但謝朝雲卻很是瞭解,知道他眼下的心情必然是不怎麼好的。她並沒慌,甚至覺著喜聞樂見。

  她這些日子看得明明白白,如今覺著分開一段時日也未嘗不好,說不準還有奇效。

  謝朝雲鐵了心要入宮,這次過來,便是催著謝遲著手辦這件事的。

  謝遲原本是並不贊同此事,可也拗不過謝朝雲,拖了這麼久終於還是鬆了口,正經同她商議起來。

  兄妹兩人聊了許久,等到將事情徹底敲定之後,謝朝雲長出了一口氣,又含笑調侃道:「我原本還想著,等到你有了孩子之後,準備替你們帶孩子玩,可惜是來不及了。」

  不出意味的話,她再過幾個月就要入宮,必然是趕不上的。

  謝遲興致闌珊道:「這有什麼?」

  謝朝雲挑了挑眉,狀似無意地隨口問道:「聽起來,你似乎並不怎麼喜歡孩子?」

  「麻煩,」謝遲言簡意賅地說了句,隨後又反問道,「難道你喜歡嗎?」

  謝家兄妹二人在這一點上是相同的,對子嗣並沒什麼執念,若不然也不會拖這麼久都未曾成親。旁人家都講究個傳承香火,可謝遲卻並不在意,他這些年從來都是命懸一線,看得很開。

  他連自己能活多久都說不準,要什麼香火?

  謝遲一直不喜歡親密的關係,因為這種關係往往會帶來很多麻煩,讓他覺著厭煩。傅瑤勉強算是個例外,但眼下也是類似於征服的偏執欲多於愛。

  他不喜歡那些聒噪、只知道哭和吃的小孩子,也並沒有過任何期待。

  謝朝雲雖能理解他的想法,但想到先前傅瑤對孩子的期待,還是難免唏噓。她想了想,提醒謝遲道:「我看瑤瑤倒是很喜歡孩子。」

  「她自己都跟個沒長大的孩子似的,要什麼孩子?」謝遲想了想傅瑤縮在他懷中時的模樣,莫名笑了聲,「你怎麼想起說這個?」

  謝朝雲道:「隨口一提罷了。」

  她並沒想著現在就說服謝遲,這種事情勉強不來,需得情之所至,方才有可能改了想法。

  傅瑤並不知道兄妹二人的這番議論,她一大早匆匆地吃了點飯填飽肚子,就緊趕慢趕地回家去了。顏氏見了她後,無奈笑道:「怎麼回來得這般早?你長姐應當是午後才能到呢。」

  「我這幾日念了許久了,也坐不住,便想著提早過來跟你們一塊等。」傅瑤在一旁坐了,笑問道,「難道您不想我早些回來嗎?」

  顏氏點了點她的額頭,嘆道:「怎會不想?娘可是日日都盼著你能回來的。」

  哪怕傅瑤已經再三澄清過,顏氏卻仍舊沒法放心,總擔心謝遲會不會苛待她。再加上總是有風言風語,顏氏每每聽了,都要暗自難過一陣子,將自己鬧得心煩意亂,只有見著傅瑤的時候才稍稍緩解。

  「您不要聽旁人胡說八道,」傅瑤猜到她的心思,無奈道,「我都說了呀,在謝家過得挺好的,您怎麼信旁人不信我呢?」

  傅瑤喜歡謝遲,所以願意遷就諒解他,但顏氏這個當娘的,自然是盼著自家女兒能嫁個如意郎君,最好是能把她捧在手心裡如珠似玉地對待才好。

  按著這個要求來看,謝遲著實是半點都不沾邊。

  三朝回門是還能說是政務繁忙、身體不好,可如今由著傅瑤獨自回來,他不是不通人情世故,而是壓根沒放在心上。

  明眼人都能看明白的事情,傅瑤卻還在強撐著辯解,顏氏摸了摸她的鬢髮,嘆了口氣:「不說了,不說了。」

  一旁的嬤嬤見著不妙,也連忙插了句嘴,轉而提起傅璇的事情來,換了個話題。

  傅瑤心中也覺著有些不是滋味,但面上還是掛著笑意,陪著娘親聊些閒話打發時間。

  一直到晌午,外間有丫鬟趕來回稟,說是大姑娘一家已經到了。傅瑤倏地站起身來,也不顧什麼禮儀規矩,一路小跑著迎了出去。

  傅璇夫妻是一同到的,各自牽了個孩子,郎才女貌兒女雙全,一家人看起來和和美美的。

  「慢些,」傅璇遠遠地見著傅瑤後,笑著攔道,「都回了京城,怎麼還是這麼急急躁燥的?」

  說著,她抬手抱了抱撲進懷中的傅瑤,看著她梳上去的婦人髮髻,聲音中帶了些不易察覺的哽咽:「阿姐也很想你。」

  當初接到家書,知道傅瑤被指婚給謝遲時,傅璇又急又氣,可偏偏卻幫不上什麼忙,還曾為此生了場病。如今見著傅瑤,霎時被勾起那時的難過來,心疼極了。

  「可算是將你們給盼回來了,」傅瑤站直了身子,向著一旁的周梓年頷首問候道,「姐夫。」說著又俯下身去,同文蘭和文松笑道,「還記得姨母嗎?」

  「記得。」兩個孩子奶聲奶氣地答,文蘭還踮起腳在傅瑤臉頰上親了下,笑得見牙不見眼,「姨母先前還說,等我來了京城,要帶我到處玩的。」

  傅瑤先前的確是承諾過,但沒料到文蘭竟然還記著,眼中笑意愈濃:「放心,姨母都已經打算好了。」

  她牽過文蘭的手,眾人一道往正院去了。

  傅璇當年嫁給周梓年沒多久,就隨著他離京赴任了,到如今已經有數年,見著爹娘的時候便難免傷感落淚。周梓年在一旁陪著,關切道:「如今團聚是喜事,不哭了,小心傷了身體。」

  「我倒是忘了這事,」傅璇止了淚,破涕為笑,向顏氏道,「來京的路上我覺著不適,請大夫看過,竟是又有了孕。」

  這是樁大喜事,顏氏連聲道「好」,隨後又高興道:「你生蘭蘭和松哥兒的時候不在京中,如今這胎,娘就能好好地照顧你了……」

  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處,吃了個極熱鬧的飯,傅瑤也難得這麼高興,臉上的笑意就沒下去過。傅瑤讓蘭蘭在自己身旁坐了,並沒用丫鬟伺候,親自動筷給她夾菜,哄著她吃飯。

  顏氏與傅璇聊著家長裡短,傅尚書則與周梓年談了些朝中的事,以及回京之後的打算。

  「你先前在信中說,岑家那位公子是隨著你們一道進京的,怎麼沒見到?」傅尚書與岑家也算略有交情,便多問了句。

  傅璇解釋道:「岑家一早就讓人收拾好了京中的宅子,岑公子今日先去安置,說是不打擾咱們一家團聚,等到過兩日再來正經拜會。」

  傅尚書又向著傅玨道:「你姐夫專程誇過岑公子的學問,你二人既是都在準備明年的會考,平素也可交流一二。」

  傅玨隨即應了下來。

  用過飯後,周梓年隨著傅尚書往書房去了,傅璇令乳母抱了兩個孩子去歇午覺,自己與傅瑤一道往顏氏房中去了。

  母女三人在一處,說話間也就沒了顧忌,傅璇也總算得了機會好好地來問傅瑤的婚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1:09 PM

第二十七章

  傅瑤午飯吃了十成飽,原本已經有些睏了,懶散地倚在傅璇肩上,然而聽著娘親與長姐談論起自己與謝遲的親事後,原本那點睏意又消散了。

  顏氏愁眉不展:「當初聖旨來得突然,也催得很急,三日後便要完婚。我原是不願意應下來的,可抗旨是大罪,只能委屈著瑤瑤嫁了過去。」

  她連帶著將先前的打算都一並講了:「那時候想著,若是謝遲沒能救回來,就等過一年半載讓瑤瑤歸家。可偏偏……」

  可偏偏謝遲竟然救回來了,那樣重的傷他也挺了過來。

  傅瑤皺了皺眉,欲言又止。

  「那如今呢?」傅璇攬著傅瑤的腰,垂眼問道,「他待你好嗎?」

  「挺好的,」傅瑤努力想要為謝遲正名,「我已經同娘親解釋過好些次了……謝遲並不像旁人說的那般凶惡,也不會動輒打殺。」

  顏氏只當她是不願家中擔憂所以嘴硬,同傅璇道:「三朝回門是瑤瑤獨自回來的,多少人在背後議論?他若是真待瑤瑤好,又豈會這般落人口實?今日亦然,他對此不聞不問,如何能算是好?」

  傅璇聽得皺起眉來,傅瑤也無從辯解,啞口無言。

  歸根結底,她對謝遲的要求太低了些,他態度稍好些就心滿意足,可在旁人看來這卻實在是不算什麼。尤其是與周梓年這個女婿比起來,更是差遠了。

  以往與謝遲相處的時候,傅瑤並沒覺著如何,可如今被娘親這般直白地指出,心中一時間也覺得有些不舒服。

  傅瑤不動聲色地咬了咬唇,提醒自己要穩住,不能將這些話放在心上。

  畢竟感情本就是不平等的,她既然先喜歡了謝遲,就不該強求太多,只要一日日在變得更好就夠了,不要貪心。

  傅璇先寬慰了會兒顏氏,復又看向沉默不語的傅瑤,輕聲問道:「瑤瑤,你怎麼想?」

  「我對他並沒什麼意見,覺著謝家也挺好的,將來興許會更好。」傅瑤大著膽子說明白了,向顏氏道,「我真的不覺著委屈,娘親就不要再為此難過了。」

  傅璇怔了怔,心中隱約浮現了個猜測,猶豫片刻後也幫著勸了兩句,將這事給揭了過去。

  母女三人聊了許久,等到後來,傅瑤甚至都躺在傅璇腿上睡了過去。傅璇盯著她的睡顏看了會兒,替她拂開臉頰的碎髮,同顏氏笑道:「瑤瑤雖未曾經歷過什麼事,但卻並不是那種不分輕重的人,您就不要再操心了。」

  「可……」顏氏欲言又止。

  「感情之事向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哪怕是咱們,也是不好多管的。」傅璇緩緩道,「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若有朝一日她不喜歡了,想要離開,咱們想方設法也要讓她如願。可她如今既然願意留在謝家,就隨著她去吧。」

  顏氏向來最聽傅璇這個大女兒的話,見她將話說到了這般地步,終於鬆了口:「那就依你。」

  從得知女兒一家要回京開始,顏氏就已經讓人將他們先前的宅院給收拾了出來,那院子原就是給傅璇的嫁妝,倒是正好又派上用場。

  傅璇先打發了周梓年回去安置,自己則帶著一雙兒女在娘家住著,畢竟分別了這些年,總是有許多話要說的。

  松哥兒的性子內向些,並不大喜歡出門,被傅家祖母留在了自己院中,文蘭倒是不認生,頭天在府中轉了幾圈,第二日就開始黏著傅瑤要出去逛。

  「你昨日才到京城,舟車勞頓,就不嫌累嗎?」傅瑤捏了捏她的臉頰。

  文蘭脆生生地答道:「不累。」

  「那好。」傅瑤含笑道,「你娘和外祖母有說不完的話,我也不想聽了,咱們出門玩去!」

  說著,她讓人去知會了一聲,便帶著文蘭出了門。

  京城與江南大不相同,文蘭初來乍到,看什麼都覺著新奇有趣,傅瑤也很是捧場,陪著她從街頭看到巷尾,再加上一個話本來就多的銀翹,算是湊成了熱鬧的一團。

  傅瑤笑得眉眼彎彎,看了眼日頭,正琢磨著是時候回家去了,就聽見文蘭忽而叫了聲:「岑哥哥!」

  她下意識地循聲看去,便見著了橋邊站著的岑靈均。

  岑靈均穿了一襲青衫,臉上帶著一貫的溫和的笑意,眉舒目展。

  雖然已經數月未見,也從江南到了千裡之外的京城,可傅瑤見著他之後,恍惚間卻像是回到了先前在江南小鎮的那段日子。

  在傅瑤認識的男子中,岑靈均無疑是性情最好的,雖然出身高門,但卻並沒半點大少爺的矜貴,平易近人得很。

  自打認識以來,傅瑤就沒見他生氣動怒過,這個人就如同江南那輕柔溫和的春風,相處起來很舒服。

  傅瑤昨日並沒見著岑靈均,原本以為要再等上幾日,卻不料出門一趟,竟然就這麼猝不及防地遇著了。好友久別重逢,她愣了下,臉上的笑意愈濃,隨即被文蘭拉著往橋邊去了。

  「許久不見。」岑靈均含笑看著傅瑤,溫聲道,「原想著過兩日再上門去拜會的,沒想到今日就見著你了。」

  傅瑤在他面前站定了,也不由得感慨道:「的確是巧了。我陪著蘭蘭出來逛了許久,正想著要回家去,一回頭就見著你了。」

  岑靈均偶爾會到周家去,文蘭每次見著他之後總是會一口一個岑哥哥地叫著,這次一道上京來就更是熟悉了,昨日分開時還頗為不捨。

  「我不想回府……」文蘭仰頭看著傅瑤,軟著聲音撒嬌道,「你先前不是還說了,要請我們到京城那個最有名的酒樓去嘛?」說著,她又扯了扯岑靈均的衣袖,「岑哥哥你當時也在,還記得嗎?」

  某種意義上來說,文蘭是被傅瑤給帶壞了的,原本還是個被傅璇管的規規矩矩的小姑娘,結果跟傅瑤在一起一年,別的沒學到,撒嬌賣乖倒是學了個十成十。

  傅瑤茫然地看向岑靈均,只見他點了點頭,含笑提醒道:「你的確是說過。」

  文蘭又撒嬌道:「姨母莫不是想賴賬吧?」

  「這個……」傅瑤算是拿她沒辦法,無奈地嘆了口氣,連聲應道,「好好好,這就去。」

  「岑哥哥要不要去?」文蘭期待地問道。

  岑靈均看了傅瑤一眼,解釋道:「我已經有約了,不過恰好也在明月樓,倒是可以陪你們一道過去。」

  明月樓離此地並不算遠,傅瑤與岑靈均同行,一路上聊著些閒話敘舊。快要到時,卻見著前邊的路口圍了不少人,像是發了什麼事情。

  傅瑤停住了腳步,她身邊還帶著文蘭,並不想貿然上前去看熱鬧。

  岑靈均吩咐小廝道:「去看看發生了什麼?」

  那小廝得了吩咐後立時就去了,傅瑤則低頭按住了文蘭,難得正經道:「不准亂跑。」

  「京中不比江南,麻煩事也更多些,所以不要莽撞,也不要總想著湊熱鬧。」岑靈均則耐心地同她講著,「等到弄清楚了之後再說。」

  文蘭的性情像傅瑤,平素裡撒嬌歸撒嬌,但真到了正經的時候並不會胡鬧,乖巧地點了點頭:「好。」

  那小廝很快就打聽明白回來了:「是兩位公子哥起了爭執,誰也不讓,如今正在鬧著。」

  「看來一時半會兒是散不了的了,」傅瑤想了想,提議道,「咱們繞一下路吧?」

  岑靈均笑道:「我對京中並不熟悉,都隨你。」

  傅瑤牽著文蘭,准備往回走,卻見著前邊聚著的人忽而散開了,她正疑惑著,便隱約聽見有人道:「謝家的馬車來了……」

  傅瑤先前曾聽人提起過,說是謝遲在京中可謂是惡名遠揚,以至於百姓們見著謝家的馬車都是要遠遠地避開的,生怕惹上事端。

  她那時只當是誇大其詞,直到親眼見著,方才知道所言非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1:12 PM

第二十八章

  先前那兩位公子哥起爭執的時候,週遭百姓還想著看熱鬧,可見著謝家的馬車後,壓根還不知道裡面坐的是什麼人,就如鳥獸散了。

  傅瑤這還是頭一回見著謝遲的威懾力,一時間只覺著哭笑不得。

  文蘭疑惑地看著眾人散去,搖了搖傅瑤的手,好奇道:「他們為什麼都走了?謝家是什麼人家啊?」

  她年紀小,傅璇也不會在她面前提那些麻煩事,是以她雖知道小姨嫁了人,但卻並不清楚究竟是哪戶人家,更不知道如今這位讓眾人避如蛇蠍的就是自家姨夫。

  傅瑤無奈地笑了聲,正琢磨著該怎麼解釋,恰好對上了岑靈均關切的目光,愣了下。

  岑靈均是知道她被一道聖旨指給了謝家的,也知道謝遲是怎麼樣的風評,但卻並不好貿然多問,一來是太過冒昧,再者也怕觸著了傅瑤的傷心處。

  但就算嘴上不提,眼神卻是騙不了人的——他很擔心傅瑤。

  哪怕傅瑤當初回絕了親事,他也依舊是希望傅瑤能過得如意,而不是像如今這樣,被一道聖旨逼著嫁給個惡名在外的人。

  傅瑤看出岑靈均的擔憂,想了想,低頭向文蘭笑道:「謝家就是我的夫家,至於來的人,八成是你姨夫。他位高權重,所以京中的百姓格外怕他些……你想見見他嗎?」

  她的語氣很溫柔,提起謝遲來也並沒半點懼怕的意思,岑靈均頗有些意外,但隨後也反應過來,這算是傅瑤在變相解釋——

  她對這親事並沒什麼意見,也不用旁人擔憂。

  文蘭是在江南長大的,並沒聽過謝遲的事跡,也不會像旁人那般避之不及,聽了傅瑤這話後立時來了興趣,重重地點了點頭:「要!」

  傅瑤知道謝遲並不在意傅家的事情,但湊巧遇上,讓他見個小輩應當也不是什麼麻煩事。更何況話已經說出去,並沒有再改口的道理,猶豫了一瞬後便牽著文蘭往前去了。

  謝遲是從宮中回來的,他同皇上說明白了朝雲入宮的事,雖順遂地定下了,但心中卻並不覺著高興。恰巧遇著兩家公子爭鬥,將路給攔了,便愈發地不痛快起來。

  兩位公子哥原本還在不依不饒,已經帶著各自的侍從要動手了,可等到見了謝遲的馬車後,氣焰立時就熄了,再一想先前曹家公子惹了謝遲後的遭遇,只覺著腿都軟了。

  死對頭在這件事上倒是達成了一致的意見,誰也不吵了,跟落湯雞似的,狼狽地向謝遲賠罪。

  謝遲並沒露面,他也懶得在這裡審案,直接讓人請兩位公子到京兆尹府,好好地將爭執的事給分辯清楚,免得在這裡當街丟人現眼。

  若是平時,京兆尹府是不管這種事的,可謝遲發了話,必然是要好好地管的。

  倆紈絝霎時就想起那些說謝遲濫用私刑的傳言,嚇的臉都白了,可又不敢違逆謝遲的意思,只能戰戰兢兢地同去。

  方才還在爭得面紅耳赤,現在倒成了難兄難弟。

  謝遲料理了此事,卻不見車夫有動靜,皺了皺眉:「還有何事……」

  他這話還未說完,便聽見車廂一側被人輕輕地敲了下,隨即響起個帶笑意的聲音:「是我。」

  謝遲聽出傅瑤的聲音來,愣了下,隨後挑開窗簾,見著了眉眼彎彎的傅瑤。

  他沒料到竟然會在大街上遇著傅瑤,意外之餘,又想起她先前壓根沒提自己什麼時候回來,也就沒了好臉色,甚至沒有說話,只是挑了挑眉。

  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傅瑤已經較為熟悉謝遲,一見他這模樣就知道八成是不怎麼高興,她心下微沉,但當著文蘭的面也不好多說什麼,只能若無其事地笑道:「我帶著蘭蘭出來逛,剛巧遇見你的馬車,便想著讓她見見你。」

  說著,她將文蘭給抱了起來,蘭蘭好奇地看著謝遲,甜甜地問候道:「姨夫好。」

  文蘭的長相是隨傅璇的,眉眼間跟傅瑤也有三分像,謝遲見著她,就像是看著少時的傅瑤似的。對著這麼個討喜的小姑娘,謝遲的臉色緩了些,點了點頭,也耐著性子說了兩句客套話。

  小孩子是能辨別出旁人的好惡的,謝遲的態度於他自己而言算是和緩,但對小姑娘而言卻還是冷淡又疏離。文蘭抱緊了傅瑤的脖頸,又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不遠處的岑靈均。

  跟好說話又溫柔的岑靈均相比,文蘭並不大喜歡眼前這個小姨夫,哪怕他長得很好。

  傅瑤忽而有些後悔自己帶蘭蘭來見謝遲了,她俯身將蘭蘭放回地面,垂眼道:「你回府去繼續忙吧,我也要帶蘭蘭去吃些東西了……」

  說完,她頭也不抬,直接拉著文蘭離開了。

  一直以來,傅瑤對謝遲的態度稱得上是好極,哪怕謝遲待她冷淡,她也從來不會生氣,就像是個沒什麼脾氣的麵人兒似的。

  兩人之間有什麼分歧,也從來都是她遷就謝遲。就好比雖然她不喜歡親熱時太凶,可是謝遲喜歡,她就隨著去了。

  這還是頭一回不奉陪了。

  傅瑤拉著文蘭過去問候的時候,岑靈均並沒跟過去,但卻是一直在留意著,他將謝遲對傅瑤的態度看在眼中,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等到傅瑤與文蘭往他這邊來時,謝遲的目光也隨之掃了過來,岑靈均不躲不避地同他對視了眼,而後看向了傅瑤,神色也溫柔了許多。

  「走吧,」岑靈均笑問道,「說起來,明月樓有什麼招牌菜色?我記得你先前彷彿提過,說是這裡的酒很好。」

  他的態度從來都是讓人如沐春風,傅瑤不自覺地便鬆了口氣,隨後也來了興致,同他推薦起了明月樓的幾道招牌菜。

  那路口原本堵著的人已經散開,可傅瑤還是選了繞路。

  她與岑靈均一道離開,再加上兩人中間牽著的文蘭,不知情的人看了,興許都要以為是一家三口了。

  謝遲看著她頭也不回地離開,冷聲吩咐道:「回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1:15 PM

第二十九章

  傅瑤一路上同岑靈均講了些招牌酒菜,到了明月樓後,便要分開了。

  「去吧,過兩日我再去府上正經拜會。」岑靈均深深地看了傅瑤一眼,等到她帶著文蘭上了樓後,方才去尋自己約好的人。

  文蘭初來乍到,好奇心分外旺盛些,趴在窗邊四下看著,一直到小廝們開始端菜過來,方才安安穩穩地在桌邊坐好了。

  傅瑤自己沒什麼胃口,漫不經心地看著文蘭吃,時不時地替她剝皮夾菜。

  「姨母……」文蘭舔了舔唇角的糖醋汁,將藏了一路的疑惑問了出來,「姨父是不是不喜歡我呀?」

  傅瑤給她夾菜的手一僵,倒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雖說文蘭是小孩子,但並不是什麼都不懂,她不願意隨便扯個謊敷衍過去,也沒什麼意義。

  沉默片刻後,傅瑤含笑解釋道:「他就是這麼個性情,同誰都不親近,蘭蘭不要同他一般見識好不好?」

  文蘭先是點了點頭,又好奇道:「那姨母你會不會怕他呀?」

  雖說謝遲同她說話時已經放緩了語氣,但文蘭仍舊有些怕,連帶著也擔心起傅瑤來。

  「不會,」傅瑤撐著下巴,若有所思道,「他可是我的夫婿,我怎麼會怕他呢?」

  文蘭想了想,煞有介事地附和道:「也是。從來都是爹爹怕娘親的,有什麼做的不好的,就生怕娘親生他的氣,前不久還讓我去替他求情呢……」

  周梓年出身一般,當年在科舉之中嶄露頭角,才抱得美人歸。

  傅璇嫁給他算是低嫁,故而這些年來他對傅璇一直是千依百順的,哪怕這兩年官職越來越高,在傅璇面前也始終是當年那個書生姿態,沒有通房妾室,夫妻恩愛。

  文蘭終歸還是年紀小,三言兩句就將自己爹的糗事給捅了出來,傅瑤抿唇笑了聲,並沒多做解釋。

  她與謝遲之間,自然不是如同姐姐、姐夫那般,可有許多話是不能說給孩子聽的,況且說出來自己都覺著有些敗興,倒不如不提。

  傅瑤陪著文蘭在明月樓吃了飯,又打包了份糕點,讓銀翹拎著,一道慢悠悠地回家。

  回到家中的時候,文蘭就已經昏昏欲睡了,傅瑤讓嬤嬤將她送回傅璇院中去,自己也回房歇息去了。

  銀翹一直跟在傅瑤身邊,從頭到尾看著今日之事,心中只覺著不是滋味。她替傅瑤去了釵環耳飾,換了家常的衣裳,想起先前的事情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怎麼了?」傅瑤倚在榻上,隨口問了句。

  銀翹將妝台上的東西歸置妥當,欲言又止。

  傅瑤見著她這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向來口無遮攔,天不怕地不怕的,什麼都敢說,現在是藏著什麼話呢?竟然還不敢說了?」

  銀翹被她這打趣的話給逗笑了,笑了會兒,又嘆道:「奴婢是覺著,岑公子可真是很好很好的……」

  尤其是在謝遲的襯托之下。

  但哪怕是私底下,銀翹卻還是沒敢把話給說完,畢竟傅瑤已經是謝遲的夫人,再這麼說就委實有些誅心了。

  銀翹雖沒什麼心機,但與傅瑤一道長大,多少還是能看出些端倪。在謝家的這些日子,她已經察覺到,自家姑娘心中是喜歡謝遲的。

  所以才會不怕他,也事事都想哄著他高興。

  可任是誰來看,都不會覺著謝遲是個可以託付終身的良人,銀翹心中也暗暗覺著,自家姑娘是看走了眼。若不然怎麼會放著那麼好的岑公子不要,偏偏看上了謝遲這麼個難伺候的主?

  就好比今日,岑公子會在意姑娘的情緒,可謝太傅卻只有冷臉。

  她雖沒說完,但傅瑤也聽出這話的未盡之意,垂眼笑道:「岑公子自然是好的,可感情這種事情原就沒道理得很,說不清的。」

  銀翹見她鐵了心,便知情識趣地閉了嘴,沒再多說。

  傅瑤是想著將這件事給揭過去的,畢竟她並不想同謝遲爭吵,那就沒必要翻來覆去地想,除了折磨自己之外沒半點用處。

  可及至晚間,她與長姐在一處閒聊的時候,卻又被提及了此事。

  「是蘭蘭同你講的?」傅瑤無奈地嘆了口氣。

  「蘭蘭說,今日出門逛時遇著了小姨父,雖長得很好很好,跟畫兒中的神仙似的,可看起來卻有些不大好相處。」傅璇笑著轉述了蘭蘭的原話,又直接問道,「你喜歡謝太傅,是嗎?」

  傅瑤垂下眼睫,繞著腰間的繫帶玩,含糊不清地應了聲:「嗯。」

  「我就知道,你在娘面前百般回護他,必然是這個緣由。」傅璇嘆道,「如此,真是不知是福是禍。」

  若是不喜歡謝遲,那這樁既定的婚事就全然是折磨了;可喜歡上這麼一個人,也著實不見得是什麼好事。

  傅瑤靠在長姐身上,小聲道:「隨緣吧。」

  傅瑤原本以為,喜歡一個人應該是很開心的事情,如今才算是理解何謂禍兮福兮。

  哪怕反復提醒自己不要貪心,可真到了有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想要更多。她想要謝遲如姐夫對待長姐那般對待自己,也想要謝遲能夠親近自己的家人……眼下看來都不過是痴心妄想。

  但能怎麼辦呢?

  她還是喜歡謝遲,不爭氣得很。

  她早年喜歡謝遲,但從未想過婚嫁之事,後來陰差陽錯地嫁了過去,總是要竭力爭取試試看,要麼撞破南牆,要麼撞得頭破血流再回頭。

  傅璇憐愛地撫摸著她的長髮,嘆道:「你自小嬌生慣養,我們都盼著你這輩子能順遂無憂,什麼事情都替你鋪好了路……可你卻偏偏選了最難的那一條。」

  姑娘家幽微的心事是不足向外人道的,傅瑤也從未向旁人細提過對謝遲的感情,就算是在關係極好的姜從寧面前,也大都是寥寥幾句帶過。

  如今聽長姐這樣說,傅瑤只覺著心上像是被捏了一把似的,眼也有些泛酸。

  說半點都不委屈是假的,畢竟自小就是家中嬌慣出來的,何曾像如今這般屢次碰壁?

  傅璇看得愈發心疼起來,攬著傅瑤的肩安慰道:「不值得為這事難過,先在家中好好地玩幾日,剩下的事情再慢慢說。無論如何,你想留在謝家也好,又或是想離開也罷,長姐都會站在你這一邊的。」

  傅瑤只覺著心中一暖,重重地點了點頭:「好。」

  情緒來得快去的也快,傅瑤並沒有感傷太久,很快就將這件事情拋之腦後,開始專心致志地陪著傅璇她們四處玩,將原定回謝家的日子一拖再拖。

  畢竟高高興興的,誰會想要自找不痛快?她一時半會兒並不大想見謝遲。

  在這期間,周梓年陪同岑靈均來傅家正經拜會,傅家爹娘還是頭回見著岑靈均,都很是喜歡。

  傅尚書是看中岑靈均的談吐才學,還特地叮囑傅玨要向人家多學學,而顏氏則是喜歡他的模樣性情,待人溫和,進退得宜。

  及至岑靈均離開後,顏氏忍不住同傅璇感慨了句:「早知他是這樣的相貌人品,當初就該答應下來才對。」

  她雖沒明說,但母女三人心照不宣,都知道說的是什麼事。

  傅瑤低低地咳了聲,專心致志地垂眼喝著茶,並不多言,傅璇則笑道:「岑公子好是好,可終歸還是要瑤瑤喜歡才行,更何況如今再說這些也晚了。」

  顏氏自然也知道為時已晚,只是見著岑靈均後有感而發,忍不住感慨了句。她搖頭嘆了口氣,看向在一旁裝聾作啞的傅瑤,問道:「你已經在家中留了七日,可想好了什麼時候回去?」

  「娘親是看煩了我,想趕我走嗎?」傅瑤可憐巴巴地看了回去。

  顏氏無奈道:「若真要我說,自然是想著你長長久久地留著,可那麼多些人看著,若是留得太久了終歸是不好。」

  先前三朝回門之事已經惹得眾人在背後議論紛紛,傅瑤這次若是敢在家中住個十天半月,怕是又要成了旁人的談資了。

  顏氏心疼傅瑤,並不願她被旁人指指點點。

  傅瑤放下茶盞,拿定了主意:「那就後日回吧……我與蘭蘭約好了,明日要帶她去京郊的莊子上玩的。」

  傅瑤是這麼打算的,結果第二日,正準備帶著蘭蘭出門,卻恰好被正院那邊的丫鬟給攔住了。

  「老爺說,他今日一下朝就被謝太傅給攔了,問您什麼時候回去……」

  若按輩分來算,謝遲算是傅尚書的女婿,可他並不將私情帶進公務之中,見了傅尚書也依舊是以官職相稱。傅尚書對這個女婿也沒什麼好感,更沒想過套近乎,哪怕日日上下朝時相見,也從不會多說半句無關公事的話。

  任是誰看了,都不會覺著這是岳父和女婿。

  今日一下朝,謝遲往他這裡來的時候,傅尚書還當是又有什麼公務,結果謝遲一開口問的竟是傅瑤,著實讓他嚇了一跳。

  謝遲也並沒多說,只問了這麼一句之後,便往內庭見皇上去了。

  傅尚書在回來的路上想了又想,回府之後,就立時讓人來知會傅瑤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1:19 PM

第三十章

  丫鬟回了話後,傅瑤還在發愣,文蘭卻是立時就反應過來了,警覺地拉著傅瑤的衣袖,生怕她撇下自己回家去。

  傅瑤瞥見文蘭那爭寵似的神情,笑著摸了摸她的鬢髮,向那丫鬟問道:「父親的意思是讓我回去嗎?」

  「老爺說,姑娘若是想回去就回去,若是不想,只安心在家中住下來。」丫鬟道。

  與時常操心的顏氏相比,傅尚書這個當爹的是個寡言少語的性情,平素裡也不常跟傅瑤閒聊,但他也是格外疼這個小女兒的。當初皇上賜婚前壓根沒問過他的意思,覆水難收,若不然他寧願當場頂撞皇上,也絕不會答應下這麼一樁婚事。

  到如今,他明知謝遲這是在隱晦地催著傅瑤回謝家去,卻還是讓傅瑤自己選。

  若傅瑤當真不想回去,就算是得罪了謝遲,他也會一力承擔下來。

  寥寥幾句,傅瑤聽出了父親的回護之意,臉上的笑霎時輕鬆許多。

  文蘭仰頭觀察著傅瑤的神情,小聲道:「姨母,你是不是要回去呀……」

  傅瑤為難起來。

  她先前已經答應了文蘭,按理說是不該食言的,可以她對謝遲的瞭解,今日若是不回去,這事怕是沒法善罷甘休的。

  傅家姊妹的院子是緊鄰著的,傅璇得了消息後,便立時過來這邊了。她進門後向文蘭招了招手:「蘭蘭過來,你都鬧了姨母多少天了?也時候該讓她回去了。」

  文蘭在傅瑤面前肆意撒嬌,但在自家娘親面前還是不敢太過的,雖說心中不情不願的,還是磨磨蹭蹭地到了傅璇跟前。

  「文蘭我帶走,你不必有顧慮。」傅璇同她笑道,「他能主動來問,可見心中也不是全然沒有你的,回去吧。」

  傅瑤一直未曾對謝遲報過任何期待,也壓根沒想到他會在乎自己何時回家去。

  不可否認,聽丫鬟轉述他親自來問的時候,她心中的的確確是為此高興了的,聽了長姐這話後,唇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傻瑤瑤。」傅璇將她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暗自嘆了口氣,先是令丫鬟們將文蘭給領出去,而後正經勸道,「我知你喜歡他,但你也要知道,有時候一腔喜愛並不見得能成事。」

  傅瑤茫然地看著長姐,似懂非懂。

  「只有喜歡是沒用的,你也得有點心機才好,不要被他給牽著走。」

  傅璇是個聰明人,也是個過來人,在感情一事上看得很是透徹,比傅瑤這個傻裡傻氣的好了不知多少。她在一旁坐定了,端了杯茶水來,將有些事情掰開揉碎了同傅瑤講著。

  從沒人同傅瑤講過這些,顏氏是一直恨不得傅瑤與謝遲疏遠地老死不相往來的,自然不會教她拿捏夫婿,至於旁人就更不會說了。

  也就只有傅璇這個親姐姐,才能無所顧忌地提起這些話。

  傅瑤聽得目瞪口呆,她可從來沒想過,原來夫妻之間相處還有這麼多門道,及至聽傅璇提起夫妻情事時,臉霎時就紅了。

  「在我面前,怎麼還這麼害羞?」傅璇打趣了句,看著傅瑤的模樣卻又覺著不大對,她頓了頓,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你們不會還未圓房吧……」

  傅瑤並未同任何人提過這事,就算是在謝家,也只有正院月杉那幾個伺候的大丫鬟知道。如今被傅璇道破,她咬著唇,遲疑著地點了點頭。

  傅璇倒抽了口冷氣,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了。

  點頭之後,傅瑤索性將這些日子的事情盡數講了,包括自己婚後在書房睡了半月,前不久方才搬回去。

  傅璇的神情徹底僵了,緩了會兒,也不教什麼夫妻相處之道了,看著傅瑤問道:「不喜歡他行嗎?」

  傅瑤攥著自己的衣袖,如實道:「眼下恐怕是不行。」說完,她又連忙道,「阿姐不要罵我……」

  若是能選,她寧願自己當年並沒趴在窗邊看那一眼,今日也就不用這般為難了。可喜歡就是喜歡了,也沒辦法。

  想了想後,傅瑤小聲道:「要麼你還是罵我吧,說不準能把我罵醒也好。」

  她這模樣看起來可憐巴巴的,傅璇又向來疼她,哪裡捨得罵,沉默片刻後嘆道:「罷了,這種事情旁人說什麼都沒用,只能等你自己想開才行。」

  傅璇耐著性子又教了些,而後令人收拾了東西,送她回謝家。

  「喜歡歸喜歡,但是不要太委屈自己,也不要毫無底線地遷就。」傅璇牽著她的手,叮囑道,「若是為了旁人作賤自己,阿姐就真的要罵你了。」

  傅瑤將這話記在了心裡,重重地點了點頭。

  傅璇扶著她上了車,又道:「去吧。若是有什麼不高興的事,也不要自己忍著,只管來同我講。」

  「好呀。」傅瑤笑著應了。

  馬車離了傅家,往謝家的方向去了。等到了轉角,傅瑤掀開窗簾看了眼,只見著長姐還站在府門口目送,探出頭去沖她擺了擺手。

  傅瑤是在眾人的嬌慣中長大的,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從祖母到爹娘,再到長姐和兄長,都是將她視作掌上明珠一般。

  她模樣生得好,性情又格外討喜,這些年過得堪稱是一帆風順。

  但老天爺終歸是公平的,看她過得這麼好,一揮手安排了謝遲這個禍害,成了她躲不過去的劫。

  傅瑤依依不捨地離了自家,一路上反復想著長姐叮囑的那些話,及至回到謝家之後,她有些許的擔憂,但又躍躍欲試。

  正院裡靜悄悄的,月杉見著傅瑤回來後,如釋重負地長出了一口氣。

  她這幾日並不好過,每每見著主子那神情,都忍不住反復想是不是做錯了什麼事,時時都得打起精神來伺候著,生怕出什麼紕漏。

  旁人總說謝遲是喜怒無常,月杉覺著有失偏頗,但也承認有些道理。

  謝遲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極容易看什麼都不順眼,雖不會到沒事找事的地步,但如果這時候出了什麼差錯犯到他手上,就只能自認倒黴了。

  月杉提心吊膽了好幾天,總算是將傅瑤給盼了回來,就像是見了救星似的,連忙迎了上來。

  「他回來了嗎?」傅瑤輕聲問道。

  月杉點點頭:「在書房。」

  傅瑤看了眼,只見書房的門緊緊地關著,連窗都沒開。她猶豫了片刻,抬腳往書房去了,深吸了一口氣,而後敲響了門。

  從傅瑤進正院開始,謝遲就留意到了,但直到她堅持不懈地敲了三次門之後,方才開口道:「進來。」

  今早聽丫鬟提起謝遲來問,傅瑤高興之餘,就知道這事不可能輕輕揭過,一路上也做好了被謝遲為難的准備。她進了書房後,並沒有再關上門,輕手輕腳地到了桌案前,笑道:「我回來了。」

  謝遲淡淡地應了聲,自顧自地看自己的書。

  若換了旁人,此時怕是就要轉身離開了,傅瑤卻又往他那裡挪了些:「長姐帶了南邊的東西回來,送了我許多,你要不要看看?」

  謝遲頭也不抬道:「不。」

  傅瑤索性俯身趴在了桌旁,笑問道:「你既然催我回來,為什麼又不看我呢?」

  謝遲:「……」

  自打那日在街上見過傅瑤與旁人在一處後,他心中就橫了根刺,每每想起來就覺得不爽。頭兩日,他想著的是,等到傅瑤回來一定要好好地同她算算這筆賬;再兩日未見傅瑤回來,他愈發地惱了,心頭火起,還為此被謝朝雲給打趣了。

  一直過了六日,傅瑤大有不準備回來的架勢,他今日下朝後見著傅尚書,便忍不住多問了句。

  其實那話問出口之後,謝遲就後悔了,因為這就像變相示弱,彷彿他離不開傅瑤所以催著她回來似的。

  除了謝朝雲這個親妹妹外,謝遲就沒再在乎過哪個人,更沒法接受自己竟然在這場冷戰中先低了頭,除了介懷先前的事外,他連帶著還惱了自己。

  「我不過是隨口一問,你回來不回來與我並沒什麼干係。」謝遲冷聲道。

  「心口不一啊謝太傅,」傅瑤貼得更近了些,小聲道,「其實我很高興……」

  謝遲瞥了她一眼:「高興什麼?」

  「我覺著,你彷彿是有那麼一點點在乎我了,」傅瑤頓了頓,又笑著補充道,「雖然你自己並不承認。」

  謝遲擰起眉來,正欲辯駁,卻被傅瑤給堵了嘴。

  兩人已經有好幾日未曾接觸過,謝遲的眼睫顫了下,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他的確因為傅瑤這一舉動而起了些反應。

  前幾日的不悅翻湧上心頭,怒火轉成了帶著些暴戾的情慾,讓他想要將傅瑤牢牢地困在懷中,又或是壓在眼前這桌案上,聽她猝不及防的驚叫,又或是竭力壓抑著的喘息。

  只一想,他身體內的血彷彿都熱了些。

  謝遲捏著傅瑤的下巴,抬手一拂,將桌案上放著的書盡數掃落在地,掐住了她的腰。

  「別……」

  傅瑤原是不想在這種關頭掃興的,可是她方才進來後並沒關門,如今書房的門大敞著,院中的丫鬟是可以清楚地見著裡邊的情形的。

  有風拂過,她甚至能聽見廊下丫鬟的竊竊私語。

  謝遲循著傅瑤的目光看向那大敞的門,隨即明白她在顧忌什麼,低聲道:「就算聽見了、看見了又如何?」

  他倒是沒什麼顧忌,可傅瑤臉皮薄,執拗地推著他的肩:「不行。」

  「先撩撥起來的是你,現在說不行的也是你……」謝遲氣笑了,「你是來賠禮道歉的,還是來戲弄我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4:34 PM

第三十一章

  若是先前,見謝遲這般惱,傅瑤興許就鬆口讓步了。但她想起長姐先前的叮囑,便硬生生地將服軟的話嚥了回去,拉著謝遲的衣袖,固執道:「不行。」

  情慾上來後,並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消褪的的。

  雖說親吻的時候時常會很凶,但卻傅瑤當真不願意的時候謝遲也不會強迫,他同傅瑤對視了會兒,最後認命地鬆開了她,親自去關書房的門。

  傅瑤見他竟然真去了,驚訝之餘,又忍不住雀躍起來。

  只是她唇角才翹起來,便聽見外邊傳來丫鬟行禮問安的聲音——謝朝雲來了。

  謝遲這門還沒關上,隨即也看見了謝朝雲,眼皮跳了下,原本就有些不耐的神情徹底沉了下來。

  傅瑤已經在慌了,看著滿地被謝遲掃落的書,一時間不知道是自己先躲起來好,還是趕快將書給撿起來好。

  「聽聞瑤瑤回來了?」謝朝雲並不知其中的情形,及至走近了,卻見謝遲從書房出來,順勢將門給緊緊地關上了。她愣了下,隱約猜出些什麼,忍不住笑道,「怎麼,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

  傅瑤聽了謝朝雲的話後,捂了捂臉,謝遲卻並沒理會,只皺眉問道:「你來做什麼?」

  「的確是有件事,不過我看兄長此刻彷彿也沒什麼心情聊,若不然我晚些時候再過來?」謝朝雲調侃道。

  謝遲瞥了她一眼,抬腳往正房去了,謝朝雲隨即也跟了上去。

  傅瑤聽著交談聲漸遠,拿手背貼了貼臉頰,又獨自在書房坐了會兒,臉上的熱度這才慢慢褪去。她看著滿地的狼藉,也沒好意思讓丫鬟來收拾,親自動手一一撿了,規規矩矩地放回了桌案上。

  等到一切都收拾妥當,傅瑤理了理衣裳和鬢髮,輕手輕腳地出了書房。好巧不巧,恰好趕上謝朝雲聊完,從正房出來。

  「阿雲……」傅瑤眼神飄忽不定,並不敢同她對視。

  謝朝雲知道她臉皮薄,便沒再就此打趣,只是笑道:「總算是將你給盼回來了。兄長這幾日可想念得很,心神不寧的,你若是再不回來,他怕是就要親自過去接人了。」

  傅瑤對謝遲還算是瞭解,知道這話必然是誇大,也沒當真,只是抿唇笑了笑。

  「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了。」謝朝雲意味深長地留了這麼一句。

  傅瑤訕訕地笑了聲,只當做沒聽懂,等到謝朝雲離開之後,這才進了屋中去尋謝遲。

  謝遲此時已經冷靜下來,傅瑤見他不言不語,便也沒再上前去招惹,支使著翠翹收拾長姐送來的東西,自己喜歡的就擺在屋中,剩下的則都賞了院中的丫鬟和小廝們。

  傅瑤從來不是個安靜的性子,就算謝遲不理會,她自己也能同丫鬟們有說不完的話,就像是嘰嘰喳喳的麻雀似的。

  謝遲聽得煩了,不輕不重地放下了茶盞,月杉看在眼中,立時安靜下來,隨後使了個眼神領著丫鬟們一道退了出去。

  原本熱熱鬧鬧的屋中霎時安靜下來,傅瑤看了看手中的泥人,忍不住嘆了口氣。

  「你不理我,還不准旁人陪我玩嗎?」傅瑤撐著下巴,看向窗邊坐著的謝遲。

  謝遲則看著一旁的棋局,頭也不抬道:「太吵了。」

  傅瑤「哦」了聲,直接抱起那一盒子大鬧天宮的泥人,往外走去。

  「你去做什麼?」謝遲看向她。

  傅瑤賭氣道:「謝太傅既然嫌吵,那我就領著她們到別處去,免得打擾了你。」

  若是以往,謝遲興許壓根不會理會這種賭氣,可如今卻道:「不准去。」

  話說出口之後,他自己都愣了一瞬,但隨即也就釋然了,抬眼看向傅瑤:「過來。」

  傅瑤停住了腳步:「若我執意出去呢?」

  「你可以試試。」謝遲挑了挑眉。

  傅瑤飛快地在心中權衡了一番,最終還是沒在這種時候挑釁謝遲,磨磨蹭蹭地到了他身邊,抱怨道:「能不能稍微講些道理?你又不理我,還非要我幾次三番地上趕著哄你嗎?」

  這還是頭一次有人在謝遲面前用這個「哄」字,謝遲皺了皺眉,但卻並沒反駁。他點了點對面的空位,向傅瑤道:「來陪我下棋。」

  「為什麼不是你陪我看泥人?」傅瑤嘴上這麼說著,但還是在謝遲對面坐了,「再說了,我的棋藝也不好,你必然是看不上的。」

  她先前就同謝遲提過,琴棋書畫中自己只擅長丹青,剩下的不過是隨意地學學,能夠敷衍過去罷了。可謝遲的棋卻是出了名的厲害,她八成撐不了多久,就要兵敗如山倒了。

  謝遲見她不情不願的,態度稍稍緩和了些:「我讓你幾個子。」

  「那也就是多撐會兒罷了,遲早還是要輸……」傅瑤對自己的水平還是很有數的,慢慢地分揀著棋子,想了想後又道,「我現在陪你下棋,那你晚些時候要陪我看那套泥人。」

  她對這件事執著得很,謝遲瞥了眼那盒子,仍舊不肯鬆口:「那有什麼好看的?」

  「那這棋有什麼好下的?明知道我要輸。」傅瑤卻是同他槓上了,「要麼你找個會下棋的來陪你下棋,我還是找銀翹她們玩去。」

  謝遲撐著額,若有所思道:「你這次回來,倒是愈發地會得寸進尺了。」

  「我只是在講道理,咱們各退一步,總不能一直讓我吃虧吧?」傅瑤據理力爭。

  謝遲見她這般執拗,沉默片刻後總算是點了頭:「那就依你。只不過要你要陪我下到滿意為止,也不能敷衍。」

  「怎麼還帶討價還價的?」傅瑤小聲嘟囔了句,見好就好,「那好。」

  說話間,她已經將先前的棋子分揀開來,自己執白棋,先落了子。

  謝遲當年名滿京城,出了名的擅六藝,傅瑤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決計是贏不了的,只求不要輸得太慘。然而她與謝遲之間的差距太過懸殊,哪怕起初是被讓了棋,但最後還是沒能撐多久,被殺得七零八落。

  傅瑤看著那慘烈的「戰況」,小臉皺了起來,謝遲卻是笑了聲:「原來你不是自謙。」

  傅瑤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咳了會兒,哀怨地看了謝遲一眼:「現在你知道了,可以放過我了吧?」

  「不成,」謝遲親自動手分揀了棋子,將白子放到了傅瑤手邊的棋簍裡,又笑道,「再來一局。」

  傅瑤難以理解地問道:「同我這種水準的人下棋,你就不嫌無趣嗎?」

  當年她剛學棋的時候,也是曾經熱切過一段時日的,一閒下來就想著找人下棋。但也就長姐願意耐著性子陪她玩,二哥陪著她下過幾局之後都是躲著走的,原因是嫌棄太無趣。

  傅瑤後來漸漸地認清了自己的水準,就徹底放棄了再拉人下棋,著實是不理解,謝遲這麼個高手圖個什麼?

  謝遲對上她那滿是疑惑和驚訝的目光,心情愈發好了起來,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先落子。

  他並不常同人下棋,的的確確是嫌無趣,但奈何傅瑤下棋時的神情卻格外有趣。

  謝遲自己並沒多想,但若是謝朝雲在,就會發現自家兄長像是那十來歲情竇初開的少年,格外喜歡欺負人小姑娘。

  傅瑤先前已經答應下來,現在也只好硬著頭皮繼續下,略有鬆懈的時候,還會被謝遲提醒「不能敷衍」。

  恍惚間,傅瑤像是回到少時被先生壓著學自己不喜歡的東西時,看向謝遲的目光愈發哀怨起來,到最後她輸的都已經麻木了,謝遲才總算是頷首道:「到此為止吧。」

  這句話無異於教書先生宣佈下學,傅瑤立時就蹦了起來,她往常是最愛看謝遲的臉,眼下卻是半點欣賞的興趣都沒了,只想躲遠些。

  只是她還沒來得及出門,從謝遲身旁過時被他抬手攥了身後散著的長髮,驚叫了聲,停住了腳步回頭瞪他:「做什麼!」

  她就算是凶的時候,也並不是疾言厲色的,更像是隻被踩了尾巴的貓。

  謝遲抬眼道:「不是還要看泥人嗎?」

  傅瑤都已經被折磨得將此事給忘了,被他提醒之後才想起來。她其實已經沒什麼心思了,但轉念一想這是自己好不容易才討價還價換來的,自然不能就此作罷,便又將那盒泥人給抱過來放到了棋盤上。

  謝遲漫不經心地看了幾眼,評價道:「普普通通。」

  傅瑤磨了磨牙,強忍下來想要同他爭吵的想法,好聲好氣道:「這套大鬧天宮的泥人可是江南那邊有名手藝人親手捏的,我從過年的時候就開始排,前些日子方才做完,長姐特地給我帶回來的……」

  聞言,謝遲才又多看了會兒,卻仍舊沒什麼興趣:「旁的姑娘家都喜歡衣裳首飾,你卻喜歡這些,還是沒長大的小姑娘嗎?」

  傅瑤忍了又忍,終歸還是沒忍住,直接要往外走,可卻又被謝遲給攔腰拖了回去,跌在了他膝上。

  謝遲放緩了聲音,笑問道:「生氣了?」

  他的聲音在耳側響起,還是很好聽,若是以往,傅瑤興許就看在美色的份上不氣了。

  可她先前已經攢了一肚子的氣,如今看著他這張臉也無濟於事,口不擇言道:「我年紀本就不大啊,我才十六!你年紀大見多識廣,不喜歡這些就算了,我找銀翹她們陪我看,你也另找個溫柔大方懂事的陪你下棋好了。」

  謝遲當年是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十七蟾宮折桂,後來幾經波折,到如今也不過二十又四就大權在握。這些年來哪怕是不喜他的人,也要承認他是年少有為,這還是頭一回被人「嫌棄」年紀大,偏偏還是自作自受,一時間倒是不知該作何反應了。

  傅瑤是家中最小的女兒,這些年從來都是旁人寵她的,今日是真被磨得沒了耐性,由著性子沖謝遲嚷嚷了一通,但隨後氣勢就又弱了下來,小聲抱怨道:「你真的太讓人討厭了。」

  她想要怪謝遲,但轉念一想他原就是這麼個人,歸根結底還是得怪自己為什麼到現在還非要喜歡他。

  思及此,傅瑤也不說話了,蔫蔫地揉著衣裳上的繫帶。

  謝遲將她這模樣看在眼裡,從那盒子中隨意取了個泥人出來,在傅瑤眼前晃了晃:「來同我講講這是誰?」

  傅瑤偏過頭去不理他,也不肯就著他給的台階下,反而掰開了他扣在自己腰上的手,低聲道:「我餓了,要去吃東西,太傅自便。」

  說著,便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4:44 PM

第三十二章

  傅瑤頭也不回地離開,走得可謂是乾淨俐落。

  謝遲看著她的背影,心中霎時湧起些煩躁來,又瞥了眼棋盤上那盒泥人,險些想要將它拂開。但手指微動,最後還是按捺下來。

  他知道傅瑤很喜歡這些泥人,若是自己當真把它們給毀了,傅瑤這氣就指不定要生到什麼時候了。

  謝遲偏過頭去,透過大開著的窗子看向院外,恰見著傅瑤拉著自己的侍女出了正院,也不知道究竟是幹什麼去。

  此時已是傍晚,夕陽餘暉灑在院中,靜謐而美好。

  謝遲卻並沒有什麼欣賞的心思,他盯著院中的花樹發了會兒愣,難得自我反思了一番。

  某種意義上來說,傅瑤先前說得也沒說,兩人的年紀差了不少,在許多事情上是沒法互相理解的,總是要一方遷就些才行。可問題是傅瑤遷就了他,但他卻不肯遷就傅瑤,所以才鬧成了現在這模樣。

  熟悉傅瑤的人都知道,她這個人性子軟不常生氣,但就算是惹惱了她,只要不觸及底線,那氣也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常常是吃頓飯的功夫就消氣了。

  再加上傅瑤原本就對謝遲寬容得很,就更是氣不長久,帶著銀翹出門去買了幾包自己喜歡的糕點回來,就散的差不多了。

  傅瑤雖不氣了,但想到長姐先前教過的,進正院之前揉了揉臉頰,還是板著一張臉。

  她回來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若換了以往,此時應該是已經用過飯。可如今滿桌的飯菜都還未動,都已經涼了。

  月杉不知主子們又是為何拌嘴吵架,但並不敢在謝遲面前多言,見著傅瑤回來後,連忙上前道:「夫人可算是回來了,這飯菜都已經涼了,奴婢這就讓廚房重新準備……」

  傅瑤見著那滿桌未動的飯菜,愣了下,原本還惦記著要板著臉多生會兒氣,但現在卻還是不可避免地露出了擔憂的神情。

  謝遲這個人向來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時常睡得極晚,三餐也不怎麼按時吃,有時候忙起來索性就不吃了。那位景太醫先前特地同傅瑤講過,讓她多勸勸,不然長此以往是會落下病根的。

  傅瑤記在心裡,見縫插針地提醒著,吃飯的時候也總是會拉上謝遲一起。

  這才堅持了沒多長時間,如今她生氣出門,謝遲就又不吃了。

  傅瑤抿了抿唇,她自己也分不清,謝遲是當真不想吃飯,還是因著先前那件事情同自己置氣。

  「不會吧……」傅瑤自言自語了句。

  以她對謝遲的瞭解,他應該不會是那麼幼稚的人才對,想來應該是真不想吃。

  傅瑤在桌邊坐了,想了會兒,吩咐月杉道:「你去再問問他,還要不要吃飯?」

  若是往常,月杉是不敢拿同一個問題去再問謝遲的,但如今有了傅瑤的吩咐,她就沒什麼顧忌了,領命往書房去了。

  不多時,她就又來回話道:「太傅說,他隨您。」

  傅瑤撐著下巴將這三個字琢磨了會兒,忽而笑了起來:「那就吃吧。」

  月杉一見她這模樣,就知道八成是不氣了,自己也暗自鬆了口氣,隨即吩咐丫鬟們撤換飯菜。府中的侍從手腳麻利,很快就準備好了新的飯菜送了過來,月杉也到書房去將另一位主子給請了過來。

  兩人前不久才不歡而散,眼下坐在一處,也是誰都不看誰。

  傅瑤心中是不氣了,也算是就著謝遲給的台階下了,但卻並不肯主動開口,非要謝遲先說話才行。

  謝遲則是自認已經低頭服了軟,便不想再退,等著傅瑤先開這個口。

  於是兩人就這麼僵持著,誰也不說話,吃了個分外安靜的晚飯。雖不開口說話,但眼風卻時不時地往對方那邊瞟,最後湊巧撞到了一起,四目相對,傅瑤終於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一笑,謝遲的神情也鬆動了,放下筷子道:「不鬧了?」

  「不要說得像是我無理取鬧一樣,」傅瑤咬了咬筷子,正經道,「你若這樣,我還是要繼續生氣的。」

  旁邊伺候的丫鬟聽得肝顫,怎麼也想不到竟然會有人這麼同主子說話,暗自替傅瑤捏了把汗。

  月杉卻稱得上是淡定,她將這傍晚的事情從頭看到尾,已經琢磨出些門道來,知道這件事情八成是太傅有錯在先,所以才會這般。

  他有意緩和關係,卻又不習慣去道歉,便用了個「苦肉計」惹得夫人來問,而後順勢給了個台階。

  果不其然,謝遲聽了這話後並沒動怒,神情中頗有些無奈的意味:「先前的確是我做得不妥。」

  傅瑤的要求並沒多高,得了他這麼一句話後,便算是心滿意足了,高高興興地吃完了這頓飯。

  只是晚些時候在熄了燈在躺下之後,她並沒如先前那般去親近謝遲,而是規規矩矩地躺在自己枕上,儼然一副要好好睡覺的模樣。

  謝遲翻了個身,看向她:「不是說不氣了嗎?」

  「是不氣了啊,你看我都肯同你說話了。」傅瑤明知道他意有所指,偏要裝傻充愣,但終歸是不擅長此道,聲音裡帶了些笑意。

  謝遲聽出來後,直接伸手勾著腰,將人給拉到了自己枕上:「你故意的……」

  兩人之間的距離霎時消彌,近得呼吸可聞,鼻尖若有似無地蹭到了一起。

  傅瑤睜開眼,看著近在咫尺的謝遲,卻選擇避開了些。

  她將謝遲的不滿看在眼裡,一本正經地解釋道:「你先前那個說辭,就在我這裡只能換來這個待遇,若是想要更多,就得多哄哄我才行。」

  謝遲:「你是當真要得寸進尺了?」

  「是啊,誰讓這件事情是我佔理呢?」傅瑤打定了主意要「得理不饒人」,同謝遲笑道,「那你肯不肯讓我得寸進尺?」

  從理智上來說謝遲並不想,畢竟他很清楚,與人相處是不能一退再退的,不然就極容易被拿捏。

  可如今深更半夜,軟玉溫香在懷,理智是做不了主的。

  謝遲啞著聲音問道:「你想如何?」

  「今日之事是不是你錯了?」傅瑤拉著他的衣袖,軟著聲音問道。

  謝遲垂眼看著她:「……是。」

  傅瑤臉上的笑容愈濃:「那還有沒有下次?」

  好些年了,壓根沒人敢在他面前這麼張狂了,謝遲皺了皺眉,攬在傅瑤腰上的手收得更緊了些,沉默片刻後直接低頭吻住了她的唇,長驅直入。

  「你,」傅瑤沒料到他竟然不按套路出牌,瞪圓了眼想要指責,可唇舌被佔據了,壓根說不出什麼完整的話來,只能斷斷續續道,「你耍賴!」

  謝遲低低地笑了聲,咬了下她的唇,聽到她吃痛的聲音後,方才又道:「誰定的規矩?」

  兩人分別數日,白日裡在書房又被謝朝雲給打斷了,謝遲如今倒像是要變本加厲地討回來似的,先是強勢地掠奪,隨後又細細地吻著傅瑤,聽她不住地喘著氣。

  扣在傅瑤的腰上的手也開始不安分起來,探進了中衣,觸及了她那如暖玉似的肌膚。

  因著在西境那些年的歷練,謝遲指尖覆著層細繭,傅瑤只覺著有些疼,但更多的卻是癢,下意識地想要避開。

  兩人以往親熱的時候僅限於唇齒間,可眼下,謝遲卻明顯是不滿足於此,想要更進一步了。

  傅瑤那麼喜歡他這個人,原本是不會抵觸的,可思及白日裡長姐教的,還是抽出些理智來,按住了謝遲的手。

  白日裡,傅瑤同長姐講了兩人迄今未曾圓房,也講了自己新婚後睡了半月書房的事情。

  長姐氣了會兒後,同她講,既是如此,那這件事就不能由著謝遲想不要就不要,想要就要,好歹得吊著他一段時日才行。

  她對其中的道理似懂非懂,但對自家長姐的話向來深信不疑,點頭應了下來。

  傅瑤臉都快要紅透了,但還是按著謝遲的手,堅定道:「不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4:49 PM

第三十三章

  正在興頭上的時候,驟然被潑了盆冰水,就算是性情再怎麼好的人也不見得能維持住,更別提謝遲這個脾性本來就不怎麼樣的人了。

  他半壓在傅瑤身上,眼眸徹底暗了下來,咬牙道:「你最好是能給我個解釋。」

  傅瑤自己也覺著這樣有點不大好,但在謝遲跟長姐之間,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後者。畢竟不管怎麼說,長姐才是為她好的那個。

  「我……」傅瑤支支吾吾的,真正的原因自然是不能講的,但一時間也想不出來什麼合理的解釋,只能又小聲重復道,「就是不行。」

  謝遲這次是真惱了,掐在傅瑤腰上的手收緊了些,直到傅瑤禁不住吃痛倒抽了口冷氣,整張小臉都皺了起來,方才鬆開。

  「得寸進尺也要適可而止,」謝遲的聲音中透著些森然的冷意,說的話雖差不離,但與方才開玩笑似的模樣判若兩人,「你是真覺著現在無論做什麼,我都會縱著你是嗎?」

  傅瑤不知道謝遲在旁人面前如何,但至少在他面前,是很少這般疾言厲色的。她甚至有些心慌,下意識地想要改口,但好在還有那麼一點殘存的理智,硬生生地止住了。

  長姐同她講過,不要事事都背謝遲牽著走,得有自己的立場才行。

  「我並不是想戲弄你,」傅瑤攥著他的衣角,低聲道,「我只是……還沒做好準備。」

  這回答雖說像是推脫,但也是心聲,她的的確確還沒有準備好,總覺得缺了點什麼。

  謝遲垂眼看著她,對這回答有些意外,冷聲道:「你要做什麼準備?」

  傅瑤下意識地躲避著他的目光,心中已經亂成一團,聽到謝遲冷笑了聲,準備起開的時候,突然就有了答案。

  她攥著謝遲的衣角,復又抬眼看向他,認真地開口道:「我想等到你也有那麼一點喜歡我的時候,再做這事兒。」

  一直以來,傅瑤都是能分清慾望和喜愛的,她知道謝遲對自己並沒多深厚的感情,充其量不過是看得順眼了些,至於那些親熱的舉動,則全然是在慾望的驅使下。

  她沒有抱怨過,可心中卻還是想要更多的感情。

  謝遲愣了下,原本的慾望已經消退了許多,但語氣卻仍舊沒有好轉,甚至無情地問道:「那若是我始終都不喜歡你呢?」

  這話說得太絕情了些,饒是傅瑤這樣百折不撓的,設身處地地想了下,心都險些碎了一地。

  「若當真如此,就更不該做了……」傅瑤又想起白日裡長姐說過的話,輕聲道,「咱們不如和離算了。」

  長姐說了,不准她為了旁人作賤自己。

  她是喜歡謝遲不假,但並沒到能像現在這樣單方面倒貼喜歡一輩子的地步,再深的感情始終得不到回應的話,終究會有耗盡的那一天。

  謝遲原本以為能從傅瑤那裡聽來幾句表白陳情的甜言蜜語,卻不料用力過猛,將人惹得心灰意冷,連「和離」兩個字都說出來了。

  其實在之前,謝朝雲也曾經以退為進試探著提過和離這件事,但謝遲那時並沒覺著如何,甚至想過若傅瑤親自來提,自己完全可以答應下來。

  可如今真聽到這倆字從她口中說出來,卻只覺著不悅。

  「和離?」謝遲捏著她的下巴,「你已然嫁了我,和離之後誰敢要你?」

  傅瑤抿了抿唇:「總是有人要的,再不濟,家中也願意養我一輩子。再說了,我名下那麼多莊子和田地,也足夠後半輩子衣食無憂……」

  「你還真仔細考慮過這件事?」謝遲氣笑了,他低頭在傅瑤耳垂上咬了一口,斬釘截鐵道,「趁早死了這條心。」

  兩人拉扯了這麼一番,原本已經在發怒邊緣的謝遲最後竟若無其事地躺了回去,也沒再提什麼得寸進尺的事,傅瑤暗自鬆了口氣,慶幸自己度過了這一關。

  謝遲的底線已經在一退再退,從最初的不願同房,到後來的鬆動,再到現在接受被她拒絕……

  傅瑤覺著自己就像是話本故事裡講的那個和尚,經歷過九九八十一難,最後才能到西天取得真經。而她只要一點點地試探推進,終有一天,也會走到謝遲心中的。

  只希望那一日能快些到來。

  謝遲這個人有個好處,就是已經爭論過的事情並不會再拿出來爭吵,他那夜最終容許了傅瑤的要求,在此之後,便再沒有過任何強迫的意思,兩人之間的接觸就當真只止步於唇齒相依。

  但身體卻是控制不了的,情熱時,便難免會起反應。

  傅瑤頭一次見著的時候嚇了一跳,像是受驚的兔子似的,從謝遲懷中跳了出來,臉也霎時就紅了,忙不迭地躲開了。

  傅瑤知道那是什麼,那些個淫詞豔曲中、小冊子中都有涉及,但真到親眼見著之後仍舊會覺著驚詫,隔著衣裳也能感覺到形狀和熱度……讓她莫名有些怕。

  再次發生的時候,是在睡前。

  傅瑤覺察到不對之後就開始往牆角縮,謝遲並沒攔,由著她避開了。

  傅瑤一副面壁思過的架勢,並不看謝遲,但夜間四下安靜得很,一丁點聲音都會異常明顯。她先是聽到衣料的摩擦聲,沒多久,謝遲的呼吸聲變重了,甚至還夾雜些若有似無的喘息。

  傅瑤一直覺得謝遲模樣長得很好,聲音清清冷冷的,也很好聽,這還是頭一次知道,原來他的聲音帶了情慾之後能這麼要命……她雖什麼都看不見,但卻硬生生地被這聲音勾得面紅耳赤,蜷縮成了一團,像是煮熟了的蝦。

  也不知過了多久,謝遲呼吸愈重,隨後長出了一口氣。傅瑤嗅到一股陌生的奇怪的味道,帶著些許腥羶,等到想明白那是什麼後,她愈發沒了回頭的勇氣,只恨不得徹底把自己埋進被子裡。

  謝遲低低地笑了聲,將她從被子中拉了出來:「不熱嗎?」

  他聲音低啞,卻又帶著些饜足的笑意,在耳邊響起的時候,傅瑤只覺著自己的腿都軟了些。

  話本上常說美色惑人,如今算是徹底體會到了。

  謝遲不多時就擁著她睡去了,可傅瑤這一夜睡得並不安穩,做的夢也是亂七八糟的,第二日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天光大亮,謝遲早就入宮上朝去了。

  而在謝遲回來之前,另一個消息倒是先傳來了,說是皇上當朝下了聖旨,宣佈立謝朝雲為后。

  傅瑤在聽雨軒聽到這消息時整個人都是恍惚的,險些懷疑是弄錯了,可謝朝雲卻是平靜得很,半點都不見驚訝。

  「阿雲,這……」傅瑤話說了一半,忽而想起先前的事情。

  謝朝雲那時同她說,自己有個打算,但不知究竟能不能成,興許等過段時日她就知道了。

  如今看來,說的應該就是這個了。

  「這麼驚訝嗎?」謝朝雲在她眼前晃了晃手,開玩笑道,「從今往後,你也算是皇親國戚了,長安城中盡可以橫著走,我給你撐腰。」

  想要皇后之位的人多了去了,若放在旁人家,這算是大喜事,可傅瑤卻實在高興不起來。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傅瑤不認為謝朝雲是那種熱衷權勢的人,總覺得她入宮應該是另有隱情。

  畢竟她若真想當這個皇后,當年就大可定下來,而不是拖了這麼多年,直到如今方才想起來似的。

  謝家原就在風口浪尖上,此事後,就更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了。

  傅瑤從來沒正經考慮過那些事,心中掛念著的都是雞零狗碎小事,又或是情情愛愛,眼下卻像是遭了當頭棒喝似的,頃刻間想了許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4:53 PM

第三十四章

  傅瑤從來就沒什麼雄心壯志,這些年來,家中對她也並沒什麼要求。

  旁的閨秀挑夫婿,大都是要門當戶對才好,最好是能往上攀一攀,可傅家卻並不在乎這些,若不然當年傅璇也不會嫁給周梓年。

  顏氏是心疼女兒,想著一定要挑個真心待女兒好的,兩情相悅的。傅尚書則是一直覺著,前程是要靠男兒自己去奮進爭取,而不是靠著裙帶關係去攀附旁人。

  傅家從沒想過送女兒入宮,對傅瑤更是縱著寵著,只盼著她能開開心心的就夠了。

  而嫁到謝家來之後,雖說在謝遲這裡有些不如意,但謝朝雲卻從沒虧待過傅瑤,錦衣玉食地養著,平日裡壓根不用她費心,自己就將府中的庶務處理的井井有條。

  若不是下定主意要入宮了,謝朝雲也是想讓傅瑤能過得自在些,什麼都不用管的。

  可偏偏她要入宮,今後偌大一個傅府,各種人情往來,就都得交付到傅瑤手中了。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在有意教傅瑤各種事情,將入宮的婚期定到入秋,也是因著這個緣故。

  她不能將這麼大的一個攤子驟然甩給傅瑤,那就太為難人了。

  謝朝雲打量著傅瑤的神情,將她的反應盡收眼底,笑道:「明明要入宮的人是我,怎麼你看起來比我還要不安?」

  傅瑤的確不安得很,她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因為謝朝雲入宮這件事背後暗藏的意味,還是因為自己要開始接手謝家,又或是兩者兼有。

  「阿雲,你怎麼會想要入宮呢?」傅瑤遲疑道。

  「我這次入宮是去中宮當皇后的,又不是去掖庭當宮女的,不必擔憂。」謝朝雲垂眼看著桌案上的聖旨,她認得蕭鐸的字跡,只一眼就看出來這聖旨是他親自寫的。

  話雖這麼說,但傅瑤仍舊放心不下,牽腸掛肚道:「可我娘說宮中是再危險不過的……」

  她的擔憂都明明白白地寫在了臉上,謝朝雲忍不住笑了聲,打斷了她的話,問道:「你知道先帝在時的宮廷是什麼樣的嗎?」

  傅瑤愣住了。

  其實若仔細算起來,先帝去了也沒幾年,但興許是燕雲兵禍帶來的影響太大,以至於眾人再想起他當朝的事總是會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那時候,傅瑤的年紀並不大,家中也從不會同她提那些亂七八糟的,但她多少也聽過旁人私下詬病先帝。

  先帝這個人一生碌碌,年輕時還算好些,但後來上了年紀後便愈發地昏庸好色。他寵信貴妃一家子,還曾為此鬧出過不少事端,當年謝家家破人亡,便是因為他受貴妃矇蔽的緣故。

  他那般寵愛貴妃,但卻並不專情,直到燕雲兵禍的前一年,都還在大費周折挑選新的美人入宮。

  先帝當朝時,後宮是真人命如草芥,貴妃不高興了就由著性子責罰,就算是生生將人給打死了也沒人敢說什麼。如今的秦太后那時雖為中宮皇后,可卻是半點都不敢多管,宮務都交到了貴妃手裡,自己每日縮在中宮禮佛。

  那時候的世家是最怕要送女兒入宮的,得知先帝有意再挑人入宮時,要麼提早定了親事,要麼是想方設法地託病。傅璇當年低嫁周梓年,是看中了他的人品才學,同時也是為了快些定親,以免萬一被選進宮去。

  「看樣子你是聽說過的。也是,畢竟先帝他老人家臭名遠揚,怕是沒幾個人不知道的。」謝朝雲提起先帝來,面上露出些不屑,嘲諷道,「那時候的宮廷,可比現在難了不知多少,秦雙儀這樣的扔進去怕是壓根活不了多久……」

  「我是從那裡走出來的人,所以不用為我擔心。」謝朝雲攏了攏鬢髮,笑道,「若真要說的話,也是她們怕我。」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傅瑤聽得卻是心驚膽戰。

  早前,姜從寧同她提起謝朝雲的時候,話裡話外盡是欽佩的意思,傅瑤原以為她是佩服謝朝雲待人處事的能耐,眼下算是徹底明了。

  「謝家在風口浪尖上,是不能退的,退一步就是死。兄長如今雖掌著朝局,可終歸不是長久之計,秦家他們已經在蠢蠢欲動了,這個后位若是再給了秦雙儀,那遲早會有飛鳥盡良弓藏的一日,屆時我與兄長都活不成,當年謝家之事會再重演。」謝朝雲將事情攤開來同傅瑤講著,「只有我入宮,他日生下太子,才能高枕無憂。」

  謝遲並不在乎這些,他連自己的命都不怎麼看重,自然不會在乎謝家究竟會如何。可謝朝雲不同,她不會退,也不想輸,更不會讓那些宵小如意。

  旁人總說謝遲一手遮天有不臣之心,殊不知,她才是那個最渴望權勢的人。

  打從當年家破人亡入宮開始,她就打定了主意,這輩子都絕對不會再任人魚肉。

  傅瑤瞪圓了眼,她性子軟,在這樣的大事上並沒什麼主見,完全是被謝朝雲牽著走的。她沉默許久,點點頭道:「阿雲,你既然已經想好了下定了主意,我會站在你這一邊的。」

  「離我入宮還有數月,這些日子,我會慢慢地將本事都教給你。」謝朝雲的目光中多了些歉疚,她始終覺著有些虧欠傅瑤,嘆道,「你家中盼著你無憂無慮,但今後卻是不成了,你得學些手段,不然是管不了這麼多人這麼多事的。」

  「我明白。」傅瑤又點了點頭,認真道,「我會好好地學的。」

  從前有謝朝雲頂著,她從來不用多想,就算每日到聽雨軒來,也是閒聊消遣多過學本事。可今日之事,卻讓她清醒了許多。

  謝家看起來風光,可處境卻是很難的。

  謝遲遇刺之事才過去沒多久,朝中事務繁多,他時常忙得昏天黑地,而謝朝雲也要入宮……她既然嫁到謝家來,就該正經擔起主母的職責,而不是整日只知道貪玩躲懶。

  傅瑤清澈的眼眸中,透著的是難得一見的堅毅,謝朝雲看在眼中,暗自鬆了口氣,又溫和地笑道:「不過也不用著急,畢竟日子還長著呢,慢慢來就是。」

  傅瑤留在聽雨軒陪謝朝雲吃了午飯,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等到正院那邊傳來消息,說是太傅回來後,傅瑤立時就坐直了身子:「阿雲,我想……」

  「回去吧。」謝朝雲直接笑道。

  傅瑤略帶羞澀地應了聲,便起身往正院去了,她直接進了書房,見到了還未換下公服的謝遲。

  謝遲扶額倚在那裡,垂眼看著桌案上的文書,見著她來後,微微頷首示意,但卻並沒多說什麼,一副興致闌珊的模樣。

  傅瑤卻並沒嫌棄他的疏冷,在一旁坐了,猶豫著該怎麼開口。

  她知道謝遲八成是不樂意朝雲入宮的,所以想著快些回來,哪怕不知道怎麼安慰,至少在一旁陪著他。

  他這樣一個人,應當是不喜歡讓旁人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更不需要旁人貿貿然來安慰。

  謝遲原本是不想多言的,但餘光瞥見傅瑤那欲言又止的模樣,只當她是有什麼事,終歸還是忍不住開口催了句:「你有什麼話直說就是,難道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傅瑤噎了下,小聲嘀咕道:「我並沒什麼事,只是覺著你興許有事。」

  「我何曾有事?」謝遲先是反問了句,而後心中一動,倒是忽而想明白傅瑤這是在做什麼了,一時有些無言以對,片刻後搖頭笑了聲,「你啊……」

  傅瑤見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索性也就不隱瞞了:「我剛從阿雲那裡回來,同她聊了許久。」

  謝遲問道:「聊什麼?」

  「我想為你們做些事……」傅瑤認真道,「我會慢慢地接手府中的事務,等到阿雲入宮之後,我會替你打理好那些庶務,也讓阿雲可以放心。」

  想了想,她又補充道:「我肯定是不如阿雲的,但會盡力去做好。」

  她一本正經地說著這些,清澈的眼中滿是堅定,亮晶晶的,倒像是有星辰一般,讓人看了便不由得心軟了許多。

  謝遲早就知道謝朝雲入宮之事,也是他一手促成的,可今日蕭鐸令人當朝宣旨昭告天下之後,他心中卻像是橫了一根刺,一想就覺得煩躁。

  如今看著傅瑤這模樣,那症狀倒是好轉了許多。

  「過來。」謝遲沖她勾了勾手。

  等到傅瑤站到自己面前後,謝遲直接將人給抱入了懷中,他埋在傅瑤脖頸間,嗅著她身上那淡淡的幽香,心緒漸漸平穩下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4:58 PM

第三十五章

  皇上下旨,立謝朝雲為后。

  這消息傳出來之後,便如同水入油鍋,立時炸開來,掀起了軒然大波。不僅朝中議論紛紛,就連街頭巷尾,也都是在談這件事的。

  要知道,謝朝雲的年紀是比皇上要大個六歲的,這些年來她始終未曾婚嫁,便有人揣測過謝遲有意讓她入宮,但是礙於年紀沒能成。

  沒想到如今,這事竟真成了。

  落在外人眼中,這就是謝遲一手遮天的佐證,不僅要把控朝局,就連皇上的後宮都不放過。

  再加上有人推波助瀾,謝遲的名聲便愈發差起來,已經要與史書上記載的那幾個大奸大惡之輩相提並論了。

  傅瑤陪著自家長姐去戲園子聽戲時,湊巧聽人議論這件事,說得煞有介事,彷彿是親眼見著謝遲威逼皇上寫下了這立后詔書。

  更有甚者,還在痛心疾首地指責謝遲,說他是欺皇上年少,將來終有一日會有報應的。

  文蘭對這種事情並不感興趣,趴在欄桿旁,專心致志地看著戲。

  傅瑤隔著竹簾看了眼,模模糊糊地看見那邊坐著的是幾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尚未入仕,卻很是喜歡高談闊論指點江山,就算隔了段距離也仍舊能聽得清清楚楚。

  她撇了撇嘴,雖有許多話想說,可偏偏又什麼都不能提,只能悻悻地喝了口茶。

  傅璇將她這反應看在眼中,搖頭笑了聲:「怎麼,替你那夫婿抱不平呢?」

  傅瑤摸了摸鼻子,小聲道:「長姐,你信那些人說的話嗎?」

  惱怒歸惱怒,但她也知道這樣想的大有人在,畢竟若非是知情人,的確極容易這般揣測。

  「封后之事究竟如何我是不知道的。但我知道,若謝太傅確是他們口中所說的那種大奸大惡之輩,他們是沒辦法好好地坐在這裡隨意指摘的。」傅璇慢悠悠道。

  他們拿來同謝遲做比的那前朝奸臣,才是真一手遮天,手下還有專門的監察司,膽敢在背後非議的,大都被他給尋釁下了牢獄,有的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那時候,眾人噤若寒蟬,壓根不敢提那位的名字。

  哪像現在的謝遲,由著街頭巷尾隨意議論,也未曾多管過。

  「是啊,」傅瑤連連點頭,忍不住又偏過頭去看了眼,無奈道,「這樣簡單的道理,他們難道就想不明白嗎 ?」

  「也未必是不明白,只是他們聚在一處,總要有個談資。」傅璇臉上帶著笑意,可說話卻半點不客氣, 「有時候雖然自己未必高明,但踩旁人一腳,就會有自己更厲害了些的錯覺。」

  這話誅心得很,又格外一針見血。

  傅璇漫不經心地剝著碟中的瓜子,繼續道:「謝太傅的名聲,是從當年兩王之亂時就毀了,他那時的手段的的確確極端了些,再加上這些年來一直有人推波助瀾,便成了今日這般。」

  當年謝遲帶兵回京,平定兩王之亂時,的確夾帶了私貨。

  謝家早年受了冤屈以致家破人亡,係虞貴妃一脈在背後動手腳,若換了旁人,興許會先扶持新帝登基,而後過了明路來為自家翻案。

  但謝遲並沒有那個耐性,他在新帝登基之前,就直接令人屠了虞家,手段狠辣。

  從那時起,他就注定當不成忠臣,成了有不臣之心的奸臣。

  傅瑤攥緊了衣袖,不知該如何評價這件事。

  「前幾日,我同父親聊過謝太傅,」傅璇輕聲道,「父親說,他近年已然平和了許多,若今後能好好待你,這樁親事倒也不算壞。畢竟他這個人,的確稱得上是人中龍鳳了……」

  傅瑤這次出來,原本是想著聽戲消遣的,但卻先是被迫灌了一耳朵閒話,又同長姐提起了此事,一時間心事重重,百感交集。

  「剩下的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就是,橫豎我們一家人都是站在你這邊的。」傅璇將剝好的一碟瓜子分了傅瑤一半,剩下一半塞給了趴在欄桿旁看戲的文蘭,又向傅瑤笑道,「話說回來,你那小姑子同皇上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看著你那反應,倒像是另有隱情啊。」

  傅瑤驟然被問起這事,愣了愣,隨後又搖了搖頭:「這個不好說的……」

  自打那日徹底說開之後,謝朝雲就像是揭掉了最後一層窗戶紙似的,除了會教她處理往來庶務,有時也會同她講些朝中的事情,又或是自己當年在宮中的經歷。

  傅瑤這才知道,原來謝朝雲一早就與皇上相識,而且還頗有交情。

  那時候,蕭鐸是宮中不受寵的皇子,親娘出身低微死得也早,先帝彷彿已經忘了他這個兒子,虞貴妃直接將他丟到了宮中最偏僻的宮殿。

  宮中那些人慣會踩低拜高,誰也不把他這個落魄皇子放在眼裡,衣食甚至還比不過有頭有臉的宮女。

  某年寒冬時,蕭鐸感染了風寒,可卻只能自己勉強熬著,最後還是謝朝雲看他實在可憐,想方設法地求了太醫來為他診治,又親自動手煎了幾帖藥每日送來,最後保住了他的命。

  自那以後,兩人便算是相識了,謝朝雲將蕭鐸當做自己的弟弟一般,平素裡多有照拂。一直到後來兩王之亂,宮中亂成了一團,謝朝雲帶著蕭鐸躲避起來,直到謝遲領兵入京平定了叛亂。

  謝朝雲領著蕭鐸去見了謝遲,一番長談之後,最後推他坐上了那個位置。

  一開始救蕭鐸之時,謝朝雲是看他可憐,同時也是另有圖謀,但經年相處下來也是的的確確有了感情。只不過她是將蕭鐸當做弟弟,可到後來,蕭鐸卻不僅僅是將她當做姐姐。

  蕭鐸終歸是年輕,就算從未宣之於口,可也瞞不過老狐狸們。

  謝遲看出來了,來問過謝朝雲的意思,知道她無意入宮之後便再沒提過,只裝作不知情。太后也看出來了,並沒挑明,只是令尚宮局給謝朝雲製了一套嫁衣,催著她快些定下親事來,好讓蕭鐸徹底死了這條心。

  但奈何謝朝雲並不理會,那嫁衣也就一直在尚宮局存著,最後給傅瑤穿了。

  知曉這事後,傅瑤才算是意識到,為何當初她們入宮之時,蕭鐸會是那麼一副看都不想多看的模樣;也忽而明白了,當初太后讓謝朝雲去勸皇上立后選妃,竟是暗藏著脅迫的意味。

  如今謝朝雲為后,眾人都認為蕭鐸是被謝家姐弟脅迫,殊不知他才是最高興的那個。

  一旁的那幾個書生還在煞有介事地議論著,說皇上如今是年輕,但必不會長久這樣下去,終有一日會借著秦家之勢鏟除這禍害。

  他們甚至都未曾見過謝遲,可卻恨不得謝遲死。

  傅瑤聽了只覺著可笑至極,可這是謝朝雲的私事,她也不好同長姐多講,氣呼呼地小聲抱怨道:「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只會胡說八道!」

  她雖什麼都沒說,但傅璇隱約也能猜到些,輕聲道:「同這些人置什麼氣呢?在這方面,你是真該同你家那位好好學學。」

  謝遲是真不在乎旁人怎麼議論,也不在乎自己的名聲被傳成什麼樣子,可傅瑤卻不行,先前她聽人在背後非議謝遲的時候便忍不住生氣,這次知道事情並非那些人想的那樣,就愈發地氣了。

  雖說長姐勸她跟謝遲學學,看開點,但一直到回到家後她都還在惦記著這事。

  從前,謝遲並不常在家中,但近日來只要忙完了正事,便會回家來。

  聽到傅瑤回來的動靜,謝遲分神看了眼,隨後放下了手中的書:「不是同你長姐聽戲去了嗎?怎麼看著倒像是不大高興,誰招惹你了?」

  「沒人招惹我。」傅瑤磨磨蹭蹭地到了謝遲身邊,垂眼看著他,可偏偏又一言不發。

  謝遲笑了聲:「你那不高興都寫在臉上了,怕是只有瞎子才看不出來。不肯說,是想讓我猜不成?那我可沒這個功夫。」

  傅瑤知道這是玩笑話,沉默片刻後,索性在謝遲膝上坐了,靠在他懷中。

  謝遲愣了下,順勢攬了她的腰,奇道:「究竟怎麼了?你竟都開始投懷送抱了。」

  「我今日在戲園子聽了些閒話,」傅瑤並沒詳提,只一句帶過,而後小聲道,「所以忍不住有些氣。」

  謝遲很快就意識到她是在為自己不平,好笑道:「若是要在乎那些閒言碎語,怕是一年到頭都要在生氣了,不值當。」

  「可是,可是……」傅瑤結結巴巴的,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咬了咬唇,「我還是生氣。」

  「為這個生氣不值得,但也並不全然是壞事。」謝遲繞了縷她的長髮,慢悠悠地說,「只有當你吃盡了苦頭之後,才會明白,生死之外無大事。」

  所以無論是他還是謝朝雲,從不會在意旁人如何說,畢竟那些人也就只敢在背後非議幾句,當面是半個字都不敢多說的。

  「我不在乎旁人如何議論我,也不在乎後世史書如何評判我,」謝遲漫不經心道,「人生在世不過幾十年,自己痛快就夠了。」

  他當年蟾宮折桂,成了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時,世人都在稱贊,將他捧得天上有地上無的。而如今,世人又恨不得將他踩進泥裡,貶得一文不值。

  可無論旁人怎麼說,是褒是貶,於他又有什麼干係呢?

  他越是這麼輕描淡寫,傅瑤就越是覺著心疼,緊緊地攥著謝遲的衣袖,眼眸中也多了層水霧。

  謝遲同她對視了眼,破天荒地調侃道:「我是不在乎他們怎麼說,但還是有些在乎你的,哭起來可就不好看了,還是笑笑吧。」

  傅瑤扯了扯嘴角,勉強露出個笑來,仰頭親了親謝遲的嘴角,小聲道:「不管他們了,我對你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6:53 PM

第三十六章

  也不知道是因為相處久了,對他的情緒拿捏得更穩妥了,還是謝遲對她縱容了許多,傅瑤只覺著與謝遲的往來愈發輕鬆起來。

  起初,她得要留意著謝遲的反應以及細微的神情變化,借此來揣度他的想法,免得一不小心越了線惹得他不高興。但到如今,她也不用再「三思而後行」,就算說的、做的有什麼不妥的地方,謝遲也很少會因此不悅,最多也就是懲罰似的彈兩下額頭。

  傅瑤察覺到這差別之後,高興了好久,第二日到聽雨軒來時又同謝朝雲隨口提起了此事。

  「傻姑娘,這不就是尋常夫妻該有的模樣嗎?」謝朝雲笑著搖了搖頭,又調侃道,「我看啊,不該是你為此高興,而應該讓兄長去反思一下先前為何那般冷落你。」

  毋庸置疑,謝遲這個兄長是謝朝雲最為重要的人,但在傅瑤與謝遲的事情上,她卻從來都是毫不猶豫地站在傅瑤這一邊的。

  畢竟歸根結底,當初是她執意入宮請旨賜婚,將傅瑤要到了自家來。

  謝遲待傅瑤不好時,她暗地裡自責愧疚,像現在這樣待傅瑤好了些,那才該是理所當然的事。

  謝朝雲也曾經有過後悔,覺著自己興許是做了件蠢事,將這麼好一個姑娘給坑了,如今眼見著百煉鋼當真有化作繞指柔的趨勢,才總算是鬆了口氣。

  傅瑤雙手托著腮,滿意地笑道:「從前的事都過去了,現在就很好。」

  謝朝雲將一封請帖遞給了傅瑤,又指點道:「可別這麼輕易就滿足,大可多撒撒嬌,把他從前欠的債都討回來。」

  她坑起自家兄長來毫不留情,傅瑤卻是從來沒想過要同謝遲算從前的帳,只說道:「算啦。」

  傅瑤打開那請帖來看了眼,隨即自責道:「是姜祖母的六十大壽,我竟險些把這個給忘了!」

  傅家與姜家素來交好,傅瑤自小就偶爾會到姜家去做客,姜家祖母很喜歡她,每年過壽的時候喜歡熱熱鬧鬧的,都會提早讓傅瑤來姜家住上幾日,既能跟姜從寧一道玩,也能一起陪著她老人家解悶。

  「姜家與謝府素無往來,前幾年也沒遞過請帖來,今年專程讓人送了帖子來,想必是為了你。」謝朝雲撫了撫鬢髮,嘆道,「我原是也想去賀壽的,奈何不巧,有事要離京一趟,所以就只好讓你一人帶著壽禮過去了。」

  傅瑤在閨中時隔三差五也會出席宴飲,但這次去,就是以謝夫人的身份去了。

  自從嫁到謝家來,這還是頭一次。

  「你只管忙自己的事就好,不必擔心我,」傅瑤看出謝朝雲的顧慮來,連忙道,「我與姜家再熟悉不過,屆時我長姐想必也會去,能互相照應。」

  謝朝雲頷首道:「那就好。」

  謝朝雲的確是有事急著離京,也知道出不了什麼差池,便索性將這件事都交給了傅瑤,讓她來料理。

  傅瑤吩咐管家娘子先擬定了給老夫人的壽禮禮單,自己再親自過目,做些許調整。

  從前兩人之間都是傅瑤等著這吃回來歇息,難得有一次謝遲已經準備躺下,傅瑤還在燈下看禮單。

  天已經暖和起來,傅瑤只穿了件單薄的中衣,剛沐浴過的長髮已經擦乾,攏在身前,有一縷散髮好巧不巧地滑入了衣襟中,黑白分明,看起來格外引人遐想。

  謝遲閒散地倚著迎枕,盯著傅瑤看了會兒,忍不住出聲催促道:「早些歇息,明日再看也是一樣的,哪裡就急在這一時半會兒了?」

  話說完,他自己先愣了下,隨後笑了起來——

  這是早前傅瑤拿來勸過他的話,他那時不以為然,沒想到竟然還有從自己口中說出來的一天。

  但傅瑤的態度卻比他要好很多,並不用三請四催,也很聽勸,隨即就合上禮單吹熄了桌上的燈。

  傅瑤自己也有些睏了,她掩唇打了個哈欠,如往常那般往床上去時,卻忽而被謝遲抬腿絆了下,嚇得驚呼了一聲,而後又被謝遲拉了一把倒進了他懷中。

  外間伺候的丫鬟聽到動靜,凝神聽了聽,並沒聽見主子傳喚的聲音,倒是聽到了隱約的笑鬧聲,便及時止住了腳步,沒有進去打擾。

  「你嚇到我了,」傅瑤跌在謝遲懷中,驚魂未定的,倒也沒顧得上心猿意馬,瞪圓了眼指責,「你怎麼這麼,這麼……」

  謝遲挑了挑眉,壓低了聲音笑問道:「我怎麼了?」

  傅瑤伏在他身上,腰間還搭著他的手,一時間沒敢亂動,生怕又撩起火來。

  這些日子兩人親近了不少,閒暇時湊在一處膩歪,有時候過了頭,便難免會招得謝遲起反應。

  因著先前說定了,謝遲並不會強迫她如何,每到這時,會先問她可不可以,她不答應,便會自己熬過去或是自行紓解。

  傅瑤並不清楚男子的身體究竟是怎麼個樣子,但看著謝遲那樣,總覺著應該是不大好受,心中也很是不忍,上一次就險些要點頭了……她是不忍見謝遲難受的,若是再來一次,八成就要說「可以」了。

  但究竟可不可以,傅瑤自己也搞不清楚,拿不定主意,準備等到再見著長姐的時候問問她的意見。

  謝遲察覺到傅瑤身體僵硬起來,在她腰上捏了一把,順勢翻了個身,直接將她抱到了旁邊的枕上。

  「睡吧。」謝遲順手揉了揉她的頭髮,指尖沾染上些許香氣,「放心,我不勉強你。」

  謝遲對傅瑤從最初的冷淡,到偏執欲操控的親近,直到如今,過渡到了相對平和的階段,維繫著一個恰到好處的平衡。

  他這個人冷心冷情,但卻並非是沒有心,傅瑤對他的喜歡純粹又熱烈,傻子也能感受到,更何況他這麼個敏銳的人。

  傅瑤那日替他委屈難過,又一臉認真地說著「不管他們了,我對你好」的時候,謝遲只覺著心中一動,終於開始回應傅瑤的感情。

  傅瑤對他的愛那樣濃烈,他只回應十之一二,但傅瑤卻已經心滿意足,高興得很了。

  等到了姜老夫人壽辰那日,傅瑤破天荒地醒得很早,但卻並沒有起身,趴在床頭看謝遲梳洗穿公服,高興道:「我今日要去姜府給老夫人祝壽……」

  「你已經講過許多遍了。」謝遲語氣中帶著些無奈,但卻並沒有不耐煩。

  從前謝遲對傅瑤的事情漠不關心,傅瑤有事也是同謝朝雲商量,但隨著兩人關係日益親近,傅瑤會同他聊著閒話,謝遲雖然仍舊沒什麼興趣,也都會耐著性子聽著。

  傅瑤看他束好了腰間的玉帶,勾勒出好看的腰身來,傻笑了聲,又道:「今日我應當會回來得晚些,你不要專程等我,也不要因為我不在就索性把晚飯給免了。」

  謝遲撩開紗帳來,看著她問道:「你這是準備多晚回來?」

  「不好說……看老夫人留我多久吧。」傅瑤如實道,「若是往年,我前兩日就已經住到姜家去了,如今是不方便了才沒提早去。她老人家已經有許久沒見過我,應當是有許多話要說的。」

  她認認真真地解釋了,也算是合情合理,謝遲也不好多說什麼,放下床帳,自上朝去了。

  傅瑤又抱著被子在床上賴了會兒,起身梳洗打扮,準備早些往姜家去。

  這算是她頭一回頂著謝夫人的名頭出席宴飲,月杉特地取了先前大婚時宮中賜下的衣裳和頭面首飾,給她裝扮上。

  「這……」傅瑤看著鏡中盛裝的自己,遲疑道,「會不會有點太招搖?」

  「不招搖,正正好。」月杉替她撫平了衣角,笑道,「美人就該如此才對。」

  銀翹也在一旁附和道:「姑娘平時打扮的清麗,也就當初成親的時候這麼打扮過,其實就該這樣才好呢。」

  傅瑤聽她們都這麼說,便也沒了顧忌,扶著銀翹出了門。

  老夫人六十大壽,姜家是打定了主意要熱熱鬧鬧地慶賀一番,擺了宴席還特地請了南邊來的戲班子。

  姜從寧幫母親管著家中的庶務,這些日子忙得團團轉,直到今日還有管家娘子們來回事情,聽聞傅瑤到了之後,連忙親自迎了出去。

  「祖母念了你好些日子,總算是能見著了,快隨我往她院中去。」姜從寧見著傅瑤之後,稱贊道,「今日是別樣的美,也有當家主母那個架勢了。」

  傅瑤一笑,方才那個端莊的勁兒就沒了,她隨著姜從寧往老夫人院中去,一路上看著四下精心的佈置,感同身受道:「你這些日子耗了不少精力吧。」

  姜母脾性軟,早些年還被得寵的妾室欺負,直到姜從寧年紀大了些,幫著母親料理後宅的事情,才算是穩住了。

  如今這姜家後宅,實則是她在管。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姜從寧一直對謝朝雲這樣的人欽佩不已,盼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此厲害。

  「忙是忙了些,但只要祖母這個壽辰過得高高興興的,就都值得了。」姜從寧看向傅瑤,笑問道,「謝姑娘定了入宮為后,屆時謝家後宅的事情就要交到你手裡了,看樣子,你這些日子也在正經學東西了?」

  傅瑤點點頭。

  她早幾年過得無憂無慮,什麼都不管,娘親也不捨得督促,此番算是將欠的徹底補上了。

  但她也算是十分幸運的,遇上謝朝雲這麼個好先生,如何馭下,如何料理諸多事物,都深入淺出地同她講得明明白白,半點不藏私。

  兩人說話間,就到了老夫人院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6:59 PM

第三十七章

  老夫人六十大壽,姜家打定了主意要辦得熱熱鬧鬧的,請了許多人。

  如今時候尚早,但本家的、旁支的還有老夫人娘家那邊的姑娘們都已經到了,屋中花團錦簇的,尚未進門,便已經能聽著歡聲笑語。

  傅瑤與姜從寧一道過來,一進門,眾人霎時都看了過來,也安靜了許多。

  這其中,有認得傅瑤的也有不認得的,不認得她的在暗暗贊嘆她的容貌和那華麗精緻的衣裳首飾,而知道的,更在意的則是她現在的身份。

  謝家一直是名聲在外,尤其是閨閣間,更是多有傳聞。

  當初傅瑤被一道聖旨指婚嫁去謝家沖喜,眾人私下裡沒少議論,也有過頗多揣測,這還是頭一回再見著她,一時間倒是心思各異。

  姜老夫人向來喜歡傅瑤,見著她後,忙不迭地招手道:「快到我身邊來,讓我好好看看。」

  她老人家打破了這詭異的安靜,拉著傅瑤關切地問東問西,眾人不著痕跡地交換著眼神,隨後也若無其事地笑著或恭維或客套。

  有這許多人在,老夫人也不好問太多旁的,只撿著那些尋常話來問,但其中的關心之意也是極明顯了。

  「先前回京後,原本是想著來見您的,結果被接連許多事情耽擱了,竟一直拖到現在,實在是該罰。」傅瑤略帶歉疚地笑道。

  「不妨事,不妨事……」老夫人輕輕地拍了拍傅瑤的手背,笑道,「那就罰你今日多留些時辰,好好地陪我說說話。」

  漸漸地,陸續有各家上門來祝壽,老夫人打發了這一屋子的姑娘們往院子裡逛去。

  眾人笑著應承下來,四散開來。

  傅瑤仍舊是與姜從寧一道,這園子她自小看了不止多少回,也沒什麼新奇的,兩人在後園中隨意逛了會兒,便到池邊去餵魚了。

  「你不必一直在這裡陪著我,」傅瑤倚在欄桿旁,看著池中搶食的錦鯉們,隨口道,「只管去忙就是,我自己在這兒坐會兒,就等著晚些時候吃飯聽戲了。」

  若換了旁的時候,姜從寧或許會一直陪著她閒聊,但偏偏今日是祖母壽辰,身為主人家總不能躲起來偷懶,還是要去招呼旁的客人,便順勢應了下來。

  傅瑤同姜家這邊的女兒們不算熟,方才也看出來她們並沒親近自己的意思,望過來的目光中也有顧忌,故而只是客套了兩句,並沒有湊上去一道玩。

  她在這裡餵了會兒魚,覷著時辰差不多,便想著往花廳去等開席。

  傅瑤自小就來姜家玩,對花園的佈置瞭如指掌,她選了條從假山那邊繞過去的小路,原是想清靜些躲著人走,卻不料竟好巧不巧地遇著有幾個姑娘湊在那邊閒聊,就順勢聽了個壁角。

  按理說,聽壁角這種行為不大好,也實在不是君子所為,傅瑤原本是想直接走的,可偏偏那幾位姑娘議論的是她,猶豫了一瞬還是停住了腳步沒離開。

  說到底,她還是沒跟著謝遲學會不在乎旁人怎麼說,偶爾碰著了,就忍不住想要聽聽看。

  「你們方才見著了嗎,那位謝夫人可真是個美人,我先前只聽人提過,今日一見方才知道名不虛傳。」

  「那衣裳也不知是什麼料子做的,髮上那支步搖也精緻得很,一看就是價值不菲。京中的首飾樓我都逛過,但也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八成是宮中御賜之物……」

  「……」

  「那又如何?饒是個美人,也就是表面上光鮮亮麗,背地裡說不準吃了多少苦呢。」

  「也是。謝太傅的脾性眾所周知,常人避之不及,偏她是躲也躲不開。」有人感慨道,「我可是聽人說,當初成親後三朝回門,謝太傅理都沒理,是她獨自回去的。」

  說到此事,她們紛紛來了興致,七嘴八舌地議論起這件事來,連帶著還有謝遲以往的事跡。

  到最後,有人意猶未盡地總結道:「真是可憐啊……若換了我,就算是有錦衣玉食,也忍不了這些的。」

  「是了,嫁給那麼個可怕的夫君,就算是華服珠玉又如何呢?」

  銀翹聽得臉都氣紅了,只恨不得上前去理論,傅瑤將她給按了下來,忽而覺著自己這樣真是沒意思透了。明明知道八成不會是什麼好話,卻還是偏要忍不住聽,聽了之後又做不到完全不放在心上,簡直是作繭自縛。

  她想說,那些關於謝遲的傳言有些是以訛傳訛,他並沒那麼可怖,而自己過得也沒那麼淒慘。當初謝遲對她的確不算好,可卻並沒到喜怒無常的地步,更沒有苛責或是嚴懲過她……她好好的,並沒受過傷,也不知究竟怎麼傳出還曾為此請過大夫來看的謠言。

  但傅瑤也知道,這種似是而非的事情是解釋不清楚的,就算真去一一澄清,保不準旁人還會覺著她是打落了牙齒和血吞,為了不讓外人看笑話。

  直到此時,傅瑤總算是開始有些明白,為何謝遲對待旁人的議論會是這麼個態度。

  她也開始對此覺著厭倦,轉身想要離開,卻聽著先前那人又興致勃勃道:「我昨日偶然間聽人提起,說是魏姑娘過些時日要回京了。」

  「哪個魏姑娘?」隨即有人問道。

  傅瑤又停住了腳步,她心中莫名浮現了個猜測,一時間,連心跳都快了不少。

  「魏書婉。」那人帶了些故弄玄虛的意味,同剩下的人講過,「你們年紀小興許不知道,這魏書婉當年可是與謝太傅有過婚約的,算是青梅竹馬,只是後來謝家出了事,婚約自然也就沒能成。她後來嫁了人,隨著夫婿去了南邊赴任,只可惜運氣不好,沒幾年夫婿便因病過世了……」

  傅瑤是知道魏書婉的。

  當年謝遲年少金榜題名,成了那時京中最為矚目的存在,不知招惹了多少少女們的芳心,想要議親的也大有人在。

  可沒過多久,謝家便定下了與魏家的親事,閨秀們為此黯然神傷,但無可奈何。

  傅瑤那時候年紀尚小,遠不到議親的年紀,對謝遲也並無男女之情,只覺著是驚鴻一瞥見著個神仙似的大哥哥,便牢牢地記在了心裡,倒不曾為此難過。

  可如今事隨時易,她再聽到魏書婉的名字,卻還是有些在意的。

  「當年謝家出事,眾人袖手旁觀,只有魏家多少幫了些。後來謝太傅被發配邊境充軍,臨行前修書一封主動退掉了與魏家的親事,想是不願意耽擱魏姑娘……」

  那人顯然是知道不少舊事,如今拿來當談資,惹得眾人連連詢問。

  傅瑤卻是再沒了聽下去的心情,直接帶著銀翹折返,從另一條路往花廳去了。

  銀翹從初時的憤怒到後來的茫然,緊緊地跟在傅瑤身旁,緩了會兒後忍不住問道:「方才她們說的……」

  「都是些胡言亂語罷了,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准同旁人提起。」傅瑤難得嚴厲了些,臉上也沒多少笑意。

  銀翹見她這模樣,愈發擔心起來,但還是隨即應了下來:「是。」

  傅瑤能聽出來,方才那人刻意在她與謝遲的事情後提起魏書婉來,是不懷好意地在暗喻些什麼,保不準過些時候,就又會有旁的傳言。

  她從未聽謝遲提起過魏書婉,一時間也掂量不清楚這件事究竟會帶來怎樣的影響。

  但事情都過去了這麼些年,魏書婉也已經再嫁過,謝遲這幾年彷彿與她沒什麼往來,想來應當是……沒有舊情的吧?

  因著這件事,傅瑤難免有些心神不寧,及至到了花廳見著已經來了的長姐後,方才將此事放到一旁,打起精神來。

  「你這是怎麼了?」傅璇打量著傅瑤的神情,又看向她身後的銀翹,問道,「方才發生什麼事了?」

  傅瑤知道自己是瞞不過長姐的,但也不想提起魏書婉來,便索性半遮半掩道:「從後園過來的時候,聽了幾句閒話。」

  傅璇不用問便知道是什麼,搖頭道:「那些閒言碎語,著實不必放在心上,更不要較真才是。」

  「阿姐說的沒錯,我今後再不會聽那些了。」傅瑤輕輕地點了點頭,像是在跟傅璇保證,又像是在說服自己一樣。

  「那就最好不過了。」傅璇笑了聲,同她聊起旁的事情來。

  姜從寧將府中諸事料理得井井有條,來了許多客,熱鬧得很,也將老夫人給哄得高高興興的,臉上的笑就沒下去過。等到一場宴席過後,賓客們紛紛告辭,傅瑤並沒急著離開,只是先將長姐和文蘭給送了出去,自己則又往老夫人院中去了。

  府中的戲班子還在熱熱鬧鬧地演著戲,在院子這邊,能隱隱約約地聽個差不離。

  老夫人身讓傅瑤在自己榻旁坐了,關切地問了她些體己話,傅瑤一一答了。

  「那就好,那就好。」姜老夫人笑道,「從寧先前就同我說過,不要信那些閒言碎語,你在謝家過得挺好,讓我只管放心。」她和藹地看著傅瑤,又道,「想來也是,像你這樣討喜的小姑娘,誰捨得對你不好呢。」

  姜老夫人已經有些睏了,但難得見一次傅瑤,總覺著話還沒說完,不願歇下。

  傅瑤見此,便請她先睡個午覺,自己先去姜從寧那邊坐坐。

  她原本是想著,先跟姜從寧一塊玩會兒打發時間,等到老夫人睡醒之後再陪她會兒,晚些時候再回去。

  可及至午後,門房那邊卻傳來了消息。

  「那謝家的隨從說,太傅方才從宮中出來,湊巧從此過,順道問問夫人回家了沒?若是還沒,便一道回了。」

  姜從寧愣了下,忍不住笑了起來,帶著些促狹看向了一旁的傅瑤。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7:02 PM

第三十八章

  今晨離家前,謝遲的確是有催她早些回來的意思,但傅瑤自己也說不準何時能回,便沒接這個話,將這事給含糊過去了。

  萬萬沒想到,謝遲竟然會親自來接。

  傅瑤聽到這消息,愣過之後稱得上是心花怒放了,唇角隨即翹了起來。她對上姜從寧戲謔的目光後,又試圖一本正經地解釋道:「其實從皇宮出來,回謝府去,的確是要順路從這邊過的……」

  「得了,我看你笑的嘴角都要翹到天上去了,就少拿這些話來唬我了。」姜從寧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又笑道,「快些去吧,別讓謝太傅等久了。」

  傅瑤笑著應了聲,站起身來後又遲疑道:「那祖母那邊……」

  「放心吧,我替你去解釋。」姜從寧爽快地應了下來,「她知道你們夫妻和和美美,是會更高興的。再說了,以後見面的時候多著呢,也不差在這一時半會兒。」

  聽她這麼說,傅瑤算是徹底沒了顧忌,告別之後,便興沖沖出了門。

  雖然已經在心中反復勸告自己,矜持一點,不要太高興,顯得很不穩重,但那唇角仍舊沒放下過。

  傅瑤很清楚,若是放在從前,別說是順路不順路,就算謝遲從自己面前過,也不見得會記得找她一道回家去。

  與今日這事相比,實在算得上是天上地下了。

  及至出了門,見著謝遲的馬車後,傅瑤的眼愈發地亮了,快步走了過去,扶著銀翹的手上了車。

  興許是因為走得有些急的緣故,傅瑤沒能站穩,踉蹌兩步,好在謝遲反應及時,接住了她。

  「怎麼,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我嗎?」謝遲看著她泛紅的臉頰,眸色一暗,隨後又若無其事地調侃道,「上趕著投懷送抱?」

  傅瑤在心中惡狠狠地沖自己強調了好幾遍「要穩重」,從謝遲懷中出來,在一旁端坐了,問道::「你怎麼想著來接我了?」

  她雖努力想要矜持一點,但眼角眉梢盡是笑意,語氣裡也不可避免地帶了些雀躍,一副心情大好的樣子。

  謝遲將她這模樣盡收眼底,也忍不住笑了聲,而後道:「方才從宮中出來,順路經過,便遣人問了句,沒想到你竟當真還在。」他頓了頓,又問道,「這時辰,賓客們應該都已經散盡了吧?」

  「是這樣沒錯,但我又不是尋常賓客。」傅瑤被他問得莫名心虛,但還是堅持道。

  謝遲也懶得就這點跟她爭辯什麼,橫豎人已經到他身邊來了,至於那些細枝末節,也沒必要在意。

  馬車平穩地行駛著,謝遲也不再說話,有些懶散地倚在那裡,若有所思地看著傅瑤,目光中帶了些說不出的意味。

  傅瑤被他看得有些緊張起來,忍不住胡思亂想,自己的鬢髮有沒有亂?妝是不是花了?

  正在她連番自我懷疑的時候,謝遲卻忽然笑了聲:「你今日這模樣倒是不錯。」

  傅瑤先是鬆了口氣,隨後又因為他這措辭有些耿耿於懷,忍了又忍之後,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就只是『不錯』嗎?」

  既然已經開了這個口,她索性一並問了出來:「那我平時不好看嗎?」

  傅瑤的容貌是從小被人誇到大的,小姑娘家也總是難免愛美的,今日精心打扮了一番,卻只從謝遲那裡撈回來一個「不錯」的評價,實在讓人有些郁悶。

  謝遲:「……」

  他從沒當面誇讚哪個姑娘的相貌,今日也就是見著傅瑤精心打扮了一番,所以才破天荒地評價了句,沒想到卻招來了接連的質問。

  謝遲並不懂姑娘家在這方面的執拗,但看著傅瑤一臉認真的模樣,卻覺著有種別樣的可愛,笑道:「不是『不錯』,是『很好』,這樣可以嗎?」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你平素也很好看。」

  傅瑤其實自己也明白,方才是有些「無理取鬧」的,但見謝遲不但沒惱,反而還遷就著自己任性,便愈發高興起來。

  她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很是招人喜歡,謝遲將她的手拉過來,輕輕地揉捏把玩著,漫不經心地問道:「今日玩得開心嗎?」

  「開心……」傅瑤先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可隨後又想起了自己聽到的那些閒言碎語,以及魏書婉的事情,沉默了一瞬。

  謝遲隨即就注意到她的不對勁來,若有所思道:「怎麼,誰惹你不高興了?」

  「沒有,」傅瑤矢口否認,隨後覺得這樣太明顯了,便小聲補充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閨閣間的小事情,也不好同你講的。」

  謝遲聽她這麼說,便沒再追問下去,只說道:「若是有人為難你,你也不必忍氣吞聲,縱然不想同我講,也大可以告訴阿雲,讓她幫你料理就是。」

  「倒也沒那麼嚴重,」傅瑤回握住他的手,「我自己能處理的,不用勞動阿雲。」

  傅瑤不願意說,謝遲也不會多加勉強,把玩了會兒她的手之後,又順勢挑起她的下巴來,欺身將人壓在了車廂上細細地吻著。

  傅瑤今日的打扮格外明豔,透著些成熟的韻味,從見到她開始,謝遲就想這麼做了,只是怕太過急切嚇著她,所以才一直忍到了現在。

  饒是如此,傅瑤仍舊是被嚇到了。

  馬車正在從長街上穿行,週遭還有商販們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聲,她的聽力像是霎時好了許多一樣,聽得清清楚楚。

  與鬧市行人之間也就隔了一層車廂,傅瑤心跳快了許多,想要推開謝遲,但卻被他按住了手腕。

  她也不敢出聲,生怕被外邊的車夫聽到。

  微風將車簾吹得微微晃動,傅瑤餘光甚至能透過那的縫隙瞥見大街上的景色,看見往來的行人。

  雖明知外邊的人是看不清楚的,但這種情形下,她還是緊張得無以復加。

  謝遲見傅瑤心不在焉的,目光不住地往外看,索性抬手遮住了她的眼,仍舊不依不饒。

  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觸覺和聽覺也就愈發地敏銳起來。

  唇舌間的觸感讓她意動神搖,而街上熱鬧的聲響卻讓她緊張不已,如冰火兩重來回拉扯著,幾乎要將她給折磨瘋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謝遲才終於鬆開了她,退開來。

  傅瑤鬢髮上簪著的步搖顫巍巍的,已經快要掉下來,豔色的唇脂也被吃得幾乎沒了,她眸中帶著水汽,眉眼間平添了幾分春情,因為這個緣故,瞪過去的目光都顯得沒什麼威懾力。

  謝遲對上她的目光,不甚真心地道歉:「抱歉,一時沒能克制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7:08 PM

第三十九章

  這件事實在是有些太過刺激了,傅瑤被他親得七葷八素,分開之後緩了會兒,尚未來得及指責他,便聽見馬車停了下來,隨即是車夫低聲的回稟。

  傅瑤也不好再說什麼,橫了謝遲一眼後,便想要下車。

  可她才站起身來,卻又被謝遲給攥住了手腕。

  「做什麼?」傅瑤滿是提防地盯著他另一隻伸過來的手,心中在轉瞬之間想了許多亂七八糟的,生怕謝遲一時興起再做什麼出格的事情。

  她那瞪圓的眼和小心翼翼的姿態,就像是一隻躬起背來戒備的貓似的,謝遲勾了勾唇,沒再刻意唬她,大拇指在她唇邊擦了擦,低聲解釋道:「你的唇脂花了。」

  他這聲音低啞,帶著些說不清的繾綣,格外引人遐想。傅瑤聽得臉都紅了,一時也沒反應過來,由著謝遲一點點地擦去了她唇上的痕跡。

  傅瑤的唇脂大半都被謝遲給吃了,剩下的也在交纏間暈染開來,若是這個模樣出去,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猜到方才馬車中發生了什麼。

  謝遲並不著急,慢慢地拭去痕跡後,笑道:「好了。」

  傅瑤被謝遲那眼神看得臉紅心跳的,得了這麼一句後如蒙大赦,也顧不上再去譴責他方才的「惡行」,甚至沒有等他,急急忙忙地跳下了馬車後,便快步往府中去了。

  謝遲也沒追趕,不疾不徐地跟在她後邊,一副心情大好的閒適模樣,等回到正院之後,只見傅瑤正在樹下那鞦韆上坐著。

  月杉笑問道:「夫人不去換衣裳嗎?」

  傅瑤今日這衣裳和裝扮雖好看,但卻有些繁瑣,若換了往常,她一回府就是要換回家常的衣裳打扮,可此番卻並沒動彈。

  「晚間再換……」傅瑤瞥了眼剛進院門的謝遲,止住了話,不肯再說下去。

  月杉雖不明白她的小心思,但見著謝遲回來後,行了一禮便避開了,給他二人留出相處的空來。

  傅瑤還記得方才在馬車上的事情,看天看地,就是不肯看一旁停住腳步的謝遲。

  「還在生氣嗎?」謝遲心情好,也願意縱著她這點小脾氣,慢悠悠地上前在傅瑤身後站了,竟親自動手替她推了推鞦韆,又問道,「歉也已經道過了,還要我怎麼樣呢?」

  他肯過來哄,傅瑤霎時就不怎麼氣了,但還是努力繃著臉,抱怨道:「別以為我沒看出來,你那道歉半點誠意都沒有,說不準下次還敢。」

  謝遲笑了起來,卻並沒否認傅瑤這一說法。

  「你!」傅瑤沒想到他竟然真敢承認,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最終嘆了口氣,「算了……你就是欺負我心軟。」

  她今日的打扮格外端莊成熟些,長髮盡數高高綰起,露出脖頸來,膚白勝雪,骨肉勻亭。謝遲垂眼看著,低聲問道:「我看你似是有些累了,不去換衣裳嗎?」

  傅瑤腳尖點著地,天水碧的裙擺微微晃動著,她沉默了片刻,偏過身去仰頭看著謝遲:「你不是喜歡我這個樣子嗎?」

  她其實是能察覺到的,謝遲偏愛她今日的打扮,所以才會「情不自禁」。

  她說這話時帶了些許羞澀,可卻又格外認真,謝遲只覺得她彷彿滿眼都是自己,心中那根弦被輕輕地撥動了下。

  傅瑤見他不言不語,自己愈發不大好意思起來,正欲再說些什麼,卻被謝遲直接給攔腰抱了起來。她是被直接從鞦韆架上抱起來的,毫無防備,嚇了一大跳,險些驚呼出聲來,好在險險地止住了。

  院中還有灑掃的丫鬟,月杉和銀翹她們也在屋中,這麼一路過去……

  傅瑤也沒心思指責謝遲「過分」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似的,偏過頭去將臉埋進他懷中,自欺欺人地裝什麼都不知道。

  她聽到謝遲低低地笑了聲,忍不住抬手在他肩上掐了下。

  丫鬟們見著這情形,倒是誰也沒敢多說多看,紛紛識趣地避讓開來,月杉出來的時候還頗為貼心地帶上了門。

  傅瑤原以為謝遲是要做些什麼,心中還在暗自掙扎猶豫著,可等到回過神來之後,卻是被他按在了梳妝台前。

  戲本子上寫,新婚夫妻有畫眉的閨房之樂。

  兩人新婚的時候,謝遲還只會冷著臉趕她走,近來雖好轉了許多,但傅瑤也沒料到他今日竟然會有這種閒情逸致。

  去掉髮上的步搖、珠花等飾物之後,潑墨似的長髮散落下來,帶著些許清淡的桂花香。謝遲指尖插在她髮絲中,緩緩撫過,倒是驀然想起一首古詩來著——

  宿昔不梳頭,絲髮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

  傅瑤的年紀不算大,也沒經歷過什麼大事,自小家中嬌生慣養著,眉眼間總是會不自覺地帶著些天真的意味。謝遲平素裡看她,只覺著就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今日的裝扮平添了幾分成熟的韻味,眉間的花鈿更顯得別有一番風情。

  方才傅瑤仰頭那般問的時候,謝遲只覺著她著實可憐可愛,忍不住想做些什麼,但卻沒有像先前那般近乎粗暴地對待傅瑤,而是循序漸進地、慢慢地誘哄著她。

  傅瑤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拐到床榻上去的,她散著長髮,繁復華麗的衣裙也散落在床邊。窗外暮色四合,夕陽西下,床帳被微風拂開時依稀能見著晚霞漫天。

  謝遲壓在她身上,啞著聲音問道:「可以嗎?」

  他這動情的模樣實在太好看了,傅瑤下意識地先點了頭,但卻又有些不甘心,小聲道:「那……你喜歡我嗎?」

  傅瑤先前曾說過,希望有朝一日,謝遲也有那麼點喜歡自己的時候,再提此事。雖是一時尋的藉口,但也的的確確是她內心的想法。

  長姐曾說過,感情這種事情是很容易生出錯覺的,也極容易自以為是。

  如今這般情形,傅瑤覺著謝遲應該是有些喜歡自己才對,可又生怕是自己的錯覺,所以想要問個清楚。

  可謝遲卻並沒回答,沒否認,也沒點頭。

  也是,像謝遲這樣的人,是很難明明白白地說出什麼喜歡不喜歡來的。傅瑤很清楚這一點,也不願讓謝遲為難,抿唇笑了聲後,攬上了謝遲的脖頸,仰頭送上了自己的唇舌。

  哪怕是錯覺也好,她還是願意相信。

  只是長姐若是知道了,八成是要訓斥她的,雖明知道應該再稍稍拖一拖,可她卻因著不忍見謝遲難受,最終還是遷就讓步了。

  沒人同傅瑤講過,頭一回圓房的時候會怎樣。當初大婚前,謝遲尚在昏迷不醒,顏氏五內俱焚壓根沒那個心思,又覺著用不上,便只丟了一本小冊子給她。

  此事來得猝不及防,傅瑤幾乎也是毫無防備,她只隱約知道,頭一回興許會有些難,但怎麼也沒想到會這麼痛苦。

  傅瑤自小嬌氣,又怕苦怕疼,平時磕了碰了都忍不住要掉眼淚的,更何況眼下這般撕裂般的疼。她只覺著像是在受刑一般,也顧不得什麼了,眼睫一眨,淚便似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下來。

  這還是她頭一回在謝遲面前落淚,謝遲也煎熬得很,在慾望和克制之間來回拉扯著,想要由著本能肆意發洩,可看著傅瑤這哭得停不下來的模樣卻又覺著不捨。

  他進退維谷,只能暫且停下來,吻著傅瑤的唇舌,又替她擦著淚。

  傅瑤是真疼得厲害,但至始至終都未曾讓謝遲退開,她見謝遲額上出了汗,眼底也有些紅,知道他忍得也極為辛苦,勉強止了:「我沒事……」

  她聲音中還帶著哭腔,疼得厲害,但卻想著遷就他。謝遲心中最終還是不捨佔了上風,他親了親傅瑤的眼角,低聲道:「別哭了,我不勉強你。」

  謝遲年紀雖不小,見得也多了,可卻從未親身實踐過,不得要法,也不知道該怎麼幫傅瑤緩解。見她這般痛苦,便想著作罷。

  他想要退開,可卻被傅瑤給攔住了。

  「別,」傅瑤倒抽了口冷氣,疼都已經疼了,半途而廢才不劃算,若是將來再來這麼一通,那可真是受不住。她攥著謝遲的手臂,也顧不得什麼,小聲道,「吃得下的……」

  她疼得七葷八素,也顧不上什麼措辭,更不知道這麼一句帶了怎麼樣的意味。謝遲原本就殘存無幾的理智徹底灰飛煙滅,眼都紅了,攏著傅瑤的腰,再沒任何猶疑。

  床帳上懸著的流蘇不斷晃動著,時急時緩,院中的丫鬟們聽到動靜後都心照不宣地避開了,月杉則讓人去提早備了熱水。

  滿天雲霞逐漸散去,天色徹底暗了下來,院中點起燈來。

  到最後,傅瑤已經被折騰得沒什麼意識了,又累又睏,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隱隱作痛。

  可卻又有種滿足感。

  從當年長安街上驚鴻一瞥至今,魂牽夢縈數年,那虛無縹緲的感情落到了實處。

  就像是被風攜捲著飄了許久的種子落地生根,終有一日,會開出絢爛的花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8:43 PM

第四十章

  在面對謝遲的時候,傅瑤是很少能說出個「不」字的,通常是對上他的目光後就先「投降」了。先前能撐好些天不讓步,已經算是實為不易,再加上並不想壞了這大好的氣氛,所以最終還是選擇了遷就和讓步。

  然而到後來她還是後悔了。

  這件事太折磨人了,從小到大,傅瑤就沒吃過這樣的苦。

  在她說完那句之後,謝遲就跟徹底沒了約束似的,翻來覆去地折騰著她,痛苦和快感摻雜在一起,幾乎能將人給折磨瘋,而且還是那種無比漫長的折磨。

  傅瑤最後幾乎是昏睡過去的,她迷迷糊糊地感覺到謝遲叫了水,又親自抱她去清洗了一番,但卻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了,只能任由謝遲擺弄著。

  若是往常,謝遲一早去上朝的時候,傅瑤就算是自己不起床,也會同他說幾句再繼續睡。可這次她卻是壓根沒醒,顯然是累極了。

  謝遲沒打擾傅瑤,替她理了理散亂的長髮後,便起身自上朝去了。臨行前,還特地叮囑侍女們不要吵醒她,由著她想睡到什麼時辰就睡到什麼時辰。

  一直到日上三竿,天光大亮,傅瑤才算是從睡意中掙脫出來,醒過來後略一動彈,就吃痛地倒抽了口冷氣。

  她不知道昨夜一直持續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何時睡過去的,如今只覺得渾身上下像是被拆散了似的,每一處都不像是自己的了,腰酸背疼,腿腳發軟,甚至一動彈都像是會牽動體內的傷似的……

  從前偶然看得那話本子上,說這是頭一等快樂事,可傅瑤半點都沒覺察到,心理上的那點滿足甚至不足以彌補她身體上受的罪,讓她心中湧出些後悔來。

  早知如此,就不該鬆口答應的。

  傅瑤掀開簾子來,看了眼天色,正準備叫銀翹她們來伺候梳洗,卻瞥見自己手腕上的一圈痕跡,怔了下。她被這痕跡勾著想起昨夜的事情來,扯開衣襟看了眼,愈發不知該作何感想了。

  她肌膚白嫩,磕了碰了都極易留淤青,如今這通身上下的痕跡,可以說得上是「觸目驚心」了。

  鎖骨及以下的齒痕,腰上被掐出來的淤青,都在提醒著昨夜發生過什麼。她看不見自己的脖頸,但就殘存的記憶而言,想必也不會好到哪兒去。

  思及此,傅瑤只想將自己給藏起來,並不想招人進來看著這模樣。

  侍女們得了謝遲的吩咐,在聽到傅瑤的傳喚前,誰也沒敢進來打擾。傅瑤抱著錦被,輾轉反側許久,最後還是揚聲叫了聲。

  原因很簡單,她餓了。

  昨日傍晚她隨著謝遲回府後,從鞦韆上被抱到了房中,就沒再下過地,更沒功夫吃晚飯。直到雲收雨霽,謝遲抱她去清洗的時候,傅瑤記著他彷彿是問過要不要吃些東西,但她那時又累又睏,壓根沒理會。

  餓著肚子一直到現在,傅瑤還是有些撐不住的。

  月杉倒是一早就令人備好了飯,聽到傅瑤的傳喚後,連忙讓人去吩咐廚房送來。

  她知道昨夜是主子們頭一回圓房,必定會受些罪,送水的時候也見著了傅瑤昏睡中的模樣,但那時燈火影影綽綽看不真切,直到如今見著傅瑤身上的痕跡時,仍舊是嚇了一跳。

  月杉尚如此,銀翹這個跟著傅瑤多年的丫鬟就更是看不下去了,眼一酸,心疼得險些哭出來。

  傅瑤一見她這模樣,連忙安慰道:「不妨事。你是知道我的,哪怕是磕了碰了也容易留痕跡,好些天才能消,也就是看起來嚇人了些,但實際上是不怎麼疼的。」

  銀翹替她繫好了衣帶,小聲抱怨道:「話雖如此,可這也……」

  傅瑤仍舊有些腿軟,梳洗妥當之後,便扶著銀翹往外間去吃飯去了。

  若按著往常,謝遲是會再晚些時候才回來,可如今傅瑤正吃著飯,便聽見外邊傳來了行禮問安的聲音,他竟這麼早就回府來了。

  傅瑤這個人臉皮薄,一想起昨夜的事情來,尚未見著謝遲的面,臉就先紅了。她專心致志地埋頭喝粥,直到謝遲在她身邊坐定了,也沒抬頭看上一眼。

  謝遲瞥見傅瑤泛紅的耳垂,目光落在她那長而翹的眼睫上,低聲笑道:「怎麼不看我?」

  一旁伺候的丫鬟聽了這句後,互相換了個眼神,知情識趣地退開了。傅瑤咬了咬湯匙,仍舊不理他。

  謝遲正欲再問,卻見傅瑤的衣袖因著她的動作落下些,露出手腕上的淤青來。她的肌膚如玉脂一般,也就襯得這淤青格外顯眼,猶如白璧微瑕。

  昨夜的事情,謝遲是記得清清楚楚的,他那時並沒顧得上太多,興起之時很容易失了力道,再加上傅瑤又格外隱忍些,只有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才會推拒,也就導致了眼下這模樣。

  看著她脖頸和手腕上的痕跡,謝遲心中也湧出些後悔來,斂了笑意,正經說道:「昨夜是我一時忘情,很對不住……」

  傅瑤並不想同謝遲探討昨夜的事情,紅著臉擺了擺手,小聲道:「別說了。」

  兩人都是頭一回,嬤嬤沒教過傅瑤該怎麼緩解,謝遲沒半點經驗,房中也沒放任何能有所幫助的膏脂,就這麼猝不及防地撞到一起,堪稱災難了。

  謝遲是得了趣,可傅瑤卻是打定了主意,一時半會兒再不碰這事的。

  她也沒什麼精神,慢慢地喝了一碗瘦肉粥,吃了兩塊點心之後,還是覺著睏,便仍舊回床上歇息去了。

  傅瑤這一覺又睡了許久,等到再睜開眼時,卻正好對上謝遲的目光。

  他今日像是難得清閒,回來得早,也不去書房。

  她在這裡昏昏沉沉地睡著,謝遲便在一旁坐著,手中繞了縷她的頭髮把玩著,一旁雖放著書,可大半時間目光都是落在她的睡顏上的。

  傅瑤也說不清是不是錯覺,但她的的確確地從謝遲的目光中看出了溫柔的意味,日光透過窗子灑在房中,映出雕花的紋樣來,暖暖的,極易讓人生出些歲月靜好的感覺來。

  她同謝遲對視了會兒,抿唇笑了起來。

  因著這事,傅瑤歇了足有兩日,方才算是緩了過來。她那滿身的痕跡尚未褪去,謝遲心中也覺得內疚,再接觸的時候都是點到為止。

  這日午後,傅瑤吃得有些飽,便在園中閒逛消食,卻正好迎面撞上個小丫鬟。

  那小丫鬟眼圈通紅,也不知是受了什麼委屈,六神無主的,直到撞上人之後方才回過神來,見著是傅瑤之後更是嚇得臉都白了,連忙跪下來請罪。

  她瘦弱的身體發著顫,看起來可憐得很,眼淚更是如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傅瑤心軟,也就格外惜貧憐弱些,見著她這模樣,倒是顧不得追究什麼衝撞失禮,柔聲問道:「這是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那小丫鬟伏在地上,哽咽道:「奴婢……奴婢並沒什麼事,衝撞了夫人,願受責罰。」

  傅瑤有些為難,銀翹則上前一步道:「你若是有什麼委屈呢,大可直說,說不準夫人還能替你料理了。可若是吞吞吐吐不願說,那就只能自己受著了。」

  那丫鬟仰起頭來,小心翼翼地看了傅瑤一眼,猶豫片刻後,終於還是將事情給說了。

  這丫鬟叫做巧玉,是在廚房那邊幹活的,偏生最近被廚房管事婆子的小兒子給看上了,私下裡動手動腳的。那人相貌粗鄙,名聲也向來不好,巧玉反抗之時推了他一把,剛巧撞到了那熬粥的爐子上,致使他被燙傷了。

  這事並沒鬧開來,可管事婆子知道之後,卻對她處處為難,過得苦不堪言。

  巧玉哭訴著,到最後已經泣不成聲,傅瑤沉默了會兒,溫聲道:「先別哭,若事情真如你所說,我會替你做主的。」

  說著,她讓銀翹去將人給扶了起來,帶回正院去,又令人去穿了廚房的管事婆子過來問話。

  謝遲原是在書房中的,聽到這動靜之後,親自過來問了句。

  傅瑤將事情大略給講了,嘆道:「那小姑娘看起來實在可憐……她說自己爹娘早就沒了,被叔嬸賣給人牙子,後來到了這府中來伺候才算是好了許多,卻又攤上這事。」

  她提起巧玉的遭遇時心有不忍,謝遲卻平靜地很,喝了口茶之後,若有所思道:「你說她是在何處撞著你的?」

  傅瑤回憶了下具體的位置,如實講了,謝遲挑了挑眉:「她是在廚房當差,好好的,怎麼會跑到那裡去?還正好撞著了你?真有這樣巧的事情嗎?」

  謝遲與傅瑤不同,遇著什麼事情,兩人的思路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他從不憚以最壞的心思揣度人心。

  「你是說,她撞上我是有意的?」傅瑤將信未信,想了想後又道,「但若她所說的是事實,倒也沒什麼。」

  謝遲笑了聲,他並不怎麼認同傅瑤的想法,慢悠悠地將茶盞放了回去,開口道:「你就是太過心軟了,這樣不好。」

  「我認同你前半句,」傅瑤對自己的認知是很清楚的,她的確是心軟,所以承認謝遲前半句說得沒錯,「但也沒什麼不好啊……」

  想了想,她又小聲補充道:「若不是我心軟,先前那麼多些事情才不會讓你輕易揭過去,不知道要吵多少次呢。」

  謝遲頓了頓,發現這話的確沒錯,他才是傅瑤心軟的最大受益者,著實沒立場來說這種話。

  「不過仔細想想,你說的倒也沒錯,我就是因為心軟,所以才總在你這裡吃虧,的確不好。」傅瑤佯裝正經道,「那我今後就不這樣了。」

  「不行,」謝遲似是開玩笑,又似是認真道,「你只准對我一個人心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8:48 PM

第四十一章

  傅瑤哭笑不得地瞥了眼謝遲,她一直不大明白,為什麼謝遲能把有些話說得那麼理直氣壯,彷彿事情就合該如此一樣。

  果不其然,謝遲面不改色地看了回來,揚了揚眉,彷彿是在問,「不行嗎?」

  傅瑤笑了聲,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偏過頭去不看他。

  「你這樣的性子,從小到大必定吃了不少虧,」謝遲慢悠悠道,「也不知被人騙了多少次。」

  他並沒有就此揭過這件事,而是又繼續提起,傅瑤有些意外,想了會兒後又道:「那倒也沒有,我雖心軟了些,但又不是傻,旁人是好是壞還是能分清的。」

  若非要認真計較的話,她吃的最大的虧,還是在謝遲這裡。

  傅瑤是個很能看得開的人,從小到大家人將她護得很好,也有姜從寧這樣知心的好友,的確沒經歷過什麼人心險惡,最多也就是同齡的姑娘家之間的小心思,無傷大雅。

  旁人若是待她不好,她就會自覺避開來,敬而遠之,唯有對謝遲無計可施,也不捨得避開。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說話間,廚房那管事的婆子已經被傳到了正院來。

  聽了月杉的回話後,傅瑤偏過頭去看了謝遲一眼,只見他仍舊漫不經心地坐在那裡,並沒有要起身避開的意思。

  按理說,這算是後院的事情,也不算是什麼大事,由傅瑤獨自處理就夠了。謝遲也是從來不會管這種小事的,但瞥見她那一副天真心軟的模樣,就總覺著不靠譜,索性就沒離開。

  那婆子進門時,頭一眼見著的就是謝遲,心驚之下竟絆了下,踉蹌了兩步。

  她是知道謝朝雲不在府中的,被傳喚到正院來時,慌了會兒,但很快就又冷靜下來。畢竟闔府上下都知道,新夫人是個年紀不大,面軟心軟的,從來就沒為難過僕從,好說話得很。

  可謝遲就不一樣了。他雖從沒管過府中的庶務,可名聲在外,絕不是那種好糊弄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心狠,犯到他手裡,絕沒好下場。

  正院的丫鬟是謝朝雲親自挑出來的,聰明伶俐,口風也緊,去傳人的時候半個字都沒多說。一直到銀翹領著巧玉露面之後,這婆子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心中一驚,強作鎮定地同她爭辯著。

  巧玉說她兒子對自己動手動腳,她則說是巧玉蓄意勾引,還翻臉不認人燙傷了自家兒子;巧玉說她因此有意為難自己,她則辯解說自己是按規矩辦事,是巧玉信口雌黃。

  這婆子是個老油條,又能言善辯得很,她知道自己若是認下此事,必然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竟真強撐著沒露怯。

  她又是怒斥巧玉構陷誣賴自己,又是抹著眼淚同傅瑤哭訴,老淚縱橫的。

  謝遲是最不耐煩聽這些的,眼皮跳了下,正欲開口直接了結了此事,餘光卻瞥見傅瑤的模樣後,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他是沒管過後宅的事,但這些跟朝局政務比起來壓根不算什麼,道理也都是一樣的。這些事該傅瑤這個當家主母來管,他若是不耐煩橫插一手,看似是幫了傅瑤,實則反倒於長久無益。

  思及此,他最終還是耐著性子忍了下來。

  傅瑤一直是溫溫柔柔的模樣,聽著兩人的爭辯,並沒半點不耐煩。

  她的處事作風與謝遲大不相同,並不會由著自己的判斷直接蓋棺定論,而是講究個「事越辯越明」,若是有相悖的地方,大不了就再找旁人來問。

  有廚房那邊旁的丫鬟站在巧玉那邊指認了這婆子,順道還抖出幾件其他的事情來,都有跡可循,最後那婆子也撐不下去,跪在傅瑤面前,一邊認錯一邊哭,說自己是鬼迷了心竅,求夫人寬恕。

  她已然上了些年紀,此時涕淚俱下,看起來狼狽不堪。

  可傅瑤這次卻並沒心軟,一本正經道:「你若是一早就好好地認了罪,我興許還能寬恕些,可你偏不到黃河心不死,還想著反咬一口,如今實在瞞不下去了才知道討饒。我若是饒了你,豈非是要旁人有樣學樣?」

  她說這話時認真得很,臉上也再沒平素裡的笑意。謝遲斜倚在那裡,端了半盞茶卻遲遲沒喝,也沒理會旁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傅瑤的側顏上。

  依著規矩,傅瑤罰了那婆子板子,讓人將她趕出府去,連帶著一道受罰的還有她那在府中當差的兒子,以及被這事牽扯出來的其他人。

  她做事不算雷厲風行,但卻也算是有章法,有重罰的,也有小懲大誡的。

  等到事情料理清楚,眾人散去後,屋中總算是安靜下來,月杉點了新香來,清淡的梨花香裊裊而起,帶著些許甜意,驅散了屋中的塵氣。

  一直安安靜靜,沒說過半句話的謝遲總算是開了口,他親自動手給傅瑤添了杯茶:「說了這麼些,想必是渴了,快潤潤喉吧。」

  傅瑤原本想道謝,可說了一半,忽而反應他話中打趣的意思來,橫了他一眼:「你怎麼還笑我!」

  「你倒也不嫌麻煩,」謝遲撐著額,似笑非笑道,「若是我,一早就直接罰了那婆子,斷然不會容她在這裡東拉西扯半晌。」

  傅瑤喝了口茶,解釋道:「她不肯認罪,我總要讓她心服口服才行。」

  「還真是沒經過什麼事的樣子……」謝遲笑了聲,「你是說什麼就是什麼,何必要同她們講什麼心服口服?還不夠折騰的。再有,你最後罰的也可以再重些。」

  以那婆子的年紀,一頓板子下去其實也要了半條命了,但謝遲卻覺著不足,就憑她方才那反咬一口的胡攪蠻纏勁兒,讓她到鬼門關前走一趟也不為過。

  挺過來是她命大,若是挺不過來,也是活該。

  傅瑤並不同他爭辯罰得重不重,將茶盞放回桌上,雙手托腮看著他,問道:「你覺著我處理得不好,是嗎?」

  她問得很是直白,謝遲愣了下,沉默片刻後方才答道:「倒也不是說不好。」

  謝遲處事向來雷厲風行,故而也就不太喜歡傅瑤這種做法,但平心而論,她做得的確也沒什麼不好的。

  事情從頭到尾理清了,該罰的也都罰了,沒什麼可指摘的。

  歸根結底,是兩人的性情不同。

  傅瑤揉了揉自己的脖頸,如實道:「其實你說的也沒錯,的確是麻煩了些,只是這樣我能更安心些。」

  她沒有謝遲或謝朝雲的本事魄力,會害怕自己萬一弄錯了,冤枉了人,所以寧願多花些功夫,將事情弄得明明白白再論處罰。

  「其實說起來,我或許不適合做什麼謝家主母,」傅瑤嘆了口氣,小聲道,「也不見得能撐起來。」

  傅瑤不是那種很厲害的人,雖聰明但卻沒什麼心機手段,遠不及謝朝雲,也不如好友姜從寧。

  所以從一開始,爹娘就沒想讓她嫁高門,最好是尋個相貌才學好的,家世過得去的就行,夫妻之間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可偏偏嫁到了謝家,就注定沒辦法如願了,今日這不過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將來會有更多。

  傅瑤先前曾反復給自己鼓氣,要擔起責任來,可今日被謝遲這麼一挑剔,卻又忍不住自我懷疑起來。

  謝遲方才是隨口多說了幾句,看著傅瑤眼下這有些失望的神情,卻又忽而有些後悔起來,隨即改口道:「不必多慮,後宅的事情都由著你,想如何就如何。」

  傅瑤追問道:「那我若是做得不好呢?」

  謝遲這個人向來對自己要求嚴苛,對旁人也是如此,只有將差事做得極完美的人,才能從他口中得到個「好」字。

  就算是貴為皇上的蕭鐸,當他學生這幾年來都沒怎麼被誇過。

  他已經習慣如此,眼下方才意識到,對自己夫人是不該這麼嚴苛的,一不小心就能將人給打擊的連自信都沒了。

  「做的不好也沒什麼……」謝遲對上傅瑤的目光後,頓了頓,又斟酌著改口道,「你做得已經很好了,是我太挑剔。」

  進屋來換茶水的月杉無意中聽了這一句,手一抖,連忙將托盤端的更穩了些。

  她在正院伺候這些年,不知聽了多少次謝遲挑剔旁人,當初他大病初醒,朝臣們來議事的時候,也沒少被他斥責,這還是頭一次聽他口中說出這樣的話來。

  實在是有夠嚇人的。

  傅瑤將信將疑道:「當真?」

  謝遲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

  「你沒有嫌棄我就好,」傅瑤略微鬆了口氣,「畢竟我是遠不如朝雲厲害的……」

  她以往不求上進時,倒也沒什麼,可如今兩相對比,心中終歸還是會有些在意。

  謝遲哭笑不得:「你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他向來雙重標準地理直氣壯,旁人這樣或許不行,但傅瑤這樣沒什麼不可。

  「我若是嫌棄,哪來那麼多耐性在這裡耗著,看她們演那齣鬧劇?」謝遲伸出手去,捏了捏傅瑤的臉頰,挑眉道,「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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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軟妹和御姐的區別大概是,這種情形軟妹會自我懷疑,御姐會:你是在教我做事嗎.jpg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8:54 PM

第四十二章

  傅瑤呆呆地看著謝遲,任由他捏著自己的臉頰。

  這舉動頗為親暱,她一時間還沒想明白是該高興,還是該害羞地避開來,但唇角已經先翹起來了。

  謝遲見她笑了,這才算是將此事給揭了過去,並且在心中暗暗地記了一筆,今後在面對傅瑤時不要太嚴苛。畢竟傅瑤不是他的下屬,而是夫人,沒必要拿那些標準來要求。

  且不說傅瑤做得也不錯,退一步來講,就算她真的管不來那些事情也沒什麼,他並不在乎這些。

  謝遲已經在這邊耽擱了很長一段時間,但還是在將傅瑤給哄好了之後,方才回了書房。

  巧玉這件事情牽連出不少事情來,傅瑤條分縷析,從頭到尾理得清楚明白,很有章程,最後也是罪罰相當,讓人心服口服。

  先前這府中僕從都知道這位新夫人面軟心軟,還以為是個好糊弄的,但經此一事後都暗暗地打起精神來伺候著。傅瑤與謝朝雲的行事截然不同,算不上雷厲風行,但也絕不是那種昏聵無能的。

  再加上有謝遲坐鎮,再沒人敢耍什麼小聰明。

  最初傅瑤嫁到謝家來時,那情形眾人都看在眼裡,知道這位新夫人不得太傅歡心。雖說謝朝雲三令五申不准背後議論,但那是明擺著的事情,眾人也都心照不宣。

  可如今短短數月間,就已經變了許多,縱然算不上是寵愛,但現在誰也沒法說太傅沒將新夫人放在眼裡了。

  這府中上上下下的規矩是謝朝雲一手定下的,又有謝遲當靠山,傅瑤處理起事情來並沒最初想像的那般難,按部就班地來,除了巧玉那件事情是意外鬧大了,其他小事都是管家娘子們料理了再來回話,並不用她親自過問。

  謝朝雲離了半月,再回來時,府中一切如常。

  傅瑤到聽雨軒來看她,順道將這些日子的事情挑挑揀揀地講了,著重提了巧玉那次的爭端。

  「你處理得非常好。」謝朝雲聽了之後,毫不吝嗇誇贊的言辭,「不必謙虛,這後院我盡可以放心地交給你了。」

  謝朝雲與謝遲雖是兄妹,性子本質也差不離,但面上卻常常是大相徑庭的。謝遲這個人說話常常會不自覺地顯得刻薄,可她卻是舌燦蓮花,能不著痕跡地將人給哄得心花怒放。

  傅瑤被她誇得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又道:「你不要一昧地誇我,若是有什麼不足,只管同我講就是。那日他在場看著,後來可是說了我好一通呢……」

  她自覺這話是抱怨,可不經意間卻帶出些親暱的意味,並沒惱意,唇角反倒帶著笑。

  謝朝雲也笑了起來:「讓我猜猜,他是不是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說了一通,最後又同你賠禮道歉了?」

  「你怎麼知道?」傅瑤呆了下,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看起來這麼明顯嗎?」

  謝朝雲笑而不語,眉眼舒展開來。

  不過短短半月,她看起來卻消瘦了不少,來去匆匆,看起來風塵僕僕的,但笑起來的時候卻依舊是往日的模樣。

  傅瑤關切道:「你這是做什麼去了,怎麼瘦了這麼些?得讓廚房特地做些飯菜,好好補補才行。」

  她原是順口一問,並沒真想探究的意思,但謝朝雲想了想,竟答道:「我去送別了一位故人。」

  謝朝雲說這話時,語氣悵然,帶了些懷念的意味。傅瑤怔了怔,忽而反應過來她話中那個「送別」的真正含義,一時間到時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才好了。

  「倒也沒什麼,」謝朝雲看出傅瑤的不知所措來,自己先笑了,「當年我以為他死在宮變之中,已經替他哭過一場了,如今能送他安詳離開,也算是好事,沒什麼可難過的。」

  傅瑤還沒怎麼經歷過生離死別,可她看著謝朝雲這平淡的模樣,心中卻愈發覺著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話說回來,兄長這人也真是的,怎麼能拿你當下屬一般要求?」謝朝雲將話題換回了先前的事上,玩笑道,「來講講,他後來是怎麼哄你的?我還沒怎麼見他哄過人呢。」

  傅瑤很是配合地換了話題,如實答道:「他說我沒錯,是他自己太挑剔了。」

  對此,謝朝雲的反應同月杉是一樣的,先是驚了下,隨後又笑得眉眼都彎了起來,調侃道:「他竟然也有這麼一日。」

  兩人閒聊了會兒,謝朝雲向後倚在迎枕上,頗有深意道:「我聽說,你們……」

  她這話拖長了音調,又不肯說完,傅瑤起初還有些疑惑,對上她那打趣的目光之後才算是反應過來,臉頰驀地紅了,小聲道:「怎麼這都有人同你說!」

  說來說去,這還是要怪謝遲,當初讓她搬到書房去,惹得府中一眾人都盯著有沒有圓房那點事。

  偏偏那日還是傍晚開始的,一直折騰到深夜,晚飯都沒顧得上吃,鬧得動靜也不算小,知道的人自然也就不算少。

  一提起這個,傅瑤就又想起昨夜的事情來。

  她那被折騰的淤青過了好幾日方才消去,謝遲起初是見著那些痕跡自己心中也覺著說不過去,見著散去之後,便又動了心思。

  畢竟他如今的年紀,開了葷,正是食髓知味的時候。

  可傅瑤卻並不願意,她當初純屬是被謝遲的美色給哄了,真到親身經歷過之後,是半點都不惦記的。

  為著這件事情,兩人沒少較勁,傅瑤是一有苗頭就開始記起那夜的疼來,怎麼都不肯,謝遲也拿她沒辦法,只能退而求其次,昨夜哄著她拿手幫自己打發了。

  傅瑤半推半就地做了,全程閉著眼看都不敢看,可觸感卻是無比真實的,腦子裡彷彿都能描摹出具體形狀來,然後愈發抵觸起來。

  她都不知道,自己那夜是怎麼受過來的。

  謝朝雲打趣了句,點到為止,又笑道:「回來時,我湊巧在胡商那裡見著個珊瑚的珠串,應該很襯你,就順道買了回來。」說著吩咐丫鬟去找了出來,「你試試看,喜歡嗎?」

  傅瑤收斂了心思,從盒中取出那珊瑚珠串來,尚未戴上先贊嘆了聲:「這顏色好正。」

  那珊瑚珠串打磨得很精緻,其上以極小的字跡刻著佛經,正紅的顏色在陽光下流光溢彩,戴在雪白的腕上,的確是十分相襯。

  皓腕凝霜雪,而這珠子便好似白雪上的紅梅一般。

  姑娘家總是愛美的,傅瑤見著這珠串之後便眼前一亮,愛不釋手,連連向朝雲道謝。

  「你喜歡就好,不必同我見外。」謝朝雲溫聲道。

  傅瑤見她掩唇打了個哈欠,似是有些睏了,便起身道:「你今日還是先好好歇息,我就不打擾了,明日再來你這邊。」

  謝朝雲也沒客套,笑道:「去吧。」

  傅瑤很喜歡朝雲給自己帶回來的禮物,戴在手腕上,時不時地就要看上兩眼。謝遲回來之後,很快就注意到這珊瑚手串,以及她那無意識的動作,挑眉問道:「這是哪兒得的?」

  「是阿雲送我的。」傅瑤將手腕伸到了謝遲眼前,好讓他能看清楚,高高興興道,「怎麼樣,好看嗎?」

  「還行。」謝遲漫不經心地瞥了眼,又道,「若是喜歡這些,庫房中存著不少宮中賜下來的奇珍異寶,你只管去挑就是。」

  他倒是大方得很,傅瑤卻並沒什麼興致,摩挲著那手串,隨口道:「再說吧。」

  其實她從不缺首飾,比這珊瑚手串好看的也不是沒有,但眼緣這種事情本就說不準,更何況還是謝朝雲專程帶回來的禮物,就顯得格外合心意些。庫房放著的那些就算是再好,她眼下也沒什麼興趣。

  謝遲欲言又止,但見著傅瑤專心致志地研究著那手串上刻著的佛經,對他連個眼神都欠奉,最終還是沒忍住,直接將傅瑤的手給拉了過來。

  「做什麼?」傅瑤不明所以道。

  謝遲捏著她的腕骨,指尖從那珊瑚珠子上一一劃過:「就真這麼喜歡?改日我送你個更好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8:58 PM

第四十三章

  一直到謝遲說出這句話時,傅瑤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不對勁兒來,但這著實也不怪她反應遲鈍,而是謝遲這人太沒有道理了些。

  畢竟尋常人,哪有同自己妹妹送的東西計較的?就算是吃飛醋,也太遠了。

  傅瑤抿唇笑了聲,並沒戳穿,抬眼看向他,語氣輕快地應了聲:「好呀。」

  謝遲仍舊沒鬆開她的手,指尖先是捏著腕骨,又似是在鑑賞古玩似的,細細地摩挲著旁的地方。她的手並不大,肌膚白皙,看起來柔弱無骨,摸起來的手感也很好。

  觸及指縫的時候,傅瑤顫了下,隨後敏銳地覺察到氣氛有些不大對,像是曖昧起來了,便試圖不動聲色地將手給抽回來。

  謝遲瞥了她一眼,鬆開來。

  這幾日的傅瑤,在這方面就像是隻警覺的貓,稍稍察覺到不對就恨不得迅速開溜。他在情事上並沒什麼經驗,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撫才好。

  說來說去,都是當初那夜過了些,所以嚇著她了。

  她怕疼又嬌氣,自然不願意再吃那種苦。

  傅瑤將手掩在了袖下,忽而想起件事情來,同謝遲道:「五日後是蘭蘭的生辰,我先前答應了她,要陪著去莊子上玩的,興許要住上一日。」

  吸取先前的教訓,傅瑤這次將時日報得清清楚楚,但饒是如此,謝遲仍舊皺了皺眉。但他並沒有正當的理由阻止,只得說道:「那就去吧。」頓了頓後又額外加了句,「記得幫我帶份禮。」

  謝遲這個人,早年喜歡同人往來,到哪兒都有朋友,但後來家破人亡,親緣斷絕,就徹底成了我行我素的性子。能讓他上心的人太少了,更沒有愛屋及烏的喜好。

  像如今這樣,能想起來額外叮囑一句,都算是難得了。

  傅瑤很清楚他的本性,也沒想過要改變或是勉強什麼,畢竟強行湊到一處的話大家反而都不自在,像如今這樣保持些距離倒也不壞。

  這還是文蘭頭一回在京中過生辰,顏氏很疼愛這個活潑可愛的外孫女,便依著她的主意,到莊子上去熱熱鬧鬧地玩。

  顏氏一早就吩咐了莊子那邊,提前準備了食材等,還要了隻鮮嫩的羊羔,屆時撐了架烤著吃。

  傅瑤挑挑揀揀,好不容易定下了給文蘭的生辰禮,又想著人多熱鬧些,同謝朝雲提這件事的時候,隨口問了句她是否想去?

  謝朝雲幾乎沒什麼猶豫,欣然應了下來:「好啊。說起來,我也有數年未見過你長姐了。」

  謝朝雲的年紀與傅璇差不了多少,雖說兩家沒什麼交情,但當年同為貴女,偶爾也是會見面的。謝朝雲那時性情內斂,出席宴飲的時候也並不多話,是真溫溫柔柔的,那時候誰也沒料到她會是今日這般模樣。

  傅璇這些年聽了不少謝朝雲的事跡,仍舊很難將她同自己印象中的那個溫柔內向的姑娘聯繫到一起,直到這日見著面,才算是有了實感。

  謝朝雲徹底長開了,雖乍一看仍舊是溫溫柔柔的模樣,可從前總是透著些羞澀,可如今卻是端莊大方,笑起來的模樣也迥然不同。

  她眉眼間與謝遲頗有幾分相似,但卻並不算是明豔的類型,乍一看興許並不會讓人覺著驚豔,但就像是深山中的甘甜清泉,讓人覺著很舒服,且越品越有味道。

  謝朝雲能言會道,同誰都談得來,與傅璇算是性情相投的默契,就連顏氏這個原本對謝家有偏見的,同她客套了會兒之後也去了不少芥蒂。

  傅瑤將備的生辰禮給文蘭看了,文蘭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先是高高興興地謝了小姨,又下意識地往門外張望著。

  「看什麼呢?」傅瑤疑惑了句,也循著她的方向看了過去。

  文蘭笑道:「我想看看,舅舅和岑哥哥什麼時候來?」

  「又混叫,」傅瑤順手在她臉頰上輕輕地捏了下,「讓你娘聽著了,可是又要訓你的。」

  文蘭在她面前是向來沒什麼顧忌的,吐了吐舌頭,大有一副不準備改的架勢。

  傅璇一回頭見著文蘭這神情,挑眉問道:「在說什麼呢?」

  「沒什麼,」傅瑤若無其事地替文蘭遮掩了過去,又隨口問道,「岑公子今日也要來嗎?」

  「你二哥同人一見如故,近些日子時常在一處,探討學問,」顏氏笑道,「我想著總悶著也不好,可巧文蘭生辰,便讓玨兒順道邀他來莊子上來玩。」

  岑靈均那樣相貌好、學問好、性情好的少年郎,任是哪個長輩見了都會喜歡,再加上傅玨數次稱贊他的學問,顏氏看他也是越來越順眼,差不多是當做自家的子侄輩一樣看待的了。

  如今讓傅玨順道邀他到莊子上來,縱然不便與女眷們同席,也權當是看看景色散散心。

  一旁的謝朝雲聽了,含笑問道:「莫不是南邊那個岑郡守家的公子?」

  「正是,」傅璇三言兩句將自家與岑家的關係講了,解釋道,「他要準備明年的會試,便同我們一道上京來了,岑郡守的意思是讓他先來京中長長見識,也算是提前適應一番。」

  「我知道他。前日京中的詩會,他拔得頭籌,那首詩做得真是豔驚四座,如今怕是滿京城都已經傳開了。」謝朝雲偏過頭來,向傅瑤笑道,「就連兄長看了,都說了句『不錯』呢。」

  傅瑤這兩日專心準備賀禮,還特地給文蘭畫了張小像,並沒關心旁的事情,直到如今謝朝雲提起,方才知道還有這麼一回事。

  她雖沒見著那首詩,但卻知道,能從謝遲口中換來一句「不錯」有多不容易。

  顏氏倒是當日就知道這事了,那詩會還是傅玨領著岑靈均一道去的,回來之後,更是毫不吝嗇地稱贊那詩寫得有多好,就連她這個對筆墨不怎麼感興趣的都將那詩給記了下來。

  傅瑤自己雖不怎麼會作詩,但還是分得出好壞的,聽娘親復述了一遍後,也不由得贊嘆道:「的確是極好。」

  「更難得的是,他如今不過才十七,這樣的年紀便能有此才情,著實是天資過人了。」顏氏感慨道,「等到明年會試高中,前途必是不可限量。你二哥同他在一處,能學到幾分我也盡可以放心。」

  顏氏對岑靈均的欣賞著實是溢於言表,傅瑤笑了聲,替自家二哥說道:「其實二哥也很好呀。」說著,她又小聲嘀咕道:「再說了,某人十七的時候已經是狀元郎了……」

  傅瑤並不敢在顏氏面前提謝遲,只輕輕地嘀咕了句。

  顏氏正低頭同文蘭說話,並沒聽清,倒是一旁的謝朝雲聽了個差不離,忍不住笑了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9:08 PM

第四十四章

  謝朝雲一直都知道,傅瑤喜歡自家兄長。

  但喜歡謝遲的人多了去了,當年他十七高中之時,風頭無兩,不知是多少貴女們的春閨夢裡人。那時候,旁人見了謝朝雲時都要熱切許多,沒多久後謝家與魏家定親之後,才算是消停下來。

  為著這件事,不少人對魏書婉都是又嫉妒又羨慕的。

  可到了後來謝家出事,大廈忽傾,一夕之間從雲端跌進了泥裡。

  謝遲身為罪臣之後,被發配到西境充軍之時,所有人都覺著他完了,原本溫潤如玉的貴公子哪裡受得了邊關的苦?誰也沒想到,他後來會以那樣的姿態回到京中來,成了一手遮天的權臣。

  其實謝遲剛回京之時,也曾有姑娘家對他有過心思,可奈何他那時手段實在太過狠辣,見過的人大都是要退避三舍的。

  謝遲早前還是個不近女色的,並沒娶妻的意思,旁人送來環肥燕瘦的美人他也從沒多看過,長此以往就算是喜歡過他的人也都死了那條心。

  早年還曾有想要攀附權勢的在他面前耍過小聰明,試圖勾引,但謝遲半點情面都沒留,最後那事鬧開來名聲掃地,自家也覺著丟人,以養病為藉口,匆忙將那女兒送到了京城百里外的尼姑庵修行去了。

  謝朝雲時常覺著,兄長八成是要孤獨終老了。

  她那時並沒動過什麼心思,更沒多勸過謝遲要娶妻生子,畢竟這滿京城的貴女她大都是熟悉的,看來看去也沒尋到個合適給自己當嫂子的。

  直到先前,她在宮中時湊巧得知了傅瑤的心思,又陰差陽錯地在慈濟寺上香的時候遇著了。

  傅瑤心思單純,相處起來很舒服,更難得的是她對謝遲的感情很純粹。

  謝朝雲當初進宮去求賜婚旨意的時候,其實是存了私心的,因為這件事一旦定了就沒有回頭路,謝遲倒是怎麼都不會吃虧,可傅瑤卻像是在賭博似的,輸贏是說不準的。

  最好的情況就是像她設想的那樣,夫妻和睦,可實際上這條路卻並不好走,甚至可能根本就無路可走。

  誠然也可以自我安慰,傅瑤喜歡謝遲,所以這也算是幫她得成所願。但謝朝雲並不喜歡自欺欺人,她很清楚自己的初衷並不是幫傅瑤,而是利用她在賭謝遲的態度。

  所幸雖有坎坷,但結果總是好的。

  謝朝雲將兄長的變化看在眼中,心漸漸地放了下來,也替傅瑤覺著高興。

  但一直以來,謝朝雲都有個疑惑,那就是傅瑤為何那麼喜歡謝遲?哪怕家中明擺著不滿意這門親事,哪怕謝遲先前做了那麼些不大好的事,她卻始終沒半點退縮的意思。

  院中已經撐起了架子,擺好了炭火、香料等物,開始烤那肥美鮮嫩的羊羔。

  文蘭對此很感興趣,興高采烈地拉著傅瑤出去看,謝朝雲也跟了出去,尋了個閒暇,將自己一直以來的疑惑問了出來。

  傅瑤在樹下的石桌旁坐了,端了盞茶準備喝,沒料到謝朝雲竟忽而問起這事來,嗆得咳了聲,連忙放下茶盞撫著胸口順氣。等到緩過來之後,驚訝道:「怎麼忽然想起來問這個?」

  「我方才聽到了,」謝朝雲提了先前那事,又笑道,「我好奇這事許久了,便趁機問一問,你若是不願意講的話,那我就不再問了。」

  「倒也沒什麼不能說的。」傅瑤垂下眼睫,輕輕地笑了聲,「說起來,跟方才說的那事還有些干係呢……」

  當年長安街上驚鴻一瞥,傅瑤瞞得死死的,沒向任何人提起過,滿腔情意都訴諸筆端,畫在了丹青裡。

  因為她早前覺著,自己與謝遲之間毫無可能,這件事提起來反而是徒添困擾。但到如今,反倒沒什麼顧忌了,再提起這件事來,倒覺著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就因為那一眼嗎?」謝朝雲詫異道。

  「聽起來是挺不可思議的,但的確如此。」過去的事傅瑤大都記不清了,可直至今日,她卻還是能清楚地記起那時的情形,「也沒旁的緣由了。畢竟我同他可沒什麼往來,當日在宮中為人求情的時候,算是頭一回說話呢。」

  傅瑤抬眼看向謝朝雲,又道:「你不理解也正常,畢竟他也說,壓根不信什麼一見鐘情……」

  「不,」謝朝雲忽而打斷了傅瑤的話,勾了勾唇,若有所思道,「我信。」

  一見鐘情這種事情,來得猝不及防,感情深埋心中多年,要麼隨時間淡化,要麼就會如釀酒一般,反而愈發惦念著。

  某種意義上來說,就像是一種習慣性的執念。

  兩人交談間,外邊有人來通傳,說是二公子和岑公子到了。

  文蘭一聽就高高興興地跑了出去,傅瑤也站起身來,過去同自家二哥問候了幾句,也就不可避免地見到了岑靈均。

  謝朝雲仍舊在樹下坐著,並沒動彈,喝了口茶,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那位前兩日大出風頭的岑公子。

  她原本只是好奇,想要順道看看岑靈均是怎麼個人,可瞥見他看傅瑤的眼神,以及說話時的姿態時,眉尖下意識地挑了起來。

  因隔得遠了些,所以聽不清他們交談的內容,但以謝朝雲多年察言觀色的經驗來看,這位岑公子若非是天生一雙多情眼,那他對傅瑤八成是有些旁的心思。

  傅瑤對此卻是毫無所覺,仰頭同岑靈均說著些什麼,她臉上帶著燦爛的笑,眉眼彎彎,在陽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惹眼。

  但這並沒持續太久,寒暄之後,傅玨同岑靈均一道去見顏氏,傅瑤則又回到了這樹蔭下的石桌旁。

  謝朝雲似是隨口問道:「那位就是岑公子嗎?看起來倒真是一表人才。」

  「是他。」傅瑤毫無所覺,如實誇讚道,「他相貌好才學好,性情最好,任誰都挑不出半點錯來。」

  謝朝雲又問道:「聽起來,你同他倒是頗為熟悉?」

  「他家與我長姐家交好,在江南那一年,我同他偶爾會見面,所以更瞭解些。」傅瑤抬手理了理額邊的碎髮,隨口解釋道。

  謝朝雲瞥見她腕上那串熟悉的珊瑚珠,將原本想要多問的話嚥了回去。

  她這個人,總是下意識地想要弄清所有事情,畢竟這樣才能掌握大局,但不管怎麼說,還是不該來傅瑤面前試探的。

  話說回來,像傅瑤這樣生得好、性情也討喜的小姑娘,旁人見了會喜歡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如今木已成舟,傅瑤又是一心愛慕謝遲,那點小心思也改變不了什麼,由著去了也無妨。

  傅玨與岑靈均來見過顏氏,又送了給文蘭準備的生辰禮之後,便到別處去了,並沒在此多留。

  文蘭在那裡看了會兒烤羊羔,開始覺著無趣起來,偏偏松哥兒只知道跟在顏氏與傅璇身邊,她就跟莊子上的兩個年齡相仿的小丫鬟玩到了一處,不耐煩在院中留著,想隨著她們出門去四處逛逛。

  她並不去問娘親和外祖母,滿臉笑容地湊到了傅瑤跟前,來徵求同意。

  她扯著傅瑤的衣袖撒嬌,傅瑤長嘆了口氣,叮囑侍女們跟著照顧好,這才點頭應了下來。

  謝朝雲在一旁看著,忍俊不禁:「她小小年紀,倒是會撒嬌賣乖,真是可愛。」

  她並不喜歡那些哭鬧無禮的小孩子,但見著文蘭這模樣,倒是覺著也不錯。

  傅瑤訕訕地笑了聲,並不想承認文蘭是被自己給帶歪的。

  謝朝雲看出些眉目來,雖沒戳穿,臉上的笑意卻是愈深。

  她雖然同誰都聊得來,也偶爾會出席一些宴飲,卻很少會同旁人約著一道出門閒玩,再加上近日興致不高,原本是沒想著過來的。只是轉念一想,謝遲是不會在意這些事情,她卻不能任由互相這麼冷淡下去,還是打起精神來緩和與傅家的關係。

  但如今,她懶散地坐在樹蔭下,同傅瑤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涼風陣陣,送來濃郁的烤肉香氣,還夾雜著淡淡的花香,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倒是真放鬆了不少。

  莊子這邊一早就得了吩咐,備好了各色食材,做的飯菜雖不如明月樓那樣的大廚,但卻別有一番風味。再配上那烤的外焦裡嫩的羊羔肉,讓人食指大動。

  但備下的酒卻是幾乎沒怎麼動過。

  畢竟傅璇有孕在身不能飲酒,文蘭年紀小不能沾酒,傅瑤自知酒量不好,在喝了兩杯之後戀戀不捨地放下了杯子。

  及至午後,謝朝雲喝了杯茶後,起身告辭。

  傅瑤是準備在莊子上過一夜的,她親自送謝朝雲上了車,笑道:「那你先回,我明日就回去。」

  「好。」謝朝雲含笑應了,又順手摸了摸傅瑤泛紅的臉頰,「怎麼看起來倒像是有些醉了?回房去歇個午覺吧。」

  說完,便放下車簾,往城中去了。

  如今已入夏,遠山蒼翠,一路上斷斷續續地開著各色野花,生機勃勃的,看了令人心曠神怡。

  謝朝雲挑著簾子看了許久,等到遠遠地見著城門之後,方才放下窗簾,端坐著。

  說來也巧,謝朝雲回到府中時,恰遇著謝遲準備出門。

  兩人打了個照面,謝遲先開口問道:「她明日回來?」

  「是啊,」謝朝雲笑了起來,「你這是要去何處?」

  「朝中有事,我入宮一趟。」謝遲簡短地留了這麼一句,沒旁的話想問,便準備離開。

  擦肩而過時,謝朝雲忽而又想起先前的事來,回過頭向謝遲道:「說起來,若是下次再有機會,你陪著瑤瑤到傅家去一趟唄。」

  謝遲皺了皺眉:「你知道我……」

  「我知道你不耐煩同人打交道,」謝朝雲打斷了他的話,提醒道,「但無論怎麼說,傅家都是傅瑤的娘家,也算是你的岳家。」

  謝遲不為所動,也不準備就這件事情同謝朝雲爭論,可走了兩步之後又被謝朝雲給叫住了。

  「我知道你沒有愛屋及烏的習慣,可在旁人看來,你不給傅家臉面,就是壓根沒將傅瑤當回事。」謝朝雲早就想提此事,但一直沒尋著合適的時機,也怕感情不到時,貿然提起反而會適得其反。眼下覺著火候差不多,索性直言道,「你若是有心想想,應當也能猜到旁人私下裡是如何議論她的,很不中聽。」

  謝遲冷笑了聲:「私下議論的話,有中聽的嗎?」

  「你我是不在乎,可傅家聽了會如何想?」謝朝雲今日與傅璇聊了許多,兩個聰明人聊天,壓根不需要挑明就能知道彼此的意思,她認真道,「你不在乎傅家,也該為傅瑤考慮一二。她雖不提,但聽到那些話時想必也是不好受的。」

  謝遲並不著急入宮,但此時也有些不耐煩起來,只想立時就走,但見謝朝雲態度堅決得很,彷彿不把此事說清楚就不會善罷甘休一樣。

  「她既然嫁給我,就該學會不要去在乎那些閒言碎語。」謝遲直截了當道。

  他這話太嚴厲了些,便顯得格外不近人情。

  謝朝雲聽著都覺得刺耳,不由得皺起眉來,很難想像若是傅瑤聽了之後會如何。

  她原以為兄長會主動問起傅瑤何時回來,是很在乎的徵兆,卻忘了謝遲的在乎並不意味著無底線的寬縱。

  他在乎傅瑤,也想要獨佔她,最好是讓她滿心滿眼都是自己,一天到頭圍著自己的轉,但卻並不願意為她去改變自己。

  歸根結底兩人的感情並不對等,傅瑤當年驚鴻一瞥銘記在心,這些年來情深意重,可謝遲對她的感情興許也就是十之一二。

  是獨佔欲,勉強也能算是淺薄的喜歡,卻遠不是像傅瑤那樣遷就的愛。

  作為兄妹,謝朝雲能理解他,但無法認同他眼下的態度,也不可避免地憐愛傅瑤。

  要徹底改變一個人是很難的,尤其是像謝遲這樣的人,就像是在用自己的體溫一點點融化寒冰似的。

  謝朝雲從前總是擔心,謝遲究竟能不能喜歡上傅瑤?現在卻忽而開始擔心,小姑娘的愛慕能不能堅持到寒冰化盡的那一天?畢竟再深的感情,也都會有耗盡的那一日。

  「我說服不了你,」謝朝雲嘆了口氣,挑明了講,「你就是明仗著她情根深種,所以有恃無恐。」

  謝遲笑了聲,並沒否認謝朝雲的話,甚至因此有些愉悅:「她的確很喜歡我。」

  「那就希望,兄長不會有後悔的那一日,等到將人的喜歡耗盡了,再後悔可就來不及了。」謝朝雲的話說得也很不客氣,又忽而笑了聲,「說起來,我今日在傅家莊子上見著了岑靈均,的確是位很出眾的少年郎。」

  謝遲皺了皺眉,疑惑謝朝雲怎麼忽而提了這麼句沒頭沒尾的話,正欲多問,便見著她拂袖離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7 09:15 PM

第四十五章

  傅瑤並沒醉,也並不想歇息,甚至還興沖沖地想出去逛一圈。

  倒是跑了一上午的文蘭睏得厲害,吃飽喝足之後,沒多久就睡了過去。傅璇將她和松哥兒交給乳母照拂,自己則與傅瑤到院中喝茶聊天。

  傅瑤酒量很不好,後勁上來的時候,白皙的臉頰紅撲撲的,一雙杏眼也亮晶晶的,看起來可憐可愛。

  「你是不是又偷偷喝了些?」傅璇看著她這模樣,只覺著心軟得一塌糊塗,招了招手,等到傅瑤湊過來的時候摸了摸她的鬢髮,又順手捏了下臉頰。

  「呀,」傅瑤捂了捂臉,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反駁道,「才沒有。」

  「那就是這酒的後勁有點大了。」傅璇躺在美人榻上,仰頭看著頭頂遮天蔽日的枝幹和樹葉,漫不經心地笑道,「明知道酒量不好,還總是忍不住要喝。」

  她是個克制的人,有孕之後便滴酒不沾了,但傅瑤卻是由著性子來的。

  傅璇又打趣道:「我懷疑,等到有朝一日你同我一樣有孕在身,怕是也忍不住要撒嬌討上一杯酒的。」

  傅瑤在躺椅上也不見老實,裙下的腳慢悠悠地晃著,拖長了聲音道:「什麼呀……」

  她的反應分外遲鈍些,片刻後方才意識到不對來,倏地轉過頭去看了過去,恰對上自家長姐帶著些調侃的目光。

  她先前同長姐提過未曾圓房,按理來說,長姐是不會在她面前提什麼有孕這種事的,除非是……長姐知道她已經同謝遲圓房了。

  「你知道了?」傅瑤遲疑道。

  「是啊,」傅璇見她的臉頰愈發紅了起來,笑道,「我同謝姑娘閒聊時,從她的話中推斷出來的,而且,你與先前的確有些不同。」

  雖說只有那麼一次,可平日裡也沒少在一處耳鬢廝磨,傅瑤自己興許注意不到,但伺候的侍女大都能看出她的變化來,更別說傅璇這個十分瞭解她的長姐了。

  傅瑤拿團扇遮了臉,悶聲道:「我原本是想多拖一拖的,只是,只是……」

  只是情之所至,在謝遲的著意誘惑下,意志鬆垮了,沒能堅持住。

  「這就不用同我解釋了,」傅璇先前是提過,讓她不要對謝遲太遷就了,但也知道這種事情就算明白了道理也未必能做到,輕笑了聲,「你自己不後悔就行。」

  姐妹二人閒聊,侍女們備好瓜果和茶水之後就避開了,週遭無人,傅瑤說話間也沒太多避諱,小聲道:「還是有那麼點後悔的。」

  太疼了,疼得她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傅璇愣了下,等到想明白她這話的意思後,先是笑了聲,又嘆道:「也是,當初成親時那個情形,想必也沒人教你這些。」

  說著,她探身將傅瑤遮臉的團扇抽了出來,拋了個眼神:「是找個嬤嬤同你講呢,還是我同你講呢?」

  「不,不用了。」傅瑤從躺椅上跳了起來,原地轉了兩圈,沒話找話道,「蘭蘭說,東邊那小溪旁的景色很好,我去逛逛。」

  說完,還沒等長姐應聲,她便快步出了門。

  這莊子的位置很好,山間的溪流蜿蜒而下恰從此過,週遭有良田村落,也可觀山色,雨後的景色更是美不勝收。

  傅瑤少時就很喜歡到這裡來,對此地很熟悉,壓根不用丫鬟跟著伺候,自己腳步輕快地出了門,循著熟悉的路往溪邊去。

  此時正是午後,日光暖洋洋的,但並不熱,微風陣陣送來花香,沁人心脾。

  看著週遭的景色,傅瑤的心情都好上許多,她在溪邊的大石上坐了,撐著腮發了會兒呆。

  酒氣熏得身上發熱,傅瑤索性俯身掬了捧清涼的溪水,先淨了淨手,又捂了捂臉頰,想要將溫度降下來些。

  四下無人,傅瑤將衣袖挽了起來,探身去撿水底那塊看中的石頭,結果等到好不容易得手之後,一抬頭,卻發現岑靈均竟不知出現在了溪流對面,正含笑看著她。

  傅瑤吃了一驚,連忙規規矩矩地站起身來,又將衣袖給好好地放了下來。

  岑靈均踩著溪流中間那幾塊大石到了這邊來,溫和地笑道:「我記著你在南邊的時候,彷彿並沒什麼拘束。」

  傅瑤在江南的時候,的確是沒拘束,要不然也幹不出來親自爬牆摘榆錢,直接導致了兩人尷尬的初見。

  她在那邊的時候,還幹過親自劃船摘蓮藕的事,最後裙擺濕了一大半,鞋襪更是濕透了,好不狼狽,卻仍舊頭頂著倒扣的荷葉,高高興興的。

  但回了京城之後,顧忌就多了,傅瑤偶爾也會想念自己在南邊的那些日子,如今聽岑靈均提起,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又在那石上重新坐下,仰頭看著他:「你何時來的,我竟半點都沒察覺到。二哥呢?」

  「他午間喝了些酒,卻不料這酒後勁頗大,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岑靈均在兩步遠處站定了,笑著解釋道,「我並不睏,便想著出門轉轉,結果回來的時候恰見著你在此處。」

  「那真是巧了。」傅瑤看了眼岑靈均來的方向,又瞥見他手中那簇紅豔豔的花,「這是你在何處摘的,顏色可真好。」

  岑靈均道:「在山腳隨手摘的。應當是尋常的山花,我也叫不出名字來,看著喜歡便摘了簇,準備回去後曬乾,夾在書中當個簽。」

  說著,他信手挑出兩支來遞給了傅瑤:「你既喜歡,那就分你一半。」

  他的態度很自然,眉舒目朗,傅瑤也沒多想,隨手接了過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會兒,岑靈均主動提議道:「出來的時候也不短了,該回去了。」

  「好呀。」傅瑤應了聲,站起身來,拂了拂衣擺上的塵土,隨著岑靈均往回走。

  她步子小,走得慢,岑靈均便也著意放緩了腳步。

  「你在京中可還適應嗎?」傅瑤隨口道,「會不會吃不慣?住不慣?我初到南邊的時候,還有點水土不服呢。」

  岑靈均無聲地笑了笑:「一切都好,而且傅兄對我也頗多照拂,並沒什麼不習慣的。」

  提起傅玨來,傅瑤忍不住笑道:「二哥可是常常誇你,說你這也好那也好,只遺憾沒能早些結識。」

  傅家家風正,教出來的子弟也是可圈可點的,人品更是沒得說。岑靈均這些日子也見了不少世家公子,但看來看去,最投緣的也還是傅玨。

  更何況還有傅姐夫這麼一層關係在,岑靈均也是很樂意同這個朋友深交的。

  回去之後,傅瑤同岑靈均告別,自往正院去了,岑靈均則去了傅玨那邊。

  傅瑤陪著文蘭玩了會兒,又開始逗松哥兒,高高興興的,臉上的笑就沒下去過。

  顏氏在一旁看著,也覺著欣慰,又時不時地同傅璇聊些閒話。

  「這胎的產期,應該是在入冬前後了,還遠著呢。」傅璇撫著才微微隆起的小腹,溫柔地笑道,「您不必著急,到時候再準備也來得及。」

  「趕早不趕晚,」顏氏堅持道,「這次我終於能好好照顧你,自然得把事情準備得盡善盡美。」

  「好,那就隨您。」傅璇無奈地笑著應了。

  傅瑤聽著娘親和長姐的交談,晃了晃神,倒也顧不上逗松哥兒了,發了會兒呆,等到被問起話來方才回過神。

  「我一切都好,千真萬確,您不用擔心。」傅瑤熟門熟路地保證道。

  「你啊,」顏氏到如今也已經反應過來,知道女兒是喜歡謝遲,恨鐵不成鋼地點了點她的額,又嘆道,「你那夫婿就不說了,橫豎他與我們家也不親近,避開來,彼此都眼不見心不煩。至於你這小姑子,倒真是個能說會道的……有她在,我多少也能放心些。」

  因為當初那賜婚旨意是謝朝雲求的,顏氏一直對她頗有微詞,但今日聊了之後,也擺不出什麼冷臉來了。

  眾所周知,立后的詔書已下,禮部和內庭都已經開始為將來的立后大典做準備。

  而謝朝雲身為將來的皇后,竟沒半點架子,在顏氏面前就像是個尋常的小輩似的,既不會高高在上也不會過分親近,分寸拿捏得很好,說話辦事都讓人倍感舒服。

  若謝遲是這麼個模樣,顏氏對這親事就也沒什麼不滿了,可偏偏這是小姑子,真正的女婿她現在都還沒見過。

  實在是說起來都讓人覺著匪夷所思。

  傅瑤口口聲聲說著謝遲好,顏氏卻實在難以相信,這也是其中一個緣由。

  就算傅瑤能為謝遲找出一百個理由開脫,也沒辦法否認,謝遲對她的好是很有限的。誠然是比從前好了,但卻遠沒到顏氏的期待。

  她心知肚明,平日裡會自我開解,所以總是會竭力避免在娘親面前提起謝遲,就是怕一不小心自己也開始心態失衡。

  可就算她不講,顏氏自己也會說起,這是個躲不過的議題。哪怕明知道用處不大,可當娘的,還是忍不住想要說上幾句。

  傅瑤訕訕地笑著,只敷衍,並不肯多說什麼,拼了命地給長姐使眼色。

  「好了,」傅璇出聲打斷了顏氏,笑道,「事已至此,再說別的也沒什麼用處,歸根結底日子還是要瑤瑤自己過的。她本來還是高興的,咱們又何必非要給她再多添堵呢?」

  一物降一物,傅璇總是能勸住顏氏,這事便算是翻篇了。傅瑤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尋了個別的事情來閒聊,絕口不提謝遲相關的任何事。

  在莊子上歇一夜,第二日原該回京去的,可凌晨時分,卻忽而下起大雨來。

  上午雨勢漸小,但仍舊淅淅瀝瀝地下著,並沒停下來的意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8 08:50 AM

第四十六章

  用過午飯之後,傅瑤在廊下坐了,看著如珠串般滴下來的雨水發愣。

  且不說這雨尚未停,縱然是停了,就昨夜那個雨勢,一路上想必已經是泥濘不堪,走不了車的。

  府中並沒什麼事,顏氏與傅璇皆不急著回去,文蘭見著能在莊子上多留,反倒是愈發高興起來,唯有傅瑤看起來心事重重的。

  「在想什麼呢?」傅璇慢悠悠地出了門,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怎麼,是有事想要趕著回京?」

  傅瑤回過神來,搖了搖頭:「並沒什麼事。」

  縱然是府中有什麼事,謝朝雲在,也用不著她操心。只是她來之前,是跟謝遲說了要今日回去的,眼下看來卻是不能成的了。

  傅璇撫了撫鬢髮,在她身旁坐了,笑問道:「你還想著瞞我不成?」

  「真沒事,」傅瑤無奈地嘆了口氣,將自己的顧忌講了,小聲道,「我並不想失約,也怕他為此會介意。」

  傅璇不以為然道:「這算什麼失約?更何況這也不是你能決定的。」饒是一早就知道傅瑤喜歡謝遲,她仍舊不認同這般,提醒道,「你是不是忘了先前我說過的話。」

  傅瑤下意識地挺直了背:「沒忘。」

  「那你倒是說說,尋常夫妻間哪有這樣相處的?為了這麼點事就要心神不寧的。」傅璇定定地看著傅瑤,見她答不上來,方才又放緩了語氣笑道,「既說不上來,那就別胡思亂想了,這麼點小事哪裡值得費神?該做什麼做什麼去。」

  傅瑤定了定神,將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盡數清了出去,乖巧地點了點頭。

  在煙雨的籠罩之下,山色空濛,雖不便回京,但卻並不妨礙欣賞風景。

  傅瑤並沒讓人跟隨,自己撐了把油紙傘,出門去逛了一圈,回來時裙擺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雨水和斑駁的泥點,她卻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樣,一邊換衣裳一邊讓丫鬟去準備筆墨。

  自從嫁到謝家,傅瑤一直沒有什麼提筆作畫的心思,只有在前幾日給文蘭準備生辰禮的時候,才畫了幅小像。但此番被迫閒下來,既見不著謝遲,也免去了胡思亂想,看著那山色煙雨,倒是驀地有了些靈感。

  傅瑤作畫的時候專心得很,不喜被打擾,銀翹備好了茶水之後,便知情識趣地退了出去。

  顏氏那邊決定等到徹底放晴之後再回京,她遣僕先行回去,將這消息遞回府中,順道也往傅璇家中去知會了周梓年,免得擔憂。

  她是壓根沒想到去知會謝遲,傅璇在一旁喝著茶,提醒了句。

  「我看他壓根不會在乎。」顏氏冷笑了聲,並沒理會。

  這雨是來勢洶洶,但最初誰也沒料到,竟然能一直斷斷續續地下了三日,直到第四日才總算是放晴,原本泥濘不堪的路恢復如常,能供馬車平穩通行。

  雖說近來無事,可顏氏與傅璇心中都已經盼著能快些回去,一早就讓人收拾了東西,準備回京。

  而文蘭玩了這麼幾日之後,也開始同松哥兒一樣,開始想念獨留在京中的父親了。

  倒是傅瑤只在頭一日為此擔心過,後來就開始專心致志地將自己關在房中作畫,等到累了就到外邊去看看風景,過得竟也算是閒適自在。

  傅璇將此看在眼中,暗暗地鬆了口氣。

  她總是會擔心,怕傅瑤會被謝遲拿捏得死死的,只知道圍著他轉,如今想來倒是多慮了。

  回去的路上,顏氏帶著文蘭和松哥兒解悶,傅瑤則是與傅璇同車,姊妹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馬車先將傅瑤送回了謝府,銀翹扶著她下了車,傅璇挑著車簾叮囑道:「要好好的,別委屈自己。」

  傅瑤點頭應了下來,撫了撫衣袖,往府中去了。

  正院安安靜靜的,謝遲尚未回府來。

  傅瑤微不可查地鬆了口氣,雖知道這事躲不過,但不用立時面對還是讓她輕鬆了些的,隨口問道:「我這幾日畫的畫都帶回來了嗎?」

  「放心,一個不落。」銀翹答道。

  「那就好,其中有兩幅我自己還挺滿意的,改日拿去讓人裝裱了。」傅瑤進了內室,在床邊坐了,漫不經心地看著銀翹收拾帶回來的衣裳等物,心中兀自琢磨著。

  月杉沏了茶水來,傅瑤接過卻並沒喝,捧著那茶盞,遲疑著試探道:「他今晨心情還好嗎?」

  「不大好。」月杉如實答了,又提醒道,「您這一去好幾日,說好的也沒回來,雖說是被雨給攔了,但……」

  但謝遲並不是個講道理的人。

  月杉沒敢明說,可傅瑤卻莫名地明白了她話中未盡之意,先是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隨後又有些為難起來,想著等謝遲回來之後這一關該怎麼過。

  然而怕什麼來什麼,這邊回來的行李還沒收拾好,院中就傳來了丫鬟行禮問候的聲音。

  傅瑤立時坐直了,同月杉交換了個心照不宣且一言難盡的目光,嘆道:「你們先出去吧。」

  月杉應了下來,扯了扯尚未反應過來的銀翹,將人給拉了出去,遇著謝遲時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半句都沒敢多說。

  謝遲看都沒看她們,徑直進了內室。

  「前幾日那雨實在是討厭,路泥濘難走,一直到等到放晴之後才能回來。」傅瑤並沒敢看謝遲的臉色,狀似漫不經心地抱怨了句之後,自顧自地展開那些畫,而後向著謝遲笑道,「要不要來看看我這幾日……」

  她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覺著眼前一暗,唇上多了溫熱的觸感,隨即又是一陣刺痛。

  謝遲看都沒看傅瑤的畫,直接拂開來,捏著她的下巴,動作中帶了些急切,又有些粗暴。

  要知道在那夜之後,謝遲自覺後悔,再碰她的時候始終都是溫溫柔柔的,可如今卻像是猝不及防地回到了最初。傅瑤仰頭承受著,唇角沾了溢出的津液,有些不習慣,甚至可以說是不舒服,便下意識地想要將人給推開。

  謝遲卻並沒如她的意,仍舊不依不饒的。

  月杉的顧慮是有道理的,傅瑤也知道以謝遲那偏執的性情,八成會對此事不滿,可也沒料到他竟然會這麼強硬。

  若是早前,她或許就耐著性子容忍了,但眼下卻覺著難受得很,忍無可忍地在謝遲手腕上撓了一把。

  傅瑤下手有些重,白皙的肌膚上立時就添了幾道紅痕,謝遲疼了下,這才意識到她是真惱了,慢慢地將人給鬆開了。

  其實動手之後,傅瑤心中隨即就湧起些後悔來,她並不想同謝遲爭吵,揉了揉臉頰,努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模樣笑道:「不過幾日不見而已,何至於此?難不成還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她並不是個擅長掩飾的人,在謝遲這樣敏銳的人看來就更是拙劣了。

  若換了旁人,興許就知情識趣地揭過去了,可謝遲並不想陪著演這出粉飾太平的戲碼,直截了當地挑明了自己的不滿:「你回來晚了。」

  傅瑤垂下眼睫,深吸了一口氣,耐著性子同他道:「我方才解釋了。前幾日那雨你必然也見了,路泥濘難走,再加上身邊還帶著兩個孩子,冒雨趕回來也怕萬一有什麼不妥,所以只能暫且等待。你看,天一放晴,我們不是立時就回來了嗎?」

  「你若真有心,也不是不能回來。」謝遲挑剔道,「只不過你想陪著她們罷了。」

  就好比謝朝雲就是當日回來的。

  他這話乍一聽並沒什麼錯,可實際上,全然是強詞奪理。

  傅瑤原本的耐性被耗去不少,見謝遲鐵了心要吵架的模樣,也不躲避了,抬眼看向他:「是,我想陪著我娘她們一道回來。這難道也不行嗎?」

  從前,傅瑤在他面前總是乖巧得很,就算偶爾拌嘴也是撒嬌的成分更多些,很少有像這般針鋒相對的時候。

  謝遲舔了舔齒尖,倒是並沒同傅瑤話趕話地爭吵起來,沉默片刻後,若有所思道:「我發現,你每次從傅家回來之後,對我都會格外不耐煩。」

  他站在那裡,居高臨下地看著傅瑤,緩聲問道:「是誰同你說了些什麼?」

  傅瑤愣住了。她自己其實是並沒察覺到這其中的區別,也並非有意為之,但經謝遲這麼一提醒,卻又不得不承認的確如此。

  歸根結底,謝遲想要她如往常那般,什麼都依著他,可長姐卻總是會勸她不要如此。

  她這個人意志不堅,許多事情上常常是旁人說什麼自己做什麼,同謝遲待得久了,就會習慣性地任由他擺布,而見了長姐聽了勸告之後,就會掙脫些。

  就這麼被來回拉扯著,夾在其中左右為難。

  她雖沒回答,但臉上的神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你的家人對我不滿,」謝遲這幾日一直在想那日謝朝雲同自己說過的話,也曾短暫地猶豫過,要不要為傅瑤做些什麼?可如今卻是半點柔情都沒了,俯下身去逼問傅瑤,「你先前不是說很喜歡我嗎……那你是站在我這一邊,還是她們那一邊?」

  傅瑤看著近在咫尺的謝遲,腦中像是成了一團漿糊,壓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甚至想要逃開。可卻被牢牢地困在這方寸之間,壓根掙脫不開。

  有那麼一瞬,傅瑤甚至覺著有些喘不過氣來,甚至開始懷念在莊子上那幾日的清閒。

  謝遲定定地看著她,彷彿不要到一個答案決不罷休。

  「我不知道……」傅瑤向後挪了挪,雙手撐在身後,仰頭看著謝遲,「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8 09:11 AM

第四十七章

  夫君和娘家哪個更重要些,就算是換了再怎麼果斷俐落的人來,一時間怕是也難答出來,更別說傅瑤了。

  但話又說回來,正常倒也沒人會問出這種問題。

  畢竟又不是小孩子,都該明白事情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所有都能排出個一二三來的。

  謝遲逼得太緊了些,又沒半點開玩笑的意思,傅瑤只覺著喘不過氣來,壓抑得要命。

  她的茫然無措都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謝遲看得一清二楚,心中那股無名火稍稍退了些,但卻仍舊沒就此放過。

  其實謝遲知道自己這是在「無理取鬧」,也知道傅瑤斷然是說不出來自己想聽的話,也正因此,所以偏要為難她。

  傅瑤緊緊地攥著衣袖,深吸了口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她理了理思緒,並沒回答謝遲的問題,而是反問道:「那若是將來有一日,我與朝雲起了爭執,你是站在我這一邊還是站在朝雲那一邊?」

  傅瑤是想讓謝遲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有多莫名其妙,可謝遲卻也沒回答,而是垂眼看著她:「這不一樣。你不該拿並不會發生的事情,來同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作比較。」

  兩人心知肚明,謝朝雲向來喜歡傅瑤,兩人之間的關係興許比傅瑤同謝遲之間還好要上些,壓根是不會起什麼爭執的。

  可謝遲與傅家卻不同,尤其是在眼下,都快算得上是相看兩厭了。

  傅家是從一開始就對謝遲這個女婿不滿,就算拋卻他以往的名聲不論,單婚後的種種,就沒少惹得眾人在背後議論嘲笑傅瑤,顏氏這個當娘的是真一想起就覺得又心疼又煎熬。

  她倒是有心維護小女兒,可偏偏面對那些流言蜚語無從辯駁,只能忍氣吞聲。

  謝遲對傅家起初倒是沒多大意見,雖沒親近的意願,就如同對旁的人家無異,但也算不上厭煩。可今日察覺到傅瑤每每從家中回來的變化後,他便忍不住在心中記了一筆,只恨不得讓傅瑤再不要回去才好。

  發現這事壓根說不通後,傅瑤算是徹底沒了脾氣,也不想同謝遲爭執,索性偏過頭去不看他。

  傅瑤一副要放置此事不想多說的態度,謝遲卻不肯如她的意,抬手將她鬢邊的碎髮拂到耳後,慢悠悠地開口道:「我聲名狼藉,做的壞事也多了去,你家人不喜也是情理之中。她們看中的,應當是岑靈均那樣的人,對嗎?」

  那日,謝朝雲莫名其妙地提了岑靈均,而後便拂袖離去不再多言。

  岑靈均這個名字,謝遲在看過那首詩之後便記下來了,甚至還生出些惜才之心,想著等到將來科舉之時留意一二。

  可謝朝雲忽而在爭吵之後提及此人,他只覺著古怪,忍了半日後還是讓人去查了岑靈均的家世來歷。

  下屬辦事很俐落,不多時就將岑靈均的身份來歷查得一清二楚,除了他此次進京是與周梓年一家同行的外,甚至連他如今是隨著傅玨一道往城外去了的事情,都一並回稟了。

  幾乎是在一瞬間,謝遲隨即就想起了那日在長街上見著的,同傅瑤在一處的那青衣公子。那時他二人領著文蘭,乍一看,倒像是一家人似的。

  岑家與周梓年素有往來,會一道進京,必然是交情匪淺。

  傅瑤曾隨祖母回江南老家去,也曾同他提過,有半數時間都是在長姐家,逗著文蘭她們玩的……那她與岑靈均之間,交情又如何?

  謝遲並不想在這種事情上耗費時間,但這幾日傅瑤始終未回來,他從宮中回家之後,看著空落落的房間,卻總是會忍不住想起此事來——

  傅玨往城外去,自然也是去莊子上的,岑靈均與他同行,這幾日也都被雨困在了那邊嗎?

  那日謝朝雲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再加上如今傅瑤的態度,讓他非常不爽,所以才會驟然提起。

  聽他說出岑靈均的名字後,傅瑤立時瞪大了眼,對他這話更是不知該作何反應。

  謝遲這話倒也沒錯,她家人的確很喜歡岑靈均。其實也不單單是傅家,像岑靈均這樣出色的子侄輩,芝蘭玉樹一般,任是哪個長輩見了都難不喜。

  但他在這時候提起這話來,就很微妙了,倒好像是意有所指一樣。

  傅瑤聽不得謝遲這般貶低自己,更不願聽他拿自己跟岑靈均比,回過頭去看向他:「我並不這麼想。」

  「那就是說,你家人的的確確是這麼想的了。」謝遲笑了聲,又直截了當地問道,「你這幾日見他了嗎?」

  傅瑤頭都大了,她就算是再怎麼遲鈍,此時也徹底明白過來謝遲的意思。

  「我家人怎麼想是她們的事情,我改變不了,但我自己的的確確是喜歡你的,」傅瑤仰頭看著謝遲,無比認真地強調道,「也只喜歡你。」

  傅瑤目光澄澈,並無半點心虛或是躲避,兩人之間離得很近,謝遲能清楚地在她眼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心中一動,又低頭吻上了她。

  與先前那個有些粗暴的吻相比,這次要溫柔些,謝遲扣著她的脖頸,態度終於緩和了些。

  傅瑤察覺到這其中的區別,福至心靈,突然似是想明白了。她抬起手,攥著謝遲的衣襟,仰頭回應著。許久之後,她舔了舔謝遲的唇角,小聲笑道:「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兩人已然倒在了床榻上,謝遲看著伏在自己身上的傅瑤,揚了揚眉:「嗯?」

  「我總覺著……你是不是醋了?」傅瑤大著膽子戳破了這層窗戶紙。

  謝遲先是皺了皺眉,隨後不以為然地笑了聲,似是在嘲諷傅瑤這揣測似的。

  其實傅瑤最初沒往這方面想,因為她壓根不覺著謝遲是那種會吃醋的人,可後來的種種,卻讓她生出這麼個揣測來,所以著意試探了下。

  就算他不肯承認,還一副不屑的模樣,她也覺著自己的猜測應當是八九不離十。

  一想到謝遲竟然會醋,傅瑤就忍不住高興,壓根不記得片刻前的爭執和不快,唇角幾乎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見她神采飛揚的,眼中甚至還有些得意,謝遲忍不住在她腰上捏了一把,索性直接問道:「你對他無意,那他呢?」

  「他……」傅瑤自己也說不準。

  有提親那件事在,岑靈均當初對她應該是有好感的,可今時不同往日,岑靈均那樣的人是不會踰越的,她也不想妄加揣測,那未免太不尊重人了。

  「我今後會離得遠些,能不見就不見,就算見著了也不多說什麼。」傅瑤一本正經地承諾著,偶爾露出個狡黠的笑來,「這樣你滿意嗎?」

  「差不多。」謝遲慢慢地摩挲著她的腰,若有所思道,「你家人喜歡他厭惡我,你為何偏偏反其道而行?」

  傅瑤只覺著有些癢,掙扎了下,無力地解釋道:「沒有厭惡,最多只是不滿而已。其實……」

  其實顏氏每每誇岑靈均的時候,傅瑤都會在心中暗暗地想起當年的謝遲。

  謝遲十七高中狀元,風頭無兩,才學好、相貌好、性情也好,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也是溫潤如玉的貴公子,任是誰提起都要誇上兩句的。

  就連顏氏,也曾隨著眾人一道贊嘆過,可到如今她自己都忘了。

  世人的記性彷彿都不大好,到如今,幾乎已經沒有多少人記得謝遲當年的模樣了,對他避之不及,只有傅瑤還惦念著那驚鴻一瞥,會心疼。

  方才謝遲咄咄相逼,非要她在自己和家人之間做出個抉擇的時候,傅瑤甚至都有些惱了。可及至如今,謝遲這般模樣說著這話的時候,她只覺著心軟的一塌糊塗,連帶著都開始檢討自己方才的態度了。

  傅瑤心中有千言萬語,卻都不便說出來,她不敢在謝遲面前貿然提起當年舊事,索性又續上了方才那一吻,態度熱切。

  謝遲愣了下,雖不明白傅瑤為何這般,但攬著她的手還是收緊了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8 09:17 AM

第四十八章

  傅瑤向來心軟,對旁人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說對謝遲了。

  然而心軟的代價就是,她不知怎的就被謝遲給徹底拐上了床榻,等到衣裳半解,再回過神來時已經說什麼都晚了。

  此時還是白日,外間天光大亮,縱然已經放下了床帳,傅瑤仍舊是緊張地要命。

  既羞澀,也難免擔憂。

  就算已經過去了半月,傅瑤仍舊清楚地記得那夜受的罪,以及花了兩三日方才緩過來的事情,不可謂是不受罪。

  謝遲此番倒是溫柔了許多,不會由著本能橫衝直撞地亂來,他始終分神留意著傅瑤的反應,想讓她能夠放鬆下來,而不是像上次那般。

  「你若是覺著疼了,就同我講。」謝遲低聲道,「不要只自己忍著。」

  他上次的確太過莽撞,也顧不得許多,直到後來方才意識到傅瑤是一直在竭力忍著,只有實在受不住的時候才會出聲。這也就導致他不知輕重,留了那麼些痕跡,後來再看起來簡直觸目驚心。

  他這次溫存克制了許多,總算不像初時那般折磨,但傅瑤還是受不住,聽了謝遲這話之後便當真不再強忍著,軟著聲音同他抱怨。

  謝遲原本的打算是想著照顧傅瑤的感受,不強求,可真等到她咬著唇抱怨疼,然後蹙著眉說不行、不要的時候,才發現自己非但不想退開,反而想要變本加厲地索求。

  不上不下地猶豫了會兒後,謝遲垂首吻著傅瑤,將她的那些個抱怨盡數堵了回去,當做沒聽見了。

  傅瑤是午後回來的,一番折騰下來,等到徹底消停時已是傍晚。

  她這次倒是沒直接昏睡過去,但也累得要命,伏在枕上說不出話來,抬眼看著一旁的謝遲。

  謝遲的精神倒是很好,懶散地倚在一旁,神情中帶著些慵懶和饜足,雪白的中衣鬆鬆垮垮地繫著,墨色的長髮隨意散著,有幾縷落在了胸膛上。

  橘色的夕陽透過床帳映在他臉上,勾勒出如玉琢般精緻的輪廓來。

  看起來很是動人。

  察覺到傅瑤一動不動落在自己臉上的目光後,謝遲偏過頭去,抬手撫了撫她的鬢髮,低聲問道:「方才是誰說累得要死了?我看著,倒是還有精力。」

  他聲音有些喑啞,透著尚未褪盡的情慾,再加上這話意有所指,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

  傅瑤紅了紅臉,卻並沒閉上眼,而是撐著坐起身來湊近了些,看著他身上的傷痕輕聲道:「這些傷……」

  謝遲心口旁有一道癒合沒多久的新傷,傅瑤倒是一早就知道,畢竟這算是她嫁到謝家來的緣由了。可除此之外,他身上還有不少舊傷,尤其是腰腹上那一道極長的傷疤,看得她呼吸一窒。

  那傷疤應當已經有些年頭了,傅瑤不敢想,當年他剛受這傷的時候是怎麼個情形?他曾又有過多少次生死一線的處境?

  其實想也知道,當年那麼個貴公子被發配去西境,會遭受多少罪。

  謝遲的騎射功夫在京城的這些個公子哥們中間是很好,可那大都是些花架子,到了沙場之上派不上多大用場,那是要真刀真槍地以命相搏的。

  所以在那個時候,眾人都以為他會死在西境的風沙中。

  傅瑤知道謝遲這些年來受了不少罪,可平素裡這些傷疤都被掩蓋在衣裳之下,直到如今方才得以窺見一斑。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輕輕地摸了摸那傷疤。

  謝遲好整以暇地倚在迎枕上,看著傅瑤,只見她神情中透出些難過,半晌都沒說出話來,便漫不經心地笑了聲:「都過去了。」

  他抓著傅瑤的手腕,將人給拉遠了些,又隨手將中衣給攏緊了,挑眉道:「你若是再這麼看下去,今日就別想下床了。」

  傅瑤原本正難過著,聽了這句話後,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又有些哭笑不得。但餘光瞥見謝遲的確像是又起了些反應後,她隨即往一旁避了避,而後道:「我餓了。」

  「那就起身準備吃飯。」謝遲俐落地下了床,自顧自地穿了衣裳,回頭一看只見傅瑤還在磨磨蹭蹭的,也沒叫丫鬟進來伺候,不由得嘆了口氣,親自替她尋了衣裳來伺候她穿衣。

  傅瑤一下床便覺著腿軟,謝遲將她這反應看在眼中,低低地笑了聲,扶了一把後又問道:「要我抱你出去嗎?」

  「不用。」傅瑤小聲答了句,拿了根簪子來將長髮給盤了起來,慢騰騰地往外間去了。

  月杉原本是在擔心,不知傅瑤能不能過了這一關,結果沒多久聽見裡間的動靜之後,立時知情識趣地遣開了伺候的丫鬟們。

  她聽著動靜,知道這件事情算是揭過去了。

  只是眼見著到了飯點,她正猶豫著該不該擺飯,可巧謝遲出來傳飯,便隨即讓小丫鬟們送了過來。

  傅瑤是半步路都不想多走的,直接在最近的位置坐了下來,托腮看著丫鬟們擺飯,等到聞著熟悉的香氣,才算是打起些精神來。

  謝遲瞥見傅瑤這有氣無力的模樣,無聲地笑了笑,隨後循著她的目光將夾了片蜜汁蓮藕放在她面前的碟中,而後又順手盛了半碗燕窩雞絲湯放在了一旁。

  向來只有旁人伺候謝遲的份,這實在是少見,嫁過來後算是頭一回了。

  傅瑤偏過頭去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語。

  「不是餓了嗎?」謝遲道。

  傅瑤慢悠悠地吃完了碟中的蓮藕,舔了舔唇上的蜜汁,先是看了看謝遲,又轉而看向了桌子中間那一盤糖醋魚揚了揚下巴。

  累歸累,但也不至於連夾菜的力氣都沒有,只是難得謝遲態度這麼好,不支使一回才是可惜了。

  謝遲此時的確是好說話得很,知道她這是有意撒嬌,也頗為配合,夾了塊魚肉之後,又體貼地問道:「還想要什麼?」

  傅瑤先是笑了起來,又搖了搖頭:「我自己來就好。」

  興許是因著心情很好,也興許是今日廚房做得飯菜的確不錯,她不知不覺中就吃了許多。再加上午後折騰的那幾回,的的確確是耗了不少體力,等到吃完喝足之後,便開始犯睏。

  「這麼早就睏了?」謝遲是看著她吃了許多的,問道,「要不要出去走走消食?」

  聽他這麼說,傅瑤倒是來了點精神,仰頭看向他:「你陪我嗎?」

  她的目光中帶了些希冀,別說是原就有此打算,就算是沒有,謝遲怕是也說不出什麼拒絕的話來,頷首道:「嗯。」

  「那就去,」傅瑤站起身來,拉著謝遲的衣袖往外走,「你還沒陪我一同逛過呢。」

  謝遲大步跟了上去,又順勢牽住了她的手,無奈道:「這院子有什麼好逛的?」

  謝府並不算很大,與那些王孫貴族的府邸沒法比,與謝遲的身份也不相襯,是當年謝家的老宅改的。

  皇上曾賜下個大宅子,但兄妹二人念舊,也並不怎麼喜歡鋪張浪費,便一直空著那御賜的宅子,著人修葺了當年的老宅住了下來。

  那時兩王之亂剛剛平定,朝野上下動蕩不安,謝遲壓根沒心思管這種小事,這府中是謝朝雲盯著一點點重建修葺的。等到後來不那麼忙,謝遲方才花了點時間,著人又做了些修改,最終定了下來。

  如今暮色四合,四下都已經點起了燈。

  府中的景緻已經不大能看得清,可傅瑤牽著謝遲的手,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卻覺著分外高興。

  涼風習習,謝遲餘光瞥見她的神情,問道:「有什麼開心的事?」

  傅瑤晃了晃他的手:「這個啊。」

  像謝遲這樣的人,平素裡沒什麼風花雪月的想法,也未曾去探究過小姑娘家的心思,還是愣了一刻之後,方才意識到傅瑤是因為自己陪她出來閒逛而高興的。

  「這也值得高興嗎?」謝遲道。

  「你肯像現在這樣花時間陪我,我自然是高興的……」傅瑤揉了揉鼻尖,將後半截話給嚥了下去。

  以往,謝遲倒也不是沒陪她,但兩人總是膩在一處親熱,唇齒相依,彷彿過不久就要到榻上去。這種她倒也不是不喜歡,但卻難免覺著是慾望驅使著,謝遲才願意在她身上多花些時間。

  像如今這樣就很好,哪怕只是挽著手,她就像是又吃了蜜汁蓮藕似的,心裡甜滋滋的。

  兩人年紀不同想得也不同,謝遲是食髓知味,想要索求得更多些,可傅瑤卻是少女情懷,想著談情說愛。

  謝遲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腕骨,費了點功夫,才算是透過傅瑤的欲言又止,將這其中的差別給想明白了。他不由得笑了聲,後又開口道:「你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他已經過了談情說愛的年紀,平素裡也沒什麼閒情逸致,可既然傅瑤喜歡,他今日心情又好,便不介意陪陪她。

  「我,」傅瑤想了想,小心翼翼道,「我可以問問,你腰腹上那道傷是怎麼來的嗎?」

  她一直想知道謝遲這些年的經歷,可卻又不敢貿然提起,如今覷著謝遲的神情,覺著火候差不多了,便大著膽子問了出來。

  「那是在西境時候受的傷。」謝遲言簡意賅地答了句,原是不想多說的,但瞥見傅瑤那亮晶晶的眼眸之後,又忽而改了主意。

  傅瑤的相貌生得很好,在美人如雲的京城也算是一等,自小被誇到大的。

  謝遲向來不看重美色,若不然這些年來也不會孤身一人,可他卻很喜歡傅瑤那雙眼,清澈得不染塵埃,所有情緒都寫在眼中。

  被她滿懷期待和愛慕地看著時,饒是他,心中也會起漣漪。

  謝遲不動聲色地握緊了傅瑤的手,低聲道:「那是六年前的舊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8 09:24 AM

第四十九章

  當下世人眼中的謝太傅,一手遮天,彷彿是無所不能的。

  然而在六年前,謝遲卻只覺著自己是個廢物。

  那時候,父親死在獄中,母親與幼妹先後病逝,甚至來不及正經辦喪事,只能草草安葬。謝朝雲入奴籍進了掖庭,他則被發配充軍千里迢迢地來了西境邊關。

  大廈忽傾後的雲泥之別,怕是沒幾個人能頂住,謝遲在被壓往西境的路上,便生了一場大病,險些連命都沒能保住。

  他不再是錦衣玉食的貴公子,穿著囚服帶著枷鎖匆匆趕路,身心俱疲。

  押解他的官差自然是不會給他請大夫的,甚至都不肯放緩行程,在那個高熱得直接昏過去的晚上,謝遲一度以為自己就要這麼死在這個無名的小鎮了。

  但興許是命不該絕,也興許是心有不甘,第二日天光乍破,一點點亮起來的時候,他竟然硬生生地挺了過來。

  然而到了西境之後,也並不比趕路時要輕鬆。

  剝去了出身與家世,這些年來學的詩書六藝大半都派不上用場,他與尋常的兵士在一處,每日要例行訓練執勤,也有做不完的事情。

  一日到頭,除卻匆忙吃飯的時候,幾乎尋不到任何閒暇。

  對於謝遲來說,這倒也不全然是一樁壞事,至少他能夠將心力都投入其中。

  然而舊事並不肯放過他,午夜夢迴之時,仍舊能將他折磨得喘不過氣來。

  與這折磨比起來,邊關的粗布衣和糙飯倒是算不上什麼了。

  起初,謝遲總是沉默寡言的,並不同週遭的人交流。

  同營的兵士知曉他的家世之後,有同情的,但也有看不慣的,陰陽怪氣地嘲諷他是「京城來的公子哥」,弱不禁風,早些年憑借著家世過上好日子,如今家族一倒便什麼都不是了。

  直到見著謝遲的功夫和韌勁之後,才算是漸漸地閉了嘴。

  謝遲如今已經記不得自己當初頭一回殺人時的情形,但在當時,他頭一回親身上沙場,只覺著觸目驚心。溫熱鮮紅的血迸濺出來,灑在他身上、臉上,血腥味濃得幾乎讓他想要作嘔,可除此之外,卻又夾雜著一種近乎詭異的快感。

  他在敵人的血中,尋著了一種近乎偏執的掌控欲,心底的那點恐懼霎時煙消雲散,就像剔除了身上最後一點軟弱,再也沒任何顧忌。

  沒多久,謝遲的名聲就漸漸地傳開來,週遭的人都知道這位京城來的公子哥,看起來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可在沙場上卻是個殺人不眨眼、心狠手辣的。

  但他又不是鐵打的,自然不是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對於許多人而言,受傷是會留下恐懼的,更有甚者甚至會抵觸再上戰場,可謝遲並不是,他總是面不改色地由著軍醫處理傷口,下次只會更凶更狠。

  一次偶然的機會,但也算是遲早會有的必然,他入了裴將軍的眼,被調到將軍帳去當了親衛。

  自那以後,謝遲便不用再僅憑蠻力廝殺,他是個聰明人,年紀輕輕的狀元郎,學什麼都要比旁人快很多。裴將軍又是個惜才的人,肯給他機會,也會反復磨練他。

  某日帶兵巡視時,謝遲發覺敵方有異動,當機立斷,奇襲立下大功,生擒敵首。

  但也正是在那次,他受了重傷,腰腹上那一刀幾乎要了他的命,就連見多識廣的軍醫都嚇了一跳,縫合傷口的時候不住地抹汗,同臉色蒼白如紙的謝遲道:「小將軍,你這一路是怎麼回來的……」

  失了這麼多血,謝遲竟然還能活著回來,而到如今竟然還沒昏迷,甚至能看著他縫合傷口。

  裴將軍還沒顧得上為這大捷高興,見著謝遲這模樣後,當即忍不住吹鬍子瞪眼,動怒斥責他不分輕重。

  熟悉謝遲的人都知道,他這個人彷彿壓根不知道「謹慎穩重」四個字怎麼寫,只要自己覺著有勝算,哪怕是命懸一線,也敢豁出去賭。

  雖說每次都被他給賭贏了,但旁人看得還是心驚膽戰,生怕出什麼意外。

  裴將軍年事已高,唯一的獨子早年殉國,他無意於爭權奪利,這麼些年來始終駐守邊關吃沙子,原是想要尋個合適的接班人,所以有意培養謝遲,漸漸地也是將他當做自己的子侄看待的。

  見著他這般不知珍重自身,便難免動怒。

  裴將軍是想磨礪謝遲不假,可壓根不用他動手,謝遲一直在拚命地壓榨自身,他看著都覺得擔心,生怕這利刃磨地太過,什麼時候忽地斷了。

  「你這般年輕,何必急於求成?」裴將軍訓斥了一通後,見著謝遲那彷彿下一刻就沒氣的模樣,又忍不住勸道,「便是要攢功績,也大可慢慢來,念了那麼多詩書,難道不知物極必反過猶不及的道理?」

  「來不及的……」謝遲有氣無力,低聲道,「這幾年間,遲早必有大亂。」

  他早些年是聰明,可卻還帶著些剛入仕的天真,總覺著社稷能匡扶。

  可這兩年已然想明白,這爛攤子是注定沒法好好收場的,哪怕所有人都想著粉飾太平,可內裡的暗潮湧動是不會減輕,日積月累只會越來越嚴重。

  只需要一個契機,就會天翻地覆。

  旁人都說他年少有為,謝遲也曾因此自得過,但到現在卻只恨自己明白的太晚。

  他這輩子都不想再經歷當年家中出事時的無力感,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保護不了的親近的人,只能任人宰割。

  所以每個機會他都不想錯過,沒有時間給他「慢慢來」,他也不想徐徐圖之。

  必須要在京中出事之前做好準備,才不至於到時候措手不及。

  裴將軍這樣的年紀,又怎會看不明白局勢,他早幾年還曾試著上過奏摺勸諫,可卻什麼都改變不了,還被虞家挾怨報復,最後只得作罷。

  皇帝昏聵,他能守一方邊關已是不易,再多的也管不了了。

  謝遲對裴將軍的性格很是瞭解,在此之後,同他長談數次,耗費許久終於說服著他站在了自己這一方。

  他得了裴將軍的允准,也接手了些人脈,開始緊盯著京城那邊與北境的動向。那一年多,謝遲恨不得將一日掰開,當成一年來過,是當真沒半點閒暇。

  所以在燕雲兵禍起後,謝遲得以抓住了機會,日夜兼程帶兵入京,恰好趕上了兩王之亂。

  這次,他總算不是當年那個面對變故無力掙扎的少年,而成了持刀之人,黃雀在後,以雷霆之勢血洗了世家。謝朝雲領著蕭鐸出現在了他面前,又說服了太后出面,聯手將這個少年推上了帝位,定下了朝局。

  在那之後,裴將軍領兵去了北境,開啟了漫無止境的征戰,想要收回在燕雲兵禍中失落的十六州。

  而謝遲把持朝堂,竭力維穩,讓他不必有後顧之憂。

  此後的兩三年,謝遲仍舊沒機會喘口氣,蕭鐸年輕未經事,大半朝政都是他來料理。陰謀陽謀、明爭暗鬥,所有都是圍繞著他來的。

  他得強硬地鎮壓各方勢力,又得維繫著個平衡。

  就像是在風雨飄搖中掌舵似的,一個不妨,就很容易翻船。

  為此,謝遲背負了不少罵名,有的的確是他自己行事太過,有的則是有人蓄意扭曲,到後來也沒幾個人在乎他究竟是怎麼樣的人,世人總愛偏信那些流言蜚語。

  早些年,謝遲是靠著復仇撐著的,等到屠戮虞家之後,他權勢富貴都有了,可卻沒什麼想要的了。若不是還要鋪平路,踐行當年說服裴將軍時許下的承諾,給這天下人一個太平,他是真想撒手不管。

  生死一線,他並不大看重,橫豎活一日就管一日,等到管不了的時候也都是各自的命。

  這些年的種種,想起來都覺著累,就更不適合宣之於口了。

  謝遲開口之後就忽而覺著倦,不願多說,可對著自家夫人滿是希冀的目光,還是打起精神來,回憶著當年奇襲的舊事,大略同她講了。

  那時驚心動魄,可是這樣的事多了去了,謝遲再提起的時候,語氣也是波瀾不驚的。

  可傅瑤卻聽得緊張不已,不自覺地攥緊了謝遲的手,紅唇也緊緊地抿了起來。

  她一副提心吊膽的模樣,謝遲看在眼中,忍不住笑了起來:「我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嗎?至於擔心成這樣?」

  若是旁人有這樣的功績,已然能當做一輩子的談資,可對於謝遲而言卻彷彿算不得什麼。

  傅瑤湊得更近了些,抱著謝遲的手臂,漸漸地平復了心情,而後仰頭看著他,露出個大大的笑來:「我夫君真厲害。」

  她說這話時滿是認真,甚至也沒往常的羞澀躲閃,眸中水盈盈的,映著燈火,看得人意動不已。

  謝遲勾了勾唇,低頭在她唇上落了一吻,臨了又舔了下她的唇,笑道:「真甜。」

  傅瑤愣了下方才反應過來他這話的意思,抬手捂了捂臉,抿唇傻笑了會兒,復又同他十指相扣,慢慢地往正院走。

  月華傾瀉,映著人影成雙。

  傅瑤幾乎是半倚在謝遲身上,垂眼看著地上的影子,片刻後又小聲道:「以後,你多同我講些從前的事好不好?」

  謝遲並不是個喜歡提舊事的人,他自己都很少會回憶,更不會同旁人提起,就算是與謝朝雲也沒說過什麼。今日原是一時興起,可見著傅瑤的反應後,卻覺著興許偶爾提一提也不錯。

  他面色不改,漫不經心道:「等什麼時候有了興致。」

  傅瑤乖巧地應了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8 09:29 AM

第五十章

  漸漸地相處久了,傅瑤就發現旁人說謝遲「喜怒無常」,雖有誇大,但也不是全然無道理的。

  謝遲心,海底針。

  有時候傅瑤壓根沒想明白為什麼,他莫名就惱了,冷著臉寫滿了「我很不爽」。

  起初,傅瑤總是難免緊張,琢磨自己究竟是做錯了什麼還是說錯了什麼,然後想方設法地去哄。直到後來某次她心情不大好實在不耐煩,也懶得多想,直接往謝朝雲的聽雨軒去待了許久,一直到晚間方才回來。

  原以為回來之後難免再起爭執,結果謝遲就跟自己想通了似的,見了她之後也沒發難,甚至還主動遞了句話來緩和關係。

  傅瑤當時愣了好一會兒,都沒顧得上答話,及至反應過來之後便開始忍不住笑了起來,直到被謝遲按在榻上收拾了一番,方才止住了。

  這些年來,謝遲算是頭一回這樣給人遞台階了,結果硬生生地被傅瑤給笑得惱了。但等到糾纏了會兒後,他自己也覺著好笑,唇角不自覺地勾了起來。

  「太重了,」傅瑤喘了口氣,笑著去推他,「你這人怎麼這樣?明明是自己不講道理亂發脾氣,不肯將話給說明白……現在還不准人笑了不成?」

  謝遲在傅瑤旁邊側身躺了,撐著額,挑了縷散開的長髮繞在指尖,等到她撒嬌似的抱怨完,慢悠悠地說道:「現在不氣了?我還當你要在聽雨軒過夜。」

  傅瑤的確是不氣了,但還是橫了他一眼:「我原是這麼打算的,但阿雲將我給趕了回去,說怕你親自過去討人。」

  「我倒的確是有這個打算。」謝遲坦然承認了,隨後又笑道,「你今日怎麼這麼大的氣性?」

  他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倒是把傅瑤那消散了的氣又給勾回來些。

  傅瑤直接將長髮從他手中抽了回來,起身在一旁坐了,一本正經地同他講道理:「明明是你不對,怎麼總要我想方設法地去哄?我不幹了。」

  謝遲未置可否,只慢吞吞地問道:「當真?」

  「千真萬確,」傅瑤與謝朝雲長聊許久,愈發確准自己沒錯,同謝遲道,「旁的人家,都是當夫君的遷就,我倒也不求你處處哄我,只是今後咱們得把事情掰扯清楚了,不是我的錯我才不認。」

  她說這話時,看起來氣鼓鼓的。謝遲忍不住抬手在她臉頰下戳了下,傅瑤沒繃住,笑著瞪了回來,眼波縱橫。

  「你這話倒也沒錯,」謝遲終於不似先前那般理直氣壯了,他琢磨了會兒,鬆口道,「那今後就依你的意思,滿意了嗎?」

  得了他這句承諾之後,傅瑤重重地點了點頭:「滿意了。」

  「那吃過晚飯了嗎?」謝遲在她小腹上捏了下,沒等傅瑤回答就有了答案,笑了聲,「怎麼,是阿雲那裡的飯更合你的胃口嗎?」

  傅瑤晚間的確是吃得多了些,如今被謝遲戳破,也沒難為情,反而順勢指責道:「都是被某人給氣的。」

  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吃東西,彷彿這樣就能緩解一樣,相處了這麼久,謝遲倒也知道傅瑤這個習慣,溫聲嘆了口氣:「是我不對,不氣了。」

  謝遲難得有這樣溫柔的語氣,傅瑤聽得高興,這才想起來關懷回去:「你是不是沒吃?那我讓月杉……」

  「不必,」謝遲挑開她腰間的繫帶,似笑非笑道,「我現在只想吃旁的。」

  謝遲是個學什麼都很快的聰明人,雖說頭一次弄得一塌糊塗,惹得傅瑤躲了他足有半月,可很快就無師自通摸到了訣竅。他現在很清楚怎麼能讓傅瑤也得趣,壓根不用費什麼功夫,就讓她毫無招架之力。

  謝遲輕輕地捏著傅瑤腰上的軟肉,打趣道:「其實你是該多吃些,往常太瘦了,像現在這樣才好……」

  在情事上,謝遲向來是不知道「拘謹」二字怎麼寫的,可傅瑤卻還是臉皮薄,哪怕已經親近過許多次,也被謝遲半哄著試了些那小冊子上的花招,她卻還是沒法徹底放開。

  尤其是在聽著那些葷話的時候,只覺著從耳垂到脖頸都是紅的,身體裡像是被點了許多簇火苗似的。

  十分要命。

  兩人同樣是沒半點經驗,可不過月餘,就已經天差地別,傅瑤每每被折騰得有氣無力時,總是會忍不住想究竟為什麼。

  到最後,也只能歸咎於謝遲比她聰明,以及比她臉皮厚。

  第二日,謝遲依舊按部就班地去上朝,傅瑤睡了許久方才起身梳洗,慢悠悠地用過飯後,方才往聽雨軒去了。

  從前她跟著謝朝雲學東西的時候,都是些謝朝雲料理,她在一旁跟著學。可到現在卻是調了個個兒,她負責處理府中的種種事務,謝朝雲則負責在一旁看著,偶爾提個意見。

  「我忙活了這麼些年,這幾日方才知道閒下來是這麼舒服的事,」謝朝雲端了杯茶,慢悠悠地品著,同傅瑤笑道,「有你在,我總算是能偷閒一段時日了。」

  等到夏末秋初,就到了她入宮的時候,屆時掌管後宮,可是要比管謝家復雜多了。

  但不管怎麼說,總忙不過早些年在宮中時就是了。

  「那你就好好歇歇,事情都交給我就好。」傅瑤想了想,又認真道,「只是若我有哪裡做得不妥的,只管同我講明白,不要有顧忌……」

  「你很好。」謝朝雲從不吝惜自己對傅瑤的誇贊,玩笑道,「我已經很滿意了,總不能非要雞蛋裡挑骨頭才行吧?」

  傅瑤抿唇笑了起來,兩人正閒聊著,恰有管家娘子進來回話。

  府中之人也都知道如今是傅瑤在管著後宅之事,按理說,有什麼事就該如前幾日一般直接回了傅瑤。可那管家娘子進門之後,卻遲疑了片刻,先看了看謝朝雲,而後方才向著傅瑤道:「魏家遣人送來了些東西,這是禮單。」

  從她進門起,謝朝雲就意識到不對勁了,及至聽到她說出魏家,立即就反應了過來,不動聲色地放下了茶盞。

  倒是傅瑤反應慢了些,但她經手了這麼些事,也不是先前那個傻裡傻氣的小姑娘了。

  這又不是逢年過節,魏家總不會無緣無故地讓人送禮來,再加上先前她在姜家時偶然聽來的事,八成是……

  謝朝雲在心中飛快地掂量了一番,還是決定不避諱傅瑤,輕描淡寫地笑道:「想來是書婉回到京城了?」

  謝朝雲對京中的諸多動向瞭如指掌,自然不會不知道魏書婉回京這件事,更何況她一早就收著了書信。

  她原是想著,等魏書婉回京之後再尋個機會見上一面,敘敘舊。沒想到她這裡還沒收到消息,魏府的東西倒是先送過來了。

  那管家娘子顯然也知道謝遲與魏書婉曾定過親的舊事,見謝朝雲主動提及,方才鬆了口氣,賠笑回道:「正是。魏府送來這些,說是他家二姑娘回京時專程給您帶的,算不上貴重,是給故人的心意。」

  謝朝雲嘆了口氣:「一轉眼都這麼些年了……」

  謝家與魏家素來交好,她與魏書婉也算是關係極好的手帕交,只是家中出事後她入了宮,而後來魏書婉也遠嫁,便再沒見過面。

  一轉眼也有六年多了。

  傅瑤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聽著管家娘子與謝朝雲的交談,並沒貿然插話。

  她與這位魏姑娘並不熟,當年也就是見過幾面,從未說過話,但如今看著謝朝雲這反應,便知道兩人的關係應當不錯。

  管家娘子回了這事之後,便退下了。

  謝朝雲粗略地看了眼禮單,一眼就認出了魏書婉的字跡,最後還題了幾行詩,應當也是她所作。

  魏家這樣的書香門第,養出來的女兒自然擅詩書,當年魏書婉在京中之時,便素有才女之稱,定下與謝遲的親事時眾人雖難免含酸,但也挑不出什麼不好來。

  思及舊事,謝朝雲心下不由得嘆了口氣,而後將那禮單遞給了傅瑤,笑道:「你也看看。若是有什麼喜歡的,我送你。」

  傅瑤接過來粗略地掃了眼,目光在那幾行詩上頓了下,又還給了謝朝雲:「我什麼都不缺,而且這也是魏姑娘的一番心意。」

  謝朝雲不動聲色地端詳著她的神情,片刻後嘆道:「在你面前,我就不兜圈子了,索性就借著這個由頭說明白了。」

  傅瑤點了點頭,乖巧道:「你只管說。」

  「書婉與兄長曾經有過婚約,她這次回京來,興許會有多事之人在背後議論,無事生非……」謝朝雲這些年見得多了,猜都能猜到會有什麼話,她雖不知道傅瑤究竟會不會介意,但還是決定盡早挑明了,「但那婚約是早幾年就解除了的,這些年來他二人也從沒往來,你若真是聽了什麼,萬望不要放在心上。」

  傅瑤是她挑中的人,萬分滿意,就算從前同魏書婉關係再怎麼好,謝朝雲也不會生出旁的心思來。

  兄長與魏書婉當年的確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可陰差陽錯,錯過就是錯過了,如今各有婚嫁,斷然沒有攪和到一起的道理。

  只是……

  謝朝雲攥緊了手中那禮單,她自問對魏書婉的性情很瞭解,但這些年下來,人總是會變的。她早就不是當年那個內向的閨秀,那魏書婉呢?

  她自己也說不準,眼下這番話是用來安傅瑤的心,還是她那太過多疑的心被這送上門來的禮單給觸動了,所以提早擺明立場。

  免得日後生出什麼事端來。

  不管面上再怎麼溫柔可親,可謝朝雲本質卻並不是什麼和善的好人,也向來不憚以最壞的心思揣度旁人。

  她為自己這心思對昔年好友感到愧疚,也盼著是自己想多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8 12:08 PM

第五十一章

  魏家老爺子尚在時,是當世有名的鴻儒,饒是昏聵如先帝,也知道將他留在朝中撐場面。

  更何況老爺子一生醉心學問,精力都花在了修書編纂上,從不對朝政指手畫腳,也不會倚老賣老搞什麼死諫,先帝就更為厚待了。

  是以,魏家子孫雖算不上十分出色,但體面總是有的。

  謝家與魏家是多年故交,謝遲自小天資聰穎,入了老爺子的眼,隔三差五便會過府去受教導,與魏書婉便是這麼相識的。

  那時魏家的兒孫輩中,老爺子最喜歡的就是魏書婉這個小孫女,兩人同受教導,偶爾遇著了也會探討幾句,所謂的「青梅竹馬」便是這麼來的。

  只可惜老爺子去得早,甚至都沒來得及見到謝遲高中。

  謝魏兩家交好,彼此也早有結親的意思,在謝遲中狀元之後,便正經定下了親事。

  但世事無常,尚未來得及完婚,謝家便出了事。

  明眼人都知道謝家那是得罪了虞家,對此避而不及,魏家沒了老爺子的庇護,在朝中也說不上話,但至少沒有閉門不見,也在幫著想辦法。

  當年虞家才是真正的權傾朝野,貴妃得寵,父兄掌兵權,皇上心中早有偏向,倒也未必不知道此事不對勁,但還是讓謝家將那黑鍋給背了下來。

  那時候眾人都知道謝家完了,就連謝遲自己也沒報多大希望,前路未定,能不能活著回來還兩說,自然沒有留著婚事拖累人家的道理。

  所以在離京之前,他主動提出了退婚,魏家則順勢應了下來。

  這事是真怪不著魏家,畢竟總要為自家姑娘考慮,這婚若是不退,要怎麼辦呢?更何況他家還幫著料理了謝家的幾樁喪事,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謝家兄妹一直念著當年魏家的好,後來謝遲回京後掌朝局,他知道魏家子孫擔不起大任,便給了清貴的閒職,這些年來很是厚待。

  朝中上下都知道,謝遲這個人「獨」得很,很少徇私,想要討他歡心難得很,相較而言魏家實在算是個例外了。

  謝朝雲將當年舊事大略同傅瑤講了,又解釋道:「當年那種情形下,魏家已然算是仁至義盡,故而無論是兄長還是我,如今都對魏家另眼相待。但這只是投桃報李,並非某些多事之人說的那般,你不要誤會。」

  傅瑤安安靜靜地聽了,見謝朝雲生怕自己誤會,反復提及,不由得笑道:「我不會信那些閒話的,你放心。」

  她早年興許會將那些閒話放在心上,可嫁給謝遲之後,興許是磨礪得多了,雖學不到謝遲那般全然不在意,但也不會傻到真去相信那些搬弄是非之人。

  在那些人口中,她可是在謝家受盡了苛待,還曾為此請過大夫……

  傅瑤剛聽到這話的時候,又是憤怒又是無奈,甚至還有那麼一點想要澄清解釋的心,可如今再想起來卻是只覺著好笑了。

  背後搬弄是非的人,總喜歡將事情誇大,倒像是在編話本子似的,可偏偏還真有人深信不疑。

  「那就好。」謝朝雲舒了口氣,轉而笑道,「說起來,我聽說姜姑娘剛定了親?」

  提起此事來,傅瑤臉上立時多了些笑意:「正是,另一方是安平侯長子。我同她約了見面,一道出門逛去,明日就不來你這邊了。」

  傅瑤對姜家的情況很清楚,也知道姜從寧心氣高,一直想要挑個家世出身好的夫君,這樣縱然自己出嫁離了家,也仍舊能給母親撐腰,不至於被那妾室給欺壓了去。

  此番得償所願,她是打心眼裡為姜從寧高興的。

  「阿雲,你知道那位安平侯長子的人品樣貌如何嗎?」傅瑤對此不大瞭解,原本是想著等明日見著姜從寧時再問的,可湊巧謝朝雲提起,便順勢問了。

  「相貌不錯,」謝朝雲想了想,隱晦地提醒道,「是個風流公子。」

  傅瑤怔了下,一時沒反應過來這個風流是「文采風流」的意思,還是意有所指說他品行不端。她原是信得過姜從寧的眼光的,但還是忍不住問道:「這個風流是指……」

  「我對范飛白倒也不算是很熟悉,只是因為兄長的緣故有過幾面之緣。他相貌生得很出眾,但聽人提起過,說他時常出入秦樓楚館,」謝朝雲並沒瞞她,如實道,「似乎是在那邊有相好的。」

  傅瑤很瞭解謝朝雲,知道她並不是那種會拿閒言碎語當真的人,如今這麼說,便是八九分確准了。

  「怎會如此?」傅瑤困惑道,「是不是其中有什麼誤會?又或者,從寧是不是壓根不知道,被誆騙了?」

  她原本以為,能入姜從寧眼的必然是哪裡都好的,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會是這種人。

  時常出入秦樓楚館,怎麼想都不像是正經人。

  傅瑤不是什麼都不懂的懵懂少女,心中明白那是什麼地方,也知道去了會做什麼。

  謝朝雲將她這反應看在眼中,無奈地笑了聲:「倒也未必。姜姑娘是個聰明人,也不是任由家中安排的性子,在定親之前必然是會多方查探的。她既然會點頭應下這門親事,應當是覺著這事不是不能容忍。」

  傅瑤道:「可……」

  「其實除了這麼一樁,范飛白這個人倒的確沒什麼不好的,相貌出眾,年紀輕輕但辦事的能耐也不錯,安平侯世子的位置盡在囊中。」謝朝雲看得比傅瑤明白多了,同她分析道,「這麼些好處,也足以抵了那麼一樁不好,姜姑娘想必是這麼認為的。」

  傅瑤倒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落在自己最好的朋友身上,心中總是難免不平。在她看來,姜從寧那樣好的人,配什麼樣的男子都綽綽有餘,可卻偏偏如此……

  原本得知姜從寧定親的消息時,傅瑤是滿心歡喜的,覺著她找到了個好歸宿,可如今卻是怎麼都高興不起來了,憂心忡忡的。

  謝朝雲寬慰道:「姜姑娘是個有手段也有本事的人,便是真有什麼,也能料理得來,你不必太多擔憂。」

  傅瑤是不大能接受,可謝朝雲卻是能理解姜從寧的選擇,易地而處,她興許也會這麼做。

  畢竟情愛這種事情是難長久的,所謂的承諾也做不得數,人心易變,哪怕初時山盟海誓,興許過不了幾年就物是人非了。

  與其為了那虛無縹緲的感情託付終身,還不如權勢來的更牢靠些。

  范飛白身為安平侯長子,出身好相貌好,想要同他結親的大有人在,可無非是顧忌著他在這事上行事荒唐,所以才遲遲未定。也正因此,姜從寧才能得了這麼個嫁入侯府的機會。

  有人想要感情,有人更想要權勢地位,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傅瑤很清楚,姜家是沒人能強迫得了姜從寧的,而她也不是那種少不經事的人,就如同謝朝雲所說,這門親事的的確確是她衡量利弊之後應下來的。

  但她一想到范飛白竟然在秦樓楚館養了位相好的,就覺著荒唐,心中也難免替好友覺著可惜。

  一直到回到正院,同謝遲吃飯的時候,傅瑤都還時不時地會想起此事,連帶著開始操心明日同姜從寧的見面。到時候究竟是要避諱著此事,還是如何?

  「在想什麼?」謝遲將她的頻頻出神看在眼中,語氣中帶了些許微不可察的不滿,「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值得你這麼上心?」

  他從前是會把不滿明明白白地表示出來,但多少有些小題大做,同傅瑤拌了次嘴之後便有所收斂了。

  傅瑤回過神來,看向碗中多出的菜來,方才意識到自己只顧著想事情,竟壓根沒注意到謝遲給自己夾了菜。她訕訕地笑了聲,而後向謝遲問道:「你知道安平侯長子吧?」

  謝朝雲同她提及范飛白時,說自己因為謝遲的緣故,所以同他有過幾面之緣。傅瑤那時並沒在意,方才倒是忽而想起來,故而有此一問。

  「范飛白?」謝遲眉尖微挑,「怎麼突然想起問他的事?」

  傅瑤不便在他面前提姜從寧,對謝遲這問題避而不答,繼續問道:「你是不是同他很熟悉?那依你看來,他這個人如何?」

  「你先吃飯,別只顧著胡思亂想。」謝遲虛虛地點了點那碗碟,等到傅瑤乖乖地吃完了自己方才夾的菜之後,方才慢悠悠地答道,「在如今這些世家子弟中,范飛白算是拔尖的,算是個有本事的了。雖然還有些稚嫩,但只要多磨一磨,假以時日堪當重用。」

  謝遲並不常誇人,能在他這裡撈到這麼一個評價,可以說是極為難得,足見范飛白的厲害之處。姜從寧會選中他做自己的夫婿,應當也是有此考慮。

  傅瑤心中復雜得很,沉默片刻後又問道:「那……我聽阿雲說,他時常出入秦樓楚館,彷彿還養了個相好的,是真是假?」

  謝遲就算是亂吃飛醋,也不至於半點不講道理,但看著傅瑤這麼關心范飛白,心中多少還是有些不滿。他又給傅瑤夾了菜,似笑非笑道:「我不大關心旁人的私事,但仔細想來,的確是有這麼一樁。」

  「哦。」這事被徹底坐實,傅瑤的語聲音都沉了些。

  傅尚書與顏氏是青梅竹馬結為夫妻,這些年來專情得很,潔身自好,這些年來並沒納過妾,府中也從來沒鬧出過什麼亂七八糟的事端來。

  以至於傅瑤時常會忘記,其實對於男人來說,納妾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逛青樓也不算什麼。

  其實若不是成親前就在外邊養了人,還毫不掩飾,范飛白甚至也不會遭人詬病。

  傅瑤咬了咬筷尖,復又看向謝遲,遲疑道:「你同他很熟悉,是一道去過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8 07:33 PM

第五十二章

  謝遲很少會提自己的事情,傅瑤通常也不會多問,雖偶爾會纏著他想要聽些當年舊事,卻從來沒問過他現在如何。

  但就自己所見,謝遲並沒什麼往來交情很好的朋友,也很少會去赴宴。

  他大半時間都花在朝局政務上,料理完事情之後就會回家來,尤其是在兩人關係日益好轉之後,倒真有種新婚燕爾的感覺。

  傅瑤原本以為,謝遲是沒什麼談得來的朋友,但如今聽謝遲提起范飛白的語氣,卻忽而覺著,他二人的交情應該不壞。

  原本是在說范飛白的事,謝遲也沒料到,傅瑤會忽而話鋒一轉,問到了自己身上。他先是愣了下,等到反應過來後並沒急著回答,而是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傅瑤。

  傅瑤鬼使神差地問出那麼一句後,隨即就後悔了。

  畢竟謝遲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不然也就不至於這些年來孑然一身了,她這話問得簡直是莫名其妙。更何況就算是真去過,那也不能怎麼樣,問出來也是平白給自己添堵罷了。

  「原來你也會醋?」謝遲分明已經看出她的懊惱來,但還是笑著調侃了句。

  相處這麼久,從來都只有他在那裡不滿的時候,這還是謝遲頭一回見著傅瑤流露出這樣的情緒來,只覺著新奇。

  傅瑤垂下眼,一反方才心不在焉的模樣,專心致志地吃著飯。

  謝遲見她不接話,這才不慌不忙道:「我同范飛白雖算是說得來,但也不過是賞識他的能耐,並沒同去秦樓楚館的交情,你大可不必為此介懷。」

  傅瑤含糊地應了聲,以示自己聽進去了。

  但謝遲卻並沒準備任由此事就此揭過去,想了想後,又向著傅瑤笑道:「不過那地方,我倒的確是去過的。」

  傅瑤驀地抬起頭來,瞪圓了眼看向謝遲,嘴角還沾了些醬汁。

  她原本都已經說服自己不要關心這種事情,就此揭過去,卻不料謝遲竟然光明正大地提了起來,彷彿絲毫不覺著有什麼不對似的。

  謝遲的目光一直落在傅瑤身上,觀察著她的神情和反應,見著她這模樣後,臉上的笑意愈濃,這才慢悠悠地補充了句:「不過那都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了。」

  謝遲是覺著,那些七八年前的舊事實在不算什麼,故意提起,也是想要逗一逗傅瑤看她拈酸吃醋。只是他在旁的事情上算無遺策,卻終歸還是不懂姑娘家的心思,不明白在姑娘家心中,這種事情哪怕過去十數年也依舊值得計較一番。

  傅瑤最愛聽謝遲提自己的舊事,時常想知道,在自己那段漫長的暗戀歲月中,謝遲都在做些什麼?

  總覺著聽他講述,彷彿能將錯過的時光彌補回來。

  她心疼謝遲這些年的磨難,也愛慕他最初的少年意氣,但窮盡所想,也沒預想過還曾有「上青樓」這樣的舊事。

  也半點都不想聽。

  可偏偏謝遲好死不死地要主動提,還一副不過是小事一樁的模樣。

  旖旎的少女情懷驟然面對冷冰冰的現實,傅瑤磨了磨牙,冷笑了聲:「謝太傅真是見多識廣,讓人佩服。」

  說著,她便將筷子一放,頭也不回地往裡間去了,只留了謝遲獨自對著滿桌的飯菜。

  週遭伺候的丫鬟嚇了一跳,面面相覷,大氣都不敢出。

  傅瑤從來沒這麼直白地掃他面子,謝遲下意識地皺了皺眉,而後才意識到自己是玩過頭,將人給惹惱了——原本只是想看她拈酸吃醋,沒想到醋缸直接翻了。

  謝遲扶了扶額,心下嘆了口氣,認命地站起身來跟了過去。

  若是傅瑤無緣無故發怒,他興許不會這般慣著,可奈何這事是他自己招惹起來的,也只能去哄了。

  丫鬟們誰也沒敢跟過去,謝遲進了內室,只見著傅瑤正坐在梳妝台前,面無表情地摘耳飾。

  「當真是惱了?」謝遲在她身後站了,抬手想要她傅瑤摘另一側的耳飾,卻被她偏過頭去給避開了,無奈道,「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我還不認得你呢……這也值得生氣嗎?更何況我也只是被同窗好友拐去,只喝了些酒,並沒做旁的。」

  他若真做過什麼,當初同傅瑤圓房之時,也不會鬧得那麼狼狽了。

  「哦。」傅瑤仍舊面無表情。

  除此之外,她當真不知道該對此事作何反應,也不覺著謝遲說的那時還不認識自己算是安慰。

  謝遲探身拿了妝台上的梳子來,撫過傅瑤那如墨般的長髮,慢慢地替她梳著,又耐著性子問道:「那要我怎麼樣,你才能消氣?」

  傅瑤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撇了撇嘴:「算了,是我自己太計較了。」

  其實說開來,也不算是多大的事,非要說的話,她只是不太喜歡謝遲那渾不在意的語氣。

  「計較些也沒什麼,」謝遲見她的態度緩和下來,湊近了下,低低地笑了聲,「此番我倒算是長見識了,你吃起醋來氣性竟這麼大。」

  他的呼吸拂在耳側,傅瑤顫了下,不情不願道:「誰讓你自己先挑事的。」

  「行,這事怪我。」謝遲這時候認錯認得是極快的,他信手將梳子扔回梳妝台上,俯身直接將傅瑤給抱了起來,開玩笑道,「不過是多年前的舊事,就能醋成這樣,若我是如今再去,你怕是都要把房頂給掀了吧?」

  傅瑤「哼」了聲:「怎麼,太傅莫不是想試試看?」

  她眼波流轉,帶著些嬌嗔,看起來格外招人喜歡。

  謝遲將她放在了床榻上,欺身壓了上去,手撐在身側,又問道:「說了這麼些,你總該同我講講,為何對范飛白的事情這麼關心吧?」

  傅瑤不情不願道:「我的一位閨中好友同他定了親,今日在阿雲那裡得知,他的私德不大好。」

  謝遲的確是並不關心旁人的私事,直到傅瑤說明白了,方才知道范飛白竟然定了親。他頗為意外地挑了挑眉,而後寬慰傅瑤道:「除了這一樁,范飛白旁的並沒什麼不好,是同輩中的佼佼者,將來也會承襲侯爵,若真嫁給他也不算虧。」

  謝遲賞識范飛白的能耐,言辭間自然有偏袒之意,再者,他也的確不覺著那點私事值得十分在意。

  傅瑤攥緊了衣袖:「那范飛白的那位心上人,是個好的,還是個會作妖惹事的?范飛白這般喜歡她,等到娶了正妻之後,怕是就要光明正大地讓她入侯府為妾了吧?」

  若是個乖巧懂事的,倒也罷了,可若是個爭強好勝會生事的,那怕是會有許多麻煩。

  傅瑤對姜家的事情很瞭解,知道當年那段寵妾滅妻的舊事,若不是姜從寧年紀漸長之後幫著母親出謀劃策,再加上那妾室年長色衰,姜夫人不知還要吃多少虧。

  「這種事情我怎麼知道?」謝遲捏了捏她的臉頰,漫不經心地笑道,「但就算沒了這個,遲早不也會有旁的妾室,又有什麼差別?」

  這話的確沒錯,可從謝遲口中說出來,傅瑤卻只覺著心沉了沉,雖不想表露出來,可到底還是沒能藏住,臉色垮了些。

  兩人離的很近,謝遲的目光又一直在傅瑤臉上,自然不會錯過她這異常的反應。

  他回想了下方才的話,疑惑道:「我說錯什麼了不成?」

  「你沒說錯,的確是沒有這個也會有旁的,畢竟對男人而言,納妾是再常見不過的事情了。」傅瑤悶聲道。

  謝遲初時是沒往自己身上想,但傅瑤這抱怨已經這麼明顯,他豈有不明白的道理?他垂眼看著傅瑤,心中隱隱高興,只覺得她這模樣又可愛又可憐:「你難道是怕我也想納妾?」

  傅瑤自然是不肯承認的,偏過頭去看向一旁。

  「我從前真是看錯你了,」謝遲勾著傅瑤的下巴,讓她直視著自己,話音裡帶著顯而易見的笑意,「不僅會醋,而且還會杞人憂天,沒影子的事情都要提前難過上了。」

  傅瑤被他笑得難為情起來,她也知道自己在這事上半點都不佔理,但心中還是忍不住地會多想。

  興許是因為姜從寧的親事,興許是因為謝遲那略顯輕佻的態度,又或許是因為今日魏家送來的那禮單,交雜在一處,讓她憑空生出些不安來。

  傅瑤從前壓根沒在謝遲面前提過這些,一來是覺得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情沒必要杞人憂天,二來,也是知道自己在謝遲心中並沒什麼份量,管的太多說不準會惹得他不耐煩。

  但事到如今,她還是忍不住問道:「那……你將來會納妾嗎?」

  傅瑤先前是只想著讓謝遲平安順遂,若是謝遲能喜歡自己就再好不過,如今卻不得不承認,她還想要更多。

  她想要謝遲只喜歡自己一個,最好是看都不要看別人的女人。

  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8 07:38 PM

第五十三章

  在傅瑤問這個問題之前,謝遲從來沒想過什麼納妾不納妾的。以至於驟然被問到的時候,竟沒能立即回答上來。

  將來的事情沒人說的準,謝遲也不喜歡隨隨便便許下承諾。

  早前,他曾以為自己抵觸與旁人的接觸,也壓根沒想過要成親。可如今,他每日都會同傅瑤親密接觸,還總覺著意猶未盡,甚至入睡時都會將她擁在懷中。

  他能坦然承認,自己現在的的確確是有些喜歡傅瑤的。

  可這種喜歡並沒到極致,誰也說不準,將來會不會再有更喜歡的人出現。若萬一有,又該如何?

  謝遲是一個理性大於感性的人,所以沒辦法立時就毫不猶豫地給出篤定的回答來。

  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避重就輕,就算眼下沒有私情,也很容易惹得傅瑤誤會。

  所以這問題很難回答。

  謝遲在心中飛快地衡量了一番,擬定好了說辭,但尚未來得及開口,便聽到傅瑤輕聲道:「你猶豫了。」

  「你猶豫了……」傅瑤垂下眼睫,不願再看謝遲,「我明白了。」

  謝遲是看著她的神情黯淡下去的,只覺著心中一空,連忙解釋道:「你不要誤會,我與旁人並無私情。」

  傅瑤淡淡地應了聲,偏過頭去,將臉埋在了臂彎中,任是謝遲怎麼哄都不肯回轉。

  「好歹要講些道理,」謝遲話音裡盡是無奈,「就憑這個,你就要給我定罪不成?」

  從來只有傅瑤指責他不講道理,謝遲怎麼都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有這麼說的一天。他心中知道,自己方才的態度難免會讓她難過,可已然低聲下氣地哄了,傅瑤卻仍舊要使小性子,這也讓他漸漸地有些不耐起來。

  旁人家姬妾成群,正妻興許都不敢說什麼,他潔身自好從來沒拈花惹草,卻要因為這沒影的事情被擺臉色,實在是冤得很。

  有那麼一瞬間,謝遲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太慣著傅瑤了?

  畢竟當世之人遍數下來,就算是蕭鐸,都不會敢在他面前如此。

  謝遲鬆開傅瑤來,語氣中帶了些不耐:「你何必非要如此多疑?究竟是想讓我如何?」

  他並不是那種將感情看得比什麼都重的人,也做不出來對天發誓,今生今世只愛某個人的事情來,只覺著又幼稚又蠢。

  畢竟將來之事誰都說不準,更何況就算立了誓,難道就一定不會違背嗎?

  他眼下是喜歡傅瑤不假,但若是這麼無理取鬧下去,他自己也不能保證這喜歡不會被磨去。

  但傅瑤並沒多疑,她只是不安。

  她自然知道,謝遲現在與旁人並無私情,他回答不上來的原因也很簡單——無非是沒那麼喜歡她罷了。

  這件事情彼此之間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傅瑤平素裡也不會給自己找不自在,去多想這些。

  說得好聽些,她這是心寬想得開,可說得難聽些,便是自欺欺人。

  如今這個事實猝不及防地被擺到了面前來,容不得她不想,而傅瑤也終於直面了深藏著的小心思——她還是在意這件事的。

  傅瑤聽出謝遲語氣中的不耐煩來,也知道自己此時不該任性,最好是能開個玩笑,順勢將這事給揭過去。不要再提,也不要再想。

  她試著扯了扯嘴角,卻發現自己笑不出來,終於還是放棄了。

  兩人之間總是這樣,時惱時好,但往常都會點到為止,還能當時夫妻間的情趣,此番卻是將埋在最底下的症結給挖了出來,沒法再粉飾太平。

  一室寂靜,傅瑤埋著頭,看不見謝遲的模樣,但也知道他一直在床邊坐著,並沒離開。

  太安靜了,此時與他同處一室竟到了有些折磨人的地步。

  傅瑤心中難過,一時間也想不到究竟該怨謝遲還是怨自己,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怎麼做,過了會兒默默地坐起身來。她並沒看謝遲,自顧自地穿好了繡鞋,想要出門去。

  「你要去哪兒?」謝遲果斷地攥著她的手腕,將人給按了回去。

  兩人並肩坐著,傅瑤垂眼看著衣裙上的繡紋,輕聲道:「屋中有些悶,我想出去轉轉。」

  這明顯是托詞,謝遲也很清楚,若是往常他興許會直接戳破,可如今猶豫片刻後,竟沒多說什麼,而是由著傅瑤去了。

  時已入夏,雖是晚間但卻並沒涼風,也悶熱得很,看起來像是要落雨一樣。

  銀翹原本正在收拾東西,見著傅瑤從正房出來後,連忙上前問道:「夫人可是有什麼吩咐?」走近了後,她才發現傅瑤的神情不大對勁,不由得將聲音放輕了些,遲疑道,「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傅瑤勉強笑了笑,「我覺著悶,想要出來透透氣。」

  銀翹隨即跟了上去:「那奴婢陪您。」

  此時已徹底暗了下來,傅瑤看了眼天色,並沒出院門,而是在院角的鞦韆上坐了,漫不經心地靠在那裡出神。

  臥房的燈火還亮著,從外邊能看見謝遲的身影,似是在來回踱步,想來心情也沒好到哪兒去。

  銀翹憂心忡忡地看著傅瑤,她知道兩人偶爾會拌嘴,但不管是因為什麼緣由,傅瑤哪怕是生氣看起來也是極有活力的,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失魂落魄。

  「夫人……」銀翹輕輕地喚了聲,等到傅瑤回過神看向她後,又小心翼翼問道,「是太傅為難你了嗎?若不然咱們往聽雨軒去坐坐?」

  她知道這事自己插不了手,便想著勸傅瑤去聽雨軒,謝朝雲總是有法子的。

  「都這時辰,哪有再去打擾阿雲的道理?更何況,也沒什麼好說的。」傅瑤握著鞦韆上的繫帶,幽幽地嘆了口氣,「也不算是他為難我,非要說的話,是我為難他吧?」

  是她不知足,想要謝遲給自己個承諾,才鬧成了現在不歡而散的局面。

  「啊?」銀翹怔怔的,仍舊沒能反應過來。

  傅瑤仰頭看著高懸的明月,又發了會兒愣之後,忽而開口道:「銀翹你說,這世上像我爹這樣的人,是不是很少?」

  這話沒頭沒尾,銀翹更懵了,只能一頭霧水附和道:「是吧……?」

  傅瑤一看就知道她沒明白自己的意思,笑了聲,自言自語道:「我聽嬤嬤說,當年爹爹求娶娘親的時候,專程同外祖他們保證,若能將娘親娶回家去,必定會傾心對待,不納妾不沾花惹草。他也的確做到了,後宅沒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娘親這麼些年來過得平安順遂。」

  「我從前知道爹爹很好,可如今方才算是明白,能做到這般地步的人寥寥無幾。」

  銀翹總算是反應過來,難以置信道:「難道太傅想著納妾?」

  「眼下是沒有,將來說不準。」傅瑤試圖輕描淡寫地提起這事,「我方才覺著難過,可現在想想,彷彿是我的錯處更大。原就不該提的,也不該有虛無縹緲的幻想。」

  傅瑤是在想著說服自己,銀翹瞪大了眼,一時間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身為傅瑤的侍女,她自然是盼著傅瑤能嫁個如意郎君,一生一世一雙人才好;可另一方面,遍數京城世家,像謝遲這樣身居高位的人,哪個不是妾室通房一應俱全?

  在旁人看來,早前謝遲那樣不近女色的人才不大正常。

  若是有朝一日謝遲真納妾了,也沒人會說什麼,而她們也無力改變什麼。

  「好好的,怎麼說起這事來了?」銀翹搜腸刮肚,勉強寬慰道,「這還是沒影的事兒呢,您不要嚇自己才是。」

  傅瑤點點頭:「的確是我不對。」

  也不怪謝遲惱,這事的確是她不佔理。傅瑤自己心中也明白,只是種種緣由,最終沒能忍住。

  「倒也不是說不對,」銀翹擺了擺手,「有這樣的顧慮,是人之常情。只是……」

  她這話說了一半,意識到不妥之後便止住了,傅瑤抬眼看向他,追問道:「只是什麼?在我面前只管說就是。」

  「若太傅沒那個心思,您豈不是平白傷心難過了,不值得。」銀翹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若他真有那個心思,您就算是傷心難過也改變不了什麼,就更不值得了。」

  傅瑤怔了下,垂眼笑道:「你這話說得極有道理。」

  若非要說,像父親那樣的人雖少,但也不是沒有。譬如長姐嫁的那位,這些年來從未有過妾室,夫妻恩愛。而當初岑家提親的時候,長姐明裡暗裡也提醒過,岑靈均亦是這個意思。

  只是她自己沒點頭答應罷了。

  與娘親和長姐相比,她考慮得的確太少了些,憑著一腔喜歡嫁了過來,初時只顧著高興,壓根沒顧得上多想。直到如今,先後聽著魏書婉與從寧的事,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竟還有這麼一樁。

  她初時不管不顧,謝遲也從未承諾過什麼,現在再要為此難過,豈不是自作自受?

  在旁人看來,怕是都像個笑話了。

  傅瑤攥緊了手,片刻後又忽而鬆開來,似是脫力了一般。

  她長出了一口氣,自嘲地笑了聲,同銀翹感慨道:「我早些年覺著,喜歡一個人是件高興的事,如今方才漸漸知道,原來喜歡也能這般折磨人。」

  從前,傅瑤在謝遲這裡遭受了挫折之後,也總是能笑臉相迎,哪怕一時失落,用不了多久就能重整旗鼓,繼續去討他喜歡。

  可現在卻像是兵書中寫的「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只覺著身心俱疲,怎麼都打不起精神來。

  讓謝遲喜歡自己已經很難了,讓他只喜歡自己,怕是要難上加難。

  傅瑤頭一回生出些怯意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8 07:43 PM

第五十四章

  銀翹跟在傅瑤身邊許多年,對她再瞭解不過,大半時間都是高高興興的,縱然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難過時也不是如今這模樣。

  銀翹也不是沒見過她哭,但卻只覺著,她如今這失魂落魄的模樣,比落淚時看著還要讓人揪心。

  當初剛嫁到謝家來時,銀翹曾經疑惑過為何傅瑤壓根不曾為此傷心,甚至還頗為高興。但這麼久看下來已然明白,自家姑娘是不知何時早就喜歡上了謝太傅。

  在別人看來,嫁給謝遲並不是件好事,可對她而言,卻算是正合了心意。

  宮中那一旨賜婚來得猝不及防,可卻是陰差陽錯地成就了傅瑤的心事。

  對此,銀朱是覺著匪夷所思,甚至隱隱不認同,只是沒好多說什麼。可銀翹卻覺著沒什麼不好,在她看來,只要傅瑤喜歡就行。

  更何況謝遲的確不是外人口中所說的大奸大惡之徒,也不會隨隨便便地喊打喊殺,同傅瑤站在一處時郎才女貌,可以說是一對璧人。

  看起來並沒什麼不好的。

  也是直到如今,銀翹才意識到自己想得的確太簡單了些,明面上看起來雖好,但實際上卻還是藏了許多隱患。

  「夫人,」銀翹頓了頓,又改了口,小聲道,「姑娘若是覺著難受,不要強忍著。」

  傅瑤卻搖了搖頭,無奈笑道:「我還能如何呢?難不成要不顧體面,大哭一場?那成什麼樣子了。」

  「可難受若是總藏在心裡,是會把人給憋壞的。」銀翹提議道,「姑娘若是不想同我說,改日咱們回傅家去……」

  傅瑤猜到她想說什麼,直接攔了下來:「不必。這事我自己能料理,用不著勞動娘親和長姐,她們已經沒少為我擔憂了,你也不准同旁人提及。」

  銀翹見她執意如此,只能應了下來。

  夜色漸濃,繁星滿天,內室的燈仍舊亮著,但卻見不著先前那來回走動的人影,想來是已經躺下了。傅瑤輕輕地晃著,卻仍舊不想回房去面對謝遲。

  以現在的心境心境,她一時半會兒是再難笑得出來,何況強顏歡笑也會被謝遲一眼看穿,沒什麼意義。但她也不想頂著這麼一張垂頭喪氣的臉回去,讓謝遲見著自己這麼不討喜的模樣。

  所以一來二去,就這麼拖了許久。

  銀翹倒是沒催,一直靜靜地陪在她身邊,最後是月杉實在坐不住了,輕手輕腳地上前來,陪笑道:「夜深了,眼看著這天也要落雨,夫人何不回房去歇息?」

  月杉一早就發現傅瑤不對勁,但見她只叫了銀翹,便沒敢貿然上前來打擾,而是借著換茶水的功夫往屋中去了一趟,發現謝遲陰沉著臉在屋中踱步,半句話沒敢多說,安安靜靜地退了出來。

  她原是不想插手這事的,可偏偏眼下兩邊僵持著,傅瑤不肯回內室去,謝遲也沒主動來叫,便只能硬著頭皮出頭,當一回和事佬。

  可傅瑤這次卻並沒聽勸,沉默片刻後,說道:「將書房收拾出來,我今夜去那邊安歇。」

  月杉眼皮一跳,欲言又止。

  她這些日子也見多了謝遲與傅瑤拌嘴,惱了又好,好了又惱,但從沒鬧到現在這般地步的。

  按理說,她該聽從夫人的吩咐,但月杉心中明白,若真是這麼做了,太傅那裡怕是不好收場。

  傅瑤見她遲遲不答,又問道:「不行嗎?」

  「倒不是不行……」月杉露出個為難的神情來,同傅瑤道,「只是奴婢斗膽說一句,還望夫人見諒——若真是這麼做了,太傅興許會更加不悅。」

  月杉是個聰明人,看得很清楚,道理也說得很明白。

  可傅瑤卻並沒準備聽,堅持道:「去收拾吧。」

  傅瑤少有這般強硬的時候,月杉一時也沒了辦法,只能應了下來,領著小丫鬟去收拾。她思來想去,還是覺著這樣不大妥當,怕這樣悄無聲息地做了之後會觸怒謝遲,硬著頭皮往內室去了。

  謝遲坐在床邊,手中倒是拿了本書看著,可聽到腳步聲之後卻立時抬眼看了過去,見著月杉之後,臉色愈發陰沉起來:「眼下什麼時辰了?」

  月杉如實答了,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謝遲皺了皺眉,又問道,「外邊是什麼動靜?」

  月杉深吸了一口氣,飛快地說道:「夫人吩咐人將書房給收拾出來,說是今晚要在那邊安歇。」

  她甚至沒敢看謝遲的臉色,一直垂首看著地面,餘光瞥見謝遲驟然捏緊了手中的書,因為力氣太大的緣故,甚至都變了形。

  「她可真是長進了……」謝遲倏地站起身來,往外邊走去,像是想要去找傅瑤理論一樣。可剛出了內室,卻又停住了腳步,站在那裡沉默了會兒,冷笑道,「既然她要住,那就隨她去吧。」

  說完,便又拂袖回了內室,直接拂滅了燭火。

  月杉暗自嘆了口氣,她不清楚這次怎麼就鬧煩著地步,但就眼前所見,定然是不會輕而易舉地揭過了。

  接下來幾日,伺候的時候怕是都要格外上心些。

  在剛嫁到謝家來的時候,傅瑤住過半月的書房,那時謝遲大病初醒,正房那邊進進出出的盡是太醫和來議事的官員,整個院中都縈繞著一股若有似無的藥味。

  傅瑤雖受著冷落,但心中卻仍舊雀躍不已,時常會趴在窗邊,透過縫隙悄悄地打量著正房。等到議事的官員們都離開了,太醫也不在時,傅瑤便會想方設法地尋個藉口,到謝遲那邊去走一趟。

  那時謝遲並不喜歡她,也提不起什麼興致來,愛答不理的,去一趟可能也就說上幾句話,就回來了。

  可傅瑤卻並沒覺得十分難過,反而興沖沖的,覺得就算眼前這是數九隆冬的寒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給他暖化了。

  如今再回到這書房,想起當初的自己來,傅瑤只覺著唏噓不已,有些心酸,又忍不住想笑。

  她那時什麼都不想,不管不顧的,能從謝遲那裡得一句軟話便高興不已。

  由此可見,人總是不知足的,得到的越多想要的反而會越多。

  而後便難免隨之生出怨懟來。

  「時候不早了,還是早些歇息吧,」銀翹小聲提醒道,「明日還要通姜姑娘約了見面呢。」

  傅瑤點了點頭,略微收拾了一番便躺下了。

  的確已經很晚了,若是往常,只要謝遲沒心血來潮不依不饒,她應當已經歇下了。

  可如今,傅瑤卻並沒什麼睡意,想了許多亂七八糟的,也不知過了多久才睡了過去。

  傅瑤睡得不易,謝遲就更是艱難了,他翻來覆去許久,總是覺著不習慣,懷中空落落的,也少了熟悉的那股幽香。

  謝遲原本是覺著傅瑤恃寵而驕,好好地非要挑事來拌嘴,而且還要賭氣睡書房,所以打算乾脆冷落她一段時日,免得她太過蹬鼻子上臉。

  結果還沒懲罰到傅瑤,他自己倒是先失眠了。

  謝遲的睡眠原本就不大好,算是西境那些年留下的後遺症,再加上回京之後事務繁忙,壓根沒什麼時間好好休息,長此以往就落下了這麼個毛病,時常得靠著特製的安神香才能入睡。

  他與傅瑤同睡後,尤其是圓房之後,倒是不太用得上安神香,親密一番後便會擁著她入眠。

  其實算來也沒太久,可不知不覺中,就像是養成了個習慣似的,把那安神香給取代了。

  這也就導致如今這尷尬局面——傅瑤不在時,他不大容易睡得著了。

  再加上心中還惦記著爭吵那事,謝遲這一整晚幾乎就沒怎麼睡,煩躁得厲害,第二日早起上朝時可以說是一腦門官司。

  月杉知道他這怒氣從何而起,伺候的時候沒太怕,但及至到了朝會上,群臣卻是忍不住互相交換著眼神,還以為是有什麼自己不知情的大事發生,觸怒了謝太傅。

  謝遲頭疼得厲害,心中也不痛快,在蕭鐸為著一樁爭議之事詢問他的意見時,毫不留情地將兩方都斥責了一番,半點沒留情面。

  偏他說的還都正中要害,雖說言辭刻薄了些,但也沒人敢反駁。

  群臣看出謝遲今日心情不好,都不由得打起精神來,生怕被他尋出什麼錯處來,給借機發落了。

  等到好不容易散朝之後,眾人紛紛鬆了口氣,趕忙離開。

  謝遲也沒再往宮中去,想著回府,卻忽而被人給攔住了。

  「且留步,」那人並不似大多數人那般懼怕謝遲,在談正事之前,甚至還笑問了句,「說起來我看你今日心情似是不大好,不知是哪個不長眼的惹了你?」

  謝遲一聽這聲音,便知道是范飛白,想到昨夜那番爭吵可以說是算是由他而起,不由得冷笑了聲:「你猜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8 08:00 PM

第五十五章

  范飛白與謝遲的年紀差得並不算很大,他這個人又是天生散漫,不將規矩看在眼中的,天不怕地不怕,爹娘都管不了。

  故而見著謝遲時,也不會如旁人那般噤若寒蟬。

  尤其是在差不多弄明白謝遲的脾性後,就徹底去了顧忌,只要差事沒辦砸,偶爾還敢同他開個玩笑。

  在當下這一輩中,范飛白算是出類拔萃的,謝遲有心磨礪提拔他,待他的態度一直不錯,也格外看重些。

  只可惜范飛白在京中的名聲也沒好到哪兒去,謝遲如此,反倒是又落人口實了。

  范飛白並不是那種規規矩矩的世家子弟,混不吝,這些年來的風評一直不怎麼好,謝遲倒是早就有所耳聞,但並沒放在心上。

  畢竟他能將差事辦好,私下的事只要別鬧得太過分,也並不算什麼。

  謝遲先前這麼想的時候,怎麼沒預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會被范飛白的破事給帶累,同傅瑤吵到分房睡的地步,而且半點沒有和好的跡象。

  這事怎麼想都冤的很,范飛白這個始作俑者什麼事都沒有,倚翠偎紅,結果他卻成了被殃及的池魚,壓根沒處說理去。

  范飛白平日裡看起來吊兒郎當的,但卻極擅長察言觀色,聽了謝遲這冷笑之後,便意識到不對勁,遲疑道:「近日我並沒辦砸什麼事情吧?」

  他將近來的事飛快地想了一遍,又笑道:「不知是何處得罪了,還請太傅明示。」

  謝遲並沒回答他的問題,轉而問道:「聽聞你同人定了親?」

  「正是,」范飛白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還是跟了上去,「是姜家的長女。」

  謝遲略一頷首,又問道:「那你在紅袖閣養的那相好呢?」

  范飛白更懵了,要知道謝遲可是從來沒問過他的私事,如今卻忽而提起,他絞盡腦汁也沒想明白這背後的牽扯,等到被謝遲不耐煩地瞥了眼之後,方才答道:「這……這也沒什麼妨礙,繼續養著唄。」

  謝遲腳步一頓,回過頭去看了范飛白一眼,欲言又止。

  他倒真是有心想問更多,譬如為何不乾脆將那女人納了妾,可從來沒同人談論過這種事情,一時間倒是有些難以啟齒。

  畢竟這麼些年來,就算是私下裡,他同旁人談論的也都是正事,如今要他問這種兒女情長,實在是說不出口。

  也虧的是范飛白敏銳,反應比旁人快許多。

  他端詳著謝遲這神情,心中忽而浮現出個有些難以置信的猜測來,倒抽了口冷氣,而後問道:「您莫不是在感情之事上有些……為難?」

  謝遲並沒承認,但也沒否認,范飛白隨即就確準了自己猜測,先是震驚,隨後卻又覺著格外新奇。他竭力抑制住上揚的嘴角,努力裝出一副正經的模樣感慨道:「感情之事總是要格外麻煩些,有時候,也不比朝堂上的政務好處理。」

  話雖這麼說,可他聲音中卻帶了些沒能掩去的笑意,顯然是沒料到謝遲這樣的人竟會有這麼一日,有些幸災樂禍。

  等到對上謝遲那涼涼的眼神後,范飛白總算是端正了些態度,勸道:「事已至此,您不如直接問了,興許我還能幫上些忙。倒不是我託大,朝局政務上我是不如您,可在這感情之事上我確是要更有經驗些的。」

  范飛白這話裡還帶了些自豪,謝遲心下冷冷地笑了聲,暗暗地給他記了一筆,而後若無其事道:「你出入秦樓楚館,就不怕姜姑娘同你置氣?」

  「我就是這麼個樣子,人盡皆知,她若要為此生氣那也是她的事,與我有什麼干係?」范飛白不甚在意地回了句,又看向謝遲,隨口猜測道,「難不成您去了青樓,被夫人給發覺了,所以在同您置氣?」

  若真是如此,謝遲也就認了,可偏偏是八字都沒一撇。

  范飛白見他冷了臉不答,自顧自道:「我記著您從來不踏足煙花之地,應當不是這個緣故……那莫不是您想要納妾,夫人不同意,為此爭執起來了?」

  他先前那話倒真沒託大,在這事上頗有經驗,三言兩句間就猜了個差不離。

  謝遲冷聲道:「我眼下並沒要納妾,只是說不準將來會如何。」

  這話其實有些沒頭沒尾的,饒是范飛白,也愣了片刻方才理明白其中的意思,隨後笑了起來:「尊夫人竟然這麼醋嗎?不過女人吧,大都是這樣敏感又多疑,無趣得很。」

  聽前半句的時候,謝遲還覺著沒什麼錯,但聽到後半句的時候,卻不由得皺起眉來。哪怕知道范飛白這話並不是針對傅瑤,可終歸還是扯上些關係,讓他有些不悅。

  范飛白一見謝遲這反應,就知道自己是誤會了,連忙道歉:「是我冒昧了。」

  范飛白原以為,謝遲是覺著這事麻煩,想要找認同抱怨幾句的,現在方才算是反應過來,他並沒有這個意思,更像是想要知道如何平息的。

  「其實像您這樣身居高位的,便是養再多妾室也不算什麼,」范飛白頓了頓,又忽而笑道,「不過話又說回來,尊夫人會有這想法也是有跡可循的。」

  謝遲眉尖微挑:「為何?」

  「您竟不知道嗎?傅尚書夫妻恩愛二十餘年,身邊都未曾有過妾室通房,旁人提起來都要誇一句深情。再有,周梓年娶了傅家長女之後,亦是如此。」范飛白並不覺著被誇「深情」有什麼好的,但卻能理解女人的心思,「母親如此,長姐亦如此,尊夫人會想要您也如此並不算奇怪。」

  「說起來,早前尊夫人尚在閨中時,也曾有不少人想要提親,但因為這個緣由都沒能成。」范飛白「嘖」了聲,帶著些說不出的意味。

  傅瑤的確是出了名的貌美,可就算是天仙,怕是也總有看厭的一日。這世上的男人,大都想著左擁右抱才好,尤其是出身顯赫的,有幾個願意承諾此生只要一人,絕不納妾?

  從來沒人在謝遲面前提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以至於這還是他頭一回聽到,不由得看向范飛白:「你怎麼知道?」

  范飛白愣了愣,連忙撇清干係:「我可從來沒想過同傅家結親!只是在紅袖閣時,偶然聽某位被拒親的提起過……」

  那紈絝偶然見過傅瑤一面,便心心念念地惦記上了,求長輩為自己說親,可他也是青樓常客,傅家壓根沒猶豫就直接給回絕了。

  他不死心,承諾自己今後一定會改過自新,絕不會再踏足煙花地,母親受不住他輪番哀求,只能又厚著臉皮去向顏氏提了這話,可顏氏卻仍舊沒應,態度堅決得很。

  聽范飛白講了這事後,謝遲舔了舔齒列,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傅家從來沒同自己提過這種要求。

  當然了,他壓根就沒進過傅府的門,傅家就算是當真有這個意思,也沒機會提。

  見謝遲陰沉著臉,向來話多的范飛白果斷選擇了閉嘴,雖說謝遲待他雖還算是不錯,但本質並不是什麼好說話的人,尤其心情不好的時候——譬如現在。

  可謝遲卻點了他的名,問道:「那你倒是再說說,眼下該怎麼辦?」

  「這……」范飛白斟酌著措辭,「這不好說啊,歸根結底還是看您怎麼想的,旁人說什麼也沒用。」

  謝遲雖沒再說話,可范飛白卻清楚地從他臉上看到了往常訓斥那些廢物官員時候的神情,梗了下,哭笑不得道:「您若是想哄尊夫人高興,不妨暫且承諾下來,至於將來的事情那就將來再說。」

  「畢竟若真是到了要納妾的時候,不管怎麼樣都免不了起爭執,也不差什麼反悔不反悔的舊賬。」

  而且,若真有那麼一日,八成也是沒什麼感情了,自然不會在乎她會不會難過。

  范飛白出了主意之後,仍舊沒討來個好臉色。

  「我一向覺著你是個聰明人,」謝遲冷笑了聲,「少說蠢話。」

  范飛白:「……」

  吃力不討好,說得大概就是他了。

  他現在只後悔,自己最初為什麼要因為好奇,主動追問這件事。

  然而直到被謝遲給毫不留情地訓斥了一通,范飛白仍舊沒能明白,這件事情究竟跟自己有什麼關係,怎麼謝遲從一開始就一副看自己不太順眼的模樣?

  秉著死也要死個明白的心態,范飛白又快步趕上了謝遲,訕訕地笑道:「能容下官問一句,這事跟我有什麼干係嗎?」

  「與你定親的那位姜姑娘,是我家夫人的手帕交。」謝遲方才就看范飛白不怎麼順眼,經過這麼一番交談之後,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愈發火大,「她聽聞了你的風流事跡之後,來同我求證,然後就扯到了我身上。」

  至於吵了一架後被迫分房睡,以致於壓根沒能睡好,現在頭疼欲裂的事情,謝遲是說不出來的。

  范飛白:「……哦。」

  聽了這解釋之後,倒是沒那麼冤了。

  以謝遲那個不怎麼講道理,心情不好時還喜歡株連的性情,今日能容他在這裡說了這麼些,都算得上是寬容了。

  謝遲拂袖而去,范飛白盯著他的背影看了會兒,卻又不由得笑了起來。

  先前總有傳言,說謝遲苛待傅瑤,可如今看來卻並非如此。

  不僅沒有苛待,甚至還頗為在乎的樣子。

  這幾年來,他還是頭一回見著謝遲這麼有煙火氣的一面,著實難得,相較而言被遷怒幾句倒是算不得什麼了。

  范飛白輕佻地吹了聲口哨,慢悠悠地往外走。

  他向來看熱鬧不嫌事大,倒是很想繼續看看,這事會發展成什麼樣子?也不知謝遲與傅瑤之間,究竟誰是那個最終讓步的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8:41 AM

第五十六章

  傅瑤一覺醒來的時候,時辰已經不早了。

  書房這邊是昨夜臨時收拾出來的,東西並不齊全,所以還是回了正房去洗漱梳妝。

  好在謝遲已經上朝去了,並不用見他,傅瑤暗自鬆了口氣。

  她的氣色看起來並不好,但畢竟是要出門去見人的,銀朱只能拿脂粉遮掩。但就算如此,上妝之後仍舊沒多大起色。

  傅瑤自己無精打采的,眼眸黯淡,再怎麼精緻的妝容也無濟於事。

  「無妨,」傅瑤抿了抿唇脂,又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努力打起精神來,隨口問道,「這房中是換了香嗎?」

  「是凌晨用了安神香。」月杉趁著這個機會,不動聲色地將昨夜的事情給抖了出來,「太傅昨夜一直沒能睡著,輾轉反側到凌晨,特地叫人點上了安神香,才勉強睡了會兒……也沒多久,就匆匆上朝去了。」

  月杉是知道傅瑤心軟,尤其聽不得這些,才著意提了提,希望她能因此回心轉意,不要再同謝遲冷戰。

  可傅瑤卻只是愣了下,淡淡地應了聲,便再沒說旁的。

  向來好脾氣的人成了這樣,月杉只覺得比面對謝遲時還要更束手無策些,試探未果,便只能閉了嘴。

  傅瑤隨便吃了些東西後,便出了門,去赴姜從寧的約。

  這原本該是件高興的事,可是經過昨夜那一番爭執,傅瑤卻是滿心復雜,同姜從寧見了面一同逛的時候,也時不時會走神。

  「這個看起來怎麼樣?」姜從寧挑了根髮簪,攬鏡自照,又回頭同傅瑤笑道,「你有什麼話只管說就是,都欲言又止了半路了,在我面前還有什麼顧忌嗎?」

  「很好看。」傅瑤先是誇贊了句,又遲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不說也罷。」

  「那讓我猜猜?」姜從寧沖她眨了眨眼,「你是不是在擔心我的親事?」

  這些年來,傅瑤已經習慣被讓人看出自己的心思來,但如今驟然被戳破,還是有些無措。

  她的確是擔心,總覺著范飛白這個人不靠譜,可又不好在姜從寧面前貿然提起,怕說錯了話惹來誤會。

  「猜中了對不對?我就知道你必定也是要擔憂的。」姜從寧語氣鬆快,與傅瑤的態度截然相反,彷彿不是在談論自己的終身大事,而是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似的。

  她將看中的釵環一並買了下來,令侍女收了,拉著傅瑤出門上了車。

  「這沒什麼不好說的,就算是現在,我娘都還在擔心呢。她也覺著范飛白實非良人,不值得託付終身。」姜從寧撫了撫鬢髮,低聲笑道,「可那又有什麼干係呢?我看中的又不是范飛白這個人,而是他的身份地位罷了。」

  她承認地格外坦然,傅瑤愣了會兒,這才展眉笑道:「既然你當真想好了,那就好。」

  傅瑤並不會將自己的意願強加到好友身上,也不覺得姜從寧這樣有什麼不對,畢竟日子都是自己過的,當然要由著自己的心意來才好。

  姜從寧聽了她這話,臉上的笑意愈濃,解釋道:「我先前反復衡量過了,這樁親事穩賺不賠。范飛白的家世擺在那裡,說來還算是我高攀了,他若不是有個風流的毛病,怕是輪不到我來撿漏。」

  「再者,他是個拎的清輕重的人,就算風流,八成也不會做出什麼寵妾滅妻的蠢事。對我而言這就夠了。更何況他的相貌出眾,生個像他的孩子也不錯。」姜從寧開玩笑道,「這些對我來說就足夠了,至於旁的,他愛逛青樓就逛青樓,想納個十房八房妾室也隨意,我絕無任何怨言,還能給他操持地穩穩當當。」

  姜從寧與傅瑤雖是多年好友,但婚事上的態度卻是截然不同的。傅瑤什麼都不想,憑著一腔喜歡橫衝直撞,但她卻是自小目睹了爹娘的事情後,就再沒對男人的感情報過任何期待。

  海誓山盟都是做不得數的,情濃時什麼都能說的出口,可熱情退去之後,卻又格外絕情。

  這樣的感情要來也沒什麼用,從到了適婚的年紀,開始琢磨親事開始,姜從寧就打定了主意要挑個家世顯赫的,能給自己和母親當靠山就夠了。

  不談感情,只談利益。

  這麼一來,范飛白簡直是絕佳的人選。

  姜從寧一直欽佩謝朝雲,某種意義上來說,她二人也是挺像的,尤其是在對待感情上。

  她將話說得這般明白,傅瑤心中那最後一點顧慮也沒了,真心實意道:「你這樣也很好。」

  她若是能像姜從寧這樣,興許也就不會同謝遲鬧到這般生氣的地步了。

  有那麼一瞬間,傅瑤甚至想,自己要不要向姜從寧學一學?

  但在下一瞬,她就又將著想法給掐滅了。

  不管到什麼時候,她都做不到當一個端莊賢淑的正妻,不嗔不妒地給夫君操持納妾事宜,管著那樣一個復雜的後院。

  她就是小氣又善妒,完全沒法接受謝遲納妾,一想到謝遲會抱著旁的女人耳鬢廝磨,她簡直都要被折磨瘋了。

  若真有那麼一日,她決計是做不到姜從寧這樣的,寧願遠遠地離開。

  「我看你氣色不大好,是昨夜沒能休息好那?」姜從寧打量著她的神情,「還是有什麼為難的事?」

  傅瑤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能說出口。

  她總覺得,眼下在姜從寧面前提這事並不合適,便尋了個托詞遮掩過去了。

  姜從寧聽出來,但卻並沒戳穿,配合著她聊起旁的事情來。

  兩人難得見上一面,傅瑤也不想回家中去,在外邊逛了許久之後,甚至又隨著姜從寧回家去見了老夫人,在姜家留了晚飯,才終於依依不捨地告辭了。

  姜從寧見她不似往常那般念著謝遲,便知道兩人之間八成是出了什麼事的,但傅瑤不願講她也沒貿然問,牽著手將人給送上了馬車,含笑叮囑道:「若是有什麼煩心事相同我說了,只管讓人知會一聲,如今親事定了下來,一應事情也早就準備得差不多,我沒那麼忙了。」

  「好。」傅瑤笑著點了點頭,上了車。

  回到府中時,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陰雲遮月,小丫鬟挑著燈籠在前引路。

  才一進正院,迎面撞上了謝遲,那小丫鬟借著光看見謝遲陰郁的神情,嚇得大驚失色,連連告罪。

  謝遲卻壓根沒正眼看這小丫鬟,目光落在傅瑤身上,發覺她仍舊躲避著自己的目光後,涼涼地笑了聲:「原來你還知道回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8:47 AM

第五十七章

  對於謝遲的態度,傅瑤倒是並不意外。

  因為他這個人就是這麼個性情,就算是關心的話,也未必肯好好說出來,更別說他如今還帶著怒氣了。

  其實隨著姜從寧回姜家時,傅瑤也曾短暫地猶豫過,要不要差人往家中遞個消息?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做。

  至於原因……是她上不得檯面的私心使然。

  傅瑤並不笨,但從小到大幾乎沒耍過什麼心機,也斷然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將這手段用到謝遲身上來。

  她就是想要試探謝遲在乎自己的程度深淺。

  故而看著他如今這強壓著怒火的模樣,傅瑤並沒心虛害怕,也沒為此生氣,而是輕飄飄道:「我依稀記得,你早前同我說過,由著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出去玩也都隨意,不必同你多說。」

  謝遲的確是說過,但那時是為了打發傅瑤,讓她不要隔三差五地就往自己這邊來打擾。

  可今時不同往日,謝遲現在必然不是那麼想的,傅瑤也心知肚明,但偏要揣著明白裝糊塗,拿這話出來堵他。

  謝遲被她噎了下,原本被愧疚壓著的三分怒火,眼下霎時成了八分,咬牙道:「你是鐵了心準備抓著那件事不放?」

  往常兩人拌嘴起爭執的時候,是真「夫妻沒有隔夜仇」,用不了多久就和好了。謝遲原以為今日回來,遞個台階,應當就能將傅瑤給哄得差不多,怎麼也沒想到竟然是這麼個發展——

  在他面前向來乖巧的傅瑤,竟然這麼牙尖嘴利了。

  從前傅瑤惱的時候,謝遲也只覺著她像是張牙舞爪的小貓,雖說是怒氣沖沖的,但實際上看起來卻有些可愛。

  可如今她這淡淡的模樣,卻實在是恰到好處地,將怒火全都給撩了起來。

  「不是我想抓著不放,而是心中一時半會兒的確過不去。」傅瑤不躲不避地看著他,「我不想粉飾太平了。」

  說完,她便徑直往書房去,大有要在那裡繼續睡下去的意思。

  可謝遲卻並沒由著她就這麼離開,大步上前,直接攥了她的手腕,拉著人往正房去。

  傅瑤是真沒料到他竟然會突然動手,猝不及防地驚呼了聲,丫鬟們也都嚇了一跳,銀翹下意識地想要跟上去幫忙,但卻被月杉眼疾手快地給按了下來。

  「不要命了嗎?」月杉低聲提醒道,「太傅不會同夫人計較,但不代表著能容你我造次。」

  她在正院三年,將謝遲的脾性摸得清清楚楚,知道他這次是真動了怒,若是在這種時候撞上去,說不準是真會要了命。

  銀翹被她這話嚇得一顫,但見著傅瑤踉踉蹌蹌地被謝遲拉著,還是有些猶豫。

  月杉開解道:「你也不必太擔心,太傅應當不會太為難夫人,這事情終歸是要說開的。」

  她一直在正院寸步不離,將謝遲的反應看在眼中。

  從宮中回來後,謝遲便尋了個藉口往書房去,四下看了一遭,發現傅瑤尚未回來後,便一直心不在焉地等著。

  起初他的態度倒還算好,可等到暮色四合,天色開始暗下來,他的臉色也就開始一點點陰沉下來了。

  月杉不由得替傅瑤捏了把汗,但也不敢多說什麼,畢竟這時候就算是謝朝雲來了,也未必管用,她一個侍女就更是派不上用場了。

  但她也知道,若謝遲當真是為此生了嫌隙,那只會冷淡對待傅瑤,就如同傅瑤剛嫁過來的時候。

  像如今這樣,顯然是又生氣又在乎。

  謝遲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月杉都覺著詫異,傅瑤就更是毫無防備了。

  她被謝遲強硬地拉扯著,腳步踉蹌著一路進了內室,門雖大敞著,可丫鬟們都知情識趣地避開來,誰也沒敢過去。

  傅瑤原本是想著試探,卻不料勾起他這麼大的火來,驚詫之後,隨之而來的便是不知所措了。

  她跌坐在床榻上,並沒敢看謝遲,垂首看著地面。

  「你說你不想粉飾太平,巧了,我也不想。」謝遲挑起傅瑤的下巴,逼她看著自己,「既然是這樣,咱們就把話挑開來說——你究竟想如何?」

  他目光凌厲,語氣也頗為不善,傅瑤下意識地向後挪了挪。

  從一開始的冷淡,到後來的日漸親近,謝遲對她其實很少有像現在這樣凌厲到咄咄逼人的時候。非要說的話,如今的謝遲,倒像是新婚第二日時剛剛醒來,驚疑之下扼住她脖頸的時候。

  傅瑤還想再退,卻被謝遲給按住了,挑眉催促道:「怎麼不說話?」

  「我……」傅瑤抿了抿唇,沉默片刻後,也顧不得什麼了,索性將自己的心思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我想要你只喜歡我一個,不要納妾,不要喜歡上旁的女人!」

  昨夜她遮遮掩掩的,直到現在退無可退,方才將那點私心給講了出來。

  其實傅瑤自己也明白,能這麼做的人寥寥無幾,若是這話落到旁人耳中,也只會說她這個正妻善妒、不能容人。

  謝遲目光沉沉地看著她:「你應當知道,我與旁人並無私情,更沒打算納妾。至於將來的事情,誰也說不準,你就一定要讓我現在給你立個誓,才算是滿意嗎?」

  他語氣凌厲,帶著些質問的意思,愈發襯得她蠻不講理。

  傅瑤看著他這理智到近乎冷漠的模樣,只覺著眼中一酸,心中深埋著的委屈霎時湧了出來。她抱膝坐在那裡,下巴抵在膝上,一時間只覺著語無倫次,壓根不知道該怎麼將自己的心意講出來。

  「我沒想要讓你立誓……我也沒懷疑你與旁人有私情……」傅瑤垂眼看著地面,只覺著自己這解釋蒼白無力得很,聲音中帶了些哭腔,「我只是不安……」

  她願意將滿腔熱愛毫無保留給謝遲,哪怕融化他這塊寒冰要耗費很久,也無怨悔。可她卻害怕,就算自己已經竭盡所能,有朝一日謝遲還是會喜歡上其他人。

  那要讓她情何以堪?

  傅瑤不貪圖謝遲的地位權勢,也不在乎什麼誥命身份,所求的不過就是謝遲這個人。所以無論如何,她都做不到像姜從寧那樣,坦然接受夫君的心繫在別人身上。

  若真有那麼一日,她大概會肝腸寸斷吧。

  她抱膝蜷成了小小的一團,哽咽著,因為埋著頭的緣故,所以看不到究竟有沒有落淚。但單聽著她這音調,謝遲心中就已經浮現了她眼圈通紅的模樣,不由得一軟,方才那冷漠的態度也緩和了不少。

  謝遲其實很少去想傅瑤的心境,若非是今日傅瑤自己提起,壓根想不到她會這麼地不安。

  「你……」謝遲頓了頓,將聲音放得更緩了些,「你先不要哭,有話慢慢說就是,我聽著。」

  說著,他也在床邊坐了,輕輕地拍了拍傅瑤的背,再不似方才那般居高臨下。

  傅瑤也沒顧得上找帕子,直接拿衣袖抹了抹,將眼淚給擦乾淨,而後偏過頭來看向謝遲,緩緩地問:「你想過有朝一日,我會喜歡上旁人嗎?」

  謝遲被她這問題問得愣了下。

  「你沒想過。因為你知道我一腔愛意都在你身上,所以有恃無恐,也不會平白無故地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傅瑤一語道破了他的心思,語速快了不少,「可我忍不住會去想,因為你我都知道,你並沒那麼喜歡我……」

  「你不敢給我承諾,是因為連自己都覺著,興許將來會有更喜歡的人。」

  傅瑤這次是真不再粉飾太平,於是沉默的人換成了謝遲。

  謝遲自己心中想這些的時候,並沒覺著如何,甚至可以說是理直氣壯,一直到現在傅瑤直接攤牌挑明了的時候,他方才意識到這事對傅瑤而言傷害有多大。

  傅瑤自嘲地笑了聲,又問道:「那你能接受,有朝一日我喜歡上旁人嗎?」

  自然是不能。

  就謝遲的佔有欲,只一想,便忍不住皺起眉來。

  「你看,你自己都接受不了的事情,卻想讓我毫無怨言地接受,未免太過強人所難了吧?」傅瑤的笑容裡多了些苦澀,長嘆了口氣。

  「這世上能接受夫君納妾的大有人在,可我不行,」傅瑤也不怕被說什麼「善妒」了,徹底將事情給挑明了,輕聲道,「謝遲,我滿心滿眼都是你,你不愛我我可以慢慢地討你喜歡……哪怕你對我的喜歡,只有我對你的十之一二,我也無怨言,但你眼中不能有旁人。」

  傅瑤從來沒有這樣直白地講述過自己的愛意,她紅著眼,態度是前所未有的認真。

  謝遲怔怔地看著她,心中生出些前所未有的悸動。

  「有些話我先前不敢說,但思來想去,還是索性趁著這個機會講明白了。」傅瑤看著謝遲,坦然道,「我知道人總是貪心的,像你這樣身居高位要什麼有什麼的,怕是做不到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我就是善妒又小氣,沒有半點容人之量,改不了的,所以斷然沒法接受夫君納妾。」

  「你若是沒法接受,咱們索性就直接和離,長痛不如短痛。」傅瑤說出這話時,只覺著心如刀絞,但還是硬著頭皮說了下去,「若是留我在身邊,就不准納妾,也不准喜歡旁的女人。」

  傅瑤一鼓作氣地,將心中所有的話都說了出來,而後惴惴不安地看著謝遲。

  她眼圈通紅,眸中還盈著水霧,清楚地透著不安和些許的期待。

  謝遲沉默許久,傅瑤撐不住快要落下淚時,他抬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淚花,低聲笑道:「今後不准再提『和離』兩個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8:52 AM

第五十八章

  謝遲的體溫比常人要低些,指尖從眼角劃過的時候,傅瑤顫了下,呆呆地看著他。

  她覺著,方才那句話彷彿算是個表態,但又有些不敢置信。

  謝遲順手捏了下她的臉頰,頷首笑道:「聽不出來嗎?我答應你了,今後絕不納妾。」

  傅瑤的眼神霎時就亮了,頃刻之間情緒大起大落,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做什麼好,但唇角已經先翹了起來。

  見謝遲向著她張開手,傅瑤很是乖巧地撲到他懷中,兀自高興了會兒,又將信將疑道:「你總不會是為了安慰我……所以暫時應下來的吧?」

  謝遲攬著她的纖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的:「在你眼中,我是那樣的人嗎?」

  他不是。

  傅瑤已經將謝遲的性情摸得一清二楚,他這個人說什麼就是什麼,斷然不會為了哄誰信口開河的。若非如此,他先前也不會不肯輕易承諾,以至於鬧僵。

  他眼下這麼承諾,也就是說無論如何,身邊都只有她一人的位置。

  傅瑤頓時高興起來,倚在謝遲懷中,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裳,抿唇笑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眼圈還是紅的,但唇角高高翹起,與方才判若兩人。謝遲撫了撫她的鬢髮,正想著調侃兩句,卻見傅瑤抵在他肩上,半晌未曾再開口說話。

  謝遲正覺著奇怪,卻只覺著肩上一熱,似是有水跡暈開來似的,愣了下,隨即攬著傅瑤的肩想要看看她的模樣,聲音中也帶上了些不易察覺的緊張:「這是怎麼了?」

  傅瑤卻不肯抬頭,只低聲道:「沒什麼……我只是覺著高興。」

  這顯而易見的哭腔謝遲自然是能聽出來的,他懵了下,一時竟沒能分清她這話究竟是真是假。

  傅瑤趴在他肩上流了會兒淚,才算是從大起大落的情緒中緩過來,發洩之後,隨後也覺著難為情起來,只覺著沒臉見人,更不願意起來了。

  謝遲肩上的衣裳已經被洇濕了一片,他並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小姑娘,只剩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低聲道:「不哭了好不好?我什麼都答應你。」

  許久之後,傅瑤才紅著臉坐直了,她摳著自己的指甲,左顧右看,就是不肯同謝遲對視。

  謝遲瞥了眼自己肩頭,無奈地嘆了口氣,好聲好氣地同她道:「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不是,」傅瑤連忙反駁了句,而後小聲道,「我只是太高興了。」

  倒也不算是喜極而泣,而是先前積壓的情緒發洩出來了。

  「你不知道我方才有多害怕,」傅瑤飛快地抬頭看了眼謝遲,「怕你會同我提和離。」

  她方才算是孤注一擲,在謝遲沉默的那段時間,她的心簡直像是墜入冰窟,總覺著下一刻就是萬劫不復。但好在她賭贏了,謝遲讓步了。

  傅瑤哭得眼都有些腫了,看起來分外可憐,謝遲這才明白她是純屬後怕,既無奈又有些隱隱心疼:「你……」

  「不准笑我。」傅瑤捂了捂眼,她雖看不見,但想也知道自己現在必定是狼狽得很,便想要叫丫鬟進來服侍。

  可她才剛開口,就被謝遲給堵了回去。

  兩人本就在床榻上,謝遲順勢將她壓在身下,循著那淚痕細細地吻著她的眼睫,舌尖品到些眼淚的鹹澀,最後又含住她的唇,長驅直入,如願以償地吃到了甜意。

  傅瑤先是有些不知所措,可漸漸地被謝遲吻得動情,抬手勾著他的脖頸,開始迎合。

  在以往的情事上,傅瑤總是被動承受的那個,可此番卻有所不同,她不再像先前那般羞澀,盡情地宣洩著自己的愛意。只可惜兩人的體力終歸是差距懸殊,就算是初時算是旗鼓相當,到後來還是她先受不住開始討饒。

  謝遲撫著她的長髮,聲音低啞:「今後不准再這麼晚回來了,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嗎?」

  傅瑤原本已經睏得睜不開眼,早就將先前的事拋到九霄雲外,萬萬沒想到謝遲竟然還惦記著,還要在這種時候拿出來威脅。

  她喘了口氣,卻並沒有輕易應下,慢慢地答:「只要你不惹我難過。」

  謝遲:「……」

  他倒也是沒想到,傅瑤到這時候還能討價還價。

  「該應的事情我可是都應了,」謝遲輕輕地咬著她的耳垂,「你總該給我些好處才是,不然我豈不是虧了?」

  傅瑤回過頭去看了他一眼,眼波流轉,媚態橫生:「方才給的還不夠嗎?」

  她這模樣實在是有些要命,輕而易舉地就讓謝遲想起方才的事,手掌覆在她腰上,不輕不重地揉捏著,意味深長地笑道:「有勞了。」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還請再接再厲。」

  他說這話時一本正經,倒像是在處理什麼正事似的,傅瑤沒忍住笑了出來。謝遲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臉頰:「還是笑起來好看,今後不要再哭了。」

  「好呀。」傅瑤軟軟地應了聲。

  傅瑤這一夜的情緒可謂是大起大落,銀翹也沒好到哪兒去,一直惴惴不安地等著。許久之後,她終歸還是坐不住,想要悄悄地過去聽聽牆角,看看兩人究竟是在爭吵還是如何,結果卻猝不及防地聽了些不該聽的動靜。

  銀翹隨即紅了臉,沒敢再多聽。月杉卻是鬆了口氣,無聲地笑了笑:「和好就行。」

  「這……」銀翹揉了揉臉,沒忍住小聲道,「這變得也太快了。」

  分明一個時辰前還在不對付,誰都沒個好臉色,彷彿下一刻就能爭吵起來,可轉眼之間就……

  「夫妻之間就是如此,好一時惱一時,畢竟性子不同的人湊在一處,總是要慢慢磨合的。」月杉笑道,「不過我看啊,今後只要不出什麼意外,應當不會再爭吵了。」

  銀翹還欲再問,卻被月杉催著去令人備水,留待晚些時候用。

  傅瑤第二日醒來的時候,時辰已經不早了,興許是睡得太沉的緣故,謝遲去上朝的時候她竟半點都沒能察覺到。

  及至對鏡梳妝時,傅瑤才發現睡了一覺後,自己的眼竟還腫著,一眼就能看出哭過的痕跡。她霎時回憶起自己昨夜趴在謝遲肩頭哭的事,噎了下,抬手扶了扶額。

  那時是宣洩情緒,什麼都顧不得了,如今冷靜下來再想……還是有些丟臉的。

  好在謝遲並沒介意的意思。

  頂著這麼一張臉,傅瑤也不想出門往聽雨軒去了,畢竟若是謝朝雲問起來,還得再想藉口。她雖然與謝朝雲親近,但這種丟臉的事情,還是不提為好。

  但她不去,謝朝雲卻主動來了,進門後見著她這模樣,腳步一頓,臉上也露出驚訝的神情來。

  「他欺負你了?」謝朝雲正色道。

  傅瑤咬了咬唇,也不知道該搖頭還是點頭,猶豫片刻後笑道:「都已經過去了,我與他也已經將話說清楚了。」

  謝朝雲將信將疑,抬手將屋中的侍女都遣了出去,在傅瑤對面坐了:「果真?他若真是欺負你了,不用有什麼顧忌,只管同我說就是。」

  在傅瑤與謝遲的事情上,哪怕什麼都不清楚,她也是毫不猶豫地站在傅瑤這邊的。

  傅瑤認真道:「千真萬確。」

  「你昨日遲遲未歸,兄長遣人去聽雨軒,問我知不知道你的行蹤……我便知道他八成是惹你生氣了。」謝朝雲一點也沒給自家兄長留面子,幸災樂禍道,「我聽那個話勁兒,他彷彿是以為你回娘家去了。」

  傅瑤愣了下,倏地笑了出來。

  這種事情謝遲自己決計是不會說的,丫鬟也不敢提,也就只有謝朝雲會說出來了。

  「今日你又不去我那裡,我思來想去,還是放心不下,便過來看看。」謝朝雲點了點傅瑤的眼皮,關切道,「究竟是為著何事?」

  橫豎已經被看到,傅瑤也沒什麼好躲的了,三言兩句將吵架的緣由給講了,又小心留意著謝朝雲的反應。

  她其實也想看看,謝朝雲會如何想?

  是會像往常一樣站在她這一邊,還是……會對她頗有微詞?

  謝朝雲先是一愣,隨後笑道:「原來是為著這件事。既然你二人已經說開了,那我倒也可以省心了。」

  「為何這麼說?」傅瑤疑惑道。

  「兄長不知道小姑娘家的心思,我難道還會不知道嗎?更何況你們傅家的先例可都擺在那裡了。」謝朝雲侃了句,又道,「我先前就想著,要尋個合適的機會同兄長提一提這件事,只是一直沒尋著。」

  在感情一道上,謝朝雲的造詣是要甩謝遲十條街的。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傅瑤想要的是什麼,也知道八成容不下旁的人,便想著等到時機成熟了,再同謝遲提一提這事。

  但就謝朝雲對自家兄長的瞭解,他對傅瑤的感情還沒到那火候,貿然提起怕是不妥,加之謝遲也沒什麼納妾的意思,便一直沒說起。

  卻不料他二人竟然會提前因為這事爭執起來,更沒料到,謝遲竟然這麼快就退讓了。

  這麼看來,謝遲對傅瑤的感情應該比看起來的還要深些。

  謝朝雲臉上的笑意愈重,欣慰道:「這麼一來,我也盡可以放心入宮了。」

  謝朝雲的反應比傅瑤料想中的還要好上許多,簡直無可挑剔,簡直不像是小姑子,而像是親姐姐了。嫁到謝家來數月,若不是有她,傅瑤總覺著自己未必能撐的下來。

  「阿雲……」傅瑤攥著她的手,開心地笑道,「你對我可真好。」

  謝朝雲將她這半點不設防的模樣看在眼中,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睫,開玩笑道:「畢竟是我將你拐來的,總得負責到底才好。」

  當初,她完全是出於私心求了賜婚,拿傅瑤的一輩子來賭的。

  好在如今,皆大歡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9:05 AM

第五十九章

  傅瑤在謝朝雲面前也沒什麼顧忌,拿浸濕的帕子敷著眼,倚在榻上同她談天說地。有謝朝雲在,從來沒有冷場的時候,更何況傅瑤本就是個話多的,湊在一起倒是恰到好處。

  「說起來……」傅瑤覺著差不多了,便揭了帕子,偏過頭去看向窗邊的謝朝雲,「下月初他生辰要怎麼過?」

  七月初三,是謝遲的生辰。

  當初定親下聘時,三書六禮,傅瑤暗暗記下了謝遲的生辰,也一直放在心上。

  她不知道謝遲往年是如何過生辰的,也為了這賀禮發愁了許久,如今眼見著快到了,便忍不住想要問問謝朝雲。

  謝朝雲怔了下,搖頭笑道:「若不是你提起,我險些都要把這事給忘了。」

  當年家中出了變故後,兄妹一人發配邊關一人入宮為奴,整日裡想的皆是如何活下去、如何復仇,再沒什麼過生辰的閒情逸致。

  哪怕是後來一切都好了起來,也都仍舊沒當回事,更不會去大張旗鼓地辦宴席。

  反而是旁人總惦記著,蕭鐸每年都會讓人送來許多賞賜,而群臣也都會紛紛送來賀禮。

  傅瑤掂量著她這回答,謹慎地問道:「他不喜歡過生辰嗎?」

  「他不喜歡熱鬧。」謝朝雲將碎髮拂到耳後,目光悠遠,「其實早些年,他的生辰也都是熱熱鬧鬧的,在家中過一場,還要隨同窗好友們再聚一聚……只是後來,無論是他還是我,都沒這個興致了。」

  傅瑤心中一揪,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屆時會有許多賀禮送上門,但他不會邀請讓人來家中的,與平素裡並沒多大區別,也就是多碗長壽麵。」謝朝雲自己也是這麼過的,往年倒也沒覺得如何,可如今說起來卻忽而覺著是太平淡了些。

  沒什麼儀式感的時候,日子難免就顯得沒滋沒味。

  「不過你也不必有什麼顧忌,想怎麼來就怎麼安排吧,他不會不喜歡的。」謝朝雲點明了這一點,同她笑道,「你也是知道他這個人的,只要喜歡你,那就做什麼都可以。」

  謝遲的確是這麼個人,對人不對事,雙重標準得很。

  對他而言,謝朝雲是那個例外,而如今也要再添上傅瑤了。

  「那我就再琢磨琢磨。」傅瑤傻笑了聲,話鋒一轉忽而問道,「你說,他知道我的生辰嗎?」

  「這個……」謝朝雲雖然很不想掃興,但也不得不承認,謝遲九成是不知道的,只能打圓場道,「他自己不會專程過生辰,對旁人的生辰也就不怎麼上心。」

  傅瑤一早就猜到會是這樣,也沒傷心難過,反而笑著叮囑謝朝雲道:「你不要提醒他,等到時候我要拿這個向他討債。」

  自打昨夜說開之後,傅瑤就沒那麼患得患失了,對於此事也平和得很,並沒多失望,反而興致勃勃地準備算計起謝遲來。

  屆時撒嬌埋怨兩句,總比背地裡傷神要好。

  謝朝雲弄明白她的打算後,也不由得笑了起來:「不錯,拿這個好好地敲他一筆,讓他今後都記著。」

  兩人心照不宣地笑著,謝遲尚未進門就聽到了裡邊的動靜,心情不自覺地好了些:「在聊什麼呢?這麼開心。」

  傅瑤自然不能說是想要算計他,掩唇笑而不語,謝朝雲面不改色道:「聊了些閨閣間的趣事,兄長今日回來得倒是早。」

  「皇上身體有恙,早朝之後便回寢宮歇息去了,並沒旁的事,我便直接回來了。」謝遲解釋了句,走到傅瑤面前細細地看了眼,「冷敷過了?」

  傅瑤點點頭:「已經好了,沒什麼妨礙。」

  謝朝雲聽到蕭鐸身體有恙,皺了皺眉,但終歸還是什麼都沒問,起身告辭了,不在這裡打擾他們夫妻。

  有那麼多太醫在,總出不了什麼紕漏。

  謝朝雲知情識趣得很,她走之後,謝遲就直接在傅瑤身邊坐了,拉過她的手來把玩著。

  傅瑤懶懶地倚在那裡,並沒動彈,看著他的側臉發愣。

  就算是什麼都不說,安安靜靜的,心中依舊覺著分外滿足。

  爭吵之後,兩人又進入了和好期,興許是因為將話給徹底說開了的緣故,這次比先前都要更好些,甚至稱的上是蜜裡調油了。

  若是往常,傅瑤應該會十分高興,可現在她想要稍稍地給謝遲準備賀禮,總是黏在一起,便有些為難了。

  她又不想惹得謝遲起疑心,只能趁著他上朝的時候,一大早起來開始準備。

  謝遲什麼都不缺。

  傅瑤管家後,曾看過庫房,饒是早有準備,還是不由得吃了一驚,也明白為何當初謝朝雲能輕而易舉地拿出那麼豐厚的聘禮。

  這幾年來宮中賜下的東西不計其數,更別說還有逢年過節旁人送來的,再加上謝朝雲將鋪子生意打理得也很好,每年也是一大樁進項。

  所以給他送生辰禮也就格外難挑些。

  思來想去,傅瑤最終還是決定送一副畫給他,然後再在生辰那日親自動手做一碗長壽麵。

  前者對她而言倒不算什麼難事,信手拈來,但後者就沒那麼輕鬆了,未免到時候出岔子,傅瑤專程去提前試做了兩次,還叮囑了所有人不准讓謝遲知道。

  然而謝遲是何等敏銳的人,就算她千方百計地瞞著,還是被覺察到不對勁來。

  謝遲壓根就沒將自己的生辰記在心上,自然想不到傅瑤是打算給自己慶生,只是覺著她這幾日形跡可疑,傍晚用過飯一道散步時,直接道破了此事:「你近來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沒。」傅瑤說完之後,自己都覺得這語氣或許心虛,常人都能察覺出來,更別說是謝遲了。

  果不其然,謝遲似笑非笑道:「知道在我面前撒謊的人,都是什麼下場嗎?」

  他故意端出架子來,帶了些威脅的意味。但傅瑤卻已經不吃他這一套,嬉皮笑臉道:「那太傅要怎麼罰我?」

  謝遲噎了下,卻也拿她無可奈何:「你啊你,真是越來越有恃無恐了。」

  「那也是你慣的。」傅瑤理直氣壯,晃了晃他的手,又笑道,「這樣不好嗎?難不成,你想我見了你就一副噤若寒蟬的樣子?」

  「你的歪理也越來越多了。」謝遲並沒有就這麼輕易地被她給糊弄過去,聊了幾句後,又問回了先前的事情上,「究竟有什麼事瞞著我?」

  他是個頂尖的聰明人,但卻猜不到這個,只能說是壓根沒將自己的生辰放在心上了。

  傅瑤暗自嘆了口氣,仰頭向著他眨了眨眼:「回頭再告訴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9:09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1-4-29 12:45 PM 編輯

第六十章

  傅瑤是想著給謝遲個驚喜的,但這事注定沒法成,畢竟就算謝遲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自己的生辰,上趕著送禮的旁人也會提醒他。

  謝遲想起自己快要過生辰之時,幾乎是下一瞬,就想明白了傅瑤這幾日偷偷摸摸地在做什麼。

  思及此,他的神情緩和了許多,甚至露出些笑意來,來攀談的那位卻是嚇了一跳,幾乎有種受寵若驚的錯覺,還當自己這次總算是誤打誤撞地搜羅到了合謝太傅心意的賀禮。

  謝遲雖已經明白過來,但猜到傅瑤的心思,便沒戳穿,很是配合地佯裝未曾發覺。

  七月初三生辰這日,蕭鐸依舊是賞了許多,謝遲當面謝恩之後,並沒久留,直接出宮回家去了。

  眾人都知道謝遲不會大張旗鼓地過生辰,所以都沒敢上門來打擾,可但凡跟謝家沾點干係的人,都一早備了賀禮送來。

  傅瑤同謝朝雲一道聽管家娘子回稟,看著那積攢的禮單,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必然已經猜到我這些日子是在悄悄地做什麼了!」

  「你竟才想明白嗎?」謝朝雲見著她這恍然大悟的模樣,開懷笑道,「看來兄長也沒戳穿你了。」

  傅瑤知道自己是一葉障目犯了傻,紅了紅臉。

  謝朝雲又打趣道:「你還是快些回正院吧,若是沒猜錯的話,兄長今日必定是會提早回來的。」

  若是往年,謝遲並不會當回事,不疾不徐地處理了政務才會回府,生辰過得也跟平素裡也沒什麼區別。可今年卻是不同了,他猜到傅瑤一早就在悄悄準備賀禮,想來是會提早回來的。

  傅瑤抿唇笑了聲,略帶羞澀道:「那我就先回去啦。」

  她知道謝遲惦記著自己,只一想,便覺著像是吃了蜜一樣。

  回到正院後,傅瑤徑直去了書房,將自己前幾日完成之後,又讓月杉去悄悄地找匠人精心裝裱好的畫卷給尋了出來。

  這些年來,她提筆畫過的畫不計其數,如今可謂是信手拈來,但這幅畫中還是耗費了不少精力。

  院門口站著的小丫鬟遠遠地瞥見謝遲之後,隨即給月杉打了個手勢,月杉敲了敲門提醒道:「太傅回來了。」

  傅瑤連忙又將那畫卷給收好,拂了拂衣裳和鬢髮,施施然出門來。

  她今晨起來後,換了前幾日新裁好的水紅紗裙,又特地讓丫鬟梳了個精緻的髮式,正正經經地上了妝。柳眉杏眼,唇紅齒白,眉間的鳳仙花鈿更是平添了幾分豔色。

  早前傅瑤眉眼間還帶著些少不經事的稚氣,可自從同謝遲在一處後,氣質在不知不覺中變了許多,稚氣褪去,多了些成熟的風情。

  配上如今的妝容打扮,可謂是相得益彰。

  今日往聽雨軒去的時候,謝朝雲都看愣了,而後意味深長地誇了好幾句。

  傅瑤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臉頰,問銀翹道:「我的妝沒花吧?」

  「沒有,」銀翹看了看,誇道,「還是很好看。」

  說話間,謝遲已經進了院門,傅瑤在心中反復告誡自己要矜持一些,但還是高高興興地迎了上去,滿懷期待地仰頭看著謝遲,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高興與愛慕:「你回來啦。生辰快樂!」

  謝遲雖知道傅瑤一早就在準備,但也沒想到她還會特地精心打扮,眼神一黯,笑道:「很好看。」

  在潛移默化中受到影響的不止傅瑤,謝遲也沒逃過。

  早前他見著傅瑤盛裝打扮時,心中雖喜歡,嘴上卻只會淡淡地說句「不錯」。但相處到如今,他在這點上倒是更像謝朝雲了,不再吝嗇對傅瑤的誇讚。

  傅瑤笑得眉眼彎彎,直接上手攥了他的指尖,拉著他往屋中去幫他更衣。

  謝遲見著那早就備好的衣袍,挑了挑眉:「你這幾日還真悄悄地做了不少事。」

  那絳紫色的衣袍是全新的,與他身上這件公服的顏色差不多,傅瑤愛極了他著紫衣的模樣,見著這衣袍之後便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

  尋常男子是壓不住這顏色的,可謝遲卻不同,他身上有著渾然天成的矜貴,很襯這顏色。

  謝遲平素裡的衣裳以淺色為主,傅瑤雖想看他穿紫衣,卻一直沒好意思提,如今趁著這次生辰終於能光明正大地讓他來試一試了。

  謝遲見她眸光極亮,帶著些雀躍,低聲笑道:「那就幫我更衣。」

  「好。」傅瑤重重地點了點頭。

  她與謝遲耳鬢廝磨得多了,在這種事情上就沒那麼拘謹了,再加上今日興致很好,幾乎沒什麼猶豫,便直接上手幫他脫了公服,穿上了這紫袍束了衣帶。

  興許是早幾年在沙場上練出來的,謝遲的身材很好,穿上這衣裳之後就更顯得寬肩窄腰,長身玉立,傅瑤險些都要看痴了。

  她摩挲著那衣袍上繡著的暗紋,忍了又忍,終歸還是沒能矜持住,忍不住墊腳吻了吻謝遲的唇角。

  謝遲見她一副情不自禁的模樣,原本就大好的心情更是愉悅,他順勢撫上傅瑤的臉頰,將她抵在那裡,繼續加深了這一吻。

  侍女們都知情識趣地沒進來打擾,兩人纏綿許久,傅瑤只覺著腿腳發軟,若不是腰間還有謝遲扶著,怕是就要站不住了。

  她攥著謝遲的衣袖,勉強尋出些理智來,輕輕地推了下:「……且等等。」

  謝遲垂眼看著她,眸中已經染上情慾,但也知道如今這時辰怎麼都不合適,只能在她唇上咬了下,不情不願地退開來。

  「所以,你給我準備了什麼賀禮?」謝遲低聲問。

  「你怎麼不再多配合會兒?」傅瑤忍笑抱怨了句,而後又拉著他往書房去,「我原本還想著,要給你一個驚喜呢,結果一早就被猜到了。」

  「我倒也想裝不知情,」謝遲無奈笑道,「但這也太難了點。」

  畢竟這事真不算難猜,只要一想到要過生辰,立時就知道傅瑤是在做什麼了。

  謝遲跟在她身後,抬手替她扶了扶那快要墜下來的步搖:「慢些。」

  「我想了許久究竟要送什麼賀禮,可你什麼都不缺,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送你一幅畫好了。」傅瑤取出那畫卷,提前叮囑道,「琴棋書畫裡,這已經算是我最能拿得出手的了,所以你……」

  她著意拖長了聲音,謝遲會意,笑道:「你放心,我會很喜歡的。」

  傅瑤提前威脅了一番,得了謝遲這句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將那畫卷給了他,又道:「再有,等晚些時候我親自下廚給你煮碗長壽麵,那個是真不大行,但是不准嫌棄。」

  「好好好,不嫌棄。」謝遲如今心情大好,自然是說什麼應什麼。

  他緩緩地展開那畫軸,及至看清楚之後,不由得怔了下。

  那長卷展開來,其實是繪了三幅,皆是垂釣圖。

  山水依舊,只是景色不同,分別為春花爛漫、接天蓮葉以及滿山紅楓。

  若要旁人來看,必然會誇這寫意畫風,可謝遲卻抬眼看向了一旁——那裡原本是懸著一副寒江垂釣圖的,早前被傅瑤給討走了。

  那寒江垂釣圖是出自謝遲之手,他在看到長卷後隨即就反應過來,這山水是仿著那寒江垂釣圖來的,剛好湊成了四時景。

  再有,原本孤舟垂釣的人旁,又添了個紅衣的背影。

  寒江垂釣圖是一望無際的遼闊與寂寥,可眼前這長卷,卻是生機盎然,帶著些動人心弦的鮮活。

  謝遲看向傅瑤,對上她那誠摯的目光後,霎時就明白了她這畫的蘊意——

  今後四時景,我總是會陪在你身邊,與你同看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12:54 PM

第六十一章

  謝遲文采風流,雖說這些年已經再沒什麼閒情逸致,可造詣猶在,能輕而易舉地看出這畫中蘊含著的心思。

  對他而言,眼前這無聲的長卷,甚至是要比甜言蜜語更為觸動的。

  他只覺著心上像是被人撩撥了一把,心緒起伏,頓生漣漪,目光中也隨之多了許多溫情。

  謝遲輕輕地撫過長卷,細細地看過,而後看向傅瑤笑道:「我很喜歡。」

  他這笑與平素裡有微妙的不同,不再是老成持重,眉目舒展開來,光風霽月,竟隱隱能窺見昔年模樣。

  傅瑤看得愣在了那裡,一時間只覺著悲喜交加,眼有些酸,但隨即露出個大大的笑,撲到謝遲懷中環著他的腰:「你喜歡就好。」

  謝遲愣了下,低頭在她鬢髮上落了一吻,又笑道:「你若是再這樣,我可不保證還能克制住。」

  聞言,傅瑤連忙乖巧地站好了,後退半步。

  她看了眼天色,約摸著時辰差不離,同謝遲商量道:「我讓廚房備了桌酒席,過會兒咱們同阿雲一塊吃頓飯吧。」

  「好,」謝遲點頭應了下來,忽而想起傅瑤方才的話,又問道,「那我的長壽麵呢?」

  「等晚間再給你煮。」傅瑤已經提前試過兩次,雖不如廚子煮的,但味道也說得過去。

  謝遲在一旁坐了,復又垂眼看著那畫,隨口道:「我記得早前阿雲曾經誇過你的畫,如今看來,倒的確擔得起她的稱讚。」

  「畢竟這是我最拿得出手的了。」傅瑤先是自謙了句,隨後又有些得意地同謝遲道,「若說起來,這滿京閨秀,能勝得過我的寥寥無幾。」

  倒不是她自誇,事實的確如此。

  世家閨秀們學琴棋書畫、學女紅,大都是為了萬一用得上時不至於露怯,學個六七分也就夠了,一般也沒指望能就此鑽研出什麼來,畢竟再往上就要看天資了。

  但傅瑤對丹青卻是滿懷熱情,剛巧在這一道上也有天賦,這些年下來算是佼佼者了。

  謝遲瞥見她那狡黠的笑,很是配合地再次誇道:「的確很好。」想了想,又補充道,「是這幾年來,我收到最喜歡的生辰禮了。」

  兩人在書房中消磨了會兒,及至晌午,謝朝雲便過來了,也送上了給謝遲的禮。

  廚房精心準備了酒菜,色香味俱全。

  謝朝雲尚未落座便先笑道:「其中幾道菜還是瑤瑤特地請了明月樓的廚子,來家中做的。她為著你這生辰,可是忙裡忙外,花了好大的心思。」

  謝遲神色溫柔地看向傅瑤,勾了勾唇:「費心了。」

  「這也沒什麼,何況做這些事的時候我自己也高興。」傅瑤在謝遲身邊坐了,並沒要丫鬟伺候,親自斟了酒,「我的酒量不算好,所以就敬你這麼一杯,便不能再多喝了。若不然,晚些時候怕是未必能起來給你煮長壽麵。」

  她對自己的酒量有數,若是旁的時候,興許就放縱了,可今日還有旁的安排,所以還是克制些為好。

  謝遲見過傅瑤酒醉後的模樣,也還記得那醉後的一吻,意味深長地笑了聲:「好。」

  「願你身體康健,平安順遂……」傅瑤抿了抿唇,飛快地瞥了眼另一旁的謝朝雲,又小聲道,「你我長長久久。」

  她終歸還是沒辦法神色自若地,當著旁人的面說情話,耳垂都紅了些。

  謝遲卻只覺著她這模樣分外可愛,笑著飲了這杯酒。

  謝朝雲掩唇笑了聲,真心實意地替他二人覺著高興。

  她當初是想著,給謝遲找一個能當做牽掛的夫人,陪著他,讓他不至於再將自己的命不當回事,隨隨便便地拿去賭……

  眼下看來確是卓有成效。

  謝遲已經好些年沒正經過過生辰,如今雖只有三人,遠不如當年那般熱鬧,可他心中卻覺著滿足。

  他不再是當年那個朋友滿長安的世家公子,也不喜歡熱鬧,像現在這樣,身邊坐著自己最為看重的兩個人,就已經足夠了。

  在過去的這些年中,他一直過得很「獨」,不喜歡太親密的關係,原本都做好了一輩子孑然一身的準備,怎麼都沒想到就這麼陰差陽錯的,不過半年就多了個傅瑤。

  他素來不喜意料之外、不受自己掌控的事情,唯獨這件,算是個例外。

  酒足飯飽後,謝朝雲並沒急著離開,她同傅瑤使了個眼神:「說起來,我近日得了一張古琴……瑤瑤還沒聽過兄長撫琴吧?」

  「沒,」傅瑤立時會意,偏過頭去看向謝遲,滿是希冀地問道,「可以嗎?」

  謝遲將她二人的小動作看在眼中,無奈地笑了聲,吩咐道:「去取琴來。」

  他興致好時是個好說話的人,過了會兒,月杉將那古琴取來後,謝遲粗略地試了音,又嘆道:「我已經有許多年未曾撫琴,生澀得很,怕是要辜負這好琴了。」

  傅瑤早就與謝朝雲乖乖地坐好了,聽了他這話後,連忙道:「你若是聽了我的琴,才知道什麼叫辜負呢。」

  謝遲搖頭笑了聲,沒再多說,垂眼看著那琴上的篆刻的小詩,在記憶中搜尋了段熟悉的曲調,撥動了琴弦。

  他方才那話並不是謙辭,就算當年再怎麼厲害,這麼些年未曾動過,也的的確確是生疏了不少。初時斷斷續續的,甚至難成曲,漸漸地方才好起來。

  傅瑤倚坐在一旁,專心致志地看著謝遲。

  她從未見過謝遲撫琴的模樣,也從未想過,竟然會這麼……好看。

  他面如冠玉,如鴉羽般的眼睫低垂著,撫琴時心無旁騖,平素裡那凌厲的氣勢緩和了許多,透著些溫潤的意味,像是這個年紀應有的模樣。

  一雙手如白玉精雕細琢而成,骨節分明,修長,輕挑著琴弦的時候倒像是在人的心弦上撥弄了一把似的。

  莫名其妙的,傅瑤竟看得紅了臉。

  謝朝雲將她看模樣看在眼中,強忍著笑意,手中執著團扇輕輕地搖了搖,示意丫鬟不要聲張,而後悄無聲息地站起身來,回聽雨軒去了。

  傅瑤定定地看著謝遲,直到琴聲戛然而止,回過神來,方才發覺謝朝雲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阿雲呢……」傅瑤問出口之後,方才反應過來,霎時只覺著臉熱,抬手遮了遮眼。

  她居然看得那麼入神,壓根沒注意到人是什麼時候走的!

  她雖不知道,但謝遲卻是知道的,見著她這反應,開懷笑了出來。

  「不准笑我,」傅瑤捂著臉頰,向謝遲道,「怎麼突然停下來了?」

  謝遲站起身來,親自斟了杯茶,抬手將月杉給遣了出去,而後似笑非笑道:「你知道我方才彈錯了嗎?」

  原本是不該有這樣的疏漏,可被她那麼目光灼灼地盯著,謝遲也不是聖人,難免是會走神的。

  傅瑤愣了下:「有嗎?」

  她的確沒聽出來。

  說出口之後,傅瑤自己愈發不好意思起來,她方才究竟是在幹什麼?

  謝遲喝了口茶,沖她招了招手,及至傅瑤到了自己身前,饒有興趣道:「我是不是還沒問清楚——你是何時喜歡上我的?」

  他先前隨口提過,傅瑤推說是一見鐘情,謝遲便沒再追問下去。

  但他現在卻分外好奇,究竟是什麼時候見的一面,竟然能讓傅瑤對自己這麼情根深種。

  謝遲的確是不怎麼信一見鐘情這回事的,在他看來,所有事情都需要緣由,就好比他對傅瑤,是時日愈久越能體會到她的好,所以才會漸漸地喜歡上。

  這麼些年來,傅瑤從來沒主動向旁人提過自己初見謝遲時的情形。哪怕是像姜從寧這樣好的手帕交,又或是長姐,同她們提及時也都是一句帶過。

  她記了許多年,就像是珍藏著屬於自己的珍寶似的,並不肯輕易告訴任何人。

  如今被謝遲親自問起,傅瑤愈發猶豫起來,不知該如何開口。

  謝遲垂首親了親她,低聲問:「嗯?」

  他這就全然是誘哄的姿態了,傅瑤招架不住,小聲道:「……很多年前的舊事了。」

  「很多年前……」謝遲想了想,忽而笑了起來,「那個時候,你才多大啊?」

  一聽傅瑤這口吻,他便知道絕不是自己回京之後的事,可再往前數三年,他都是在西境,自然見不到傅瑤這個嬌小姐。

  也就是說,必定是在謝家出事之前了。

  傅瑤被他這清奇的角度給問愣了,結結巴巴地解釋道:「不是……我那個時候,只是覺著你很好看,就像是畫裡的人一樣……並沒男女之情。」

  她那個時候年歲尚小,不通情愛,對謝遲的確沒男女之情,只覺著他像是畫中的仙人。

  可如今被謝遲這麼一問,倒好想她小小年紀就覬覦著了一般。

  「哦……」謝遲拖長了聲音,又笑問道,「然後就惦記了這麼些年?」

  他聲音中滿是戲謔的笑意,傅瑤臉熱得要命,簡直想要轉身就走。

  謝遲卻攬著她的腰,直接將人給抱了起來放在了桌案上,額頭相抵,呼吸可聞。他摩挲著傅瑤的臉頰,開玩笑道:「叫聲哥哥來聽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1:03 PM

第六十二章

  「哥哥」原是個稀鬆平常的稱呼,傅瑤這些年來也沒少叫,可如今被謝遲低聲念出來的時候,卻透著些別樣的意味,輕而易舉地讓她羞紅了臉。

  傅瑤偏過頭去,不看謝遲,也不肯叫。

  謝遲不依不饒地纏著傅瑤,作勢要去解她腰間的繫帶,被傅瑤按著手,忍無可忍地瞪了眼之後,低聲笑道:「你叫一聲哥哥,我就放開。」

  傅瑤著實不懂他在這件事上的執拗究竟從何而來,但也實在拗不過,只得輕輕地叫了聲:「哥哥。」

  她這聲極輕,但謝遲離得這樣近,是能聽得清清楚楚的,可卻偏偏說道:「我沒聽清。」

  傅瑤徹底沒了脾氣,攥著他的衣袖,不情不願地又重復了聲:「哥哥,能放開我了嗎……呀!」

  傅瑤原本覺著,以謝遲的身份,是不該出爾反爾、言而無信的才對,但直到被謝遲壓在桌案上,半是強硬半是誘哄地要了一回之後,方才知道這個人竟然能這麼光明正大地耍賴。

  「你怎麼這樣!」此時正是青天白日,傅瑤羞得要命,控訴道,「你方才分明答應我了,只要我叫了就放開的。」

  她那如白瓷般的肌膚染上了羞紅,鬢髮散開些,步搖斜斜地墜著,衣裳半解,顯得分外勾人。

  謝遲掐著她的腰,不甚真誠地道歉:「是我沒能克制住。」

  其實到如今,謝遲早就不像最初那般生疏,在這事上傅瑤也能得趣,可這時間和地點實在太不合適了,傅瑤窘迫得很,還要勉強壓抑著自己的聲音,著實是另一番折磨。

  傅瑤看了眼身下的一片狼藉,水紅色的紗裙上痕跡斑斑,布滿了褶皺,已然是毀了。

  她擰了擰眉,正欲發作,卻聽謝遲道:「今日不是我的生辰嗎?就當是哄我高興了,嗯?」

  傅瑤:「……」

  行吧。她總是說不過謝遲,也不忍心在生辰這日同他耍小性子的。

  謝遲替她攏好了衣襟,復又將繫帶繫好,並沒讓她下地,直接抱著人從書房往內室去了。

  梳洗更衣,又是一番折騰。

  傅瑤垂著眼睫,壓根沒好意思看丫鬟們的反應,等到一切收拾妥當之後,輕輕地踢了謝遲一腳,也不說話。

  謝遲自知理虧,不躲不避地受了這一下,又笑道:「說起來,要不要去看看送來的生辰禮?若是有喜歡的,就不必收入庫房了。」

  他主動遞了台階,傅瑤心下嘆了口氣,點了點頭:「好。」

  謝遲的生辰是大陣仗,就算不辦宴席,眾人也都惦記著,各家的禮單堆成了一疊,各式各樣的賀禮,再加上宮中賜下的,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尋不到的。

  若是往年,謝遲壓根看都不會看,直接讓謝朝雲收入庫房了事,但今年為了哄傅瑤,還是專程陪著她一一看了。

  姑娘家大都是喜歡看這些的,傅瑤臉上也多了笑意,謝遲見此,愈發耐著性子作陪。

  挑了幾個擺件,令人放到書房和內室之後,傅瑤便開始著意看賀禮中的書畫,她先要了宮中賜下來的那副古畫,而後又慢慢品鑑著其他。

  「若我沒看錯的話……這畫是贋品吧?」傅瑤盯著手中那幅《歲寒圖》看了會兒,傾身過去給謝遲過目。

  謝遲看了眼,頷首道:「是贋品。」說著又向一旁的月杉問道,「這是哪家送來的?」

  月杉翻了翻禮單:「是羅家。」

  「那應該不是有意為之,」謝遲笑了聲,「八成也是被人給誆騙了。」

  這羅大人原是有名的富商,白手起家,沒什麼底蘊,自家子弟也都不是念書的料子,與仕途也是無緣。當年燕雲兵禍後,朝中人手不夠,謝遲賞識他有真本事,破例將他調進了戶部。

  羅大人在詩書一道不行,但管錢卻是得心應手,這些年讓謝遲省了不少心。

  他不缺銀錢,也不會有意拿贋品來糊弄,謝遲只一想,就知道他八是被人給誆了,當了個冤大頭,還以為是真跡,高高興興地當做賀禮給送過來了。

  傅瑤抿唇笑了聲,將那畫收了起來,復又看起旁的來。

  展開畫軸之後,傅瑤愣了下。

  這畫應當是剛畫成不久,顏色都是新的,與古畫相去甚遠。

  紙上繪的是一副白雪紅梅圖,畫工精緻卓絕,稱得上是一流,彷彿能嗅著隱隱的梅香。依稀能見著遠處晨鐘暮鼓的古寺,不知怎的,傅瑤總覺著這寺廟有些眼熟。

  其上還有一首題詩,字跡娟秀靈動,傅瑤曾見過魏家送來的禮單,愣了會兒,認出這字跡來。

  於是再回過頭看這畫的時候,傅瑤也意識到,這畫的是慈濟寺後山的梅林。

  「怎麼了?」謝遲見她盯著這畫看了許久,好奇地瞥了眼,「什麼畫,值得你看這麼久?」

  傅瑤手一抖,下意識地想要將這畫給收起來,但猶豫了一瞬後,還是給謝遲看了。

  她已經反應過來,這畫這詩應該都是魏書婉的手筆。

  說來也好笑,不久前她還在跟謝遲自誇畫工,說滿京城尋不到幾個比自己好的,可如今就來了個不落下風的,而且……人家的詩作得也比她好。

  其實也正常,魏家這樣的書香門第,老爺子又曾是當世鴻儒,教出這樣的孫女並不意外。

  謝遲盯著那畫看了會兒,又問月杉道:「這又是哪家送來的?看著倒是有些眼熟。」

  月杉不動聲色地攥緊了禮單,若無其事道:「是魏家。」

  她在這事上的反應是要比謝遲敏銳的,已然注意到傅瑤的不對勁,心霎時提了起來,生怕出什麼紕漏。

  「那就難怪了。」謝遲不甚在意地笑了聲,而後便自顧自地喝起茶來,並沒再多看。

  謝遲與魏書婉自小相識,又常去魏老爺子那邊,會認得她的字跡和畫工也並不算奇怪。傅瑤清楚這個道理,心中雖梗了下,但還是並沒多問。

  畢竟她先前已經逼著謝遲給了自己承諾,那就也該多給他些信任,不該疑神疑鬼的。

  那樣的話,她自己都覺著太討人厭了。

  及至看了一番,挑走幾個合心意的賀禮後,傅瑤覷著時辰差不多,起身道:「我去廚房啦。」

  「去吧,」謝遲想了想,又問道,「要不要我陪著你去?」

  傅瑤連忙擺手:「不要。我本來就不太熟悉,若是被你盯著看,更緊張了怎麼辦?」

  謝遲笑了起來:「不必緊張,我不挑剔的。」

  旁人說自己不挑剔興許還可信,但是謝遲這麼說,實在是很沒有可信度。

  他這個人很挑剔,不喜歡的東西是半點都不碰的。

  傅瑤腹誹了句,面上卻並沒表露出來,沖他擺了擺手,便領著侍女腳步輕快地往廚房去了。

  廚房這邊一早就得了吩咐,也早就將東西準備齊全,傅瑤要做的並不多,但一番折騰下來,額上還是出了一層細汗。

  銀翹遞了帕子來,傅瑤並沒接,小心翼翼地將麵給盛了出來,奶白色的魚湯上臥著荷包蛋和小青菜,撒上方才切好的蔥花之後,色香俱全。

  等到一切妥當後,她才接過帕子來擦了擦,另丫鬟領了食盒,回正院去了。

  謝遲平素裡是挑剔不假,可在這事上已經做好準備,無論傅瑤的手藝如何,都會捧場地誇上幾句。好在傅瑤的手藝的確不錯,這長壽麵做得味道不錯,也就讓他的誇讚顯得真誠許多。

  傅瑤托腮看著他,笑盈盈道:「你喜歡就好,等明年我還給你煮。」

  「那若是我平時也想吃呢?」謝遲一本正經道。

  「想得美,」傅瑤對廚藝並沒多大興趣,自小到大就沒費心學過,以後也沒打算改性,嬌俏地同他笑道,「就看你表現了,將我哄高興了再說。」

  她煮了飯後,自己反倒沒多少食慾,陪著謝遲吃了小半碗之後,便去沐浴了。

  晚間,傅瑤換了寬鬆的衣裳,陪著謝遲在院中乘涼。

  她坐在鞦韆上慢悠悠地晃著,裙擺搖動,衣帶與長髮被夜風拂起,謝遲則躺在一旁的榻上看著,目光始終停在傅瑤身上,許久之後開口道:「瑤瑤,我今日很高興。」

  家破人亡後,這兩個字就同謝遲無緣了,哪怕後來大權在握,哪怕他屠了虞家滿門,興許勉強算得上是痛快,但卻並沒多高興。

  他什麼都有了,卻又什麼都不想要,可有可無。

  旁人想要的權勢,於他而言更像是一種責任。

  謝遲從不會傷春悲秋,但偶爾也會想,自己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早幾年是為了報仇,到後來,則是為了兌現當年給裴老將軍的承諾,也為了不讓謝朝雲難過。

  若是單單只有他自己,那生死其實並沒那麼重要。活著固然不錯,可若真是死了,也沒什麼遺憾,興許也能算是種解脫,能夠好好地歇歇。

  直到今日,謝遲方才尋著點自己喜歡的,也覺著這樣的日子過下去很好。若真出了什麼事,到了生死一線間,他會捨不得。

  謝遲從一開始就知道朝雲的打算,無非是想給他尋個牽掛,那時他對此嗤之以鼻,覺著朝雲未免太幼稚了,還曾反問「你覺著我會在意這些」嗎?

  可現在,他卻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是在意的。

  這件事上,是他輸給朝雲了。

  繁星滿天,他的目光就如這夜色一般溫柔,前所未有的溫柔。

  傅瑤被看得心跳都快了些,走到他身前,半跪在榻旁,輕聲問道:「謝遲,你是不是有些喜歡我了?」

  謝遲在傅瑤腰上勾了下,側身讓出些地方來,讓她在自己懷中躺了下來,片刻後低低地應了聲:「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1:44 PM

第六十三章

  謝遲這生辰過得可謂是盡情盡興,傅瑤對他予取予求,就連往日不怎麼願意的,也都做了。

  一夜荒唐,第二日,謝遲竟然破天荒地起晚了。

  這實在是少見的事情,要知道他這個人睡眠極淺,再加上這些年來養成的習慣,總是天剛破曉就醒過來。這還是頭一次,竟然要丫鬟來叫。

  月杉在謝遲身邊伺候三年,除了他生病臥床時,就沒見過這種情形。她猶豫再三,眼見著再不起就要耽擱朝會了,方才大著膽子來將人給喚醒了。

  謝遲看了眼天色,又看了眼懷中的傅瑤,驟然生出一種不想上朝的想法,也算是明白為何旁人總說美色誤人。

  月杉聽他應了聲後便沒動靜,小心翼翼地問道:「今日還要去宮中嗎?還是……給您告個假?」

  謝遲身體不好是人盡皆知的,一年到頭總要生幾場大病,告假修養也是常有的事,蕭鐸並不會苛責,旁人就更不敢多說什麼了。

  年初遇刺之後,生了場大病,到如今也已經有小半年。

  這半年他隨著傅瑤一道,睡得早了些,也不會動不動就不吃飯,身體較之先前倒是有了起色,竟沒再病了。

  謝遲按了按額頭,嘆道:「去。」

  他還是分得清輕重緩急的,哪怕一時生出憊懶之心,也不會聽之任之。

  謝遲輕輕地將傅瑤放到了一旁的枕上,可還未來撤開手,就見著傅瑤不情不願地蹭了蹭,攥緊了他的衣襟,似是不想要他離開一樣。

  她昨夜的確是累極了,到現在仍舊睏得睜不開眼,眼睫微顫,眉頭也隨之皺了起來。

  衣襟半遮半掩,還能見著昨夜留下的痕跡,謝遲眸色暗了暗,但終歸還是克制住了,他狠心將傅瑤的手拂開,又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低聲道:「我去去就回。」

  傅瑤也不知聽進去了沒,迷迷糊糊地應了聲。

  謝遲看著她的睡顏,笑了聲,這才乾脆俐落地起身,更衣梳洗,往宮中去了。

  傅瑤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但就算休息了這麼久,她仍舊覺著腰酸得厲害,隨意吃了些東西之後,仍舊伏在榻上歇息。

  每次做得太過,她總是會犯睏,也著實不明白謝遲哪裡那麼多精力。

  謝遲說是「去去就回」,可一直到晌午,他也沒回家,傅瑤只能獨自吃了午飯。

  入夏之後天一日日地熱起來,傅瑤便不喜歡再出門,大半時間都老老實實地在房中待著,只有晚間起涼風的時候,才會出門去轉轉。

  侍女已經在內室擺了冰盆,沁著涼意,驅散些暑熱。

  傅瑤穿著輕薄的紗衣,未著鞋襪,拿了冊話本子看著,手邊還擺著冰鎮過的瓜果,倒是閒適得很。

  「好涼快,」謝朝雲一進門便先感慨了句,見著傅瑤這模樣後,含笑叮囑道,「雖說這樣是舒服,可還是不要貪涼,萬一病了就不好了。」

  謝朝雲在宮中時落下病根,這些年總是畏涼,飲食上也有頗多忌諱,如今一進這房中,倒是都快要替傅瑤覺著涼了。

  傅瑤吃的涼物有些多,愈發顯得唇紅齒白的,謝朝雲瞥了眼那碗所剩無幾的瓜果,向月杉道:「還是要勸著些,不要由著她的性子來。」

  「不要怪月杉,」傅瑤訕訕地笑了聲,「她們勸了的,是我沒聽。」

  「還好意思提?」謝朝雲拿手中的團扇點了點她的額,又提醒道,「不過話說回來,兄長是不能……」

  傅瑤搶先道:「我知道。他在府中的時候,我不會這樣的。」

  她著意問過太醫,知道謝遲的身體底子還是虛,不能受涼,萬一病倒了會很麻煩,所以他在家中時都會格外注意些。

  「也是,你對他那般上心,自然是知道這事的。」謝朝雲笑道,「是我多慮了。」

  傅瑤讓人將瓜果與冰盆撤了下去,向謝朝雲道:「你專程過來,可是有什麼事?」

  「有件事想要同兄長商量,只是沒想到他竟還沒回來。」謝朝雲在一旁坐了,瞥了眼傅瑤手中的話本,「這是講的什麼,有趣嗎?」

  「無非就是那些情情愛愛的,今日無事,我又不想做旁的,便拿來打發時間。」傅瑤遞給謝朝雲看了眼,好奇道,「近來朝中是有什麼事嗎?」

  她與謝遲朝夕相處,隱約有所察覺,但一直沒多問。

  謝朝雲意味深長地看了傅瑤一眼,緩緩地答道:「的確是有事……朝中近來在為要不要與北狄和談而爭執。」

  這是頭等的大事。

  北狄主動提出想要和談,為此,朝中已經爭論了好幾日,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至今沒爭出個所以然來。

  蕭鐸未曾發話,就連謝遲也始終未曾表態,這事一日懸而未決,就一日難消停。

  謝遲從來不會主動提及政務,傅瑤也沒料到,竟然是這樣的大事。她想了會兒,小聲試探道:「他應該是不想和談的吧?」

  謝朝雲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點驚訝:「為何這麼說?」

  這幾日,群臣也都在揣摩謝遲的態度,但誰也不敢下斷言。

  「我雖不懂朝局,可卻瞭解他的性情。」傅瑤解釋道,「他若真想和談,就不會拖到現在了……而以他的性格,認定了什麼,就不會輕易更改的。」

  當年蕭鐸剛登基時,可謂是內憂外亂,但謝遲從來沒提過和談的事情,強撐了下來。誠然是因為那時候他需要攥緊軍權,樹立威信,但這也代表著他的意願。

  謝遲是想收回十六州的。

  「是啊,他不想和談。」謝朝雲點頭承認了,可隨後又無奈道,「可眼下這形勢,怕是未必能成了。」

  傅瑤道:「為何?」

  「你應當有所耳聞,當初兄長遇刺之事,北狄大舉反撲,裴老將軍身陷敵陣不知所終。」哪怕時至今日,再提起此事來,謝朝雲仍舊覺著恨,「後來總算是尋著了他。親衛們拚死護送他衝出敵陣,死傷殆盡,而裴將軍也身受重傷,尋著他時只剩了一口氣,險些沒能救回來……」

  傅瑤攥緊了衣袖,她聽謝遲提過些西境的舊事,知道這位裴將軍對他而言,是如師如父的存在。

  「可就算救回來,也沒法再如當初了……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謝朝雲嘆了口氣,「兄長原本要調他回京來修養,可裴將軍執意不肯,說是自己坐鎮北境,能做多少是多少。」

  北狄凶狠難纏,裴老將軍病倒之後,力不從心,可卻又沒能頂替他的人,數月來北境的日子並不好過。

  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北狄提出和談之後,朝中立時就有人響應。畢竟若是邊境太平下來,能少許多麻煩,也能省下一大筆軍費糧草開支。

  耗了這麼些年,誰都耗不起了。

  傅瑤咬著唇,心也隨之揪了起來。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謝朝雲幽幽地嘆了句,又毫不留情道,「先帝昏聵無能,任由虞家做大,朝中原就沒什麼良將,燕雲兵禍更是盡數折了進去,到如今竟尋不出什麼人手,也是可笑。」

  別說良將,當初兩王之亂導致近半數世家都折了進去,空出了許多位置,連文臣都不夠用。

  謝遲就是拖著那麼個爛攤子熬過來的。

  可這不是朝夕間能解決的事情,先帝留下的爛攤子,掀翻了重建,也得耗費十數年才能好。

  謝遲與裴將軍強撐了這麼幾年,想著再怎麼難也要扛著去,將十六州收回,可卻被那些自以為聰明的蠢貨給打破了局面,到了如今這般境地,不上不下的。

  謝朝雲有時候忍不住會想,若謝遲當初沒救回來,裴老將軍也撂挑子了,如今會是怎麼個局面?

  可到頭來,收拾爛攤子的還是他們。

  傅瑤理清楚這其中的干係後,沉默許久,輕聲道:「他從來沒抱怨過……」

  「是啊,」謝朝雲自嘲地笑了聲,「若依著我的脾氣,興許就撂挑子不管了,又或者,一定要由著性子殺盡了背後的主使之人。可他卻硬生生地忍了下來,只殺雞儆猴,說是眼下牽一發動全身,得慢慢來。」

  旁人都說謝遲是有不臣之心的奸臣,可謝朝雲看著,卻覺著他簡直都要成聖人了。

  傅瑤復又沉默下來,等到謝朝雲喚了她一聲之後,方才回過神來,無力道:「阿雲,我想幫他,可又不知道要做什麼才好。」

  謝朝雲撫了撫她的鬢髮,寬慰道:「朝堂上的事情,又豈是你我能輕易插手的?更何況,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至少能讓他有個安心歇息的地方。」

  話雖這麼說,可傅瑤卻還是覺著自己做得不夠,再與謝朝雲閒聊之時也有些心不在焉的,等到將人給送走後,也沒了看話本子的閒情逸致,翻來覆去地想著謝朝雲所說的事。

  及至傍晚謝遲回來,傅瑤聽到動靜之後,立時就迎了出去。

  「怎麼了?」謝遲見她滿眼殷切,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開玩笑道,「我就今日回來晚些而已,難不成是想我了?」

  傅瑤被他打趣了句,心下倒是一緩,拉著他的衣袖往裡間去,幫他更衣。

  謝遲看出她的不對來,也沒費什麼力氣,輕而易舉地就將她的心裡話給哄了出來。

  「你管好府中的事情就已經夠了,還要做什麼呢?」謝遲開玩笑道,「若是事情都要你做了,我做什麼?就整日在家中,當個吃軟飯的不成?」

  他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又道:「雖說這樣聽起來也不錯,不過我暫且還沒這個打算。」

  「你只管高高興興的就夠了,不必想那麼多,這麼點事情還是難不倒我的,嗯?」謝遲牽著她的手,往外走,「陪我吃飯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1:51 PM

第六十四章

  有的人是報喜不報憂,謝遲則不同,他是不報喜也不報憂。

  謝遲很少會主動提起自己的事,一來是習慣使然,二來則是覺著沒這個必要,橫豎自己就能處理好,沒必要拉著身邊的人一起費心。

  他就是一個活的很「獨」的人,不在意旁人的非議,也不需要旁人的誇讚。

  安撫了傅瑤之後,再見謝朝雲時,他主動提及了這件事。

  「你少拿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去讓她煩心,」謝遲也不兜圈子,直截了當道,「她原就不懂朝局政務,而我也不需要她懂那麼多。」

  謝朝雲倒是沒想到他會專程同自己提這話,愣了愣後,方才反應過來他是指自己昨日在傅瑤面前提及了和談相關的事宜。

  「你不必小瞧瑤瑤,」謝朝雲解釋道,「她看起來不諳世事,但實則是個聰明人,不過是這些年來家中嬌慣,所以養成了這麼個性子。若加以引導,假以時日,未必不能幫你解憂。」

  謝遲涼涼地瞟了朝雲一眼:「傅家中嬌生慣養這麼些年,難道來了謝家,我還護不住她,需要她去費心學那些亂七八糟的嗎?」

  謝朝雲被噎了下,一時沒能想出反駁的話來。

  在謝遲與傅瑤有爭執時,謝朝雲是會毫不猶豫地站在傅瑤那一邊不假,但實質上,她心底還是更偏向謝遲的,畢竟是血脈相連。

  所以她會刻意引導傅瑤,提如今的形勢,也提這些年來謝遲的不易,寄希望於自己入宮之後,傅瑤能夠幫上更多的忙。

  她始終都是有私心的。

  可謝遲並不領這個情。

  「她如今這樣就很好,我不需要她再去為我改變什麼。」

  那些事情,謝遲自己就能處理得了,他不用傅瑤為自己排憂解難,每次回到家中時見著她高高興興、無憂無慮的,就足夠了。

  謝朝雲被他說得啞口無言,無奈地嘆了口氣:「你既然執意如此,那我今後就不會再插手了。」

  謝遲自然知道她的本意是好的,得了這句承諾之後,將語氣放緩了些:「在朝中時,時刻都是這些事情,若是回到家中還不能得個清閒,仍要與她談論這些……這難道是什麼好事嗎?」

  「這麼說倒也沒錯,」謝朝雲笑了聲,她知道這是兄長遞的台階,便順勢下了,調侃道,「你可真是越來越維護瑤瑤了。我先前還總是擔心,如今見著你們這般,就算是立時就進宮去,也沒什麼不放心的了。」

  謝遲勾了勾唇:「你先前說得沒錯,她很招人喜歡。」

  「是啊,畢竟是我看中的人。」謝朝雲似笑非笑地擠兌了謝遲一句,「好歹我當初一意孤行,定了這親事,不然你興許就真要孤獨終老了。」

  想起最初的爭執,謝遲也不由得笑了聲,在這件事上他的確輸給了謝朝雲,心服口服,也輸得挺高興的。

  兄妹兩人又聊了許久,丫鬟進門來回稟,說是魏姑娘到了。

  謝朝雲不動聲色地留意著謝遲的反應,解釋道:「阿婉前幾日就同我約好了,方才聊得興起,我倒是將這事給忘了……」

  謝朝雲與魏書婉是自小的手帕交,交情極好,她回京之後兩人陸續見了幾面,但都是約在外邊,或是謝朝雲主動往魏家去。

  這還是頭一次,魏書婉上門來。

  前幾次見面時,魏書婉的態度皆是自然又大方,就算是用最嚴苛的眼光來看,謝朝雲也挑不出什麼不妥的地方,便放下了疑慮。

  而對於她上門拜訪這件事,謝朝雲也說不出什麼拒絕的話來。

  畢竟多年交情擺在那裡,總不好為著那點莫須有的猜疑,就要對人多加防範。

  謝遲愣了一瞬,等到反應過來丫鬟話中的「魏姑娘」是誰之後,起身道:「既是如此,那我就不打擾你們敘舊了。」

  謝朝雲隨之起身相送,出門時,恰好迎面遇著魏書婉。

  數年未見,魏書婉的相貌已然長開,看起來成熟許多,但卻依舊是當年溫婉沉靜的氣質,見著謝遲時怔了怔,但很快側過身去行了一禮。

  謝遲頷首受了這一禮,並沒多言,徑直離開了。

  而魏書婉也沒流連,始終垂眼看著地面,及至謝遲走了之後,方才抬眼向著謝朝雲笑道:「多年未曾來過,我險些都要記不得你這聽雨軒的位置了。」

  謝朝雲一直留神觀察著兩人的反應,見此,算是徹底放下心來,挽著魏書婉的手往裡間去,感慨道:「畢竟都有七年了……當初修葺翻新的時候也改了些佈置,一時認不出也正常。」

  當年謝、魏兩家交好,謝家長輩也都很喜歡魏書婉,兩人隔三差五就會到對方家中去,對府中佈局熟悉得很。可一轉眼這麼些年,是物非人非,著實讓人唏噓。

  謝朝雲再過月餘就要入宮,屆時再想見到就難了,只能趁著如今還自在的時候,多見見故友。

  侍女沏了上好的新茶來,窗下擺起了棋局。

  兩人斷斷續續地聊著些舊事,許久之後,謝朝雲看著那殘局,覆子認輸:「你的棋藝真是大有長進……我記得當年咱們是能下個有來有往的,可如今,我確是敵不過你了。」

  魏書婉端過茶盞來,輕輕地吹散浮葉,笑道:「各有所長罷了。你若是像我一樣,幾年光陰都耗在這上邊,必然是能勝過我的。」

  謝朝雲分揀棋子的動作一頓,心下不由得嘆了口氣。

  謝朝雲聽旁人提起過魏書婉這些年的經歷,知道她嫁的那個夫君並不算如意,婆家也不是好相與的。三年前夫婿過世後,她安安穩穩地守孝三年,而後方才徹底脫離了夫家,回到京城來。

  其實婆家原本是不願魏書婉回京的,可如今魏家受謝遲照拂,底氣也足,執意要女兒歸家,那邊爭不過,最後還是鬆口三年孝期之後允她回來。

  如今一南一北,算是徹底斷了關係。

  謝朝雲對此是樂見其成的,當年也推波助瀾幫過,她不忍見好友餘生耗在那麼個地方,所以促成了回京之事。至於要不要再嫁,是魏書婉自己來決定的事情,她並沒準備置喙。

  「離京數年,再回來,只覺著像是換了天地似的。」魏書婉並沒同謝朝雲訴苦,只悠悠感慨道。

  謝朝雲輕輕地揉搓著手中的棋子,笑問道:「那你覺著是如今好,還是當年好?」

  「自然是如今。」魏書婉柔聲道,「當年先帝在時,雖還能撐著面上的繁華,可內裡的波瀾起伏可真是叫人心驚膽戰……如今朝政清明,是欣欣向榮之勢,豈是當年能及?」

  謝朝雲臉上的笑意愈深,隨口感慨道:「到現在,能說出朝政清明的,可沒幾個人了。」

  要知道尋常百姓可想不了那麼多,他們只看表面,八成還覺著如今的謝家與當年的虞氏一族沒什麼區別,都是一手遮天的奸臣。

  就連朝臣,應當也沒少背地裡議論,說謝遲一手攬權。

  她雖沒明說,但魏書婉還是立時就反應過來,笑道:「百廢待興之時,是要有賢能者一力掌控朝局,不然就成了一盤散沙。但站得愈高,也就難免招小人豔羨記恨,受碌碌無為者誤解……古往今來皆是如此,畢竟夏蟲不可語冰,蟪蛄不知春秋。」

  她說話時溫溫柔柔的,卻一針見血,但無論是誇是貶都不會太露骨,拿捏得恰到好處。

  謝朝雲含笑附和了句,隨後不動聲色地換了話題,轉而聊起了旁的閒話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1:55 PM

第六十五章

  傅瑤白日裡去了周家探望長姐,一直到傍晚方才回來,說來也是趕巧,正正好遇見魏家的馬車離開。

  兩人剛好錯開來,傅瑤只看著了個側影,而後簾子放下,便什麼都看不見了。

  傅瑤起初並不知道那人是誰,只覺著稀奇,因為謝家其實一般沒客上門來,偶爾會有朝臣來見謝遲,但女眷卻很少見。

  所以在回府時,隨口問了句。

  門房的小廝不敢欺瞞,如實道:「那是魏姑娘。」

  傅瑤愣了下,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方才那馬車已經離開,再看不見蹤跡。她一邊往府中去,一邊又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側影來。

  傅瑤少時是見過魏書婉的,但時過經年,早就已經記不清模樣,只依稀記得是個溫婉大方的閨秀。

  方才遠遠地看了一眼,只覺得她身形高挑纖細,幾乎有些弱不勝衣的意味,舉手投足間透著優雅從容,哪怕沒見著正臉,也讓人覺著應當是個美人。

  銀翹小聲嘀咕道:「好好的,她怎麼上門來了?」

  當初,銀翹是隨著傅瑤一道聽了那些人背後議論的,也就對魏書婉這個人格外敏感些,雖然不確準她品性如何,但已經提前防備上了,如今提起來語氣也不算好。

  「魏姑娘與阿雲自幼即交好,就好比我與從寧一般,是多年的手帕交,過府來自然是見阿雲的。」傅瑤輕聲細語道,「畢竟阿雲也快要入宮了,屆時想再見,就難了。」

  傅瑤先前也曾被那些閒話影響,格外在意過魏書婉,但自從與謝遲爭吵又徹底說開之後,就沒那麼在意了。

  平白無故的嫉妒不佔理,疑神疑鬼也只會讓自己顯得很惹人厭,所以傅瑤已經說服了自己,不要去多做無謂的揣測。

  謝遲已經破天荒地為了將來虛無縹緲的事情許了她承諾,她也該給予相應的信任才對。

  更何況,謝朝雲也已經為此作保,她也該信謝朝雲才對。

  銀翹想了想,的確如此:「也是。」

  雖是傍晚,但暑熱未退,傅瑤執著團扇擋了擋光,加快了腳步,才一進正院就開始問月杉要涼茶要冰。

  月杉知她怯熱喜涼食,一早就令人備好了,立時去取了來。

  「你平時總讓我留意身體,怎麼到了自己這裡,反倒不知道了?」謝遲聽到她的聲音,隨後就放了手中的輿圖,慢悠悠地從書房中出來了,同傅瑤一道往內室去。

  傅瑤被他抓了個正著,訕訕地笑了聲:「就一點,不妨事的。」

  謝遲自然地將她的手牽了過來,順著手腕摸了下,笑問道:「究竟是我的體溫比常人低些,還是你比常人高些?」

  傅瑤回握,只覺著他的手像是上好的涼玉一般,羨慕道:「我自小就畏熱,若是能像你一樣就好了。」

  她挽著謝遲的手一並往屋中走,同他講起今日在周家的事情來。

  傅璇如今已經有六個多月的身孕,行動不便,再加上這一胎原就不太穩,所以聽了大夫的話,開始臥床修養。傅瑤正是得知了此事,所以特地去探望的。

  「我先前一直覺著文蘭和松哥兒乖巧可愛,這次方才知道,生孩子一不小心還得受這樣的罪。」傅瑤一想起今日見著長姐的清醒,再一想今後數月都要臥床修養,就覺著心有慼慼然。

  謝遲見她似是有些怕,漫不經心道:「孩子就是這樣,折騰人。」

  傅瑤正準備換衣裳,聽了他這話之後,解衣帶的手頓了頓,回過頭來看向謝遲,小聲試探道:「你不喜歡孩子嗎?」

  謝遲:「……」

  他的確不怎麼喜歡小孩子,先前謝朝雲問起時,就曾經直白地說過,方才聽傅瑤抱怨,便隨口附和了句。

  然而看著傅瑤現在這反應,謝遲忽而覺著,自己彷彿是說錯了話。

  傅瑤仍舊在看著他,彷彿是一定要個答案才能安心,謝遲沉默了片刻,違心道:「也沒不喜歡。」

  他停頓的時間,就已經夠傅瑤猜出答案來了,原本心下微沉,但聽到他這回答之後,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要知道謝遲以前從來都是有什麼就說什麼,並不會太在意她的想法,如今竟然也會為了她違心改口,著實是難得。

  尤其是他現在這個神情,實在太難得一見了。

  好些年了,謝遲就沒說過這麼容易被拆穿的話,他看著笑得眉眼彎彎的傅瑤,無奈地笑道:「倒也談不上喜歡不喜歡,都隨你。」

  傅瑤原本的情緒被沖淡了許多,想了想:「算了,這種事情又不是我說了算,隨緣就是。」

  橫豎到現在,她也未見有孕,喜歡不喜歡的,等真到了那個時候再說。

  謝遲見她並沒放在心上,自顧自地換起衣裳來,心下也稍稍鬆了口氣。

  不得不承認,他現在是會在意傅瑤的情緒,也怕她會因此不高興的。

  傅瑤換了家常的衣裳,並沒要丫鬟伺候,自己將長髮隨意地綰了下,便又湊到了謝遲眼前。

  「怎麼了?」謝遲一見她這模樣就知道是有事要提。

  「過幾日有慈濟寺牽頭的廟會,夜間還有燈會……」傅瑤眨了眨眼,滿是期待地看著謝遲,「文蘭求了我帶她去,我耐不住她撒嬌,就應下了。」

  京城不比江南,顧忌頗多,再加上傅璇身體不適不宜出門,文蘭已經被關在府中許久,聽丫鬟提起京中的燈會後便一直心癢,此番見著傅瑤之後算是見了救星,撒嬌賣乖求她帶自己去玩。

  這廟會由來已久,是三年一度的盛會,京中百姓都會趁著這個機會熱熱鬧鬧地玩一番。傅瑤從前在京中時遇著這廟會也會去逛,便應了下來。

  「所以呢?」謝遲看出她的心思,主動將她沒說出口的話續上了,「你想讓我陪著你去嗎?」

  「就是這麼隨口一提,不強求的。」傅瑤忙不迭地說道,「你若是事務繁忙,又或是不願出門,那我就找阿雲也是一樣的……」

  傅瑤知道謝遲不喜熱鬧,所以在問之前,就曾經再三猶豫過了,她並不想讓謝遲為難。

  但本質上她又是同文蘭一樣的性子,文蘭來找她撒嬌,她就想回來找謝遲撒嬌。

  她自己在這裡左右為難,又想又不想的,謝遲悉數看在眼中,也明白她在想些什麼,沉吟片刻後問了燈會的確切日子,頷首應了下來:「屆時我陪你們去。」

  傅瑤眼中霎時就亮了,攥著謝遲的衣袖,甜甜地說道:「好。」

  謝遲道:「這麼高興嗎?」

  「這是你頭一回陪我出門逛呀,」傅瑤的語氣都輕快了許多,「當然高興。」

  經她這麼一提,謝遲方才意識到的確如此,傅瑤嫁過來小半年,他的確未曾陪她一道出門逛過。

  若是早前,謝遲壓根不會覺著如何,但現在他心中有了傅瑤的位置,便能意識到這樣的確是不妥了。可加之傅瑤並沒有為此抱怨過,如今又這麼歡天喜地的,謝遲心中的愧疚不自覺地就多了些。

  「今後你若是想著什麼,只管同我提就是,不必顧忌旁的。」謝遲撫了撫她的鬢髮,溫聲道,「我在這些事上並沒什麼經驗,興許會有不足之處,還請見諒了。」

  傅瑤動了動唇,想說自己也沒經驗,這種事情無非是情之所至。

  可這話說出來就變了味,倒像是在指責謝遲不上心一樣,著實不適合現在這個氣氛,所以還是硬生生地嚥了回去。

  她對謝遲的要求並不高,哪怕沒那麼喜歡她也無妨,只要在一日日變好,長久下來總是會有愛上的那麼一日。

  「說到這個……」傅瑤調整了下心緒,給謝遲拋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我倒的確有件事想問你。」

  謝遲聽出她話音裡的不懷好意,眉尖微挑,心中如翻書似的將近來的事情過了一邊,面不改色道:「你說。」

  「你先前說,很喜歡我給你籌備的生辰?」傅瑤看著謝遲,等他點了頭之後湊近了些,笑問道:「那你知道我的生辰嗎?」

  謝遲:「……」

  他毫無防備地被問住了,臉上空白了一瞬,甚至可以看出些不知所措來。

  傅瑤欣賞著他難得的失態,慢悠悠地提醒道:「我的生辰是正月十六,上元節。」

  這是個很好記的日子,但謝遲並不是忘記了,而是壓根沒留意。他沒有像傅瑤那般將婚書翻來覆去地看過,也未曾想過去問。

  本質上,他現在與傅瑤之間是,傅瑤說的他大都會應,也會縱著,但卻很少會去主動關心。

  「作為交換,我的生辰就交給你籌備,好不好?」傅瑤並沒任何怪他的意思,反而順勢撒嬌。

  謝遲一直覺著自己是不吃硬也不吃軟,可遇著傅瑤之後,方才知道這斷言下得太早了些。

  他還是很吃傅瑤這一套的,哪怕明知道她有意為之,但還是幾乎沒怎麼猶豫便點頭應了下來:「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2:00 PM

第六十六章

  傅瑤對這廟會原本是七八分期待,在謝遲應允下來之後,霎時就成了十分期待。

  廟會三年一度,為期三日,算是京城這一帶百姓的盛事,熱鬧至極,比之年節也不遑多讓。傅瑤少時每逢廟會,都是必定要去逛的。

  上次廟會時,兩王之亂方才過去沒多久,百廢待興,誰也沒那個閒情逸致。只是舊俗不好更改,朝中還是分出些人手,倉促聯合慈濟寺辦了廟會。

  傅瑤那時在家中為祖母侍疾,未曾出門,但聽府中的丫鬟提起過,說是那廟會冷清得很,不復往年盛景。

  可此番卻不同,最難的時候熬了過來,眾人也都盼著這久違的盛事,早早地就開始準備起來。

  及至廟會開始這日,慈濟寺已然佈置好了講經的道場,而城中東市、西市也都已經安排妥當,熱鬧又有序。有花鳥市,也有各式各樣賣吃食的、賣小玩意的攤販,更有投壺、套環等花樣百出的博彩……

  往來行人絡繹不絕,仕女如雲,偶爾也有打馬而過的紈絝公子,驚得眾人連忙避開,笑罵幾句。

  眾生百態,欣欣向榮。

  傅瑤怯熱,又怕夜間會沒了精神,所以白日裡並沒出門,而是在家中等著謝遲從宮中回來。左右無事,便往謝朝雲那裡,邀她傍晚同去。

  「你與兄長結伴就好,我還是不打擾你們了,」謝朝雲高深莫測道,「我呀,另有安排。」

  傅瑤被吊起胃口來,心中雖好奇,但見謝朝雲未曾主動提起,便忍了下來並沒多問。

  謝朝雲見她欲言又止,眼中寫滿了好奇,忍不住笑了聲,並沒再賣關子:「我早前曾經答應過那位,有朝一日要帶他看看這京城廟會究竟是何模樣,三年前忙得壓根沒顧上,如今恰趕上,總不好再糊弄過去,是得兌現承諾了。」

  謝朝雲信手一指,傅瑤循著看了過去,愣了片刻後忽而反應過來,她指的那是皇宮的方向!至於她話中的那位究竟是誰,也就不言而喻了。

  「皇上也要來逛廟會?」傅瑤小聲道,語氣中帶著顯而易見的驚訝。

  「他讓兄長同我捎了話,說白日裡不便出宮,想逛夜市。」謝朝雲自己對這廟會倒是沒什麼興趣,可去可不去,但早年答應過蕭鐸,如今他又主動提起,也只好陪著去了。

  就好比謝遲也不見得很想去,但是為著傅瑤,還是應了下來。

  當初在宮中時,傅瑤曾見過蕭鐸一面,那時她隨著一眾閨秀跪拜在地,蕭鐸冷著臉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對滿院的美人熟視無睹。

  她那時只覺著,這位皇上應當是個不怎麼好相處的人,可現在看來,還是因人而異了。

  至少在謝朝雲這裡,皇上還是頗為主動的。

  再有月餘,就是帝后大婚的日子,私下出宮見面也於禮不合,但以蕭鐸與謝朝雲之間的交情,實在沒必要計較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

  謝遲並不是那些喜歡拿著祖宗規矩頂在頭上說事的御史們,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未曾阻攔,只是叮囑蕭鐸要多帶些侍衛,以防萬一。

  料理完正事後,謝遲並沒耽擱,徑自回了家中。

  謝遲回來時,傅瑤恰好梳妝妥當,她這次並沒盛裝打扮,也沒準備穿那些繁復的衣裙。

  長髮高高地束起,並無其他裝飾,只繫了根天青色的髮帶,看起來乾淨俐落,身上穿的也是窄袖的勁裝,素白色的錦袍上繡著翠竹,未施粉黛。

  乍一看,倒像是個模樣俊俏的小公子。

  謝遲還是頭一回見著她這般打扮,愣了下,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著:「今日怎麼這個裝扮?」

  「你難道未曾逛過廟會、燈會嗎?」傅瑤理所當然道,「這樣才方便。」

  若是穿著那些精緻又繁復的衣裙,再梳個墜馬髻那樣的髮髻,簪個步搖、珠花,怕是一舉一動都要小心翼翼的,哪裡能玩得盡興?

  謝遲意味深長道:「你倒是很有經驗。」

  「那是自然,」傅瑤非但沒有羞愧的意思,反而很得意,一邊推著謝遲去換衣裳,一邊笑道,「等你什麼時候不忙了,我就帶著你把那些好玩的都一一試過去。」

  其實兩人的年紀相差也沒有很大,但終歸是經歷不同,但謝遲總有一種傅瑤滿是活力,自己則暮氣沉沉的感覺,著實是有些唏噓。

  他理了理心情,打起些精神來,又問傅瑤道:「這夜市上有什麼好玩的?」

  傅瑤當即來了興致,如數家珍似的,掰著指頭給他一一盤點。

  等到換下公服後,傅瑤將謝遲按在了自己先前的位置上,取下了他髮上的白玉冠,探身拿了梳子來:「我來給你梳頭!」

  謝遲無奈地嘆了口氣:「好。」

  在這事上,傅瑤的手還是很巧的,她沒費什麼功夫,就替謝遲梳了個跟自己差不多的髮式,沒再用玉冠,取了條墨色銀線繡雲紋的髮帶,將長髮束了起來。

  她滿意地看著鏡中的謝遲,感慨道:「我夫君真好看。」

  興許是過於期盼的緣故,謝遲發現傅瑤今日簡直像是高興過了頭,一時間又是好笑,又覺著很是可愛,便由著她擺布了。

  「時候不早了,」謝遲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提醒道,「吃些晚飯,該往夜市燈會去了。」

  傅瑤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哪有這時候吃的?」說著,便拉著謝遲的手往外走,「自然是要去夜市吃了!」

  她聲音裡滿是笑意,謝遲快步跟了上去,笑道:「好,那就聽你的。」

  府中的馬車早就備好,再往夜市之前,還得先去周家將文蘭給接過來。

  「那個,」傅瑤回想起上次領著文蘭見謝遲時的情形,猶豫了會兒,提醒道,「文蘭生性活潑,愛熱鬧這點也隨我……」

  她正猶豫著不知該怎麼說才好,謝遲已然會意,頷首道:「你放心。我不會同小孩子為難的。」

  雖說兩人在意的並不盡相同,但能得他這麼一句,傅瑤也算是稍稍放下心來。

  她知道有些事情強求不來,就好比謝遲對傅家始終都不親近,也不怎麼喜歡孩子……但只要能維繫著平和,相安無事就好。

  馬車在周家門口停下,傅瑤著人去知會了一聲,不多時,文蘭便飛也似地從家中跑了出來,身後跟著伺候的婆子,連聲讓她慢些。

  謝遲挑著車簾,將此看在眼中,饒有興趣地問傅瑤:「你少時也是如此嗎?」

  「我還是要穩重些的……」傅瑤忽略了自己少時被丫鬟婆子追著念叨的舊事,也不回頭看謝遲,俯身將到了跟前的文蘭給抱了起來,放到了馬車上,「慢些,若是磕了碰了,你下次可就別想我再帶你出來了。」

  「好,」文蘭應了聲,又控訴道,「姨母你來得太晚了,我還當你忘了這事呢。」

  傅瑤哭笑不得:「我答應你的事,幾時反悔過?」

  文蘭正欲同她貧嘴,可進了馬車,對上謝遲的目光之後,卻不由自主地先坐好了,乖巧地問候了聲。

  謝遲抬手扶了剛上車來的傅瑤一把,這才又看向文蘭,露出個溫和的笑來。

  來了京中這麼些時日,文蘭也隱隱聽過自己這位姨父的威名,再加上先前那次見面,他對傅瑤都是冷冷淡淡,所以就算他這次態度溫和了許多,文蘭也不敢造次,一路上都很是乖巧溫馴地坐在那裡,話也不算多,只有傅瑤主動問起的時候方才答上幾句。

  一直等到了夜市,下了馬車,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文蘭方才算是鬆了口氣,臉上也多了笑意,興致勃勃地仰頭看著四周。

  「我還是頭一次見著文蘭這麼安靜,」傅瑤踮起腳來,湊到謝遲耳邊,開玩笑道,「你同小孩子大概真是八字不合……」

  傅瑤並不避諱提到這件事,態度堪稱自然,謝遲看出她其實是想緩和氣氛,漫不經心地笑了聲,低聲道:「若是你生的,我倒是可以考慮愛屋及烏。」

  傅瑤:「……」

  這話可真是出乎意料,她一時間都不知道是該害羞,還是為那還沒影的孩子唏噓。

  沉默片刻後,傅瑤提醒道:「若將來真有了,我會記得告訴孩子,他爹將他比作烏鴉的。」

  謝遲還沒來得及再說,傅瑤便被文蘭拉著往前去了,他輕輕地皺了皺眉,為了避免被往來的人群給阻隔開,還是快步跟了上去。

  這夜市實在是太熱鬧了,倒像是想要將三年前那場給一並補回來似的,燈火如晝,笑鬧聲不絕於耳。

  謝遲並不喜歡這種吵鬧的地方,若是獨自一人,怕是早就拂袖而去了。但見著傅瑤那眼角眉梢滿是笑意的模樣,又總是能搜羅出點耐心來,始終陪著她。

  文蘭在投壺的攤子那裡站了,專心致志地看著,傅瑤令丫鬟婆子將人給看緊了,自己則回身去到了謝遲跟前。

  夜市的氣氛太好了,這種時候,眾人也都少了顧忌,愛侶們光明正大地牽了手,互相傾慕的男女亦是頻頻暗送秋波,燈火掩映著玉人成雙。

  傅瑤拉過謝遲的手,輕輕地摩挲著,仰頭問道:「你見過三年前的廟會嗎?」

  謝遲沒料到她竟會突然問出這麼個問題,搖了搖頭。

  三年前,他方才以雷霆手腕平定了兩王之亂,正忙著收拾爛攤子,那時候說是拆東牆補西牆也不為過,忙得廢寢忘食,壓根就沒在意過什麼廟會不廟會的。

  「我那時在家中為祖母侍疾,沒能親眼看見,但聽府中的丫鬟提起,說是蕭條冷清得很……」

  那時正是新舊更迭之際,人人自危,恨不得閉門不出才好,最多也就是去寺廟上個香求個平安,哪裡有逛街、玩鬧的閒情逸致?

  可如今,叫賣聲、笑鬧聲不絕於耳,四下彌漫著吃食的香氣,隱約還能嗅著淡淡的花香和脂粉香,眼前則是各式各樣的花燈,映得整條街如白晝一般。

  雖喧鬧,可這正是萬丈紅塵、人間煙火。

  傅瑤攥緊了謝遲的手,引著他一一看去,想要將他從那不勝寒的高處拉回到人間來。她墊起腳,在謝遲臉頰落了一吻,笑道:「無論旁人如何看,我是要向你道一句謝的,謝你這幾年勞心勞力,促成今日。」

  傅瑤決定不了旁人如何評價謝遲,也決定不了史書之上會如何寫他的功過,但在她心底,謝遲就是最了不起的大英雄。

  謝遲怔怔地看著她,許久之後忽而一笑。

  眉目舒朗,肆意風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3:47 PM

第六十七章

  與謝遲相處得越久,傅瑤就越明白,為什麼謝朝雲當初明明已經回絕了沖喜的提議,最後卻忽然進宮去以這個名頭,求了賜婚的旨意。

  傅瑤是不愛同人勾心鬥角,但卻並不傻。

  這親事在旁人看來莫名其妙,非要說的話大概算是她倒黴,可她自己卻明白並非如此。

  謝朝雲會選中她,是因為看中了她對謝遲的心意,想要通過她來試著軟化、改變謝遲。至於究竟能不能成,就全然看造化了。

  這是謝朝雲的私心,也是她千方百計幫自己的緣由,傅瑤早就明白過來,但並沒戳穿,也未曾怪過謝朝雲。

  因為歸根結底,傅瑤同謝朝雲的想法是一致的。她也想盡自己所能,讓謝遲能夠活得輕鬆些、開心些。

  傅瑤自小不缺愛,家中將她嬌養成了這麼個溫柔的性子,哪怕是對不相干的人,她也不吝給予好意,更別說是對謝遲這個自己心心念念了好些年的心上人了。

  她想將自己的愛意和歡喜分一半給謝遲,讓他不要再那麼「獨」,讓他重新能沾染上煙火氣。

  哪怕明知道很難,也執意撞南牆,傅瑤從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同謝遲比一比究竟是誰更「頑固不化」。

  謝遲一直以為自己並不在乎旁人的評價,是貶是譽都無妨,可如今見著傅瑤這模樣,聽她這般說,只覺著心跳都快了不少。

  他口中沒有甜言蜜語,也說不出什麼深情的話,定定地盯著傅瑤看了會兒後,低聲道:「我突然很想親你,怎麼辦?」

  不是那種一觸即分、淺嘗輒止的親吻,而是將她抱在懷中,唇齒相依,纏綿不休。

  傅瑤瞪圓了眼,萬萬沒想到謝遲竟然說出這麼一句來。但她很快反應過來,意識到這句背後的意味,笑得見牙不見眼。

  傅瑤飛快地回頭看了眼文蘭,見她還在專心致志地看著,小聲道:「等晚些時候,把文蘭給送回去之後,我再專心陪你。」

  「好啊。」謝遲慢悠悠道,「我等著。」

  這廟會是三年一度的盛事,無論是尋常百姓還是王孫貴族,大都會來湊湊熱鬧。

  這一路走來,謝遲見著好幾個朝臣。

  朝臣們很清楚,謝遲並沒有與人閒敘的愛好,所以都知情識趣地沒有上前來攀談打擾,遠遠地拱一拱手算是問了安。

  眾所周知,在謝太傅面前,寧可少些禮節,也不要畫蛇添足惹他不耐煩。

  可這次卻不同,謝遲非但沒有任何不耐,甚至還含笑點頭作為回應,看起來一副心情大好的樣子。

  朝臣見了,幾乎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在這種喧鬧的地方見著謝遲,本就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了,他還這麼個模樣,實在是讓人不由得懷疑是不是自己生出了錯覺。

  傅瑤陪著文蘭逛完了一整條街,眼見著時辰不早,開口道:「你娘先前特意叮囑了,讓你早些回去,不能玩太久……」

  她知道自己的話對文蘭並沒什麼威懾力,所以一開始就搬出了傅璇來,可就算這樣,文蘭仍舊不大情願。

  畢竟是個小孩子,在府中悶了那麼久,如今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正在興頭上,自然是不願意回去的。

  文蘭知道姨母對自己向來寬縱,當即攥了傅瑤衣袖,想要撒嬌。結果話還沒說出來,瞥見一旁謝遲那涼涼的眼神,硬生生地將原本準備好的說辭嚥了回去,小聲應道:「好吧……」

  「乖,改日姨母再陪你。」傅瑤將文蘭抱上了馬車,除卻周家跟來的婆子,還將銀翹一並打發去送人。

  文蘭趴在窗外,戀戀不捨地同她擺了擺手。

  等到將人送走後,就只剩了二人獨處。

  謝遲見她一步三回頭,似是頗為放心不下,一副恨不得親自將人送回去的模樣,無奈笑道:「你未免也太嬌慣著她了。」

  傅瑤長出一口氣,理所當然道:「畢竟是小孩子啊。」

  謝遲倒是沒再反駁,但心中卻暗暗下了決定——

  若是將來有了孩子,決不能放手交給傅瑤來帶,不然指不定要養成怎麼個無法無天的模樣。

  此時已經有些晚了,但長街上仍舊是人來人往,熱鬧半點都未減退,大有要通宵達旦的架勢。

  方才陪著文蘭時,傅謠並未盡興去玩,現下倒是徹底沒了顧忌,拉著謝遲東看西看。謝遲手中還捧著方才買的點心,時不時地從紙包中取出一塊來,順手塞到傅瑤口中。

  「從寧!」傅瑤遠遠地見著了姜從寧,口齒不清地喚了聲,快步過去。

  姜從寧在遠處的蓮花燈架下站著,循聲看了過來,見著傅瑤之後,臉上立時多了些笑意:「我方才還在想,這種盛事你怎麼會不來湊熱鬧?結果一回頭,就見著了。」

  謝遲不疾不徐地跟了過來,耐性十足地聽著傅瑤同好友敘舊,並沒多言。

  「太傅今日竟有如此閒情逸致?能在這裡遇著,可真是巧了。」

  先前的朝臣都是恨不得躲著謝遲走的,放眼朝中,敢主動過來攀談的也就那麼幾個了。

  謝遲偏過頭,果不其然見著了范飛白。

  范飛白今日打扮得很是精緻,這紅黑兩色的衣袍穿在別人身上或許會顯得太過陰柔些,但在他身上卻是恰到好處,手中還拿了把玉骨摺扇,一副風流倜儻的模樣。

  謝遲看了眼范飛白身邊跟著的那嬌弱美人,又瞥了眼一旁的傅瑤與她那位閨中好友,意味深長道:「的確是很巧。」

  領著相好的美人逛街,恰好遇上自己的未婚妻,還有更巧的事情嗎?

  范飛白是個最會察言觀色的人,一見謝遲這神情就知道不對勁,愣了下,隨後看到了燈下站著的那兩位。

  侯府與姜家並沒什麼往來交情,在定親之前,范飛白也就見過姜從寧兩面,確定不討厭她的相貌模樣之後,便應下了親事,盡數交給了家中去料理,自己再沒管過。

  因為實在是不熟,所以愣了片刻之後,范飛白才意識到那是自己未過門的妻子,然後理解了謝遲那意味深長的目光,後知後覺地品出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雖說他風流的名聲早就傳遍了,也不在乎旁人怎麼說,但就這麼撞上未婚妻……范飛白心中還是難免有些尷尬,甚至隱隱有些擔心,會不會為此鬧起來?

  但卻並沒有。

  姜從寧的目光從范飛白身上掠過,又瞥了眼他身旁那千嬌百媚的美人,就跟沒事兒人似的,面不改色地同傅瑤說著話。

  有那麼一瞬間,范飛白都不由得懷疑,她是不是沒認出自己來?

  傅瑤慢了半拍意識到氣氛不太對,回過頭看了眼,疑惑道:「那是誰?」

  姜從寧撫了撫衣袖:「安平侯長子。」

  「哦……」她的態度太過自然,沒有羞澀也沒有不悅,傅瑤點頭應了聲之後,方才忽而覺出不對來,猛地又回過頭去看了眼,「范飛白?」

  姜從寧頷首道:「是他。」

  傅瑤打量了一番,正想誇一句相貌的確不錯,便看見他身邊跟著的那嬌媚美人。雖說她不願往壞處想,但就那個容貌那個氣質,以及那個衣著打扮,斷然不可能是尋常的侍女,那就只能是……

  想通這一點後,傅瑤的眉頭立時就皺了起來,目光也從原本的欣賞換成了顯而易見的嫌棄。

  姜從寧將她這變臉看在眼中,忍不住笑了聲,拉著傅瑤的手往相反的方向去:「那邊有個賣絨花的攤子,手藝很是精巧,陪我去看看。」

  傅瑤被她拉著走,回頭向謝遲報備了聲,又橫了范飛白一眼。

  范飛白:「……」

  就從這個反應來看,他簡直要懷疑,究竟哪位是自己的未婚妻了。

  從姜家明知道他的名聲,還義無反顧地應下這親事時,范飛白就知道這位姜姑娘應該是不大在乎這些的。

  但沒想到,竟然是這麼不在乎。

  「你也算是得償所願,尋了個好夫人,不會同你計較這些。」謝遲輕飄飄地開口道。

  這話旁人來說可能算是恭喜,可從謝遲口中出來,卻越聽越像嘲弄。

  「呵……」范飛白乾乾地笑了聲,心中百味陳雜,但無論怎麼說,都不是全然的輕鬆和高興。他看向姜從寧與傅瑤離開的方向,隨口問道:「尊夫人彷彿對我很有意見?」

  「是,」謝遲毫不避諱地承認了,又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這你不應該早就知道了嗎?」

  范飛白想起先前謝遲與傅瑤吵的那一架,一時間有些無言以對,想了想後又好奇道:「恕我冒昧地問一句,最後是您讓步了?」

  雖說有些匪夷所思,但就如今這情況看,范飛白覺著,應該的確是謝遲讓步了沒錯。

  這可真是少見。

  謝遲瞥了他一眼:「管好你自己的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3:52 PM

第六十八章

  謝遲不知道旁人是如何想的,會不會羨慕范飛白定了這麼一位不嬌不妒的賢妻,但就他自己而言,是半點都不羨慕的。

  他很難想像,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與旁的女人在一處,傅瑤壓根不在意,甚至連個眼神都不肯給,會是怎麼個情形?

  但凡喜歡一個人,是決計不會如此的。

  看了這麼一齣後,謝遲再想起先前傅瑤同他吵架時的模樣,都覺得分外可愛起來。

  謝遲心情大好,拋下范飛白跟他那嬌美人,自顧自地尋傅瑤去了。

  傅瑤卻還是有些耿耿於懷,哪怕她知道姜從寧並不在意這些,但一想起范飛白那個浪蕩公子的模樣,她就覺著牙癢。但為了不壞了今日的好心情,她並沒在姜從寧面前多說什麼,陪著挑了絨花之後,便分開來各自逛去了。

  傅瑤拿那絨花在髮上比了比,尚未來得及問,便聽見謝遲笑道:「很好看。」

  從最初的「還不錯」,到後來被問到時的誇讚,再到現在,甚至不用她主動開口,謝遲就已經熟稔地誇上了。著實是進步明顯。

  傅瑤抿唇笑了起來,將那絨花收好之後,想起方才的事情來,磨了磨牙:「方才那位范公子……可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縱然早就知道范飛白風流成性,可真親眼見著他攜妓同遊,還撞上未婚妻……傅瑤還是覺著荒唐。

  好在是姜從寧從一開始就沒對他抱有任何期待,若換了旁的姑娘,怕是要又羞又氣,背地裡說不定還要哭上一場。

  謝遲從前是壓根不在乎范飛白私德如何,但如今卻改了口,附和道:「的確是多有不妥。」

  傅瑤冷哼了聲,自我安慰道:「算了,好在從寧不喜歡他,他也不配。」

  就像姜從寧打算得那樣,嫁過去,身份地位都有了,及至生下個嫡子,就更不用在乎范飛白這個人如何,隨他愛怎麼樣怎麼樣。

  謝遲給她餵了塊點心,含笑問道:「是繼續逛,還是回家去?」

  「再往那邊去看看,」傅瑤軟著聲音問道,「好不好?」

  這還是頭一回謝遲陪著出門,她想多逛逛,若不然下次就說不準是什麼時候了。

  「當然可以。」

  傅瑤攥著謝遲的衣袖,往湖邊去,那裡的攤販並不算多,是放生魚、龜的去處。沿岸的樹上懸著蓮花燈,湖面上也有眾人放出的許願河燈,湖面映著月色與燈火,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夜風帶著涼意拂過發梢,夜色旖旎,夜市的笑鬧聲遠遠地傳過來,聽不大真切。

  傅瑤將剩下的點心隨手分給了玩鬧的孩童們,拉著謝遲的手,十指相握,在這湖邊散步。

  「不去寫河燈嗎?」謝遲看了眼遠處眾人聚集的地方,問了句。他原以為傅瑤這樣喜歡熱鬧的人,是一定會去借筆墨,放河燈的。

  「那裡人太多,先不去了……」傅瑤將謝遲拉到了一旁柳樹下,笑問道,「你方才不是說想親我嗎?」

  此處無燈火,兩人的身形隱於樹下,借著遠處影影綽綽的光亮,謝遲從傅瑤眼中看出些躍躍欲試的意味,低低地笑了聲,低頭吻上了她的唇。

  傅瑤再沒往日的羞澀與不安,許是今夕氣氛太好的緣故,她拋卻了顧忌,抬手勾上謝遲的脖頸,主動地回應著。

  唇齒相依,謝遲扶著她的腰,耐性十足地纏綿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直到傅瑤有些喘不上氣來時,方才分開來。她半倚在謝遲身上,看向湖面上的月色與燈火,對岸依稀傳來琴瑟笙歌,邈遠婉轉,將這夜色襯得愈發動人。

  傅瑤只覺著滿心歡喜,正欲開口,卻被謝遲輕輕地按了唇,示意她往另一邊看。

  傅瑤偏過頭去,見著了不遠處的謝朝雲,她穿了一襲鵝黃色的襦裙,手中提了盞蓮花燈,眉眼帶笑,一副溫柔模樣。

  與謝朝雲相處這麼久,傅瑤已然能分清她的笑究竟是慣常的客套,還是發自內心,就如今看來,她看向身邊那小公子的時候,的的確確是真心高興的。

  蕭鐸的目光一直落在謝朝雲身上,向來顯得有些蒼白病弱的臉上多了生動的神情,格外專注。

  分明年紀還不算多大,但卻莫名讓人覺著沉穩、深情。

  謝朝雲入宮,是出於諸多考慮,而促成她做出這個決定的,其實是謝遲遇刺之事。傅瑤很清楚這一點,現在難免覺著困惑,等到兩人走遠之後,輕輕地拽了拽謝遲的衣袖,好奇道:「阿雲與皇上……看起來像是兩情相悅?」

  「兩情相悅?」謝遲低聲重復了一遍,輕笑道,「興許算是吧。」

  謝遲從前對感情之事並不在意,還是娶了傅瑤之後,方才慢慢開始上心的。哪怕是一早就知道蕭鐸對朝雲有意,也未曾多管過,只問過幾句,便由著她去了。

  傅瑤更不理解了:「既是這樣,那阿雲先前為何不入宮呢?」

  若是沒記錯的話,朝雲當初還曾經聽從太后的意思,幫著勸過蕭鐸立后。

  「她那時剛從宮中出來,也不信感情之事。」謝遲回憶了下朝雲當年給自己回答,若有所思道,「她還說,自己也分不清皇上對她究竟是姐弟之情多些,還是男女之情多些……」

  謝朝雲與蕭鐸相識時,他還是冷宮中的小皇子,那時自然是談不上男女之情的,她對蕭鐸最初也是存了利用的心思。只不過宮中的日子太苦了些,長久相伴下來,還是養出些感情來。

  謝朝雲不信什麼愛情,在她看來,姐弟之情是要比男女之情可靠百倍的,所以並不想越過那條線。

  對於蕭鐸的暗示,她從來都是裝聾作啞,不作回應。

  而謝遲遇刺之事則是在背後推了一把,她反復思量許久,最終決定入宮,也終於開始正面回應蕭鐸的感情。

  「這樣啊……」

  傅瑤一直覺著,喜歡就是直來直去的,聽了蕭鐸與朝雲這迂迴曲折的糾葛之後,簡直都替他們捏了把汗。

  「我能看出來,皇上是真心喜歡阿雲的。」傅瑤認真道。

  謝遲道:「何以見得?」

  「因為他看阿雲的目光,就像是我看你一樣。」傅瑤的聲音逐漸弱了下來,但還是硬著頭皮說完了,「是那種,喜歡了很久很久的感覺。」

  謝遲腳步一頓,垂眼看向傅瑤,片刻後笑道:「這麼說來,我與阿雲都是極幸運的了。」

  傅瑤笑而不語。

  「話說回來,我先前似乎還沒問出來,你究竟是在何處對我一見鐘情的?」謝遲來了興致,復又提起這件事來。

  上次催問到一半,他自己生出荒唐心思來,逼著傅瑤叫自己哥哥,而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到最後也沒能徹底問明白。

  直到現在,方才又想起來。

  提起這件事來,傅瑤只覺著臉頰微熱,但見謝遲大有一副不問到不罷休的架勢,只得小聲道:「先說好了,不准再笑我……當年你蟾宮折桂,從長安街上打馬而過,我恰好陪著長姐在路旁的首飾樓上挑嫁妝,聽著街上喧鬧,便趴到窗邊去看了眼。」

  直到如今,傅瑤仍舊將那日的事情記得清清楚楚。

  少年郎風流俊俏,驚才絕豔,只一眼,便讓她萬劫不復,惦記了這麼些年。

  起初的的確確是無關風月的,若不是後來謝家出了變故,傅瑤興許會將那個神仙一樣的哥哥記在心中,但並不會生出旁的想法。

  雖然說起來很不可思議,但傅瑤對謝遲的感情中,是夾雜著半數的心疼與憐愛。

  可謝遲卻是記不得了,凝神想了會兒,也依舊沒能想起那時的情形。

  但掐指一算,已是六七年前的舊事了。

  謝遲輕輕地摩挲著傅瑤的腕骨,拿文蘭的模樣作比,想了想她少時梳著雙髻的模樣,低聲笑道:「我若是那時見了你,怕是也只能將你當做小妹妹一般看待了。」

  「都說了不准笑我,」傅瑤在他手上掐了一把,但並沒用力,抬頭橫了他一眼,話音裡也帶了些挑釁的意思,「知道了……大哥哥。」

  謝遲:「……」

  他眸色一沉,連帶著想起那日午後的事情來,喉結微動,若不是還顧忌著週遭人來人往,他自己都說不准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傅瑤將謝遲的失態看在眼中,知道他現在拿自己沒奈何,愈發得意起來:「哥哥,你可不要『為老不尊』,嗯?」

  說著,她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目不斜視地往前走。

  謝遲愣了下,隨即快步跟了上去,低聲提醒道:「等回府之後,我再同你算賬。」

  「哥哥,你怎麼能威脅人……」傅瑤煞有介事,結果話說了一半,便聽見個熟悉的聲音。

  「瑤瑤?」

  聽著這熟悉的聲音,傅瑤霎時僵在了那裡,回過頭去,對上了傅玨明暗不定的目光,訕訕地笑了聲:「二哥……你怎麼在這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3:57 PM

第六十九章

  傅瑤臉皮薄,往常是斷然不會同謝遲胡說的,方才純屬來了興致皮一下,結果一回頭撞見自己親哥,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她臉頰霎時就紅了,目光飄忽不定,腳尖蹭了蹭地面。

  雖然竭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實則是抓心撓肝,恨不得立時就走。

  謝遲將她前後的變化看在眼中,險些直接笑出來,但念在她已經很是侷促的份上,還是勉強忍了下來,沒有雪上加霜。

  「三年一度的廟會,我自然是要領著靈均來逛逛的。」傅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才又向著一旁的謝遲拱手行了一禮,問候道,「謝太傅。」

  謝遲心情大好,抬了抬手:「自家人,不必多禮。」

  聽了這話後,傅玨驚奇地看了回去。

  倒實在不怪他驚訝,畢竟傅瑤嫁到謝家去這麼久,就謝遲的態度來看,實在是半點都看不出算是「一家人」。

  謝遲原本是隨口一提,瞥見他這反應,一時間也有些無言以對。

  還好傅瑤已經從方才那尷尬的情緒中緩了過來,橫插在兩人中間,同傅玨笑道:「若是早些遇著,你還能見著蘭蘭呢,她纏了我許久,來逛了一大圈,方才依依不捨地回去了。」

  「她就喜歡湊熱鬧,」傅玨搖頭笑道,「明明是個姑娘家,結果比松哥兒外向多了,在家中總是閒不住,倒是松哥兒不喜出門。」

  傅瑤不認同道:「誰說姑娘家就不能愛湊熱鬧了?」

  「也是,畢竟你少時也是這麼個模樣。」傅玨調侃道,「文蘭的性子不隨長姐,倒像是隨了你……」

  兄妹兩人熟稔地聊著,謝遲與岑靈均誰都沒開口,在一旁等候。

  謝遲的記性很好,一眼就認出這是當初同傅瑤在一處的那人,也就是曾經因著一首詩名揚京城的才子,岑靈均。

  他毫不避諱地打量著岑靈均,可岑靈均卻對他的視線毫無所覺似的,既沒有因著他的名聲而惶恐,也沒有任何想借機攀談的意思。

  岑靈均的目光落在路旁懸著的花燈上,專心致志地看著,一副閒適模樣。

  傅玨並沒留太久,與傅瑤聊了幾句之後,便招呼著岑靈均離開了,傅瑤看著他二人的背影遠去,回過神後瞪了謝遲一眼。

  「怎麼了?」謝遲明知故問。

  傅瑤方才努力做出一副鎮定自若的模樣,可心中卻一直沒底,如今傅玨離開,方才小聲道:「你說……我二哥方才是不是聽見了?」

  「現在知道慌了?方才一口一個哥哥的時候,不是還挺得意嗎?」謝遲似笑非笑道,「話說回來,就算是聽見了又如何?」

  夫妻之間的情趣罷了。

  他倒是坦然得很,傅瑤抬手捂了捂臉,努力想將這事從腦中清出去。

  謝遲牽著她的手往外走,又意味深長道:「你既然這麼喜歡,等回到家中,記得多叫幾聲。」

  「不要再提這事了!」傅瑤掐他。

  「你二哥身旁跟著的那公子就是岑靈均?」謝遲攏著傅瑤的手,似是隨口問了句。

  傅瑤如實道:「是他。」

  謝遲想了想:「你二哥同他的關係很好?」

  「是啊。」傅瑤並沒瞞他,將岑靈均的來歷大致講了,又道,「他二人都要參加明年的會試,在一處探討學問,相互促進。」

  謝遲是早就知道這事的,但並沒表露出來,若無其事地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他方才留意到,傅瑤與岑靈均已然避嫌到了極致,甚至連句話都沒說,只在最初頷首一笑當作是問候,任是誰都挑不出什麼錯來。

  就算是再怎麼不講理,也沒有為此吃醋的道理。

  「時辰不早了,回府去吧?」謝遲道。

  此時已經很晚,若是往常在家中,已經在床上歇著了。

  初時的興奮褪去之後,傅瑤也覺出些睏倦來,她掩唇打了個哈欠,含糊不清道:「好。」

  兩人往先前停馬車的地方去,車夫已經將文蘭給送回周家,回到原處等著了。

  銀翹坐在車外發愣,遠遠地見著他二人之後,立時跳下來迎了上去,同傅瑤笑道:「已經將蘭姑娘送回府中了,她在半路上就睡了過去,最後還是被乳母抱回家中的。」

  「她年紀小,又逛了那麼一大圈,自然是撐不住的。」傅瑤扶著謝遲的手上了車,坐定之後,伸了個懶腰,而後懶散地靠在謝遲肩上。

  謝遲低低地笑了聲,扶著她調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怎麼,你也撐不住了?等回到府中,要我抱你進去嗎?」

  傅瑤沒力氣同他爭辯,小聲道:「不用。」

  她從前還曾抱怨過謝遲寡言少語,總是要費盡心思,才能從他那裡撈到兩句話。現在才發現,原來話多了也有多了的不好,總是讓她招架不住。

  馬車行駛沒多久,卻忽而停住了,傅瑤原本已經昏昏欲睡,忽而醒了過來:「怎麼了?」

  車夫回稟道:「回太傅,前邊似是魏家的馬車壞了……」

  謝遲懷中攬著傅瑤,挑了挑眉:「這與我有什麼干係?」

  他在朝中是照拂魏家不假,但也不至於到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管的地步。

  「是魏家的丫鬟攔了下,應當是認出這是謝家的馬車。」銀翹是在外邊坐著的,回了話後,又向那丫鬟道,「車中坐的是太傅和我家夫人,你有何事?」

  她說話向來沒什麼顧忌,開門見山地問了出來,語氣也有些凶。

  說話間,傅瑤也已經反應過來,她打起些精神來,探身掀開車簾來向外看了眼,輕輕地按了按銀翹的肩。

  那丫鬟向傅瑤行了一禮,恭恭敬敬地解釋道:「是奴婢認錯了,還當這是謝姑娘的車,所以……」

  謝家與魏家的宅子離得並不算遠,傅瑤隨即明白過來,這丫鬟是以為車中坐的是謝朝雲,想要讓順路捎上一程。

  以謝朝雲與魏書婉的交情,這事再正常不過了,合情合理。

  這丫鬟話說了一半便停住了,傅瑤猶豫了下,正不知該如何回應時,卻見著個提著燈的美人徐徐走了過來。

  那美人穿了一襲長裙,挽著披帛,髮式正是被傅瑤果斷捨棄的墜馬髻,在夜市上逛了一圈之後,竟然半點沒亂,蓮步輕移間長裙鋪散,髮上的珠花與步搖微微晃動著,十足的優雅從容。

  燈籠的光印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傅瑤看得愣了下,而後方才意識到,這應當就是魏書婉。

  「是我這侍女冒昧了,還望夫人見諒。」魏書婉看向傅瑤,含笑道,「只是我這裡的確是遇著了難處,不知夫人回府之後,可否幫忙令人去我家遞個消息,讓他們再遣車來此處接我?」

  她語氣溫溫柔柔的,提出的要求也半點不過分,傅瑤隨即應了下來:「自然可以。」

  魏書婉頷首笑道:「那就多謝了。」

  「舉手之勞罷了,不必客氣。」傅瑤應了聲,及至魏書婉離開之後,復又坐回了車中。

  這還是傅瑤頭一回同魏書婉打交道,寥寥幾句,就明白了為什麼她能同朝雲成為好友。魏姑娘模樣好,性情也好,又是個格外知分寸的人,讓人很難不喜歡。

  其實方才有那麼一瞬,傅瑤還擔心過,魏姑娘會不會仍舊想要讓捎上一程?及至聽了她的要求之後,心中立時湧出些愧疚來,覺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經歷了這事,傅瑤的睡意是半點都沒了,坐定之後,也沒有心思去留意謝遲的反應,兀自檢討了起來。

  她自小到大都活得光明磊落,從不與人勾心鬥角,更不會為著沒影子的事情拿惡意去揣測旁人,眼下卻成了這樣,心中實在不是滋味。

  謝遲是將這事交給傅瑤料理的,自己半句都沒說,如今也不理解傅瑤的情緒怎麼就突然低沉下來了。他想了會兒,低聲問道:「怎麼了?」

  傅瑤倚在他肩上,抱怨道:「我從前不是這樣的。」

  謝遲仍舊不明白:「什麼?」

  傅瑤欲言又止,嘆了口氣:「沒什麼。」

  她自己都覺著那點心思有些齷齪,實在難以啟齒,更不願說給謝遲聽。

  「就算是要我猜謎,也得給個線索吧?」謝遲只覺著自己從沒這麼有耐性過,然而小姑娘的心思實在難猜,她支支吾吾地不肯講,到最後也沒了法子,只得作罷。

  及至到了謝府,才一下車,傅瑤就忙不迭地讓人去給魏家傳消息。

  謝遲拉著她往家中走,笑問道:「又不睏了?」

  傅瑤總覺著他是話中有話,抬頭看了眼,福至心靈地懂了謝遲的意思,沉默片刻後果斷道:「還是睏的。」

  就算是不怎麼睏,今日走了這麼久的路,已經是腿軟,實在是經不起睡前再折騰了。

  謝遲勾了勾唇:「那今日就先饒過你,改日再算賬。」

  回到正院後,傅瑤強打起精神來沐浴更衣,最後睏得都撐不開眼了,是被月杉扶著進內室的,挨著床榻之後立時就睡了過去,亮著的燭火都半點沒影響到她。

  謝遲收拾妥當回到房中時,傅瑤已經沉沉地睡了過去,他不疾不徐地喝了半盞溫水,盯著她的睡顏看了會兒,而後吹熄了燭火,在一旁躺了下來。

  他的身體雖不大好,此時也已經覺出些疲倦來,但精神卻很好,並沒什麼睡意。

  謝遲將今日之事從頭到尾回憶了一遍,眼中浮現出些笑意來,在傅瑤鬢髮上落了一吻,低聲道:「好夢。」

  從今往後,他應該不會再像先前那麼厭惡熱鬧的地方,只要能有傅瑤陪在身邊,就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4:03 PM

第七十章

  廟會持續了整整三日,傅瑤只去了那麼一晚。

  當時玩的時候並沒覺著如何,等到第二日,她便覺著小腿痠疼,再沒什麼出門的心思,老老實實地在家中歇息了。

  謝遲則專心撲在了正事上,他雖從不會提及,但就他每日回來的時辰而言,傅瑤覺著,朝中的事情應當還是不大順的。

  七月底,宮中派了教習姑姑和尚宮局的女史來謝家,領頭的正是先前傅瑤婚嫁時曾來幫過忙的那位,司記白蕪。

  依著舊例,帝后大婚前的一個月,宮中是要派人來教規矩的。

  但謝朝雲在宮中數年,對那些是再熟悉不過的,壓根用不著費心去學,如今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白蕪與謝朝雲曾同在尚宮局當值,私交甚好,若不然當初謝朝雲也不會特地託了她領人出來幫忙。如今她到謝家來,明面上是依循規矩,實際上算是出宮躲懶來的。

  傅瑤先前在自己的婚事上認識了白蕪,頗有好感,現下相處起來愈發覺著投緣。再加上謝遲白日裡不在家中,左右無趣,她便時常會到聽雨軒去湊熱鬧。

  九月初是謝朝雲大婚,月末則是姜從寧成親,對傅瑤而言皆是極重要的事,少不得又要琢磨送什麼禮才好。

  若是旁人,她興許送些貴重東西了事,可對於自己在意的人,她總覺著這樣不大夠,應該再添些帶自己心意的才好。

  傅瑤正為這事發愁,恰接到了姜從寧的邀請,約她一道往慈濟寺去上香。

  適逢一夜大雨將暑氣驅散許多,白日裡也難得有些涼意,傅瑤在家中悶了大半個月,也想要出門去逛逛,便應了下來。

  雨雖已經停了,但天仍舊有些陰沉,月杉特地讓銀翹帶了傘,以防萬一。

  說來也巧,傅瑤與姜從寧剛到山寺中,恰又飄起小雨來。

  兩人拜過佛上過香之後,各自撐了傘,往後院閒逛去了。

  今日的香客並不算多,不似以往人來人往的,倒正好適合看景,山色空濛,觀之令人心曠神怡。

  「再過幾日是我娘的生辰,她並不願大辦,我便想著替她來求個平安符。」姜從寧笑吟吟地看向傅瑤,「你這平安符,想必是替謝太傅求的吧?」

  傅瑤坦然承認了,頷首道:「是呀。」

  「說起來,先前太傅竟陪你去逛了廟會夜市,」姜從寧想起這事來,調侃道,「那晚認出他的人可不少,後來私下裡應當沒少議論這件事。我前幾日還聽人說,謝太傅是將傅家女放在了心上呢……」

  謝遲是出了名的不喜熱鬧,這麼些年來,就沒出現在這種場合過,可卻偏偏陪著傅瑤逛了那麼久,若不是因著喜歡,還能是為著什麼呢?

  傅瑤的唇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口是心非地矜持道:「這也不算什麼吧?」

  「對旁人而言,或許不算什麼,可對於謝太傅而言,能算是破天荒頭一回了。」姜從寧下了台階,又回過身去扶了傅瑤一把,感慨道,「你這也算是苦盡甘來了。」

  兩個離了山寺後院,順著山間小徑慢悠悠地閒逛著,滿眼蒼翠,碧色如洗。

  傅瑤原本正在同姜從寧說話,瞥見不遠處那一片梅林的時候,卻不由得愣了下,忽而想起當初謝遲生辰,魏書婉送來的那一副親筆畫作。

  「怎麼了?」姜從寧隨即發覺傅瑤的不對勁,循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笑道,「如今還不到梅花開放的時節呢。說起來,這慈濟寺後院的梅林也是一絕,尤其是落雪的時候,可謂是美不勝收。」

  傅瑤走近了些,又回過頭望了眼身後的慈濟寺,徹底確定下來,那幅畫中繪的正是這片梅林。

  當初她曾因著那畫梗了下,直到如今還記著,可也說不出什麼不對來。

  傅瑤自我檢討了一番,覺著自己興許是因為魏姑娘的畫技不輸自己,詩又作得很好,所以難免有些在意。歸根結底,還是她自己太過小氣敏感。

  姜從寧見她遲遲不語,神情更是復雜得很,笑問道:「你究竟是想起什麼事情來了?這麼些年來,難得有我看不明白你心思的時候。」

  「我……」傅瑤原本是不願講的,總覺著這事有些難以啟齒,但在姜從寧的再三催促下,最終還是大略講了。

  姜從寧聽得皺起眉來,盯著那梅林看了會兒,想了想後開口道:「我早年並沒同這位魏姑娘打過交道,可在她回京後,卻是時常聽人提起。」

  傅瑤好奇道:「什麼?」

  「大體上都是誇的,說她德才兼備,性情溫柔可親、待人寬厚,若是見旁人遇著難處,總會盡力幫扶……」姜從寧回憶了一番,自己都笑了起來,「就連你那八面玲瓏的小姑子,都未曾得過這麼眾口一詞的誇讚。」

  「興許她的確就是這樣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我不去過多揣測,」姜從寧緩緩說道,「但毋庸置疑的是,這位魏姑娘絕對是個厲害角色。」她頓了頓,放緩了語氣,同傅瑤開了個玩笑,「是甩你十條街的那種。」

  連姜從寧都說不準的事情,傅瑤就更沒什麼主意了,她抿了抿唇,將廟會那日的事情一併講了,又說道:「我想著,自己是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姜從寧是自小就看著後院中的姬妾興風作浪的,對那些手段再瞭解不過,可如今也挑不出什麼錯處來。非要說的話,這事兒遠及不上送的那幅畫微妙。

  那是給謝遲的生辰禮,不知魏姑娘可曾預料,最後看那畫的人是傅瑤?而畫中這梅林,究竟是隨意為之,還是說對謝遲而言有什麼特殊的意義?

  但這都是憑空的揣測,做不得數。

  只能說,這位魏姑娘要麼是當真沒那個心思,要麼就是手段太高明。

  「你離她遠些,」姜從寧斟酌了片刻,「她若是沒那個心思,是皆大歡喜,可若是真有那個心思,你八成是爭不過她的。」

  傅瑤愣了下,下意識辯解道:「謝遲應當不會……」

  「瑤瑤,男人的話是做不得數的。」姜從寧無奈地笑了聲,想起自己那離譜的親爹來,又補了句,「他們在旁的事情上興許還有幾分聰明,但到了這事上,就像是沒了腦子一樣。」

  姜從寧是壓根不信男人的,有些話她不便同傅瑤說,但平心而論,她覺著這件事上與其相信謝遲能從一而終,還不如相信謝朝雲會盡力維護。

  同為女人,在這種事情上是要格外敏感些的。

  可話說回來,再過月餘謝朝雲就要入宮了,屆時也說不準會如何。

  傅瑤啞然,半晌後看著那梅林幽幽地嘆了口氣。

  「倒也不必太在意,聽我一句,今後離她遠些就是了。」姜從寧覷著傅瑤的神情,笑道,「時辰不早了,咱們回去吃個齋飯,也就該下山了。」

  傅瑤拍了拍自己的臉頰,隨著姜從寧一道折返了。

  傅瑤向來心大,等到吃完齋飯之後,就徹底將那事拋之腦後,不再多想了。

  及至回到府中,傅瑤從袖中摸出了求來的平安符,正琢磨著該怎麼勸謝遲帶在身上,便見著月杉領著位太醫從屋中出來。

  那位太醫傅瑤眼熟得很,正是先前謝遲遇刺之後,在府中留了大半個月照料的景文軒。

  「怎麼了?」傅瑤的心霎時沉了下來,快步上前問道。

  「夫人不必慌,」景文軒垂眼看著地面,解釋道,「太傅不過是偶感風寒,有些發熱,不是什麼要緊的病症。」

  謝遲的身體向來不怎麼好,一年到頭總要生幾場大病,相較而言風寒發熱實在不算什麼。

  景文軒先前還覺著難得,自己竟然能有半年不上謝家的門。

  太醫與正院的丫鬟都習以為常,謝遲自己更是沒當回事,見著傅瑤回來之後,漫不經心地道:「聽丫鬟說,你今日去山上了?」

  他露在外邊的肌膚透著病態的紅,傅瑤在床榻旁坐了,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被那溫度給灼了下。

  「這不算什麼,喝幾帖藥就好了。」謝遲抬手撫了撫她緊皺的眉頭,懷疑道,「景文軒是不是又危言聳聽了?」

  「沒。」傅瑤哭笑不得地替景太醫辯解了句,將平安符塞到了謝遲手中,「這是我今日在慈濟寺求來的平安符,你好好收著。」

  謝遲其實並不信這些,但見傅瑤這個模樣,還是將那平安符放到了枕下,頷首應了下來:「好。」

  丫鬟熟練地抓藥、煎藥,傅瑤看著那黑漆漆的藥汁,不由得又皺起眉來,只覺著舌尖都要泛起苦意來,可謝遲卻半點在意,試了下溫度之後便一口氣喝了下去。

  謝遲將空碗放到了傅瑤手中,調侃道:「咱們到底是誰生病了?」

  傅瑤怔了下,方才理解過來他這話中的意思,揉了揉臉,露出個笑來。

  「這就對了。又不是什麼大病,不必苦著臉。」謝遲隨手摸了摸她的鬢髮,催促道,「去吃些晚飯吧,不必一直在這裡陪我。」

  他病中沒有胃口,但傅瑤還是勸著他喝了半碗白粥,自己到外間去匆匆吃了些東西,便又往內室來了。

  謝遲已經躺下,似是睡了過去。

  月杉低聲問道:「夫人今夜要不要到別處去歇息?不然怕是會過了風寒。」

  「不必。」傅瑤沒怎麼猶豫就回絕了,小聲道,「我想留在這裡照顧他。」

  月杉正欲再勸,卻只聽謝遲說道:「既然如此,那就留下來吧。」他睜開眼,目光落在了傅瑤身上,笑道,「剛好,我也想讓你陪著。」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4:08 PM

第七十一章

  謝遲身體不好,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但眾人又常常會忽略這一點。

  大抵是因著他這個人手段強硬,雷厲風行的緣故,旁人總覺著他好像是無所不能的,那麼點病症壓根影響不到什麼。

  與那些分外惜命,稍有些不適就要請大夫來看的大人們不同,謝遲是個很能忍的人,若非是到不得已的地步,他很少會主動提出請醫問藥。

  傅瑤也分不清,他究竟是習以為常了,所以當真不覺著難受,還是懶得折騰。

  雖說景太醫言辭鑿鑿,說這病算不得什麼,但終歸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再加上謝遲的身體底子本就不怎麼樣,便不是兩三日間能好的了。

  在這期間,傅瑤一直悉心照料著,堪稱是盡心盡力。

  就連月杉都忍不住勸了幾句,說是那些事讓她們丫鬟來就是,不用她這樣忙裡忙外地費神。可傅瑤卻並沒應,她不嫌勞累,甚至忙得還挺充實的。

  從前謝遲生病的時候,她什麼都做不了,偶爾聽他提起那些舊事來只覺著揪心。

  像如今這樣能幫得上忙,反而算是很好了,能夠彌補些許遺憾。

  謝遲讓傅瑤留下,其實全然是出於任性的私心,他並沒很在乎傅瑤會不會被過了病氣,只想要她在自己身邊陪著。

  對於這件事,銀朱頗有微詞,背地裡還同銀翹抱怨過,但傅瑤自己心甘情願,她勸也沒用,只得作罷。

  謝朝雲來探望時,得知兩人並沒分房,愣了愣,想明白謝遲的心思後,嘆了口氣:「這又是何必?若真是讓她也染了病,難道屆時你就不會心疼?」

  「她自己也想著留下來的。」謝遲面不改色道。

  「若她自己染了風寒,必然是會要同你分房睡,怕過了病氣給你的。」謝朝雲提醒了句,「你應該很清楚才對。」

  歸根結底,傅瑤總是將他放在頭一位的。

  謝遲自然清楚這一點,沉默片刻後道:「但我想讓她陪著我,她也心甘情願。」

  他在病中時,心情總是不大好,也格外易怒。

  有傅瑤在身邊陪著,能緩解不少。

  謝遲知道這樣不大好,但他貪戀那點溫柔,剛好傅瑤也心甘情願,便順水推舟地應了下來。

  對於他這回答,謝朝雲一時間也有些無言以對,最後只能嘆道:「罷了,慢慢來吧……」

  對於謝遲而言,感情這種事情注定是沒法一蹴而就的,先在他對傅瑤的感情雖還及不上傅瑤,但同半年前相比,已經算是極大的進步了。

  看了謝遲,出門時再遇著傅瑤,見著她那高高興興、甘之如飴的模樣,謝朝雲的心情愈發復雜起來。

  「怎麼了?」傅瑤見她神色不大對,好奇地問了句。

  謝朝雲隨意尋了個藉口搪塞過去,看向侍女手中捧著的食盒,笑問道:「這是?」

  「他說想吃我親手做的麵,」傅瑤解釋了句,又忍不住嘀咕道,「這大熱的天,吃什麼麵?更何況,我的手藝也沒大廚好。」

  傅瑤夏日裡是半點熱食都不想碰的,也沒什麼食欲,常常就是吃些瓜果、冰酪等物,著實理解不了謝遲的喜好。

  但聽他隨口提了一句,她就還是乖乖去做了。

  謝朝雲見著她額上的細汗,無奈道:「你也不用事事都依著他。」

  「這沒什麼,」傅瑤搖了搖團扇,笑道,「生病的人就是可以隨意提要求的,只要於病情無礙,想要什麼都該滿足才對。」

  她從小就是這樣,生病的時候也會格外嬌氣些。

  畢竟病中那麼難受,藥也那麼苦,總要尋點安慰才好。

  所以就算明知道謝遲的心思,傅瑤也不怎麼介意。

  她這模樣看起來格外討喜,謝朝雲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傅瑤的鬢髮,柔聲道:「快些進去吧,麵放久了也不好。」

  傅瑤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便沒再同謝朝雲多說,領著月杉急急忙忙地往屋中去了。

  白蕪陪在謝朝雲身邊,從頭到尾看了,及至離了正院之後,低聲笑道:「你可真是給太傅尋了門好親事。」

  她當初受朝雲所托,到傅家去幫忙的時候,就覺著傅瑤是個很不錯的姑娘,近日相處起來,便愈發覺著好。

  「是啊,」謝朝雲無聲地笑了笑,又自嘲道,「瑤瑤好到我都覺著愧疚了。」

  她向來坑人不手軟,若不然當初也做不出進宮求賜婚的事情來,可如今心中那桿秤,卻是越來越偏向傅瑤了。

  平心而論,若傅瑤是她的親妹妹,謝朝雲八成會讓人離謝遲遠些。

  所以她一直都很能理解傅家的態度。

  白蕪與謝朝雲共事多年,無需多言,便明白了這話的意思,開解道:「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她自己樂在其中,不就足夠了嗎?」

  「謝太傅受了那麼多苦,」白蕪開玩笑道,「興許夫人就是上天給他的補償吧。」

  謝朝雲笑了聲:「瑤瑤喜歡兄長,所以才會甘之如飴,她也不圖什麼權勢、地位,想要的就是那份感情罷了。先前是我虧欠了她,所以該盡力地維護。」

  「這麼說,你是確準要回絕嚴家了?」白蕪會意。

  早幾年,眾人畏懼他的手段和名聲,大都是避著的,可也有那些權勢比女兒重要的,想要借著親事來攀上謝家。但謝遲那時並沒半點想要結親的意思,悉數回絕了。

  可年初謝遲遇刺昏迷不醒,謝朝雲做主定下了這門親事,將傅瑤給娶回府中,算是破了他不近女色的名聲。

  在這之後,便開始有人的心思再次活絡起來。

  尤其是在謝遲陪著傅瑤在廟會上逛了一大圈之後,眾人看在眼裡,便開始打上謝遲的主意來。雖說正妻之位沒了,可當謝遲的妾室,生下一兒半女之後,也比嫁個旁人強多了。

  畢竟謝家兄妹,一人掌朝局大權,一人要入宮為后,地位穩固得很。

  興許是有傅瑤這個先例在,嚴家並沒有直接試探謝遲,而是隱晦地問到了謝朝雲面前,還一副頗有誠意的模樣,要將自家嫡女來當這個妾室。

  「我從一開始就沒準備答應,」謝朝雲道,「只不過這事不好立時當面回絕,所以得走個過場。」

  白蕪會意,想了想後又問道:「那依著你的意思,是想讓太傅今後都不要納妾嗎?」

  雖說這像是謝朝雲能做出的事情,但旁的世家大族都想著枝繁葉茂才好,像謝家這樣人丁稀少的,按理說是該娶妻納妾,開枝散葉才對。

  嚴家同謝朝雲提此事時,便隱晦地提及了子嗣之事。

  「兄長若真在乎子嗣,先前何至於遲遲不娶妻?」謝朝雲毫不留情道,「她們連這都看不明白,還想著以此來勸說,也是可笑。」

  尋常夫妻,兩三年才有孩子的也有的是,傅瑤嫁過來不過半年,誰都沒為此催過,結果外人卻這麼上心。

  謝朝雲原本與嚴夫人還算是交情不錯,經此一事,是理都不想再理了。

  白蕪先前就知道朝雲偏袒傅瑤,今日算是徹底見識了,掩唇笑道:「息怒。」

  及至回到聽雨軒,竹雨捧了個盒子來,同謝朝雲道:「這是魏姑娘遣人送過來的。說是自己在家中無事,親手調製了些胭脂、香膏,送些過來給姑娘試試,若是喜歡的話,盡可以問她要。」

  聽聞是好友送來的,謝朝雲臉上多了些笑意,招呼白蕪道:「來試試。」

  白蕪也並不同她見外,試了之後攬鏡自照,誇讚道:「魏姑娘可真是心靈手巧。」

  「阿婉就是這樣,做什麼都很好……」謝朝雲頓了頓,唏噓道,「只可惜運氣不大好。」

  攤上那麼個夫婿,早早地去了,也說不上是好是壞。

  她回京之後,並不常提起舊事,一副隨緣自適的態度,倒像是看破紅塵似的。

  白蕪道:「魏家有太傅照拂撐腰,她模樣好性情也好,縱然是再嫁之身,但想要挑個夫婿應當也不算太難。」

  高門大戶是嫁不得,但往低處尋,並不難。

  「我試探過,」謝朝雲如實道,「魏家倒是想讓她再嫁,可她自己並沒那個意思,說是這些年下來,只覺著孤身一人也挺好。」

  謝朝雲原本是想著,若魏書婉真有看重的人,自己也可以親自說和,可見她的確沒這個心思,便作罷了。

  「合心意的人的確不好找,與其將就,是不如不嫁。」謝朝雲道,「橫豎有我在,也沒人敢輕賤她。」

  白蕪欲言又止,謝朝雲挑了挑眉:「你想說什麼?」

  合心意之人的確不好找,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當年青梅竹馬定下親事的人,又豈會不是合心意之人?

  若沒有方才那事,白蕪興許就說了,可偏偏前不久才提過,她便將那話給嚥了回去,搖頭笑道:「我想岔了,還是不說為好。」

  但謝朝雲這樣的聰明人,哪怕白蕪不說,見著這模樣,也猜到七八分了。她沉默片刻,嘆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但這事不成。」

  「看來你還是站在夫人那一邊了。」

  白蕪知道謝朝雲與魏書婉交情深厚,先前的確沒想到,她竟然會這麼旗幟鮮明地站在傅瑤那一邊。

  「我方才說了,瑤瑤不圖權勢、地位,想要的就是感情。」謝朝雲垂眼看著盒中那鮮紅的胭脂,「所以她眼中是容不得沙子的。在別的事情上她可以一退再退,但唯獨這件事,她不會遷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瑤瑤想要專一的感情,阿婉也不想要來當什麼妾室,」謝朝雲溫聲道,「這樣正正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4:12 PM

第七十二章

  在謝朝雲的有意歷練下,到如今,謝家很大一部分事情都是由傅瑤來料理的。

  傅瑤雖性情溫柔,但有耐性有分寸,並不會一味寬縱,更不是那種軟弱可欺的人。再加上有謝遲與謝朝雲撐腰,家中僕從們對她皆是畢恭畢敬的,更不敢有意欺瞞。

  起初興許還有些生疏,可以一段時間下來,她處理起各類事情來已經很是得心應手。

  而隨著婚期將近,府中也開始忙碌起來。

  傅瑤與白蕪合計了一番,決定這件事上不讓謝朝雲插手。她這些年來忙了那麼多,勞心勞力,如今大婚就只管安安心心地當新娘子就夠了,剩下的事情她們來處理就是。

  謝朝雲管多了事情,這還是頭一回被這麼完全「架空」,著實不習慣得很,尤其是見著她二人忙的時候,總忍不住想要插手幫忙。

  但每次都會被毫不猶豫地回絕。

  到最後她也沒了脾氣,終於肯安心地當個甩手掌櫃,不多管不多問了。

  謝遲的病前前後後養了足有十日,方才好轉,傅瑤忙完這邊之後,隨即就全身心地投入了謝朝雲大婚之事中。

  尋常的婚事就已經夠折騰人的,更別說嫁入皇家,規矩禮節更是多不勝數。

  傅瑤顧著那邊,少不得就忽略了這邊,謝遲被冷落了幾日之後,再見著謝朝雲的時候,便忍不住提了句。

  「兄長不要太小氣才是,」謝朝雲慢條斯理道,「先前你病中,瑤瑤幾乎是寸步不離地陪著,如今不過是因著我的親事忙了些,這也值得計較嗎?還是說,你要同我爭風吃醋?」

  謝遲被「爭風吃醋」四字噎得無言以對,沉默片刻後說道:「她既然願意忙,那就隨她去吧。」

  謝朝雲:「……」

  雖說她自己也覺著,那些章程規矩有一半算得上是繁文縟節,並沒多大意義,但見著謝遲這個態度,卻還是不由得有些著惱。

  謝朝雲並不是惱他不看重自己的親事,而是惱他壓根不瞭解傅瑤。

  「婚姻大事,」謝朝雲著重強調了下,「對於姑娘家而言,一輩子大概只有這麼一次,自然是要格外看重些的。畢竟若是有什麼不妥,興許就是一輩子的遺憾了。」

  傅瑤這些日子忙前忙後,興致勃勃地幫著籌備大婚,其實是樂在其中的。她很喜歡熱鬧的事情,半點都沒嫌麻煩,就算是再怎麼忙,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

  可謝遲卻彷彿並沒發覺,又興許發覺了,可在意的卻只是她不怎麼陪自己了。

  謝朝雲原本覺著兩人的關係好了許多,大可以慢慢來,可眼見著自己要入宮了,卻忽而發覺還差了許多。

  甚至讓她隱隱有些擔憂。

  謝遲對傅瑤,就像是養了個合心意的小貓似的,她撒嬌賣乖,然後能換來幾分好。而他心情好的時候,也會給幾分好。

  他索取得太多,可願意付出的卻太少。

  這樣的狀態興許能維繫一時,但卻難維繫一世。

  若是傅瑤能始終如先前那般遷就著他還好,若是有一天,傅瑤更看重自己,不願意再遷就他了,屆時會如何?

  「兄長真該謝謝爹娘,給你這麼一副好相貌。」謝朝雲磨了磨牙,暗諷了句。

  謝遲察覺到朝雲的不善,也隨即就明白了她這話的意思,挑了挑眉:「是啊。」

  謝朝雲沉默片刻,又試著問道:「這件事上,你就沒什麼旁的想法?」

  「我該有什麼想法?」謝遲反問道。

  「譬如,當初你們的大婚太過倉促,」謝朝雲冷聲提醒道,「瑤瑤興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才想要讓我的婚事能盡善盡美。」

  謝遲啞然。

  他的確沒有想過這一點,只是發現傅瑤最近總熱衷在聽雨軒那邊,就算是他在家中,也不回正院來,故而心中有些不滿。

  他與傅瑤的婚事……

  謝遲其實並沒多少印象,也很少會想起。

  畢竟他原就不是那種心中會存風花雪月的人,更何況那時他昏迷數日才行,滿心都是朝局和北境,的確沒有分什麼心思在婚事上。

  如今竟謝朝雲提起,他試著回想了下,只記得當初掀開蓋頭來,傅瑤拉著他的衣袖,仰頭笑的模樣。

  「當初那樁親事,旁人可沒少議論瑤瑤。」謝朝雲舊事重提,「畢竟沒夫婿迎親,她孤身一人到謝家來,也沒拜堂……」她凝神想了想,又說道,「沒記錯的話,當時也沒結髮、沒喝合衾酒。」

  這種事情若是落在旁的姑娘身上,怕是想一想都要委屈的,真真算是一輩子的遺憾了。

  可傅瑤卻從來沒抱怨過半句,如今更是盡心盡力地料理她的親事,重要的章程同白蕪反復確認,生怕給她留下什麼遺憾來。

  謝朝雲自問當初對傅瑤的親事算是上心,但那也只是出於愧疚的彌補,及不上傅瑤現下的一番真心。

  聽她一樁樁一件件地提起,謝遲臉色微沉,提醒道:「當初我才從昏迷中醒來,便是想要迎親、拜堂,也決計做不到。更何況……」

  更何況他那時並不喜歡傅瑤,也抵觸這莫名其妙的親事。

  謝朝雲冷笑了聲:「那是要怪我擅自做主,給您定了這門親。」

  兄妹兩人之間雖偶爾也有意見不合的時候,但從不會像現在這樣針鋒相對,謝遲並不想同她爭吵,直截了當道:「你有話直說就是,不必冷嘲熱諷。」

  他直接道破,謝朝雲沉默片刻後,話音中帶了些無力:「你能不能待瑤瑤更好些?」

  「過去的事情是改變不了,畢竟當初的確是我一意孤行,你不喜歡她也是情理之中,」謝朝雲嘆了口氣,「可如今你既然都已經喜歡了,就不能更溫柔些嗎?」

  當初那些的確不該拿來苛責謝遲,可他提及那事時,沒有半點心疼傅瑤的意思,反而理直氣壯得很……這就讓她有些難以接受了。

  謝朝雲忽而意識到,興許兩人之間的關係並不會越來越好。

  興許謝遲待人最好也就是這樣了,這就是傅瑤做到了極致換來的。

  不會越來越好,只會是傅瑤遷就,而謝遲將這個當做理所當然,偶爾會給她些好處和甜頭。

  也就這樣了。

  謝遲居高臨下太久了,佔有欲和偏執欲太強了,他壓根沒想過有朝一日要同傅瑤平等相待。

  意識到這一點後,謝朝雲的神情不可避免地僵了下,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勸。因為這種事情本質上是難以改變的,旁人說什麼都沒用。

  謝遲目光沉沉,並不肯回答謝朝雲的問題,只說道:「我與她的事情,你就不要再多管了吧?」

  兄妹之間再熟悉不過,謝朝雲很清楚他這個態度意味著什麼,不動聲色地攥緊了衣袖,同謝遲道:「我開始後悔了。」

  她一直盼著兄長能同傅瑤白首偕老,可時至今日,卻開始後悔當初的決定。

  這對傅瑤太不公平了。

  年少時的一眼心動,不該成這樣的。

  「你我今日交談,我會告訴瑤瑤,」謝朝雲定定地看著自家兄長,注意到他變了臉色後,一哂,「原來你自己都覺著心虛啊……」

  謝遲沉聲道:「你大婚在即,我不想同你爭吵。」

  「旁的事情上我不如你,可在這件事上,兄長最好還是聽我一句勸為好。」謝朝雲篤定道,「若不然,你終會有後悔的那日,屆時我可絕不會站在你這一邊。」

  謝遲未置可否,兄妹兩人不歡而散。

  為著這事,謝朝雲接下來幾日的心情都不大好,傅瑤看在眼中,終歸還是忍不住去問了緣由。

  「沒什麼。只不過一想到要離開家進宮去,不能再時時見著你,便覺著不捨。」謝朝雲猶豫許久,最終還是沒有將那日的事情告訴傅瑤,她也怕自己會弄巧成拙,反倒將事情弄得一發不可收拾,只能隱晦提醒道,「我離家之後,你不要事事遷就兄長,若是受了委屈,只管進宮來找我。」

  傅瑤並未起疑,只當她這是尋常的叮囑,笑著應了下來:「好呀。」

  她對謝遲是全然信任的態度,謝朝雲一眼就能看出來,偏偏又不知該怎麼勸,只得暗自嘆了口氣。

  依著規矩,大婚前一日,禮部與宮中會一同來宣封后旨,授金冊金印。

  謝家門前整整一條街都徹底清空,一應所需皆早早地準備好,謝朝雲領旨受封,向著皇宮的方向跪拜謝恩,全了這禮。

  而在這日,魏書婉也上門來了,她身為謝朝雲的多年好友,自然是要來送嫁的,提前一日來陪住在聽雨軒,也足見交情深厚了。

  傅瑤見著她時也並不意外,含笑問候了。

  「當日廟會夜市,多虧夫人幫忙了……」魏書婉提起那日的事情來,同傅瑤道了謝。

  她是個極擅話術的人,聊起天來讓人覺著如沐春風。

  傅瑤原本還惦記著姜從寧的叮囑,想要離她遠些,可不知不覺中就搭上了話,聊了起來。

  「阿雲早年吃了許多苦,如今總算是否極泰來,實在是讓人欣慰。」魏書婉撫了撫鬢髮,含笑道。

  傅瑤點點頭:「禍兮福兮,大抵都是如此,讓你在這處吃了苦,就會在別處補回來吧。」

  「興許吧。」魏書婉抬眼看向傅瑤,狀似無意道:「我覺著,夫人你的運氣倒是一直很好,著實讓人羨慕。」

  這話像是隨口一句感慨,她又溫溫柔柔的,傅瑤並沒放在心上,抿唇笑了聲。

  魏書婉不動聲色扯開了話題,繞到了旁的事情上,直到謝朝雲回來,方才止住了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4:17 PM

第七十三章

  有魏書婉在,婚前這一夜自然是她陪著謝朝雲,傅瑤便沒在聽雨軒久留,說了會兒話後便回正院去了。

  謝遲在書房忙自己的事,聽見她回來後,短暫地猶豫了一瞬,還是出了門。

  他原本是對傅瑤有些不滿的,但前幾日同謝朝雲爭辯了一番後,倒是顧不上不滿,反而開始隱隱擔心她真會將那日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傅瑤。

  他這幾日總是忍不住會試著去想,若傅瑤當真得知了那些話,會作何反應?

  謝遲一直留意著傅瑤,卻並沒看出什麼反常或是不妥來。

  他也分不清,究竟是謝朝雲並沒告知傅瑤,那日不過是威脅,還是說傅瑤並不在意?

  這幾日,傅瑤仍舊如先前那般,每日高高興興地忙著,反倒是他「做賊心虛」似的,始終記掛著。

  「今日怎麼早早地就回來了?」謝遲不自覺地將聲音放緩了些,並不是那種質問的語氣,而是溫和的詢問。

  他站在書房門口,傅瑤快步上前來,推著他往屋中去:「外邊曬……魏姑娘今日來了府中,想必是要陪著阿雲一道的,我就不便在那裡打擾了。」

  謝遲不以為然:「這有什麼不便?」

  他雖盼著傅瑤早些回來,多陪陪自己,但卻並沒想到是這個緣由。

  「阿雲與魏姑娘是多年好友,頂好的交情,我與魏姑娘又不算多熟悉,留在那裡的話豈不是讓彼此都尷尬?」傅瑤只當他是不懂那些姑娘家的小心思,解釋了一番,「畢竟有些話,是不好當著我這個外人的面講的。」

  謝遲動作一頓,垂眼看著她,糾正道:「你不是外人。」

  非要說的話,魏書婉才是那個外人。

  「不是這麼論的……」傅瑤笑了起來,認同道,「不過你說的沒錯,我與阿雲和你是一家人。」

  謝遲想要讓她在自己膝上坐了,但卻被傅瑤給避開了,不由得皺了皺眉。

  傅瑤搖著團扇,抱怨道:「有些熱。」

  雖說已經不似盛夏那般,但她還是怕熱,謝遲早就知道她這一點,拈了拈指尖,狀似隨口問道:「說起來,阿雲可同你說過什麼?」

  「你指哪方面?阿雲同我說的話可多了去了。」傅瑤不解地問了句,凝神想了會兒,倒是想起前兩日的話來,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做什麼不好的事情了?阿雲同我說,讓我不要一味遷就你。」

  謝遲的眼皮跳了下,對上傅瑤戲謔的目光後,便知道她這話是隨口開玩笑,並非是有意計較什麼。

  「阿雲覺著我對你不夠好,」謝遲斟酌著措辭,笑問道,「你覺著呢?」

  傅瑤愣了下,不明白兄妹兩人怎麼在背地裡議論起這種事情來?

  「還成吧,」傅瑤被謝遲催了句之後,如實道,「不過若是能待我更好些,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她對謝遲的要求一向低得很,哪怕被長姐前後念叨了好幾次,也依舊狠不下心來。

  像如今這樣就可以,兩人在一處高高興興的,不會爭吵,也沒什麼嫌隙,總是會越來越好的。

  謝遲對她這個回答並不意外,他這樣一個聰明人,又豈會看不出傅瑤的心思?

  但謝朝雲的話多少還是有些效果的,謝遲想了想,承諾道:「我會對你更好些。」

  傅瑤湊近了些,含笑道:「好呀。」

  及至第二日,傅瑤一早就醒了過來,謝遲剛醒沒多久,見著她精神抖擻地起床時,不由得調侃道:「我可從來沒見你起這麼早過。」

  「今日事情多,我得親自盯著才放心。」傅瑤叫了丫鬟們來幫自己梳洗,急急忙忙的。

  謝遲好整以暇地看著,原本覺著她這模樣很可愛,可轉念之間又想起謝朝雲那日的話來……不知當初大婚那日,傅瑤是不是也是這樣,急急忙忙的?是殷殷期待,還是忐忑不安?

  原本大好的心情霎時復雜起來,謝遲只覺著不是滋味,但尚未來得及說什麼,傅瑤就已經收拾妥當,領著銀翹出門去了。

  她腳步輕快,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高興都寫在臉上了,頭也不回地同謝遲擺了擺手,便離開了。

  謝遲:「……」

  雖說已經同謝朝雲爭論過,但見她這麼頭也不回地走,還是有些微不爽。

  這一日,算是這麼久以來,謝家最熱鬧的一日了。

  謝遲不喜歡熱鬧不喜歡交際,壓根就沒在自己府中大辦宴席請過旁人,這幾年來,唯一一次就是傅瑤嫁過來時了。

  而後便是今日。

  帝后大婚,謝家自是不用擺酒席的,可裡裡外外張燈結彩,一應用的都是最高規格,京中眾人也早就知道此事,頗為關注。

  畢竟這樣的盛事,不知多少年才有一次,親眼見了可是能同旁人說上許久的,世人都愛湊熱鬧,自然不會錯過。

  傅瑤是打定了主意要將這事辦好,連同白蕪忙裡忙外,最後還是被謝朝雲的侍女給拉進去的。

  此時已臨近傍晚,謝朝雲換好了嫁衣戴了鳳冠,上好了妝,懶散地倚在梳妝台前,見著傅瑤之後笑道:「那些事情只管交給旁人就是,來同我說說話吧。」

  這嫁衣與鳳冠皆是尚宮局趕出來的,費盡了心思,最好的衣料、最好的繡娘與匠人、最好的珠玉瑪瑙,稱得上是巧奪天工了。

  大紅的嫁衣上繡著精緻絕倫的繡紋,鳳凰的尾羽隨著衣擺鋪開來,金絲銀線熠熠生輝,將人襯得豔麗又端莊,也格外高貴。

  謝朝雲的相貌與謝遲有六七分相似,自然也是極好,如今上妝之後更顯豔色逼人,驚豔不已。

  傅瑤在她身旁坐了,神情中滿是贊嘆和喜愛。

  「這些日子,勞你費心費力了。」謝朝雲拉著她的手,欣慰道,「白蕪同我說,你辦事很有章程,也做得很好,會是個很好的當家主母。」

  傅瑤被她誇得紅了紅臉:「這是我分內之事。」

  「是,也不是。」謝朝雲模棱兩可地說了句。

  作為謝家夫人,的確是該料理這些事情的,可若不是當初她一意孤行地將傅瑤討來,興許也不用費心學這麼多,傅家會給她尋個好夫婿,讓這個最疼愛的小女兒過得輕輕鬆鬆的。

  見傅瑤面露不解之色,謝朝雲掩唇笑了聲,將早就準備好的令牌給了傅瑤:「這個是當初皇上賜給我的,拿著它,便可以隨意進出宮門。今後我是用不上了,便轉贈給你,若是有什麼事情,又或是想見我了,只管進宮來尋我。」

  這令牌的份量可是重得很,傅瑤應了下來,妥善地收了起來,又叮囑道:「你在宮中,也要照顧好自己才是……」

  「放心吧,」謝朝雲雲淡風輕道,「我可不是任人拿捏的。」

  兩人聊了會兒,謝遲過來了。

  侍女們紛紛退開,魏書婉屈膝行了一禮,傅瑤則站起身來迎了上去,小聲抱怨道:「你怎麼才來呀?」

  「我若是來得更早些,豈不是妨礙你們說話了?」謝遲笑了聲,看向謝朝雲,神情與語氣皆是難得的溫柔,「入宮之後,我會常去看你的。若是有什麼麻煩或是委屈,只管告訴我,不要總想著自己承擔,知道嗎?」

  謝遲並不是那種會長篇大論叮囑的人,他的感情總是克制又內斂,像如今這樣已是難得。

  謝朝雲其實並沒將這親事太當回事,可被傅瑤和謝遲輪番叮囑之後,卻莫名覺著眼有些酸,總算是尋著點新嫁娘的感覺了。

  人人都知道她手段厲害,向來只有旁人怕她的份,只有最親近的人,才會擔心她也會受委屈。

  「知道了,」謝朝雲若無其事地笑了聲,目光在並肩而立的謝遲與傅瑤之間轉了轉,鄭重其事道,「你們在家中,也一定要好好的。」

  傅瑤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謝遲聽她話中的深意來,無奈地笑了聲,頷首應了。

  不多時,鳳攆與儀仗到了謝家門前,浩浩蕩蕩的,幾乎佔滿了門前的那條街。

  傅瑤只覺著不捨,謝朝雲對鏡看了眼,自己放下蓋頭來,爽快地笑道:「走了。」

  侍女與宮女隨即簇擁上前,扶著她往外去,傅瑤則攥緊了謝遲的手,隨著往外去,一直送到正門,見著謝朝雲上了鳳攆,目送儀仗往宮中的方向去。

  一路上都已經清道,京中百姓擠在路邊,又或是在茶樓、戲樓的高處,看這皇後儀仗。府中一早就令小廝們備了銅錢和糖果,等到儀架遠去後,分給看熱鬧的百姓和孩童們,權當是沾喜氣攢福氣。

  此外,傅瑤還做主賞了府中所有僕從三個月的月例,大方得很。

  謝遲從頭到尾都沒說什麼,顯得格外沉默,傅瑤也不在乎旁人看沒看到,始終攥著他的手,衣袖交疊。

  等到連樂聲都漸漸遠去後,謝遲垂眼看向傅瑤,低聲道:「回去吧。」

  「嗯。」傅瑤乖巧地應了聲。

  兩人慢慢地回正院去,原本熱鬧的府中逐漸安靜下來。而回到正院後,飯菜倒是已經擺好,可謝遲卻並沒什麼胃口,正欲開口,卻被傅瑤給截了下來。

  「今日是阿雲大喜的日子,雖然是不捨,但還是要替她慶祝的。」傅瑤將他拉了過去,「事情都已經忙完了,再沒旁的,我可以陪你喝些酒。」

  傅瑤酒量不好,平素裡是自覺不沾酒的,謝遲在一旁坐了下來:「那好。」

  「阿雲與皇上是兩情相悅,有情人終成眷屬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傅瑤斟了兩杯酒,一杯放到了謝遲手中。

  傅瑤知道,無論謝遲表面再怎麼平靜,心中必然十分在意。

  他與朝雲相依為命,驟然分開,是割捨了最重要的人,就算是時常能見著,終歸也是不一樣的。

  傅瑤定定地看著他,笑盈盈道:「往後我陪著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4:25 PM

第七十四章

  哪怕謝遲什麼都不說,傅瑤也知道朝雲的出嫁對他意味著什麼,所以一早就讓人備好了酒菜,準備捨開顧忌陪他喝一場。

  她酒量不好,所以從一開始,傅瑤就知道自己第二日八成會睡到日上三竿。

  雖然結果的確如她預料的那樣,但過程卻是不大一樣的。

  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傅瑤只覺著渾身酸軟,頭也隱隱作痛,她伏在那裡想了會兒,總算是勉強從一團漿糊似的腦中尋出點記憶來。

  她醉了之後,就徹底沒了顧忌,撲在謝遲懷中索吻。

  謝遲原本那點沉鬱倒是被她攪得半點不剩,先是哭笑不得,後來被撩得起了火之後,便直接將人給抱進內室……

  接下來的事情就有些不可描述了,傅瑤斷斷續續地回憶起些片段,扶了扶額,果斷決定今後還是少喝些酒為好。

  忙完朝雲大婚的事情後,霎時就閒了下來,傅瑤原本還琢磨著該做些什麼打發時間,結果竟猝不及防地病了。

  她雖看起來柔弱,但身體卻一向很好,很少會生病,若不然謝遲先前病中她陪了那麼久,也難全身而退。

  傅瑤自己心裡有數,並沒很當回事,原本是想著請個尋常大夫來看看,隨意開幾帖藥就好,但謝遲知曉之後,卻讓人直接去將景太醫給請了過來。

  景太醫是謝朝雲早年在宮中時的舊識,醫術過人,性情也很好,據朝雲說,唯一的缺點就是話太多。

  傅瑤倒是覺著還好。

  興許只有對謝家兄妹這樣不怎麼聽醫囑,不拿自己的病當回事的人,景太醫才會多念叨得多些。

  「夫人沒什麼大礙,應當是前些日子勞累過度,如今一下子清閒下來,再加上飲食中的涼物過多,病氣入體,故而多有不適。」景太醫開了個藥方,叮囑道,「這藥按時吃,日常飲食也要忌口,不要吃過涼的、寒性的,過幾日就好了。」

  謝遲頷首應了,令人將景太醫給送了出去,而後在床榻邊坐了,似笑非笑道:「我先前說什麼來著?」

  方才聽景太醫直接點出來之後,傅瑤便開始心虛了,如今被謝遲問起來,只能訕訕地笑了聲:「我今後多加注意,不再亂吃了。」

  傅瑤貪涼,謝遲也曾勸過兩次,她明面上倒是答應了,可謝遲不在家中的時候仍舊是該如何就如何。畢竟往年也都是這樣過的,並沒什麼妨礙,所以就有恃無恐。

  哪想到這麼勞累了一番之後,竟真病了。

  謝遲看向一旁伺候的月杉,問道:「我不在的時候,夫人都在做些什麼?你們又是怎麼伺候的?」

  雖說謝遲神情未變,但責問的意思已經很明顯,月杉立時就慌了。

  傅瑤陡然生出一種東窗事發,被秋後算賬的感覺,雖想躲著,但還是硬著頭皮拉了拉謝遲的衣袖:「這事是我的錯,你就不要去責怪她們了……畢竟她們總不能違逆我的意思。」

  見謝遲不理,她又搖了搖那衣袖:「你若是非要罰她們,乾脆先罰我好了。」

  謝遲回頭瞥了傅瑤一眼,見著她那帶著些討好的笑,無奈道:「算了……看在你尚在病中的份上。」

  「其實也還好,」傅瑤揉了揉臉頰,自我安慰道,「剛好忙完了阿雲的婚事,我就當借這個機會好好歇息一番。」

  她是想得開的,然而等到見著那一碗漆黑的藥湯時,心情就沒那麼好了,臉色也霎時垮了下去。

  銀翹知道她不喜歡吃苦藥,貼心地準備好了蜜餞。

  「先放一放,」傅瑤屏著呼吸偏了偏頭,不想看那藥,「等到過會兒再喝。」

  也不知景太醫到底都開了些什麼藥,她聞到那味道的時候,頓時生出些作嘔的感覺,整張小臉都皺了起來。

  謝遲將她這反應看在眼中,沒忍住笑了起來。

  傅瑤皺眉聲討:「你怎麼還幸災樂禍!」

  「我原本還想著,就這麼饒過實在是有些便宜你了,現在看來,這藥就是責罰了。」謝遲將那藥接了過來,低頭嗅了嗅,「也還好。」

  他這些年來喝多了藥,也不會如傅瑤這般嬌氣,就算是黃連也能面不改色。

  傅瑤看著謝遲那淡定的神情,湊近了些,隨即又抬袖掩住了口鼻,簡直懷疑他的嗅覺是不是出了問題。

  謝遲挑眉問道:「怎麼,不想喝嗎?」

  「才沒有,」傅瑤隔著衣袖,含糊不清道,「我可是最聽醫囑的人。」

  她雖然怕苦,但並不會因此就鬧著不喝藥,最多……最多也就是拖延一會兒,在心中反復做準備,最後必定是會喝下去的。

  謝遲笑了聲,低頭嘗了一小口,面不改色道:「溫度正正好,再放下去就涼了。」

  說著,將那碗送到了傅瑤唇邊。

  傅瑤無奈地點了點頭,捧過藥碗來,屏著呼吸閉上眼,一口氣將這藥灌了下去。

  大有一副英勇就義的架勢。

  謝遲強忍著笑意,目光落在一旁的蜜餞上,心中一動。

  方才謝遲嘗藥的時候,神情壓根就沒變化,然而傅瑤一口氣喝完之後,苦意霎時就湧了上來,唇齒間也隨之蔓延開來。

  她緊緊地皺著眉,正想要去拿蜜餞,卻被謝遲捏著下巴,被迫仰起頭來。

  謝遲覆上了她的唇,傅瑤瞪圓了眼看著他,正想將人給推開的時候,唇間卻被撬開來,隨之被抵著送進來的是塊蜜餞……

  蜜餞很甜,可傅瑤卻壓根顧不得品,愣愣地看著謝遲。

  這一吻並沒持續太久,謝遲在她唇舌間留戀了片刻,而後退開來,揚眉笑道:「還苦嗎?」

  傅瑤:「……」

  她抬手捂了捂臉頰,唇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輕輕地咀嚼著那塊蜜餞,只覺著比往常吃得彷彿要甜上許多。

  傅瑤對上謝遲專注的目光後,臉頰愈發地紅了。

  雖說最為親密的事情都已經做過不知多少次,可方才那個舉動卻不大一樣,但她一時半會兒就說不上來究竟是哪裡不一樣,只覺著分外高興。

  及至晚間,侍女來鋪床的時候,傅瑤攔了下,同謝遲道:「要麼……這兩日你去書房歇息吧?」

  謝遲毫不猶豫道:「不必。」

  「你身體向來不好,還是要多加留意才是,我怕過了病氣給你。」

  傅瑤說這話時並沒想太多,不過是心中想什麼就說什麼,可謝遲卻忽而想起那日謝朝雲同他的那場爭辯。他不動聲色地攥緊了手中的書冊,強調道:「不必,我就在這裡。」

  見傅瑤猶豫,他又提醒道:「我方才已經親過你了,也不想這幾日都去獨守空房。」

  謝遲態度堅決,傅瑤最後也沒爭過,只得聽從了他的意思。

  好在這病並沒持續太久,不過兩三日就好起來了,湊巧姜從寧相邀,傅瑤便陪著她出門去了。

  「是要去看衣裳首飾嗎?」傅瑤問道。

  再過半月就是姜從寧的婚期,換了旁的姑娘家,必然是在一心備嫁的,然而姜從寧卻沒這個心思,笑道:「我的嫁妝早就備好,沒什麼想要的了,咱們去戲園子聽戲。」

  傅瑤忍俊不禁:「你倒是真是閒下來了。」

  她還記得,早在定親之前,姜從寧已經開始備嫁,結果定親之後,反倒像是沒事做了一樣,清閒得很。

  「范飛白還不值得我上心。嫁到侯府之後,就得打起精神討婆母歡心了,屆時怕是有得忙,說不準一直得等到生下長子之後才能站穩……自然是要趁著嫁過去之前,好好地玩個夠。」姜從寧是早就盤算好的,在傅瑤面前也沒什麼避諱的,開玩笑道,「希望范飛白能有用些。」

  傅瑤愣了下,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姜從寧這話中的意思,哭笑不得地推了她一把,說不出話來。

  「你都成親半年多了,怎麼臉皮還這麼薄?」姜從寧低聲笑道,「不過就是子嗣那點事,有什麼說不得的?」

  傅瑤咳了聲,挑開窗簾來向外看了眼:「怎麼還沒到?」

  「好了好了,我不說了。」姜從寧無奈地將人給拉了回來,「說起來,謝姑娘……謝皇后入宮之後,你那邊沒什麼麻煩吧?」

  「沒啊,」傅瑤重新看向她,「是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嗎?」

  姜從寧擅交際,總是會知道許多她沒聽過的事情。

  「就……」姜從寧斟酌著措辭,提醒道,「我看著,現在是有人打太傅的主意,想要到你家去當妾的。」

  傅瑤對此倒是並沒很意外,只是有些無奈,苦中作樂道:「那也沒辦法,畢竟他太好了。」

  在傅瑤心中,謝遲這個人就是無一處不好。

  姜從寧沉默了一瞬,很想提醒她,怕是沒幾個人會覺著謝遲的性情好,只不過是因為他的權勢地位可以忽略罷了。

  「其實倒也沒什麼,他答應了我不納妾,那就絕不會毀約。」傅瑤在這點上還是有把握和底氣的,也慶幸自己一早就同謝遲攤牌,將此事給徹底說明白了,如今便省心多了。

  姜從寧見她這般信任謝遲,原本的話倒是也不好多說了,只提醒道:「話雖如此,但有些手段還是要防著點的。」

  傅瑤點頭應了下來:「我會多留心的。」

  說話間,馬車在戲園子前停了下來,傅瑤扶著銀翹下了車,隨口問道:「我記得你先前並不怎麼喜歡聽戲,怎麼突然想起來這邊了?」

  姜從寧沉默了一瞬,嘆了口氣:「我倒是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但聽人說,侯夫人最喜歡的就是這些。左右閒著無事,得尋個事情打發時間,索性就來聽聽看。」

  傅瑤點點頭,沒再多問。

  她知道婆媳之間的關係並不好處,尤其是遇著那種嚴苛的婆母,就真真是有的折騰了。就連當初長姐嫁給周梓年,兩人身份差得多,婆母倒是不怎麼立規矩,但也曾規勸過她要勤儉持家。

  好在周梓年是站在長姐這一邊,又會在其中調停,算是漸漸和睦起來。

  戲園子中人不少,小廝引著上了樓,傅瑤坐定之後,先要了乾果和糕點,又要了茶水,而後方才看向那戲台。

  她們來得晚,戲已經開場,如今不知道正演到哪一節,熱鬧得很。

  姜從寧倒像是早就做過功課,同她講道:「這是近來在京中頗有名氣的戲。講的是書生陰差陽錯地救了隻狐狸,卻發現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狐狸美人感念其救命之恩,與他做了夫妻。」

  戲台上正演到洞房花燭這一折,姜從寧適時停了下來,與傅瑤一道看著。

  這故事的開頭平平無奇,是話本裡常見的路數,但勝在伶人的身段扮相都極好,狐狸美人舉手投足間始終帶著嫵媚風情,戲腔婉轉動人,書生則是溫潤如玉,讓人不知不覺間便專注地看了下去。

  兩人成親之後,狐狸陪書生進京趕考,可卻被降妖除魔的道士給撞破了身份,想要取她的性命。

  書生假裝不知狐狸真身,順勢應承下來,隨後在道士的酒壺中下了藥,領著狐狸逃走,但最後還是沒逃過,被醒來後的道士給追上了。

  書生死死地擋在狐狸身前,說是願以命代之。

  這段唱詞寫得極好,向來溫文爾雅的書生格外堅毅,又帶著深情。

  「是個痴情人……」傅瑤感慨道。

  姜從寧意味不明地笑了聲,並未多言。

  道士斥責書生執迷不悟,但到最後還是沒有取狐狸的性命,只是在狐狸身上下了不得擅用妖術的禁制,離開前下斷言——人妖殊途,強行在一處必不會有好下場。

  後來書生考中,入翰林院,當了個小官,與狐狸夫妻恩愛,琴瑟和鳴。

  傅瑤原以為這戲到此就算是終了,可卻見台上樂聲又起。

  一晃多年過去,道士游歷歸來,回京後發現當年的窮書生已經高居尚書之位,兒女雙全,可府中的夫人卻並不是那位狐狸美人。

  道士疑惑之下試著去打探,可卻彷彿壓根沒人記得。

  已過不惑之年的書生撞見道士,留他喝酒,提及舊事時,說是狐狸在自己身邊留了三年,便拋下自己離開了,再也沒出現過。

  道士盯著位高權重的書生看了許久,忽而搖頭大笑起來,拂袖而去。

  傅瑤看得皺起眉來,滿心疑惑,而這齣戲到此戛然而止。

  台下霎時炸開來,頭一回來看這戲的人滿頭霧水,只當是出了什麼差錯,但也有先前就看過這戲的,開始同週遭的人講起來……

  「這戲就是這麼個結局,」姜從寧雖是頭一回來看這戲,但早就聽人提起過,心中也提前就有準備,同傅瑤講道,「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不少人都會重新來看,想知道是不是有什麼被自己忽略的線索。」

  傅瑤就沒看過這樣的戲,一臉茫然地同姜從寧對視著,將最後那折戲從頭到尾想了一遍,試探道:「書生在撒謊?」

  「這結局未曾明說,故而猜什麼的都有,但大半都認為書生最後撒了謊。」姜從寧慢條斯理道,「道士去打探的時候,府中的僕從曾隨口提過一句,如今這位夫人原是丞相之女……故而便有人說,書生是得了當時丞相之女的青睞,故而拋棄了狐狸,娶了這位夫人,才會從翰林院的小官一路高昇到尚書的位置。」

  傅瑤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發現這個解釋的確說得通,轉念一想狐狸的下落,卻又覺著格外駭人。

  她當初被道士下禁制封了法力,與常人無異,若是被拋棄了能去哪裡?而書生究竟是休了她,還是一不做二不休,狠心害了她?

  姜從寧見傅瑤臉色微白,便知道她在想什麼,轉而又道:「還有另一樁揣測。道士剛進京時在酒樓買酒,與小二閒聊時,問及這些年來京中的事情,曾提及皇上許多年前納了位胡美人,如今已經是貴妃之位,這麼些年來長寵不衰……」

  「因著這句,也有人猜那位胡貴妃就是狐狸,當初被皇上看中進了宮。」

  「那書生究竟是知情還是不知情?」傅瑤下意識地追問。

  書生知或不知,就又是完全兩個故事了。

  姜從寧搖了搖頭:「這就無從得知了。」她指了指下面議論的熱火朝天的人,含笑道,「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總有人來反復看這戲,想知道事實真相究竟如何。」

  傅瑤霎時理解了為何這戲會在京中傳開來,也不由得沉浸其中:「我從前聽戲也就是聽個熱鬧,如今方才知道,竟然還能這樣有趣。」

  又過了會兒,直到下一齣戲開場,傅瑤還在念念不忘方才那戲的結局,後知後覺地問道:「那戲叫什麼?」

  「黃粱記。」姜從寧道。

  新戲開場,傅瑤漫不經心地聽著,原本還惦記著那齣《黃粱記》,可漸漸地,卻覺出不對勁來。

  正在演的這戲是再熟悉不過的路數,由一場冤案引起,縣令為民伸冤鬥奸臣。

  原本倒是沒什麼,可聽著聽著,傅瑤卻總覺著,這裡邊的那位奸臣彷彿是在影射自家夫君一般,有些對應之處,也有些惡意扭曲的。

  傅瑤原本並不願多想,但最後還是忍不住看向姜從寧,遲疑道:「是我太過敏感?還是……」

  姜從寧是個聰明人,已然聽出這戲有些不對來,經傅瑤這麼一問,愣了下,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這沉默就已經算是回答了,傅瑤頓時只覺著心頭火起,皺起眉來。她很少發火,但在謝遲的事情上卻總是沉不住氣來。

  但傅瑤也知道這種事情是沒法認真計較的。

  畢竟哪怕旁人都覺著是,像現在這樣指桑罵槐,誘導著百姓,但畢竟沒有指名道姓,你若是為此認真了計較了,豈不就算是「對號入座」了?

  只會愈演愈烈罷了。

  「咱們不聽了,」姜從寧也沒料到竟然會有這麼一齣,平白地壞了好心情,拉著傅瑤下樓去,「就是些沒見識之人的蠢話罷了,不必當真。」

  傅瑤已經隨著謝遲學會不在乎風言風語,但聽了這戲之後,卻忽而莫名回憶起少時失足溺水的感覺。

  這戲中的惡意,比那些閒言碎語還要惡毒許多。

  閒言碎語若是當真要計較的話,還可以反駁回去,可這戲肆意扭曲污衊,卻偏偏讓你百口莫辯。

  畢竟——誰說罵的是你了?你若是沒這樣做,何必心虛呢?旁人要這樣想,誰也攔不住啊。

  傅瑤從沒將戲文、話本這樣的消遣當真過,如今算是知道,何謂殺人不見血。

  她臉色蒼白如紙,姜從寧看在眼裡,心中大為後悔自己將傅瑤拉去聽戲,一路上想盡了方法開解。

  傅瑤沉默許久,等到馬車在謝家門前停下時,她回握住姜從寧的手,露出個笑來:「我想通了。他們能寫,我為何不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4:31 PM

第七十五章

  與姜從寧她們相比,傅瑤可以說是一個「胸無大志」的人。

  她自小嬌生慣養的,諸事順遂,家中替她將一切都安排好了,所以壓根不用費什麼心思,只管高高興興地過日子就好。

  她什麼都不缺,也沒什麼很想得到的,所以怎樣都好。

  這麼些年來,傅瑤唯一費了心血的,就是丹青了。

  而如今,傅瑤心中忽然生出個想法——

  她要拿起筆來,同那些對謝遲滿懷惡意的人鬥一鬥。

  說來也巧,當初的丹青是機緣巧合之下,因著謝遲重燃起興趣來的,而如今這「志向」,也是因著謝遲。再細算起來,她開始認真學著管家,也是從嫁到謝家開始,因著想要為謝遲分憂的緣故。

  她輕易不立志,但所以決定了要做什麼事情,就一定會盡自己所能去做。

  傅瑤一邊籌劃著,一邊忍不住想,自己上輩子是不是欠了謝遲的?所以這輩子要一一還回去。

  與姜從寧分別時,已是暮色四合。

  傅瑤正欲進府,餘光瞥見了謝遲的車馬,立時停住腳步,站在原地等他。

  謝遲下車時微微皺著眉,似是在想什麼事,但見著不遠處的傅瑤之後,眉頭不自覺地便舒展開來,露出些許笑意來。

  「今日去哪裡了?怎麼這時候才回來?」謝遲勾了勾她的手,笑問道。

  傅瑤隨著他一併進了門,慢慢說道:「我應從寧的邀約,到戲園子聽戲去了。」

  謝遲偏過頭,打量著她的神情:「那戲如何?」

  「很有意思。」傅瑤理了理心緒,並沒提及後來的事情,而是將那齣《黃粱記》同謝遲從頭到尾講了一遍,著重描繪了最後那齣戲。

  一直回到正房,換了衣裳之後,傅瑤方才算是講完了,興致勃勃地問道:「你覺著這齣戲怎麼樣?」

  謝遲頷首道:「的確是很有意思。」

  單論前面,與尋常的戲文並沒很多差別,可結尾這齣卻實在是妙得很,出人意表,像是下了個鉤子似的,讓人念念不忘,忍不住去思量。

  「那你覺著,真相究竟是怎樣的?」傅瑤想了許久,仍舊拿捏不定。

  謝遲卻並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條分縷析道:「寫這戲的人有意為之,刻意留下許多似是而非的跡象,目的就是為了引人猜測爭議。若非要說的話,興許連他自己都未曾確準究竟是怎樣的結局……所以也沒什麼對或不對,全看你自己想要相信什麼罷了。」

  「要麼是書生為了娶丞相之女,休棄了狐狸或是殺了狐狸;要麼是書生為了討好皇上,獻上了美人;又興許是美人被皇上暗奪去,書生並不知情,苦尋無果之後心灰意冷,所以另娶旁人……又興許,這不過是個窮書生的一場夢,夢裡他有了如花美眷,又有了權勢地位。但一覺醒來,說不準正在破廟之中避雨。」謝遲慢條斯理地說著,給傅瑤夾了菜,「都能說得通,也都有紕漏,各人有各人的揣測,全看你自己願意怎麼想。」

  謝遲將那寫故事之人的心思猜得很透。

  像這種結局,若是一錘子定死了,就會少了很多爭議。唯有每個猜測都說得通,可又都有不足之處,方才能引得人們爭論揣測。

  「這些都不好……」傅瑤咬了咬筷子,凝神想了會兒,「那我就當是兩人之間的感情消磨許多,書生的本性逐漸暴露,狐狸美人發現夫君不再是當年當年自己喜歡的模樣了,所以拋下他飄然離去,再也沒回來過。而道士大笑,則是笑人心易變。」

  這個解釋勉勉強強,有許多說不通之處,但謝遲卻並未反駁,笑道:「那就是如此了。」

  傅瑤用這個結局說服了自己,總算是對這個故事釋然,不必再惦記著了。

  及至第二日,傅瑤去了周家一趟,探望長姐,順道想要問她要個鋪子。

  傅璇已經懷胎九月,行動多有不便,輕易不能下地,大半時間都在臥床歇息。傅瑤來時,文蘭正趴在床邊隨娘親背詩,見著她之後,立時歡天喜地地跑了過去:「姨母!」

  傅瑤捏了捏文蘭的臉頰,評價道:「圓潤了些。」

  她上前去,打量著長姐的氣色,不由得嘆了口氣:「這也太折磨人了。」

  傅璇這一胎懷得分外難,因著胎像不穩的緣故,已經臥床修養好幾個月,家中各式各樣的補品堆積如山,有母親送來的也有傅瑤送來的,可她一直也沒什麼胃口。

  如今除了肚子起來了,旁的地方都還是瘦的,氣色看起來也不大好。

  看著長姐如今這模樣,傅瑤只覺著揪心。

  「這種事情,也是在所難免的。」傅璇無奈地笑了聲,「好在再有大半個月,這小冤家就該出來了。」

  傅瑤關切道:「穩婆找好了嗎?可缺什麼?」

  「什麼都不缺,母親早就把所有事情都準備好,只等著了。」傅璇忍不住笑了起來,「母親的性情你是知道的。」

  顏氏向來疼女兒,好不容易趕上傅璇在京中養胎,照顧得可謂是無微不至。

  兩人聊了會兒,傅璇看出自家妹子似是還有旁的事要說,便讓丫鬟將文蘭與松哥兒都領了出去,問道:「還有什麼事?在我面前就不必兜圈子了,只管說就是。」

  傅瑤被戳破了來意,訕訕地笑了聲:「阿姐,我記得咱們家是不是有個書鋪來著?」

  傅瑤對自家名下的鋪子並沒什麼興趣,知道這個,還是因著自己會時常買話本的緣故。

  昨夜,她仔仔細細地回想了自己的陪嫁,發現並不在自己這裡,又不敢去問母親,便想著來長姐這裡問問看。

  傅璇被問得愣住了,顯然是沒料到她竟然是為這個來的,怔了片刻,方才答道:「的確是有,應當是西市那家……集賢書鋪。」

  傅瑤連忙點了點頭。

  「你怎麼想起問這個來了?」傅璇出閣之前,曾幫著母親操持中饋,故而對此倒是頗為瞭解,「集賢書鋪是父親當年體恤那些寒門學子不易,讓人辦的,並沒指望過賺多少錢,大多時候也就是收支相抵罷了,偶爾還可能會有虧損。」

  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顏氏並沒有將這個鋪子添到女兒的嫁妝中。

  「我在家中無趣,便想著找點事情做……」傅瑤自己都還沒將事情徹底理清,故而並不想多講,對上長姐似笑非笑的眼神後,無奈地嘆了口氣。

  傅璇一眼就看出來她是在找藉口搪塞,但見她當真不願多講,便也沒勉強,只問道:「你想要這個鋪子?」

  傅瑤又點了點頭。

  「那等過些時日,我尋個合適的機會,從母親那裡把鋪子要過來,再把地契給你。」傅璇應承道。

  傅瑤立時笑了起來:「多謝長姐!」

  這事如果是她去辦,必然會被母親攔著問東問西,她又不擅長扯謊,遮遮掩掩的只會引得母親起疑。可長姐就不一樣了,母親向來放心得很,興許壓根就不會多問,就算是問起來長姐也能輕鬆地敷衍過去。

  解決了這件事,傅瑤同長姐聊了許久,又陪文蘭玩了會兒,在周家用過飯之後方才離開。

  但傅瑤並沒立時回府去,她看了眼天色,讓車夫掉頭去了那戲園子。

  昨日的《黃粱記》仍舊在演,銀翹好奇道:「夫人還要去聽嗎?」

  「不。」傅瑤搖了搖頭。

  旁人反復去聽,是想要尋著點蛛絲馬跡,推測所謂的真相。

  但她並沒這個想法,她已經有滿意的解釋來說服自己,並沒必要再去聽。

  「你去試著打聽一下,看看能不能問到這齣戲的本子是誰寫的?」傅瑤倒是有心自己去問,但她今日的裝扮有些惹眼,並不適合去做這事。

  傅瑤覺著,寫了這齣《黃粱記》的,應當是個很有趣的人。

  她昨日聽的時候,將對白、唱詞記了五六成,知道這位的才華不錯。有才華的人其實不少,但就像謝遲昨日分析的那樣,這人很聰明,也很有頭腦。

  銀翹應了下來,但又有些遲疑:「不需要打探一下旁的嗎?」

  她一直跟在傅瑤身邊,也知道夫人昨日為著那場暗諷的戲氣得厲害,若依著她的脾性,必然是要先把寫那話本的人給揪出來的。

  「你可以順道問一問,」傅瑤不甚在意地笑了聲,「但我敢同你打賭,八成是問不到的。」

  銀翹依著她的意思去辦,傅瑤則壓根沒下車,閒散地倚在那裡,聽著園子裡傳出的戲聲。

  興許是耳濡目染的緣故,她在謝家這大半年長進了不少,性子也有些許像謝遲。分明昨日離開這裡的時候,還氣得要命,但如今已經能淡然處之了。

  她沒法像謝遲那樣全然不在乎,但至少不會再多生無用的氣,而會想辦法解決。

  傅瑤漸漸地理清了思緒,也試著擬定了章程,她知道這事急不來,也絕非能一蹴而就的,所以拿出了十足的耐心,來慢慢解決。

  畢竟日子還長著呢。

  過了好一會兒,銀翹方才回來,上車之後嘆了口氣,同傅瑤道:「夫人猜得果然沒錯。我隨意捏了個由頭,又用了些銀錢,倒是問出了寫《黃粱記》的那人。可再問另一個的時候,那管事卻只說自己也不知道……」

  「這可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傅瑤嗤笑了聲。

  若寫這齣戲的人問心無愧,又何必要隱匿姓名?無非是既想暗諷,又怕謝遲真破天荒地計較了,惹禍上頭,所以才會有如此行徑。

  傅瑤早就料到會如此,嘲了一句後便沒再計較,復又看向銀翹。

  「管事說,寫《黃粱記》的那人叫做秦生,是個落榜的窮書生。他在京中等著下一屆科考,平素裡就靠寫些話本之類的賺錢餬口。」銀翹這半年替傅瑤做了不少事,如今也像模像樣的,笑道,「我還一併問來了那書生的住處。」

  傅瑤點點頭,記了下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7:53 PM

第七十六章

  離開戲園子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但傅瑤仍舊沒立時回家,而是先去了最近的書鋪,讓銀翹去買了些近來的話本子回來。

  自從嫁到謝家來,她比在閨中時忙了許多,各種各樣的事情耗去了不少時間,已經不怎麼看話本了。

  但如今既是決定了要自己提筆寫,傅瑤覺著還是應當研究一番再說。

  一番折騰下來,回到家中時已經是暮色四合,謝遲也不知是已經回來了多久,看著她之後,似是隨口問道:「月杉說你是一大早就去了周家,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我還去別處逛了,」在一起這麼久,傅瑤對他的情緒已然十分敏感,笑問道,「你今日何時回來的,是等得不耐煩了?」

  謝遲並不肯承認自己是有意在等她,只說道:「你回來得再晚些,怕是飯菜都要涼了。」

  傅瑤看著他,笑而不語。

  謝遲被她看得不自在起來,瞥見銀翹抱著些書進了內室,挑眉問道:「那是什麼?」

  「回來時順路買了些話本,」傅瑤並沒多做解釋,只隨口一提,「閒暇時候看一看,打發時間。」

  先前謝朝雲在的時候,傅瑤時常會過去聽雨軒,或是閒聊,或是一起玩。

  如今人進了宮,雖說是給了令牌讓她可以隨意出入宮禁,但怎麼也不可能像先前那般方便。

  謝遲不在家中之時,就只剩了她一個,偶爾還是會有些無趣的。

  但傅瑤並沒抱怨過,眼下也只是隨意尋了個托辭。若是以往,謝遲興許並不會放在心上,但恰巧今日在宮中見了朝雲,聽了這句後,霎時想起當時的閒談來。

  謝朝雲與蕭鐸並不似尋常帝后,兩人在最難的時候相依為命,多年情分,到如今蕭鐸在她面前也不會自稱「朕」,而她也沒有那許多顧忌。

  今日蕭鐸身體不適,謝朝雲親自領人送了藥來,讓他回寢殿歇息,自己則順便同謝遲聊了幾句。

  「瑤瑤是個愛熱鬧的,如今我不在,也沒法陪著她解悶,她怕是會無趣……你記得多陪陪她吧。」

  謝遲不愛熱鬧,對此不大能感同身受:「朝中的形勢你是清楚的,我並沒太多閒暇。話說回來,皇上整日也很忙,你在宮中會無趣嗎?」

  謝朝雲沉默了片刻:「我與瑤瑤的性情不同,豈能一概而論?」

  「她昨日還同好友去聽戲了,很晚才回,並不像是你所說的那般。」謝遲反駁道,「她並不是小孩子,你擔心得太過了。」

  謝朝雲聽得皺起了眉。

  兄妹兩人在旁的事情上,態度大都是一致的,但在傅瑤的事情上,卻是壓根沒辦法互相理解。

  謝朝雲覺著謝遲對傅瑤不夠上心,所以時常規勸。可謝遲卻覺得她太過上心,彷彿是他做了什麼苛待傅瑤的事情了一樣。

  在意識到自己的規勸已經起不到多大作用,甚至隱隱有點適得其反之後,謝朝雲徹底放棄了——

  愛誰誰吧。像謝遲這樣太過自我的人,除非真的栽坑裡,不然八成是聽不進去旁人勸告的。

  謝朝雲從前是擔心謝遲,怕他做的太過將人給氣走了,現在是覺得他怎樣都是活該,只是有些心疼傅瑤。

  雖然謝遲當面反駁了朝雲,但多少聽了點,還是回來得早了許多。結果是,他並沒見著在家中孤獨無趣的傅瑤,而是一直等到暮色四合才將人給等回來。

  為著這事,謝遲是有些不悅的。但聽了傅瑤這隨口一句後,卻不由得多想了些,看著她問道:「你在家中,會很無趣嗎?」

  傅瑤買話本是為了研究一番,只是還不想讓謝遲知道,所以推說是打發時間。她很清楚,按謝遲以往的作風,是壓根不會就此多問的,萬萬沒想到他今日就像是轉性了似的,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還好吧,」傅瑤斟酌著措辭,「雖說阿雲是進宮去了,但還有銀翹她們陪著,實在無趣的時候我還可以去尋從寧或是長姐。對了,過些日子我想要讓文蘭來家中玩,可以嗎?」

  她在這方面很懂事,知道謝遲忙於正事,從來就沒試圖撒嬌讓他多陪自己,而是想方設法地自己找事情做。

  「可以。」謝遲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沉默片刻後又問道,「你想要個孩子嗎?」

  若是有個孩子,也算是能陪著她解悶。

  「這個……」傅瑤只覺著謝遲今日分外反常,雖還沒明白這是為什麼,但還是小聲提醒道,「這個也不是我想不想要能決定的吧?」

  她已經通情事,也明白了孩子是怎麼有的,所以對謝遲這個問題著實是有些困惑。畢竟這種事情,從來也都是順其自然,又豈是議論幾句就能決定的?

  謝遲也意識到自己說了句蠢話,神情僵了下,又找補道:「你若是想要,咱們就再多努力些。」

  傅瑤聽明白這話後,瞪圓了眼,連忙搖了搖頭:「這就不必了。」

  謝遲的精力一向很好,可她還是想要好好睡覺的。

  再者,她雖喜歡孩子,但自從察覺到謝遲並不怎麼期待後,她的熱情也就消褪了許多。

  傅瑤希望自己將來的孩子能像自己一樣,自小就被爹娘、長輩們捧在手心裡疼愛呵護,不需要費心去討好。

  第二日,謝遲去上朝之後,傅瑤料理了家中的庶務,便捧著昨日買來的話本,專心致志地看了起來。

  傅瑤剛生出這心思時,全然是功利性的,想著自己學一學,將來能通過話本戲文幫謝遲說些話。可看著看著,不知不覺中就真沉迷其中了。

  她常常是看完一篇,點評一篇,評個三六九等。

  偶爾看著實在不滿意的,還會自己改個喜歡的路數,然後再當做新故事講給銀翹、月杉她們聽。

  「這些話本,一看就知道絕大半都是男人寫的,封相拜將、嬌妻美妾……」傅瑤花了十餘日,大略看完了所有買回來的話本,同銀翹感慨道,「想得倒是挺美。」

  以她這麼些年看話本的經驗,再加上近日的著意總結,傅瑤只覺著市面上大部分話本都是那些個路數,難得能有兩本推陳出新,讓人眼前一亮的。

  在這其中,她最喜歡是一位自稱「竹林閒客」寫的志怪故事,不落俗套,細品之後頗有深意,或針砭時弊,或嘲弄世人本性。

  這人文筆精煉,寥寥幾筆就能將形象、場景刻畫得鮮活生動,引人遐想。

  傅瑤很喜歡其中幾篇故事,將所有話本都翻完之後,並沒急著立時去寫自己的,反而是讓銀翹準備了畫紙和顏料,想要為那些故事畫些圖。

  起初,傅瑤是在謝遲不在家的時候忙這些的,可漸漸地她沉浸其中後,有時連謝遲在家時,她都不一定會湊過去陪他,仍舊專心致志地忙自己的事情。

  謝遲將此看在眼中,心中頗有微詞,但尚未尋著合適的時機同傅瑤講,她便又將心神都放在了姜從寧那裡。

  姜從寧只有一個嫡親的兄長,家中姊妹雖多,但都是庶出的,這些年也沒少掐架,感情實在算不上多好,最親近的反而是傅瑤這麼個好友。

  雖說她自己只是將這親事當做各取所需的利益交換,並沒多上心,可傅瑤卻是惦記著,不僅精心準備了厚禮,成親那日更是一早就過去了。

  傅瑤自己成親的時候,謝朝雲出於愧疚有意彌補,將排場擺得很大,可缺了新郎,終歸還是顯得不大像樣。而謝朝雲成親的時候,帝後大婚的陣勢無人能出其右,可皇家規矩禮節繁多,便顯得莊重有餘熱鬧不足。

  相較而言,傅瑤倒是最喜歡姜從寧這場婚事的氣氛,熱熱鬧鬧的,尤其是聽著外邊為難范飛白,讓他做催妝詩的時候,笑得滿面春風。

  范飛白的私德雖不大像樣,可文才卻是沒得說,催妝詩送過來的時候,傅瑤誇了好幾句,就連姜從寧都笑了聲:「不錯。」

  傅瑤替姜從寧蓋上了蓋頭,想了想,並沒說什麼百年好合的話,而是鄭重其事道:「望你今後能高高興興的,心想事成。」

  姜從寧拍了拍她的手背,含笑道:「一定。」

  安平侯長子成親,來祝賀的人多不勝數,然而最引人注意的還是謝遲。要知道他這個人素來不耐煩與人來往,雖說只是來喝了杯喜酒,很快就離開了,但也引得眾人議論紛紛。

  回到家中時,天已經徹底暗了下來。

  謝遲瞥見書房的燈火,問道:「她還在書房忙什麼呢?」

  「夫人從姜家回來後,吃了些東西,便去書房畫畫了。」月杉如實道。

  傅瑤已經有好幾日未曾好好陪他,謝遲原本是有些惱,想要晾上幾日,結果到現在她還是沒半點回轉的跡象……

  謝遲在原地站了片刻,最終還是往書房去了。

  傅瑤的畫已經完成,讓銀翹收了起來,自己則仍舊拿著那話本琢磨,見謝遲進來後,忽而回過神來:「都已經這麼晚了嗎,那是時候歇息了。」

  「你在做什麼?」謝遲明知故問。

  傅瑤愣了愣:「看話本啊。」

  謝遲微微一笑:「我近來倒是有個故事,你想聽聽嗎?」

  傅瑤雖覺著這不像謝遲的風格,但還是點了點頭:「想。」

  「說是有個書生,原本心無旁騖一心向學,卻被個美人給打擾了,」謝遲講故事也別具一格,言簡意賅得很,「那美人不依不饒地纏著,他也漸漸地有些喜歡那美人,可那美人卻始亂終棄,撇下他不管了。」

  這故事實在莫名其妙,傅瑤一頭霧水,愣了好大一會兒方才隱約猜出了這其中的意思,忍不住笑了起來。

  謝遲見她總算反應過來,拂袖離開,傅瑤強忍著笑意,追了上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7:58 PM

第七十七章

  傅瑤早就發現,謝遲其實是個內斂到有些別扭的人。

  他很少會同旁人講自己的心思,高興了不說,不高興了也不說,全憑旁人來猜,誇大些來說就是頗受人詬病的「喜怒無常」。

  像如今這樣,會主動通過一個故事來暗喻,已經算是難得一見的事情了。

  傅瑤為此檢討了一番,發現自己近來的確是忽視了謝遲,便著意調整安排,若是謝遲在家中的時候,大半時間就還會是陪著他。

  沒幾日,就到了傅璇即將臨盆的產期。

  顏氏對此上心得很,再加上兩家離得原就近,幾乎是日日過去親自照看著。

  傅瑤也開始緊張起來,雖說知道母親必定已經將所有事情都安排妥當,但還是難免記掛著。這日家中無事,她又始終惦記著長姐那邊,有些坐不住,便令人安排了馬車往周家去了。

  沒想到竟恰巧趕上了傅璇生產。

  還未進正院,傅瑤便聽見了裡邊的動靜,心中猛地揪了下,快步進了院中。

  丫鬟們捧著水盆進進出出,傅瑤眼尖瞥見其中的血色,連忙扶了銀翹一把。她倒是聽人提過婦人生產之時多受折磨,可從未親眼見過,如今尚未進門,只見著這血水聽著長姐的聲音,便覺著心驚肉跳了。

  顏氏在外間坐鎮,手中揉捏著帕子,見傅瑤進門之後,勉強露出個笑來:「你怎麼也來了?」

  「我想著來看看長姐,沒想到竟恰趕上了……」傅瑤往裡間張望了眼。

  「兩個穩婆都在,你我幫不上什麼忙,就不要進去添亂了。」顏氏將她攔了下來,「坐下來陪我等著吧。」

  有丫鬟沏了茶來,傅瑤坐定了,卻並沒什麼心思喝茶:「姐夫不在嗎?」

  「這時辰,他自然是在當值的。」顏氏答。

  兩人俱是心煩意亂的,牽掛著內室的傅璇,說了沒幾句便止住了,誰也沒再開口,只靜靜地等著。

  傅瑤從沒發現時間過得竟然會這麼慢。她心中似是想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又似是什麼都沒想,只定定地看著丫鬟們進進出出,耳邊是穩婆們不住地安撫傅璇,教她吸氣、呼氣的聲音,夾雜著斷斷續續的痛呼聲……

  有生以來,傅瑤就沒經歷過這麼煎熬的時候,到後來臉色都是慘白的。

  傅璇這已經不是頭胎,但奈何胎位不正,最後耗費了好大功夫,才終於將孩子給生了下來。

  聽到穩婆們連聲恭喜,以及孩子的哭聲後,傅瑤方才如夢初醒一般,顏氏已經立時進入看傅璇去了,她卻半晌都沒動。

  銀翹在她面前擺了擺手,小聲問道,「姑娘,你怎麼了?」

  「沒什麼。」傅瑤徹底回過神來,扶著銀翹進了內室,迎面而來的就是濃濃的血腥氣。她並沒去看那孩子,而是先看了長姐的情況。

  折騰了那麼久,傅璇已經是精疲力盡,她出了不知多少汗,浸濕了中衣,額邊的碎髮也都被盡數打濕。

  顏氏正坐在床邊同傅璇說話,見傅瑤進來後,又向她道:「瑤瑤方才都快被嚇傻了。」

  「瑤瑤別怕,我沒什麼大礙,休息會兒就好了。」傅璇輕輕地笑道了聲,「三個孩子裡,這個是最折騰人的……」

  她累得厲害,沒說幾句,就睡了過去。

  穩婆將孩子收拾好抱了過來,傅瑤這才想起他,看了一眼後,不由得皺起眉來。

  顏氏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麼,有些好笑地解釋道:「剛生下來的孩子都是這模樣,不大好看,等過些時日就好了。」

  傅瑤遲疑道:「文蘭和松哥兒也是這樣嗎?」

  「別說她們,就是你,剛生下來也是這樣啊。」顏氏小心翼翼地將那孩子接了過來,妥帖地抱在懷中。

  傅瑤:「……」

  這實在是有些難以想像,她半晌沒說出話來。

  顏氏抱了會兒小外孫,便讓乳母領去照料了。

  她自己是生育過的人,方才雖擔心女兒,但並不會像傅瑤那般驚慌失措,如今也已經徹底緩了過來,甚至還有心情同小女兒開玩笑:「你眼下都嚇成這模樣,若將來輪到你自己,可怎麼辦才好?」

  這還是她頭一回提起這事來,傅瑤愣了愣,驚訝地看了回去:「您不是一直說,讓我離他遠些嗎?」

  傅瑤很清楚自家娘親對謝遲的意見有多大,所以一直刻意迴避著在她面前提起相關,萬萬沒想到她竟然會若無其事地提起這事。

  「我是說了,可你聽了嗎?」顏氏沒好氣地瞪了傅瑤一眼,見她訕訕地笑了起來,這才又道,「你那般喜歡他,如今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飯,再說旁的也沒什麼意義,也只能『既來之則安之』了。更何況,他如今待你不也好了許多?」

  顏氏是為著這婚事介懷許久,但歸根結底,她還是盼著傅瑤好。

  顏氏對這個自己這個小女兒再瞭解不過,清楚她一根筋,認準了什麼就難再改主意。再加上謝遲的確不像傳聞中的那般凶殘,傅瑤嫁過去那麼久毫髮無損,之前廟會那件事情她也有所耳聞,知道謝遲待自家女兒不錯,也就多少放下些芥蒂。

  至於謝遲至今未曾上門,對傅家很是冷淡這件事,顏氏也漸漸地認了。

  她這位女婿注定不可能像周梓年那樣,不管他對傅家怎麼樣,只要對傅瑤上心就也夠了。

  再者,傅璇也曾特地同她聊過,說起傅瑤夾在謝遲與自家之前左右為難……顏氏再怎麼氣,也不忍心一直看著女兒這般的,謝遲不讓步,那就只能她來讓步了。

  傅瑤立時笑了起來,臉上也多了些血色。

  她一直迴避著這件事,也算得上是心病了,如今竟然迎刃而解,實在是令人高興。

  顏氏不再對謝遲百般嫌棄之後,便又操心起旁的來,低聲囑咐道:「不要只知道傻樂,還要多上些心才是。」

  「啊?」傅謠茫然地看了回去,並沒領會這其中的深意。

  「謝遲的身份相貌擺在那裡,先前眾人是怕他那惡名,如今有你這個先例在,打他主意的人可不少。」顏氏最近總在琢磨這事,正好遇著傅瑤,便一股腦地說了出來,「你得多防備著點,看看家中的丫鬟是不是有不老實的……」

  傅瑤總算是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連忙擺了擺手,解釋道:「他答應我,今後不納妾的。」

  顏氏直接怔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傅瑤,片刻後笑道:「不錯,不錯。」

  傅瑤見此,連忙趁熱打鐵多誇了謝遲幾句。

  「旁的也就算了,這點實在難得。」顏氏滿意地點了點頭,「我原本還想著,催你早日生下嫡子穩固地位,如今倒是不急了。」

  兜兜轉轉又到了這事上,傅瑤微窘,附和道:「的確是不急。」

  傅瑤在周家留了許久,一直到午後傅璇醒來,她陪著聊了會兒,這才打算離開。而傅璇則趁著顏氏不在的功夫,趁機將前幾日要來的地契給了她。

  今日這一番折騰,先驚後喜,傅瑤險些都要將這事給拋之腦後了,還是傅璇拿出地契之後方才反應過來,連忙道了聲謝,這才離開了。

  長姐平安無恙地生下孩子,母親的態度終於軟化,這對傅瑤而言皆是喜事,她心情大好,在回府之前特地去了趟西市看自家那書鋪。

  以往買話本的時候,傅瑤都是避著自家鋪子的,怕被認出來,這次還是幾年間頭一回過來。

  傅大人設立這集賢書鋪的初衷,是為了照拂那些出身貧寒的學子,日子久了,書鋪的名聲也漸漸地傳開。囊中羞澀的學子買不起書,便時常會過來翻看,記性好的則會默背下來,及至回去之後再憑記憶抄錄。

  掌櫃一早得了吩咐,並不會如旁的書鋪那般驅逐,由著書生們隨意翻看。

  但也因著這個緣故,旁的客人就少了許多,時有入不敷出的情況。

  傅瑤遣銀翹進去看了一圈,得知內情之後,沉吟許久。

  「夫人可是有什麼顧慮?」銀翹好奇道。

  「我原是想著借這書鋪一用,可若依著原本的籌劃,是要改不少的……這麼一來,必然會影響到這些個寒門學子,與父親當年的初衷相悖。」傅瑤思來想去,最終還是作罷,「罷了,還是多費些功夫,另買個鋪子好了。」

  說來也巧,傅瑤原本是打算等回府之後,讓管家來辦這事的,可她順路打發銀翹去買糕點的時候,卻正好見著個掛牌出售的鋪面。

  傅瑤偶爾回來買這家的糕點,故而對週遭的鋪子也都有印象,記得這家原本是個古玩店,內裡的裝潢也算是雅緻。

  她猶豫了一瞬,扶著銀翹下了車。

  這鋪子門面大敞著,內裡的東西大半已經搬走,只餘幾個博古架。

  傅瑤讓銀翹去尋掌櫃,自己則好奇地四下打量著,越看越滿意,甚至已經開始想像買到這鋪子之後該怎麼改了。

  她並不缺銀錢,謝家當初的聘禮和自家的陪嫁夠她闊綽地過一輩子了,買這麼個鋪子自然不在話下。

  「夫人來得不巧,這鋪子啊已經被人給定下,回府去取銀錢了。」掌櫃隨著銀翹從後院出來,解釋道。

  傅瑤梗了下,露出個失望的神情:「打擾了。」

  她依依不捨地看了眼,正欲離開,卻迎面撞見了個熟人,嚇了一跳。

  「夫人怎會在此處?」魏書婉也沒料到會在這裡見著傅瑤,驚了下,但隨即笑了起來,「真是巧了。」

  傅瑤緩了緩,附和道:「是呀。」

  那掌櫃連忙上前來,賠笑解釋了一番,傅瑤這才知道,原來提早定了這鋪子的就是魏書婉。

  「你也想要買鋪面嗎?」魏書婉反應過來後,隨後道,「既是如此,那我就讓給你好了。」

  傅瑤連忙搖了搖頭:「這怎麼能行。」

  魏書婉不甚在意地笑道:「無妨。我買這鋪子也不過是看著合眼緣,實則並沒什麼打算,也沒想好要拿來做什麼。夫人既然喜歡,那我讓給你也無妨。」

  傅瑤的確是很喜歡這鋪子,她回過頭去又看了眼,但最終還是沒應下,而是堅持道:「多謝姑娘好意。可君子不奪人所好,你既然是看中了,那無論是有用還是沒用,我都不該橫刀奪愛才是。」

  她話音溫柔,帶著些遺憾,但態度卻又格外堅決。

  可魏書婉不知想著了什麼,神色微變,但轉瞬即逝,垂眼掩去了目光,輕聲笑道:「那好吧。」

  天色漸晚,傅瑤又同她道了聲謝,便自回家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8:05 PM

第七十八章

  傅瑤回到家中時,又已經晚了。

  謝遲等人等得是「一回生二回熟」,他已經得知了傅瑤長姐生子的消息,猜到傅瑤今日必然是不可能早早地回來的,所以見著她這時候回來倒也沒說什麼不好,甚至還主動關懷了一番。

  傅瑤暗暗鬆了口氣,笑道:「母子平安。長姐先前同姐夫商定了,若是男孩兒,就取名叫文安。」

  傅璇這一胎懷得凶險,備受折騰,周梓年也為此擔心不已,取這個名字,便是希望大人和孩子今後都能平平安安的意思。

  直到如今,傅瑤再想起來早些時候長姐生產的情形來,仍舊覺著心有餘悸:「今日我見著長姐生孩子,方才知道,為什麼旁人總說『為母則剛』了。」

  想了想,她又忍不住感慨道:「這麼一比,當爹的可真是輕鬆多了。」

  懷胎十月的是母親,萬一胎像不穩,還得忍著病痛臥床修養,等到生產的時候又是一道難關,簡直是拿命去博。

  謝遲倒是著實沒想到,傅瑤往周家去了一趟,最後竟得出這麼個心得來,他無奈地笑了聲,催促道:「快過來吃飯吧。」

  傅瑤這一天都沒怎麼好好吃東西,早已是飢腸轆轆,回來的路上吃了兩塊點心墊了墊,但仍舊覺著餓,聽了謝遲這話之後也不說旁的了,專心致志地吃起飯來。

  謝遲原本並沒將她這話放在心上的,可及至夜間,卻被傅瑤夢中的囈語給吵醒了。

  傅瑤眉頭緊緊地皺著,語氣很是不安地叫著「阿姐」,雖不知究竟是夢見了什麼,但顯然是被魘住了。

  謝遲猶豫了一瞬,將人攬在懷中,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低聲安撫著。

  過了會兒,傅瑤方才漸漸安靜下來,但仍舊緊緊地攥著謝遲的衣袖。

  謝遲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傅瑤是真被白日裡見著的情形給嚇到了。

  他不由得有些後悔自己當時的態度,應該多聽幾句,順勢開解一番才對,而不是拿旁的話岔開。

  可合適的時機已經錯過,傅瑤想必不會再提,說什麼都晚了。

  謝遲攬在她腰間的手微微收緊,心下嘆了口氣。

  傅瑤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倒是壓根忘了自己昨夜的夢魘,遣人往周家去送了些禮,又將管家找了來,讓他去挑個合適的鋪面。

  管家將傅瑤的要求記了下來,額外問了句:「這鋪面,夫人是著急要嗎?」

  「不著急,」傅瑤道,「寧可慢一些,也要挑個合心意的。」

  這還是她頭一回生出開鋪子的心思,自然是要鄭重些,更何況這事的確也急不來。

  謝遲的名聲是日積月累,漸漸成這樣的,她也不指望朝夕之間就能扭轉回去,只能潛移默化慢慢來,能改變多少是多少。

  這事注定不可能一蹴而就,但她有錢有閒,也很有耐性,所以並不著急。

  管家應了下來後,立時就去辦了。

  傅瑤又遣銀翹去尋了寫《黃粱記》的那位秦生,將他其他的戲本、話本都一並買了來,自己則每日仍舊是看話本、畫畫。

  她還曾動過心思,想要尋那位竹林閒客,奈何怎麼也尋不著,只得作罷。

  沒多久,管家尋著了合適的鋪子,傅瑤親自去看了眼,當即便買了下來,讓人著手改成書鋪。

  傅瑤再不像早前那樣閒,有許多事情要做,但卻並不覺著麻煩,反而樂在其中,日子過得忙中有序,格外充實。

  值得一提的是周家為文安擺滿月酒那日。

  傅瑤提前知會謝遲自己要去,算是例行報備一聲,免得自己回來晚了他等得不耐煩,可謝遲卻叫住了她,破天荒地提出要同去。

  傅瑤直接愣在了那裡,險些懷疑自己聽錯了,半晌之後方才應了下來。

  若是傅瑤獨自去,必然是要早早地過去,等到傍晚方才回府。可因著要帶謝遲同去,她一直等到謝遲下朝,去得晚了許多,而吃了飯並沒多留,立時就回來了。

  但她還是很高興。

  這還是頭一次謝遲同傅家那邊有所往來,而顏氏也讓步,態度鬆動了許多。雖不是相談甚歡,只是寒暄客套,但兩邊不再是針鋒相對,傅瑤也不必夾在其中左右為難,已經很是滿足了。

  天一日日冷了起來,而傅瑤的「七味書鋪」也裝潢完畢正經開張了。這書鋪與集賢書鋪不同,雖也有經史子集,但更多的卻還是話本一類。

  傅瑤著意叮囑了管家,從始至終都沒讓人知道這鋪子是謝家的。

  她將自己的心思藏得很好,並沒立時就動手,而是準備等著書鋪開上一段時日,再論其他。

  謝遲並不關心後宅的事情,雖與傅瑤朝夕相處,但也只隱約知道她在為著個鋪子忙活,隨口問過幾句,並沒太關心。

  入冬之後,倒是出了另一樁事,魏家老夫人患了重病,臥床不起。

  魏家與謝家是多年世交,老爺子在世的時候對謝遲傾囊相授,魏書婉與謝朝雲又是多年手帕交,兩家可謂是密不可分。

  哪怕魏家子弟大都不成氣候,謝家兄妹也會對他們多加照拂。

  老夫人病倒之後,謝朝雲立時就遣了宮中好幾個太醫過去,可卻是收效甚微,謝遲也開始動用人脈,尋些民間的大夫來為她老人家診治,但都無濟於事。

  臘月初,是魏老夫人的七十大壽。

  魏家商議了一番,又問過了她老人家的意思,準備熱熱鬧鬧地大辦一場壽宴,既是依著老夫人的意思見見族中親眷,也有讓這喜氣沖沖病氣的意思。

  謝朝雲逼問了景太醫,知道老夫人時日無多後,決定出宮來參加這壽宴,鳳駕蒞臨,撐足了場面。

  而傅瑤也隨著謝遲一道上門祝壽。

  「她老人家是個最愛熱鬧的人,老爺子也是,還總嫌棄我少年老成,沒有孩子氣……」謝遲對魏家府邸再熟悉不過,尤其是往老爺子院子來的這條路,少時不知走了多少遍。

  許是被觸動了心緒,他同傅瑤講起了少時的舊事,一直到了這熟悉的院落,方才停住。

  臘月裡天寒地凍的,傅瑤裹著斗篷,進門前將手爐遞給了銀翹,理了理衣袖,隨謝遲進了房中。

  屋中點著香,可卻怎麼都驅散不了那苦澀的藥味。

  謝朝雲來了以後,旁的親眷大都退了出去,只留了魏書婉作陪,陪老夫人聊些昔年舊事,她二人皆是能言善辯的,一唱一和逗得老夫人滿臉笑容。

  丫鬟通傳之後,老夫人臉上的笑意愈深:「小遲也來了?快進來。」

  謝家的長輩皆已不在,旁人哪怕是年長許多,見著謝遲也都是客客氣氣的,傅瑤這還是頭一回聽旁人這般稱呼謝遲。

  謝遲無奈地笑了聲,繞過屏風去,到裡間同老夫人說話。

  傅瑤隨之進去,在幾步遠處乖乖地站定了,並沒再往前打擾,認真地聽著他們聊天。倒是謝朝雲向她招了招手,同老夫人笑道:「您還未見過吧?這就是傅瑤。」

  「上了年紀總是愛說些舊事,眼神也不好,這麼個美人在這兒我竟沒注意到。」魏老夫人看向傅瑤,頷首道,「真好,先前阿婉還同我誇過,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傅瑤含笑問候祝了壽,仍舊侍立在一旁,聽著他們敘舊。

  老夫人被幾人哄著樂了會兒,而後斂了些笑意,嘆道:「人生七十古來稀,我活了這麼些年,見識了許多,該享受的也都享受了。前幾年,我總是記掛著阿婉,如今她也回到京中,有你們照拂,我便沒什麼擔憂的了……」

  魏書婉抿了抿唇,強撐著笑道:「好好的,祖母怎麼說起這話來?」

  「是啊,您只管放寬心好好養病,不必想其他的。」謝朝雲也岔開了話,試圖說些旁的事情。

  謝遲則道:「您若是累了,就先歇息會兒吧。」

  說了這麼會兒話,老夫人已經有些精力不濟,她沒再勉強,由魏書婉服侍著躺下歇息,而謝家兄妹與傅瑤則一同告辭離開。

  剛從暖閣中出來,寒風便撲面而來,傅瑤打了個寒顫,銀翹連忙將手爐遞了過去。

  「你快些往花廳去吧,那邊暖和,我現在這身份不便過去,就不陪你了。」謝朝雲對傅瑤再瞭解不過了,叫了個丫鬟為她引路後,又提醒道,「范夫人應該已經在那邊了。」

  傅瑤愣了下,反應過來這個「范夫人」指的是姜從寧後,輕快地應了下來,領著銀翹往外走了。

  謝朝雲並沒立時離開,她同謝遲站在廊下看了會兒,唏噓道:「一轉眼,都這麼些年了。」

  物是人非,老爺子仙去八載有餘,他們兄妹也再不是當年無憂無慮的世家公子與閨秀,過往的日子一去不復返。

  謝遲看著這熟悉的院落,目光落在院中那青石棋盤上,一時無言。

  「我該回去了。」謝朝雲看了眼天色,低聲道。

  竹雨立時傳了話,宮女們簇擁著她離開。

  寒冬蕭瑟,園子裡早就沒什麼可看的景,可謝遲卻慢慢地走著。旁人見了他大都是避著,實在避不開,便會在路邊行禮讓開,可偏偏卻有一人特立獨行得很,踉蹌兩步撞了上來。

  謝遲的反應很快,覺出不對後便立時側身避開來,那姑娘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手掌撐在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疼得皺起眉來。

  她抬起頭,眸中含淚,楚楚可憐地看向謝遲。

  謝遲:「……」

  他倒真是有好些年沒見過這種手段了。

  那姑娘覷著謝遲的神情,心中原本那點勇氣都快被他那目光給看得煙消雲散了,但事已至此,是沒法回頭的,只能硬著頭皮哭訴道:「是我莽撞沒看好路,險些撞了大人,還望大人恕罪……」

  說著,她抬起手來,白皙的肌膚上被細碎的石子劃出道傷痕,流出鮮紅的血來。

  謝遲冷笑了聲:「你是哪家的?」

  那姑娘驚疑不定地看著謝遲,總覺著這問話的語氣並不是自己期待的,正想開口的時候,卻忽而被人給橫插一腳攔住了。

  「點秋,快扶這位姑娘起來,去包紮傷口。」魏書婉若無其事地吩咐了句,而且向謝遲道,「今日是祖母的壽辰,看在她的面子上,不要計較了吧?」

  謝遲沉默不語。

  魏書婉抬了抬手,點秋連忙上前去將那姑娘從地上扶了起來,半勸半強硬地將人給拉走了,她卻還有些不情願似的,走出幾步之後又回頭看向謝遲,拋了個眼神。

  魏書婉看在眼中,無奈地搖了搖頭:「這也真是……」

  謝遲自覺沒什麼可聊的,想了想,只說道:「若是家中有什麼為難的事,只管告訴阿雲或我,不必拘謹。」

  「我知道。」魏書婉撫了撫被風吹散的鬢髮,似是隨口問道,「前幾日我幫祖母收拾舊物,倒是翻出幾冊祖父收藏的孤本,依稀記得當年你很喜歡,祖父也說了想要等你高中之後送你的,只可惜……那改日我讓人給你送去?」

  謝遲凝神想了想,才記起彷彿是有這麼一回事,點頭應了下來:「多謝。」

  他並沒多留,說完之後便離開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8:10 PM

第七十九章

  傅瑤進了花廳後,立時就往姜從寧那裡去了,這還是婚後兩人頭一回見面,自是有說不完的話。

  其實傅瑤是一直惦記著,想要約姜從寧出來的,但轉念一想侯府家大業大,姜從寧剛嫁過去,自然是要在婆母那邊立規矩,再同家中親眷打好關係的,便忍著沒打擾。

  「我在侯府也挺好的,」姜從寧慢悠悠地說道,「雖說人多起來是麻煩了些,但我自小見識得多了,也不算什麼。更何況我身份在那擺著,她們也不能奈我何……」

  侯府人丁興盛,就連姜從寧這樣記性好的,起初也花了好幾日才將幾房的人認清,將其中的關係給理明白了。

  她少時就能幫著母親跟那些個妾室鬥,如今這點自然是不在話下。

  畢竟不管怎麼勾心鬥角,范飛白是侯府長子,又得謝遲器重,侯府世子的位置必然是他的。姜從寧身為他的夫人,哪怕是「初來乍到」,也不是旁人能欺辱的。

  至於多事之人拿范飛白的風流事跡來搬弄是非,就更礙不著姜從寧什麼事了,反正她壓根不在乎范飛白愛的是哪個女人,就是他立時想要納妾也沒妨礙,橫豎那些出身的女人也動不了她的地位。

  「那就好,」傅瑤聽姜從寧講了些侯府的事情,長舒了口氣,笑道,「我就知道,你那麼厲害,那些必然是難不倒你的。」

  桌案上擺著溫好的酒,傅瑤自知酒量不好,在外的時候向來是能不碰就不碰的,姜從寧酒量卻是很好,但這次也壓根滴酒不沾。

  傅瑤留意到這一點後,好奇道:「你今日怎麼只喝茶?」

  「這個……」姜從寧頓了頓,壓低了聲音同傅瑤道,「雖還未請大夫來看,但我有預感,可能是有孕了。」

  她並沒特地地請大夫來看,也沒同范家人提起過,原是想著確準了之後尋個合適的時機再說,但如今傅瑤問起,她也沒打算刻意隱瞞。

  傅瑤壓根沒往這方面想,聽後,露出個驚訝的神情,反應過來之後笑道:「恭喜啦!」

  她知道,姜從寧一直想要個孩子穩固地位,然後就隨范飛白愛怎麼樣怎麼樣了,如今剛嫁過去兩個多月,就能懷上身孕,可謂是十分幸運了。

  「悄悄的,我想等個合適的時機再說。」姜從寧低笑了聲。

  傅瑤連忙點了點頭,湊得更近了些,小聲問道:「我是第一個知道的?」

  「是呀。」姜從寧壓根就沒想過要知會孩子他爹。

  傅瑤愈發高興起來,結果一個不妨,抬手間恰好碰到了來上菜的丫鬟,那丫鬟興許也是沒端穩,好巧不巧,一碟子菜都扣在了傅瑤裙上。

  那丫鬟立時就慌了,急急忙忙地跪下請罪。

  「無妨,是我自己不小心,」傅瑤見她嚇得臉都白了,輕聲安撫道,「馬車上有更換的衣裳,你領我尋個房間更衣就是。」

  「多謝夫人寬宏大量,」丫鬟顫聲應了,「您隨我來。」

  姜從寧打量著那丫鬟,皺了皺眉,但傅瑤的衣裙已然不成樣,必然是要換的,只得讓她去了。

  那丫鬟將傅瑤領到了供賓客修整歇息的偏院,請她到裡間稍作歇息,自己又在前引路,隨著銀翹往府外去取更換的衣裳。

  傅瑤污了衣裙,只得百無聊賴地在內室等候,她也不好亂動什麼,只看著牆上的字畫發呆。

  不多時,外間故而傳來動靜,傅瑤原以為是銀翹她們回來了,但轉念一想,怎麼都不可能這麼快,應當是旁的賓客。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現身,便聽見外間傳來的對話。

  「姑娘忍著些疼,我給您上藥。」這語氣聽著像是個丫鬟,可下一句卻又道,「您也太大膽了些,怎敢那般行事?就不怕弄巧成拙觸怒了太傅嗎?」

  傅瑤聽得一頭霧水,愈發好奇外間是誰,怎麼就跟謝遲扯上關繫了?

  「你又怎知道我會觸怒太傅?他都已經問我名姓了,是你家姑娘硬生生地橫插一腳,給攪亂了。」這聲音帶著些不服氣,細品之後,還有些委屈似的。

  傅瑤:「……」

  這都什麼跟什麼?謝遲問旁人姑娘家名姓又是怎麼回事?

  丫鬟顯然對她這回答有些無言以對,沉默了片刻,方才又嘆道:「早兩年也不是沒前例,但也沒誰進了謝家後宅,反倒是有把自家父兄給牽連帶累的。嚴姑娘就這麼確定,太傅問你的名姓不是想要同你父兄算賬嗎?」

  嚴嫣然回想著謝遲方才的神情,自己也覺著心虛,但還是硬著頭皮道:「你少危言聳聽。旁人還說謝太傅不近女色、心狠手辣呢,傅瑤如今不是也好好的?」

  被點名的傅瑤下意識地將呼吸都放輕了些,她原本都將這事當個話本聽,準備回去問問謝遲了,萬萬沒想到竟然一轉眼自己也被牽扯進來了。

  此外,傅瑤也覺著奇怪得很,這丫鬟未免太大膽了些。

  然而更大膽的還在後面。

  「姑娘這話說的……」丫鬟忽而笑了聲,「旁人怎麼能同謝夫人比呢?畢竟她嫁給謝太傅,這親事可是當初皇后拍板定下的。若非如此,讓她來行今日之事,也只會觸怒太傅呀。」

  傅瑤:「……」

  那麼些話本子不是白看的,憑著這幾句話,她已經將事情猜出個大概來,也不得不承認這丫鬟的話沒錯。

  謝遲與她能到今日,全然是因為謝朝雲當初趁他昏迷定下了親事,而後日積月累,朝夕相對間改變的。他這個人是極難啃的骨頭,硌牙,若不是謝朝雲劍走偏鋒,她也壓根想不到如何才能讓謝遲留意自己。

  若非如此,換她假意摔倒,謝遲也壓根不會多看,甚至還會惹得他不悅。

  這丫鬟這麼直白地說出來,傅瑤一時也分不清她究竟是看得明白所以公正評價,還是懷著惡意。

  嚴嫣然總算是明白過來,遲疑道:「你是說,太傅對傅瑤也不見得有多深的感情,而是生米煮成熟飯,負責而已?」

  丫鬟輕笑了聲:「包紮好了,您還是盡快往花廳去吧。」

  「仔細想來,你這話說的是沒錯。」嚴嫣然卻並不肯離開,不依不饒道,「可傅瑤善妒,不准太傅納妾,那要如何?」

  「奴婢同您說這些,是想勸您,不要再做傻事,牽連了自家就不好了。至於旁的事情,就不是奴婢能說得好的了。」丫鬟催促道,「時辰不早了,您還是快些過去吧。」

  兩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不多時,銀翹帶著衣裳急匆匆地趕了回來,幫傅瑤將髒污了的衣裙換下收好。

  「姑娘怎麼了?」銀翹覷著她的神情,疑惑道,「可是出了什麼事?」

  自打見到姜從寧開始,傅瑤就一直是高高興興的,尤其是知道她有孕之後,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是真心實意地為她高興。

  可如今看起來卻是低沉了些,哪怕什麼都沒說,可還是顯露出些痕跡。

  傅瑤卻並不肯說,換了衣裳之後,慢吞吞地回花廳去了。

  其實閒言碎語並沒什麼可怕的,尤其是那些假的,甚至可以當做笑話來聽,但如果是真的,那就讓人高興不起來了。

  銀翹並沒問出個所以然來,但她回去之後,雖已經竭力遮掩,還是被姜從寧看出不對來。再三追問之下,傅瑤嘆了口氣:「其實真沒什麼,過會兒也就好了,是我自己矯情罷了。」

  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與謝遲的感情不平等,也坦然接受了。只是她不是聖人,被旁人那樣地說起,不可能全然沒影響。

  她難得會有這樣的時候,姜從寧並不肯就此放過,不依不饒地問出個大概來,冷笑了聲:「你性子太好了些,旁人就是抓中了這一點,所以才會這麼肆無忌憚地踩你痛處。若要我說,你當時就該直接出去,抓著那丫鬟到她主子面前去問問,誰給她的膽子,敢這麼在背後議論!」

  「今日是老夫人壽辰,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傅瑤並不是傻子,心中也隱約有所猜測,可無論怎麼說都沒有今日鬧起來的道理,只能息事寧人。

  傅瑤知道謝家兄妹有多看重魏老夫人,也親眼見了,若是為著這點事鬧起來,豈不是讓所有人都不痛快?

  更何況,鬧出來又有什麼意思?平白讓人看笑話嗎?

  哪怕沒證據,但姜從寧已經確準此事同魏書婉脫不了干係,可偏偏這時機挑的真是太好了,讓人只能咬牙嚥了下去。

  姜從寧磨了磨牙:「我就知道,她不是什麼好的。」

  沒憑沒據的,傅瑤也說不準這事究竟同魏書婉有沒關係,但無論是與否,都沒細究的必要了。

  「話又說回來,某些人也不過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罷了,越是如此行事,就說明越在乎。」姜從寧忽而笑了聲,「你與太傅好好的,就夠她受的了。」

  「善妒的名聲我也背了,隨便旁人怎麼說,」傅瑤自己也想開了,「不管因何而起,反正如今人在我手裡。」

  姜從寧頷首笑道:「正是這個道理。」

  謝遲並沒在魏家留飯,見了老夫人之後,就回府去了。傅瑤同姜從寧一道,吃了些菜之後沒多留,她並沒立時回家,而是約著閒逛去了。

  兩人逛了首飾樓和綢緞莊,路過藥鋪的時候,順道進去讓大夫診了個脈,確準姜從寧的確是懷了身孕。

  姜從寧一早就有預料,笑得也很矜持,倒是傅瑤高興得很,出門上車的時候都要再三叮囑她小心留意。

  「我會多留意,你也不用這麼小心翼翼的,比孩子他爹都上心多了。」姜從寧調侃了句,分別前又特地同傅瑤道,「我倒總是不放心你,你性子太軟了……有時候,不要一味忍讓,旁人只會覺著你怕了她。」

  雖沒明說,但傅瑤還是聽出她的意思來,點點頭:「我知道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8:17 PM

第八十章

  傅瑤倒也沒想一味忍讓,只是這種事情沒憑沒據的,剛好還趕上老夫人壽辰,並不好去認真計較,最多也只能暗暗地在心中記上一筆罷了。

  若這事並非湊巧,當真有意為之,算是證明了姜從寧先前所言非虛——魏書婉的確是個很厲害的人。她並不會像嚴嫣然那樣手段拙劣,將心思都寫在了臉上,也很清楚那樣做只會適得其反,觸怒謝遲罷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傅瑤都覺著她是個很好的人,還曾為自己的「小人之心」而暗自愧疚過,直到如今才總算是覺出些不對來。

  但饒是如此,也沒什麼真憑實據。

  就算謝朝雲還在府中,傅瑤也不打算將這事同她講,畢竟真要追究下去,最多也就是怪那丫鬟口無遮攔,背後妄議罷了。

  更何況謝朝雲如今已經入了宮,傅瑤更不會專程進宮,就為了拿這點小事去打擾她。

  至於謝遲……

  傅瑤從沒試著同他聊過魏書婉,平時也會著意避免提起。就算明知道無論當年如何,至少如今謝遲對魏書婉是並沒私情的,甚至壓根沒有往來,可她仍舊不願提起。

  這其中的緣由,傅瑤自己一時也說不清楚,也不願意細想。

  第二日,魏家送了東西過來。雖已是傍晚,但謝遲仍舊未曾回到家中,禮盒便擺到了傅瑤面前。

  「魏家那小廝說,這是給太傅的。」銀翹還在為昨日之事介懷,撇了撇嘴。

  傅瑤猶豫了會兒,最後還是鬼使神差地打開了那禮盒,見著其中的幾冊孤本之後,沉默片刻:「放到書房去吧。」

  以魏書婉一貫的作風,自然不會送來什麼落人口實的物件,至於這些書,傅瑤隱約也能猜到,八成是與魏老爺子有關的。

  魏家其他人也就算了,但已經仙逝的魏老爺子和病重的老夫人對謝遲而言是格外重要的人,從她對謝遲的稱呼就足以窺見一斑了。

  普天之下,還有誰敢管他叫「小遲」?那是從謝遲少時開始留下的情分,絕非旁人能比。

  當年那場變故致使謝家家破人亡,牆倒眾人推,要麼都想著明哲保身,唯有魏家多少幫了些,還幫謝家收斂屍骨安排後事……謝朝雲提起此事時頗為動容,謝遲雖未曾說過,可心中也惦念著這恩情的。

  傅瑤當年年少,更做不得家中的主,未曾幫上半點忙,從謝朝雲那裡得知內情之後,對魏家亦是懷著感激之情。

  謝家兄妹覺著虧欠了魏家,她既然嫁到了謝家來,同氣連枝,合該如此。

  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她是決計不可能像姜從寧說的那樣,將事情鬧大的。

  傅瑤是能勸著自己不要放在心上,可銀翹卻忍不住抱怨道:「這算是什麼呀?」

  「這樣難尋的孤本,應當是魏老爺子的收藏才對,」傅瑤輕聲問道,「魏家送過來,有什麼錯嗎?」

  「可是……」銀翹心中不忿,但也知道有些話不能亂說,只得跺了跺腳,將那錦盒好好地放去了書房。

  一直到晚間,謝遲方才回到府中。

  傅瑤一見他這模樣,就知道朝中八成是出了什麼事,霎時將魏書婉什麼的拋到腦後,關切道:「怎麼了?」

  「劍南地動致使死傷無數,房屋塌陷,百姓流離失所,」謝遲低聲道,「災情嚴重,朝中上下都在為這事忙碌。」

  年關將至,天寒地凍的,若是後續不能盡快安置規整,不知還要有多少人喪命。傅瑤知道事態嚴重,見謝遲滿臉倦色,勸著他多少吃了些飯,盡快安歇去了。

  事有輕重緩急,傅瑤原本就不想同他提那些亂七八糟的,這麼一來,就更是打定了主意絕不拿那些事情來煩他,還專程叮囑銀翹不得多言。

  謝遲為著朝政忙碌,傅瑤也有許多事情要料理。

  每逢年關,府中庶務都是最多最繁忙的時候,田莊和鋪子交來一年到頭的賬目,以及各家往來的年禮……許多事情就算不用親力親為,也總得過問。

  再者,還有諸多推不掉的宴席。

  兩人各自忙著,一日到頭,也就睡前說上幾句話。

  劍南災情太過嚴重,滿朝上下都在忙著為此事善後,蕭鐸還為此下了「罪己詔」,原定的除夕宮宴也都一切從簡了。

  謝遲對過年這種事情並沒什麼興趣,就算是除夕這日,也一直在忙著政務,直到謝朝雲親自過來把蕭鐸從堆成山的奏摺裡解救出來,順道將他給趕回府去陪傅瑤。

  「今日可是除夕,您就別這麼『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謝朝雲毫不留情地趕人,「把你的心思分給瑤瑤點吧。」

  謝朝雲隱約也能猜到謝遲的打算,明白他為什麼這麼盡心盡力地督促蕭鐸。

  若身為一朝皇后,她對此求之不得;可她還是謝遲的妹妹,私心是想著他能活得不這麼緊迫的。

  謝遲回到府中之後,一路走過,發現府中的佈置頗費了一番心思,裡裡外外都透著過年的喜慶,只是他原本並沒這個閒情逸致,竟壓根沒留意到。

  小廝見他難得心情不錯,陪笑道:「夫人可是頗費了一番心思。」

  「她的確將後宅打理得很好。」謝遲笑了聲。

  回到正院,謝遲卻壓根沒見著傅瑤,問了丫鬟之後,才知道她竟然到廚房去了。他猶豫了一瞬,並沒讓人去將傅瑤叫回來,而是親自尋了過去。

  謝遲常常是忙起來便顧不上旁的,劍南地動連帶著牽出不少旁的事情,忙了半月有餘方才理清,他也是經謝朝雲今日提醒,方才一直到自己竟然有這麼久沒有好好地同傅瑤說說話了。

  傅瑤雖偶爾愛撒嬌,可真到關鍵的事情上,是很能拎得清輕重的,並不會撒嬌讓謝遲陪,而是事事以他為先。

  她並沒打擾謝遲,將府中的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條,抽空去巡視了自己的書鋪,甚至忙裡偷閒開始試著自己寫話本,過得也很充實。

  每逢年節,傅瑤總是很高興,一來是自幼就喜歡熱鬧,二來則是過不了多久就是她的生辰。

  她知道謝遲注定是沒那個閒工夫的,就同銀翹和月杉她們商量著來佈置府邸,興致勃勃地支使著小廝們來辦。

  將所有事情都處理妥當之後,除夕這日,她倒是閒下了下來,左右無事,索性往廚房去了。

  傅瑤性情溫柔,愛笑又討喜,待人寬厚和善,府中的僕從大都很喜歡這個夫人,廚娘們知道她是閒著無事來玩的,也都哄著她高興隨著她去了。

  謝遲尚未進門,便聽見了裡邊傳來的歡笑聲,而進門後,頭一個見著的就是手上臉上都沾了麵粉的傅瑤。

  僕從們見著他後,立時就安靜下來,傅瑤覺出不對來,這才發現謝遲。她也沒顧得上擦乾淨,隨便拍了拍手上的麵粉,便快步到了謝遲跟前,笑問道:「你今日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謝遲抬手替她擦去了臉頰上的麵粉,微微一笑:「忙完了,就想著來看看你。」

  傅瑤眼眸立時亮了,高高興興地拉著謝遲的手,隨他回正院去了。

  晚間,陰沉了許久的天落起雪來。

  傅瑤吃得很飽,裹著厚厚的斗篷,抱著手爐,趴在窗邊看雪,同謝遲道:「我原本還想著,今年會不會不落雪了?總算是盼來了。」

  謝遲撥弄著香爐,漫不經心道:「你很喜歡落雪嗎?」

  「是啊,」傅瑤伸出手,抓了片被寒風攜捲而來的雪花,然而再張開的時候已經化了,掌心只留了點水跡,「可惜這雪還是小了些。早些年,我年紀還小的時候,京中曾經下過一場很大很大的雪,那時候長姐還未出嫁,我倆領了丫鬟拿雪在院中堆了個很大的兔子……」

  她眼睫上落了片細碎的雪花,在燈火的映襯下熠熠生輝,眉眼彎彎地笑著:「結果我倆都染了風寒,被娘親好生訓了一頓,灌了好幾日的苦藥。」

  謝遲不由得笑了起來,他認真回想了會兒,倒是真想起那罕見的一場大雪來。

  那時候魏老爺子還在,他老人家素來喜歡梅花,最喜歡的就是慈濟寺後山的梅林,再加上與寺院的大師是多年故交,每年入冬落雪的時候,都會執意去那邊住上幾日,下棋賞梅。

  那年老爺子的身體已經不大好了,但還是不顧勸阻要過去,說是自己一看這天色就知道,必然會有大雪。

  家中拗不過,謝遲也沒旁的事,便陪著他一並去了,果然遇著了數年難得一見的大雪。

  思及此,謝遲心中一動,向傅瑤問道:「想不想去慈濟寺賞梅?」

  他難得提出個邀約,傅瑤剛點了頭,卻忽而想起當初魏書婉送來的那副寒梅圖,心中梗了下,含糊不清地道:「再說吧……」

  謝遲聽出她的敷衍來,慢慢地踱步到她身邊,似笑非笑道:「我怎麼覺著,你近來對我冷淡了些?」

  「哪有?」傅瑤矢口否認,又隨即辯解道,「你近來忙正事,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總不好一直去打擾吧?」

  謝遲端詳著她的神情,哼笑了聲,將窗子關上,低聲道:「時辰不早了,歇息吧。」

  傅瑤不依:「我不睏,還要守歲的!」

  她這話還沒說完,就被謝遲直接給抱了起來,他在傅瑤腰上捏了一把,笑道:「不睏就好,我又沒讓你立時就睡……」

  傅瑤後知後覺地聽懂了,將臉頰埋進了他懷中。

  兩人已經有段時日未曾做過,謝遲先前是沒什麼閒情逸致,如今得了閒,再加上除夕氣氛正好,大有要將先前欠的一並補回來的架勢,要了好些次。

  傅瑤到最後也早就不記得什麼守歲不守歲的了,又累又睏,伏在枕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依著規矩,這日誥命夫人們是要進宮去朝見皇后的。

  傅瑤一早就讓人準備妥當了,可因著謝遲要得太過,她第二日睏得厲害,險些誤了時辰。雖然丫鬟拿脂粉妥帖地遮了,但若是湊近了細看,仍舊是能看出睡眠不足氣色不大好的。

  朝見之後,謝朝雲著意留了幾位,等到場面話都說盡之後,便只留了傅瑤。

  沒外人在,傅瑤也不再端端正正地坐著了,肩背垮了下來,向後靠在椅背上。

  「這麼睏嗎?」謝朝雲與她熟悉得很,一早就看出她在犯睏,一直在借著喝茶來提神。

  傅瑤看出她眼中的戲謔,咳了聲:「昨夜守歲,熬得有些晚。」

  謝朝雲笑了聲,知道她臉皮薄,並沒戳穿。

  謝朝雲原本是想著留她在宮中用飯的,可見著她這模樣,便沒勉強,讓她早些回府歇息去了。

  「阿雲,」傅瑤臨走之前,終歸還是忍不住多問了句,「朝中的事情很麻煩嗎,我看他的情況不大對……」

  雖說劍南天災嚴重,但謝遲未免也太忙了些,倒好像是有旁的事情一樣。

  說來也有趣,遇著這種事情,傅瑤會下意識地來問謝朝雲,而不是問謝遲本人。倒好像從頭到尾,她與謝朝雲的關係都要好過同謝遲的關係似的。

  又或者,她知道謝遲八成不會正面回答。

  「是有些麻煩,但也不全然是因為這個緣故,」謝朝雲想了想,半遮半掩道,「兄長應當是另有打算,他沒同我提過,我也不過是自己揣測罷了,未必準。他有自己的主意,你不用太過擔心。」

  這話就也是不願多說的意思了。

  傅瑤短暫地失落了一瞬,但隨後還是笑道:「好。」

  謝遲仍舊是整日忙著,傅瑤也沒再多問過,要麼是處理庶務,要麼就是專心致志地寫自己的話本。

  年節前後的宴飲是極多的,也大都會往謝府遞請帖,傅瑤挑著那些較為重要的去,好在大都能遇著姜從寧,也不會無趣。

  年節前後,京中漸漸時興西域傳來的胡旋舞,坊市秦樓楚館那邊幾乎人人都學。

  靈毓長公主夫妻素來愛音律,府中養了許多伶人,排演了一齣胡旋舞,正月十二這日,發請帖邀人來府中赴宴,一同觀賞。

  請帖送到謝府,傅瑤應了下來。

  謝遲是從來不管這些的,可偏偏這日他留范飛白問話,等到商議完之後,見范飛白如蒙大赦,便不由得多問了句。

  范飛白便將緣由給講了,順道邀他同去。

  謝遲頗有些看不上他這點:「你也沒少逛秦樓楚館吧,難道還未見過?」

  一起提這事來,范飛白的臉色霎時就垮了下來,拱了拱手:「下官已經有月餘未曾踏進過那地了。」

  見謝遲將信將疑,范飛白嘆了口氣,解釋道:「我家夫人有孕,家母著意叮囑我,讓我少給她添堵。」

  這話乍一聽倒是沒什麼錯,可當初廟會燈市,謝遲見過姜從寧對他的態度,毫不留情地戳穿道:「你何時那麼聽話了?更何況,你夫人應當壓根不在乎你踏不踏青樓的吧?」

  范飛白:「……」

  這話沒說錯,姜從寧的確壓根不在乎他去不去青樓,也不在乎他納不納妾,就連自己有孩子這件事,他彷彿也是家中最後知道的那個。

  但這話從謝遲口中說出來,就顯得格外扎心。

  「長公主夫婦這些年醉心音律,家中養的伶人也是一等一的,比宮中還要強些,這胡旋舞亦是名盛一時,」范飛白並不想同謝遲聊方才那事,果斷轉移話題道,「橫豎今日的事情已經理清,您就真不與我同去?」

  想了想,他又提醒道:「尊夫人必定也是在的。」

  謝遲聽了最後一句後,改了主意:「既是如此,那就去吧。」

  今日的確清閒些,剛好能順路接了傅瑤,一併回家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8:23 PM

第八十一章

  傅瑤先前就曾聽說過胡旋舞,坊市那邊時興起來之後,也聽人描述過那舞有多新奇好看,很感興趣。只可惜她並不便往那邊去,只好按捺下好奇心。

  此番接了長公主的請帖之後,她立時就應了下來,第二日去得都要比平時早些。

  靈毓長公主是蕭鐸的姐姐,先帝的賢妃所生,她自小就喜歡音律,後來嫁的夫君雖不是什麼權臣,但兩人興趣相投,這些年來從不為朝局之事站隊,夫婦琴瑟和鳴,日子過得倒也是逍遙自在。

  傅瑤先前就聽姜從寧提過長公主夫婦,頗為羨慕。

  興許是長公主與朝雲是故交的緣故,又興許是一見如故,她對傅瑤很是和善,在見賓客之前,就專程引著傅瑤去看了那些個伶人,講了些西域那邊胡旋舞相關的故事。

  西域那邊的服飾與大周截然不同,長公主又請繡娘做了些調整修改,舞姬們的長髮編了許多小辮,墜著鈴鐺,添了許多異域風情。

  傅瑤看得入神,贊嘆不已。

  「朝雲同我提過,說你的畫工極好,」長公主問道,「等過會兒你看了這舞,若是喜歡,能否……」

  傅瑤會意,忙不迭地應了下來:「可以!」

  長公主笑了起來,領著傅瑤往賓客廳去了。

  傅瑤與姜從寧同席,她興致勃勃地同姜從寧描述著,眼中亮晶晶的,可以看出來當真是喜歡極了。

  姜從寧仍舊是滴酒不沾,捧著熱茶聽她講。

  正說著,忽而有長公主府的丫鬟過來,向她二人轉述了前邊讓傳的話。傅瑤愣了下,她並沒想到謝遲竟然會過來這邊,但隨後笑盈盈地應了。

  姜從寧對於范飛白過來這件事並沒什麼興趣,反而皺了皺眉:「麻煩。」

  若是旁的宴飲,傅瑤大都是卡著不失禮的時間去或回,並不會留太久,但此番與長公主一見如故,在看過胡旋舞之後,卻是又額外多留了許久。

  她有些等不及回府,索性就在長公主這邊要了紙筆和顏料,著人去知會了謝遲,讓他自己回府,不必特地等自己。

  長公主在旁看著傅瑤行雲流水似的落筆畫畫,又拿了前邊賓客做的詩挨個看過去,時不時地同傅瑤聊上幾句。

  書房之中點了支香,裊裊升起,帶著些梨子的清甜。

  這是長公主自己琢磨製的香,見傅瑤喜歡,便讓人去取了一整盒來,可沒多久,卻只見一丫鬟急急忙忙地回來了。

  「這是怎麼了?」長公主皺了皺眉,「貴客在此,怎可如此失禮?」

  那丫鬟看了眼專心畫畫的傅瑤,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湊到耳邊說了句,長公主立時也變了臉色,隨即站起身來。

  傅瑤疑惑地看了過來,長公主勉強笑了聲:「府中有些事,我得去處理一下。」

  「您只管去。」傅瑤揉了揉肩,隨後繼續落筆。

  傅瑤難得有很想畫下來的場景,今日見了這舞甚是喜歡,竟花了兩個時辰一鼓作氣地完成了這畫,等到放下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雖說是腰酸手酸,但看著這畫,就覺著很值。

  在這麼些年她完成的畫裡,如今這副胡旋舞圖算得上是前幾了。

  長公主也覺著驚豔得很,贊不絕口,傅瑤卻總覺著她的態度與起初有些微妙的不同,倒像是心不在焉似的。想起方才她說的家中有事,傅瑤並沒久留,借著天色漸晚離開了。

  可回到府中之後,卻並未見著謝遲,月杉則是說太傅遣人傳了消息,宮中有事,未必能回。

  傅瑤雖總覺著有些奇怪,但覺著睏倦,也沒多想,吃了飯之後便歇下了。

  宣政門,中書省。

  內室小心翼翼地點上了燈,連呼吸聲都不由得放輕了許多。

  在兩王之亂後,剛掌權的那段時日,謝遲時常會在這邊過夜。可漸漸地朝局穩固下來,蕭鐸年紀漸長,不再是那個剛從冷宮出來的小皇子,若非是有要事,他是不會多留的。

  而在成親之後,他就更是沒怎麼留宿過了,到如今也有大半年。

  可今日分明沒什麼大事,他卻還是回來了。

  當值的內侍見著他那臉色,便戰戰兢兢的,及至聽見通傳,皇后過來時,他也說不清究竟是鬆了口氣還是更慌了。

  謝朝雲得知消息之後,就立時趕了過來,將屋中的人都遣了出去,同謝遲對視了片刻,見著他脖頸上那幾道顯而易見的抓痕之後,眉頭皺得愈發緊了:「究竟怎麼回事?」

  「不過是處置了個蠢貨罷了,」謝遲低聲道,「我吩咐了不准外傳,你從何得知的?」

  今日長公主府的酒後勁很足,他一時飲得多了,原本想著回府去歇息,可偏偏傅瑤並不肯回去,他索性在長公主府客房稍作歇息,想要等傅瑤一道回去。

  可竟然有不長眼的想要借機爬床。

  謝遲酒勁上頭,再加上已經有好久沒見過這種不知死活的,初時還以為是傅瑤,可等到反應過來這是何處,看清之後知道不是,便惱了。

  旁人總說謝遲性情陰鷙,並不是無緣無故潑髒水,他很偶爾的確會失控。在最初同傅瑤接觸的時候,他就隱隱有過這種趨勢,但後來被傅瑤軟化,漸漸地算是修身養性了大半年。

  可此番卻是被觸怒了。

  認出那女人是前不久曾經假意摔倒的之後,謝遲也懶得細究她究竟是哪家的,直接掐了她的脖頸。那女人在掙扎的時候,指甲在他脖頸上留下了這幾道抓痕。

  「那是嚴家的女兒,她沒死,被救了回來。」謝朝雲冷聲道,「不過嚴家不會讓她活的,八成會先送到莊子上,等到過段時日再做個因病暴斃。」

  謝遲是眼睜睜地看著她被掐昏過去的,原本沒準備鬆手,可袖中甩出傅瑤先前為他求的那道平安符,最後還是放過了。

  長公主來之後,再三擔保,絕不會讓此事洩露半分。

  謝遲瞥見她衣袖上沾的顏料,便知道是從傅瑤那裡過來的,只覺著心煩意亂。他並不願讓傅瑤知道這事,脖頸上的傷不好解釋,索性就往這裡來了。

  「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事。」謝朝雲緩緩地同謝遲道,「嚴女如此大膽,也不知是鬼迷心竅還是有旁的緣由?這是發生在長公主府,她自然會查清給個交代的。」

  謝遲不大耐煩地補了句:「不要讓傅瑤知道。」

  「你要了嚴女?」謝朝雲愣住了。

  「怎會?我又沒醉到神志不清的地步。」謝遲莫名其妙地看了回去,指間拈著衣袖,「只一想,我就覺著犯噁心。」

  謝遲並不喜與旁人接觸,是得了傅瑤之後,方才改了的。

  他原以為先前是自己誤了,此番才算明白,只是因為那人是傅瑤罷了。

  只要一想到午後那女人身上的香氣,以及她起初不依不饒黏上來之時的感覺,謝遲就覺著噁心。

  「那就好,」謝朝雲鬆了口氣,又改口道,「不讓瑤瑤知道也好。這種爛事,何必髒了她的耳。」

  謝遲微微頷首,不再開口。

  謝朝雲知他心情不好,正欲離開,但轉念想起傅瑤那日問的話來,便又多問了句:「你近來格外勤勉,恨不得將自己的本事都教給皇上,是想要往邊境去嗎?」

  年前,北狄提出和談的時候,朝中為此爭吵了很久,最後還是被謝遲一力壓下去了。

  想要和談的人理由很簡單,因為裴老將軍身體不濟,朝中無良將,北境一時半會兒不大可能得利,經不起長時間的消耗了。

  但謝遲不同意和談。

  因為若此時同意和談便是示弱,北狄貪得無厭,必然會趁勢提出許多要求。更何況十六州尚未完全收回,北狄若是毀約,想要南下並不是什麼難事。

  就算真要和談,也要等到拿回十六州再說。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大半都還折在了當年的兵禍和內鬥中,滿朝上下竟然尋不著能頂替裴老將軍的。也正是從那時起,原本已經有些鬆懈的謝遲又開始督促起蕭鐸來。

  只有蕭鐸能獨當一面,而謝朝雲入宮為后,他才能放心離京往邊境去。

  見謝遲默認,謝朝雲苦笑了聲,一時竟想不到該說什麼,最後只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可曾同瑤瑤提過?」

  「為何要告訴她?」謝遲反問道,「現在就讓她知道,不過是提前擔憂罷了,何必?」

  他已經拿定了主意,並不會為了傅瑤更改,提早說了也沒什麼意義。

  這話聽起來是沒錯,可謝朝雲卻還是覺著不大妥當,但知道勸不動,只得作罷。

  一直到第二日傍晚,謝遲脖頸上的痕跡徹底褪去,方才回了府中。他有意隱瞞,也早就尋好了藉口,傅瑤便也沒起疑,只叮囑他要珍重自身,不要太過勞累。

  傅瑤的話本子寫了大半,琢磨著後半段該怎麼收尾,但想來想去都沒什麼主意,便同來換茶的月杉閒聊起來。

  先是聊了會兒自己編的故事,傅瑤又忽而小聲道:「月杉我問你,他最近可有什麼反常之處?」

  「太傅嗎?」月杉想了想,「並沒什麼反常吧?」

  傅瑤嘀咕道:「我當初給他籌備生辰的時候,雖然百般隱瞞,但還是被他給看出不對來。可我這幾日看著,卻並沒覺得他有什麼不對……」

  月杉只覺著心跳霎時快了些,但還是若無其事地笑道:「興許是太傅掩藏得格外好些,又興許是他早就安排好了呢。」

  「也是。」傅瑤點了點頭,垂眼看著自己的話本,沒再多問。

  月杉不著痕跡地地鬆了口氣,她猶豫許久,在傍晚謝遲回來之時,大著膽子攔了下。

  謝遲停住腳步,皺眉道:「怎麼了?」

  「後日是上元節,」月杉一見主子這模樣,就知道他八成是真忘了,小聲提醒道,「夫人的生辰。」

  謝遲:「……」

  他心中飆了句髒話——對自己。

  先前傅瑤為他過生辰,親自下廚煮麵、畫四季圖,可謂是費盡心思,而後同他撒嬌,「作為交換,我的生辰就交給你籌備,好不好?」

  謝遲那時很高興,毫不猶豫地應了下來。

  他答應的時候,的確是真心的,可最後竟然忘了,若不是月杉提醒了一句,早就拋到九霄雲外了。

  誠然是因為他自己對過生辰這件事沒什麼興許,也因為最近的確是忙昏了頭……但說來說去,都是藉口,無非是不上心罷了。

  沉默片刻後,謝遲同月杉道:「你做得很好。」

  他壓根難以想像,如果月杉沒來提醒,等到傅瑤生辰那日他才意識到,會是怎麼個情形?

  興許傅瑤不會同他鬧,可必然是會上心難過的,他不願見到這樣。

  但後日就是生辰,再想準備什麼也有些晚了。

  謝遲在睡前想了許久,第二日若無其事地上朝,下朝之後就直接往皇后宮中去了。

  謝朝雲一早見著他,還當是出了什麼事,及至弄清楚原委之後,半晌沒說出話來,招了招手,依著謝遲的意思讓人去尋了好幾塊上好的玉,以及琢玉的工具來。

  這活不能在辦公的地方做,也不能回家去,謝遲思來想去,都只能來謝朝雲這裡,要好玉料也方便。

  他早年是個文雅風流的世家公子,什麼都學過,但多年未做,如今也有些手生了,連刻的字都不怎麼樣,只能重來。

  謝朝雲皺眉看著,倒不是心疼那些美玉,而是忍不住生氣。

  「她明日生辰,你今日才想起來?讓我再猜猜,八成還是經月杉或是誰提醒?」謝朝雲是很清楚傅瑤當初如何為謝遲過生辰的,設身處地地想一想,都覺著替傅瑤委屈。

  謝遲被說中了,手一抖,又刻毀了,不耐煩地扔到了一旁,換了塊新的:「不准告訴她。」

  「我告訴她做什麼?讓她平白難過嗎?」謝朝雲的語氣也不大好,冷笑了聲。

  謝遲自己理虧,刻刀劃到指尖,流出血來,也只是皺了皺眉:「我並不是有意要忘的。」

  「這話並不會讓人覺著開心,」謝朝雲提醒道,「只能說明你沒將人放在心上罷了。」

  謝遲將血跡隨意擦去,破罐子破摔似的承認:「是,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沒怎麼將她放在心上,也遠及不上她對我好。那又如何?」

  謝朝雲被噎了下,不願再同他多言,湊巧宮人回稟,說是魏姑娘求見,徑自拂袖離去。

  謝遲頭也不抬,端詳著手中新的玉料,緩緩地下刻刀……

  太久不碰這些,生疏得很,到最後做得也不如意。

  謝遲輕輕地摩挲著角落處那個「瑤」字,他很清楚,就算雕工拙劣,傅瑤還是會喜歡的。

  她就是這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8:28 PM

第八十二章

  正月十六,上元節,是傅瑤的生辰。

  這是個好日子,燈市如晝,有「東風夜放花千樹」,也有「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傅瑤自小就很喜歡過生辰,白日裡能收到許多生辰禮,晚間還能讓家人陪著去看燈會、猜燈謎,及至夜間回去睡上香甜的一覺,又長了一歲。

  傅家人最寵這個女兒,一早就惦記著,及至生辰這日,分別送來好幾份禮。有爹娘準備的,有長姐送來的,還有二哥也特地送了一份,一看就知皆是費了心思的。

  家中還特地問了,她這個生辰想怎麼過,晚間要不要一並去看燈?

  傅瑤能猜到,這是家中怕謝遲沒工夫陪她,所以特地問的。

  她正猶豫該怎麼回的時候,謝遲下朝回來了,將備好的玉給了她,又言明自己挪出了空閒,今日可以一直陪著她。

  就算早有心理準備,但傅瑤還是高興極了,她反復摩挲著那玉,回了讓家中遣來的嬤嬤。

  她將那玉繫在了腰間,上下打量著,向著謝遲笑問道:「好看嗎?」

  「玉不好看,但人好看。」謝遲溫柔地看著她,解釋道,「我太久沒動過這些,手藝生疏,等過時候閒了,一定再重新刻一塊送你。」

  他著重強調了這個「一定」,傅瑤點了點頭,目光仍舊落在那玉上:「不妨事的。我知道你忙,這個我已經很喜歡啦。」

  謝遲心中五味陳雜,但也不能表露出來,只能若無其事地陪著傅瑤。

  他破天荒地聽傅瑤聊起自己看過的話本,陪她吃了午飯,及至傍晚,又替她上妝繫上了斗篷,往燈市去。

  今年的燈會要格外熱鬧些,因為帝后會登城樓,隨百姓一道觀燈,祈福平安順遂。

  不少百姓都往城樓那邊去,等著屆時遠遠地一睹天顏,但傅瑤是早就見過的,並沒往那邊去,而是隨著謝遲到花市去賞燈、猜燈謎。

  謝遲一直緊緊地跟在她身邊,無微不至地照料著。

  傅瑤能察覺到他的態度有微妙的不同,非要說的話,大概是格外盡心盡力些。但她並未多想,只隨口開玩笑道:「雖說我是讓你為我籌備生辰,但也不必這麼……」

  她頓了頓,又改口道:「算了,這樣也挺好。」

  謝遲手中提了盞花燈,還捧著給傅瑤的點心,低低地笑了聲。

  但燈市終歸還是人太多了些,尤其是前邊不知有什麼熱鬧,許多人一股腦地往那邊湊,傅瑤暈頭轉向地從人群中擠出來的時候,已經與謝遲走散了。

  傅瑤理了理衣裳,正琢磨著該怎麼去尋謝遲的時候,卻忽而被人給叫住了。她循聲看去,見著了魏書婉。

  魏書婉孤身一人,提了盞美人燈,衣裳鬢髮絲毫未亂,臉上帶著溫柔的笑:「真是巧了。」

  若是早前,傅瑤見著魏書婉興許還會多說幾句,可有先前老夫人生辰時的那件事在,她就只想有多遠躲多遠才好,寒暄了兩句之後便想走。

  「說起來,你可知道前幾日長公主府的事情?」魏書婉忽而問了這麼一句。

  傅瑤下意識回過頭來:「是胡旋舞嗎?我去看了呀。」

  看著她這天真的模樣,魏書婉忍不住笑出聲來:「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傅瑤不知不覺就被她給牽著走了。

  「嚴姑娘那日也去了的,但不知為何觸怒了太傅,雖勉強保住了命,但被送到了莊子上,想必也是活不久了。」魏書婉看著傅瑤,緩緩說道。

  傅瑤皺眉道:「我沒聽過這事。」

  「你自然不知道。出了那樣的事,長公主已經竭力善後了,但那日賓客雲集,哪怕堵得住僕從的嘴,也擋不住旁人私下議論啊。」魏書婉的話音還是很溫柔,可說的話卻格外刺耳,「聽說是嚴姑娘昏了頭,有意趁著太傅酒醉勾引……太傅不給她名分,嚴家也不會留她。」

  旁人是否有私下議論,傅瑤是不清楚的,但至少魏書婉提這話是絕對沒好意。

  傅瑤記得,那日謝遲的確是沒回府,而是在宮中宿了一夜,但還是堅持道:「我不信他會動旁的女人。」

  「那你覺著,嚴姑娘該死嗎?」魏書婉輕描淡寫道。

  傅瑤有些惱了:「與我有什麼干係?總不成要我去替她求情吧?」

  從前,魏書婉不管心中怎麼想,面上都是溫溫柔柔的,可今日卻像是圖窮匕見似的,不管不顧了。傅瑤只覺著心慌,想要避開。

  她不擅與人爭吵,也知道魏書婉這樣厲害的人,若是有意,有許多手段讓自己不痛快。

  「夫人既然不高興,那就不提這個了。」魏書婉繞著衣裙的繫帶,不依不饒道,「話說回來,若是沒認錯,你腰間這塊玉是太傅的手筆吧?」

  傅瑤立時警惕起來,按住了那塊玉。

  「聽聞今日是你生辰,想來,這是他送你的生辰禮?」魏書婉笑盈盈地問道,「我昨日入宮去見阿雲的時候,湊巧見著太傅也在,彷彿是在雕刻玉料……想來就是這塊了?」

  她今日彷彿就是為著圖窮匕見來的,不溫柔也不寬厚了,句句踩著踩著人的痛楚。

  「是他手藝生疏了?還是時間太過倉促?這玉雕得可是有些拙劣呢。」魏書婉定定地看著傅瑤,欣賞著她的震驚和無措,「既是生辰禮,為何會拖到昨日才動手,總不成是忘了吧?」

  傅瑤知道魏書婉是有意刺激自己,可還是不可避免地被傷到了。

  她知道這話不假,因為今日牽謝遲的手時,她留意到了謝遲指尖的傷,當時是只顧著心疼,並沒顧得上多想——比如,這傷既是新留的,豈不是說明這玉是昨日雕的?

  多年不碰手藝生疏是不假,但以謝遲做事力求完美的脾性,若是時間足夠,怎麼都不會拿這個來送人的。

  謝遲的確是忘了她的生辰,也忘了先前的承諾。

  是他能做出的事。

  若是謝遲自己一早承認,她興許會難過,但怎麼都比現在要好,她看著魏書婉的神情,只覺著崩潰。

  「你是嫉妒,」傅瑤勉強道,「先前那件事,也是你有意安排,讓人說給我聽的對不對?你恨我佔了謝遲,所以不忿……」

  「你錯了,」魏書婉打斷了她,似笑非笑道,「我嫉妒你什麼呢?」

  說著,她勾起自己襦裙上墜著的那玉,挑起花燈給傅瑤看。

  那玉上雕的是兩枝斜斜的梅花,雖不是上好的玉料,但技藝精湛,顯然是費了功夫和心思的。

  魏書婉這時候拿出來的這玉會是誰的手筆,不言而喻。

  傅瑤瞳孔微顫,緊緊地抿著唇,臉上再沒半點笑意,血色褪盡。

  看著她這模樣,再想想先前她依偎在謝遲身邊的神情,魏書婉總算是舒心了些,慢悠悠地說道:「聽說,你是少時就喜歡謝遲的?」

  傅瑤難以置信地看向她,整個人不可抑制地顫抖。

  她很少同旁人提起這件事,算來也只有謝朝雲與謝遲自己知道,那是誰告訴魏書婉的?

  「他當年是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相貌出眾,文采風流,京中愛慕他的姑娘多了去了,你那時喜歡他是情理之中。」魏書婉語氣輕柔,「可你喜歡的那個少年郎是我的。」

  「我與謝遲青梅竹馬,依著父母之命定了親,他會為我雕玉、寫曲,也會與我談天說地……可他為你做過什麼呢?傅瑤,你千方百計地求了他不納妾,就高枕無憂了嗎?」

  魏書婉攥著她的手腕,問得字字誅心。

  「你想方設法得到的是自己喜歡的人嗎?」

  「以色侍人,討來幾分憐愛,就是你想要的嗎?」

  「他同你聊過志向抱負嗎?」

  「他同你提過,自己想要離京去北境嗎?」

  「……」

  傅瑤的眼圈已經紅了,她想要離開,可卻被魏書婉攥著手腕留了下來。

  「傅瑤,我不嫉妒你,」魏書婉一字一句道,「我可憐你。」

  圖窮匕見,正如姜從寧所說,魏姑娘的的確確是個厲害的人,她鬥不過。

  傅瑤被一句句逼得崩潰,什麼都說不上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遠離眾人,縮在這麼個暗處,狼狽不堪地哭的。

  這大概會是傅瑤此生都難以忘記的生辰了。

  萬眾歡喜,而她在這裡哭得喘不過氣來,多可憐啊。

  銀翹見著她這模樣時,已經嚇傻了,可傅瑤卻怎麼都不肯等去四下尋她的謝遲,徑直找到了來時的馬車,勒令他往宮門去。

  劍南災情漸緩,諸事還算順遂,帝后登城樓隨百姓觀燈,留了許久方才回宮。

  謝朝雲與蕭鐸同車,抱著手爐,同他聊些閒話。

  可到了將到宮門時車駕卻忽而被攔住了,內侍總管冷了臉,正準備讓侍衛將那不知好歹的給拖下去,認出來之後驟然變了臉色,聲音都顫了下:「謝夫人?您怎麼會在此處?」

  謝朝雲愣住了,隨即探身掀開車簾來。

  夜色已濃,借著燈籠的光,才能將傅瑤的神情看個大概。

  她臉上的妝早就花了,狼狽不堪,目光沉沉的,再沒往日的神采。

  謝朝雲一眼就看出她這是哭過了,轉念之間心中浮現許多猜測,也顧不得什麼身份規矩,立時跳下車到了傅瑤面前,輕聲問道:「瑤瑤,這是怎麼了?兄長讓你受委屈了?我替你出氣好不好?」

  若是有極熟悉謝朝雲的人,就會知道,她這顯然也是慌了。

  可傅瑤卻搖了搖頭。

  為什麼要替她出氣?

  謝遲做錯了什麼嗎?

  沒有,他只是不愛她而已。

  不愛一個人有錯嗎?

  自然也沒有。

  傅瑤一早就清楚這點,自己心甘情願的,也沒道理要為此去怪謝遲,只是忽然承受不住罷了。

  她不能勉強謝遲,只能勉強自己。

  傅瑤定定地看著謝朝雲,輕聲道:「我要同謝遲和離。」

  這親事由謝朝雲定下,如今由她解除,也算是——

  有始有終。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8:31 PM

第八十三章

  從看見傅瑤這神情開始,謝朝雲就知道事情怕是不妙。

  傅瑤嫁到謝家快一年,從未有過如此失態的時候,若非是發生了讓她極其難以忍受的事情,是絕不會如此的。

  謝朝雲轉瞬之間想了許多種情況,在先前與謝遲爭吵時也早就有過心理準備,但聽傅瑤說出「和離」二字的時候,心還是霎時就沉了下去。

  是謝遲忘了她生辰的事情被發覺了?

  但謝朝雲隨即否掉了這種可能。以她對傅瑤的瞭解,若只是因著這事,不會到這般崩潰的地步。

  傅瑤是個愛美的小姑娘,今日生辰,更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可眼下卻狼狽不堪。謝朝雲斟酌著措辭,試探著說道:「瑤瑤,我先陪你回去,慢慢把事情說清楚好不好……」

  可隨著她走近,傅瑤卻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謝朝雲愣了下。

  要知道傅瑤向來是很信任她的,雖說名義上是她的嫂子,可實際上卻是將她當做親姐姐一樣看待的。可現在,傅瑤卻忽而對她生了防備似的。

  究竟發生了什麼?怎會如此?

  謝朝雲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她定定地看著傅瑤,輕聲問道:「瑤瑤,你方才那話是認真的嗎?」

  傅瑤眼睫微顫,點了點頭。

  「這樣好不好?」謝朝雲將聲音壓得輕柔許多,「你先緩一緩,若是冷靜下來之後,仍舊是這個想法,我就下旨做主讓你們和離。」

  她得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也得先知會了謝遲才行。

  謝朝雲很清楚,雖然謝遲並不怎麼愛傅瑤,也沒很放在心上,可若是她一聲不響地就下旨令兩人和離,謝遲怕是能當場抗旨,同她翻臉。

  傅瑤靠在銀翹身上,她似是累極了,沒再開口,又輕輕地點了點頭。

  她這模樣看起來狼狽又乖巧,謝朝雲暗自鬆了口氣,她就知道,傅瑤是絕不會鬧著非要她當場同意不可的。

  傅瑤這個人性子綿軟,若非是將她逼急了,是不會在這時候過來說這些的。謝朝雲知道她受了委屈,可穩妥起見,只能先將人給哄住了再說。

  「想來你是不願回謝府的,隨我進宮好不好?」謝朝雲輕聲哄她。

  可傅瑤卻沒應,搖了搖頭,銀翹則說道:「姑娘先前說了,她想回家。」

  銀翹從沒見過自家姑娘這樣委屈過,看著只覺得心疼,在來時的馬車上就暗自哭過了。她心中只想維護傅瑤,也顧不得什麼尊卑上下,硬著頭皮駁回了謝朝雲的話。

  謝朝雲嘆了口氣,終歸還是沒勉強傅瑤,由著她去了。

  眼看著傅瑤的馬車離開,謝朝雲半晌都沒動,等到蕭鐸親自問了句之後,先著人去知會了謝遲一聲,而後上了車。

  饒是謝朝雲這樣聰明的人,也想不通究竟發生了什麼,才會讓傅瑤不肯再喜歡謝遲,也不肯再信任她了。

  回到傅家時,已是深夜。

  傅瑤一路上都未曾開口,及至進了家門之後,總算是有了反應,越走越快,最後竟跑了起來。

  顏氏原本已經歇下,聽了丫鬟的回稟之後,大吃一驚,隨即披衣起身,甚至連頭髮都未來得及綰,便急匆匆地往傅瑤院中去了。

  傅瑤出嫁之後,這院子便空了下來,顏氏偶爾會讓人來灑掃,以備她什麼時候想回來住。

  可這麼久以來,還是頭一回燈火通明的。

  「發生什麼事了?」顏氏一路上提心吊膽的,及至見著傅瑤這模樣之後,更是心如刀割,眼淚霎時就落下來了,「瑤瑤,誰欺負你了?」

  傅瑤撲到顏氏懷中,緊緊地攥著她的衣袖:「娘親……」

  傅家從來都是將這個小女兒當成心肝一樣呵護的,誰也不忍心讓她難過,這還是傅瑤頭一回哭成這副模樣,卻仍舊覺著無可排遣。

  這大半年來,她憑著對謝遲的愛意撐過了許多事,可終於還是撐不下去了。

  從前,傅瑤總覺著只要自己堅持,與謝遲之間總會越來越好的。而魏書婉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粉飾的太平,讓她沒法自欺欺人——

  不會更好了。

  謝遲對她,就像是養了隻順眼的小貓似的,她就算百般討好,換來的也是居高臨下的喜歡。

  謝遲其實並不怎麼在乎她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不關心她的事情,也不會同她提自己的事情,只是閒暇時、心情好時,會抱著逗會兒罷了。

  非要細究的話,謝遲最喜歡的是她的身體。

  魏書婉是懷揣著惡意來的,可那些話並沒錯,她永遠也得不到那個自己傾心的謫仙一樣的少年謝遲,隔著可望不可即的年歲,猶如天塹。

  許久以前,長姐曾問她,能不能不要喜歡謝遲了?

  傅瑤那時覺著做不到,可如今被壓垮之後,卻覺著這樣也不錯。

  現在戛然而止,要好過將來拖到更難堪的境地。

  傅尚書匆匆過來,見著小女兒這模樣,也是心疼得很,摸著她的鬢髮安撫道:「無論你想做什麼,爹娘都會站在你這一邊的。」

  「我知道,」傅瑤抹了抹眼淚,勉強笑道,「我知道……」

  無論旁人如何,爹娘總是將她放在心上的。

  這一夜,不少人都沒歇好。

  謝朝雲令人給謝遲遞的話是,「傅瑤在我這裡」。謝遲只覺著莫名其妙,但並未起疑,第二日下朝之後,忽略了欲言又止的傅尚書,徑直往皇后宮中去了。

  可去了之後卻並沒見著傅瑤,只見著了滿臉倦色的謝朝雲。

  「她人呢?」謝遲皺眉問道。

  謝朝雲一宿沒能歇好,捧了杯濃茶,語氣也不大好:「兄長倒是先同我講講,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

  謝遲被問得一頭霧水,並不理會謝朝雲這話,不耐煩地反問道:「有話直說,不要同我兜圈子。」

  他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但直覺不對勁,心底一直壓著的那點煩躁更盛。

  「行吧,」謝朝雲磨了磨牙,「昨日我回宮時見著了瑤瑤,她顯然是哭過,狼狽不堪地同我說,她想和離。」

  謝遲捏緊了手中的茶盞,簡直懷疑自己是聽錯了。

  畢竟不管換了誰,昨日還好好的,今日就聽人說自家夫人想和離,怕都是沒法信的。

  可謝遲也很清楚,朝雲並不是那種會沒輕沒重開玩笑的人。

  沉默片刻後,謝遲沉聲道:「昨晚我去替她買吃食,再回頭時,就被人群給擠散了……後來的事情,我也不知情。」

  兄妹兩人面面相覷,自覺無所不能的聰明人一同折戟。

  謝朝雲喝了口茶,緩緩說道:「昨夜我翻來覆去想了許久,近來你做的事情就是忘了瑤瑤的生辰……」

  「她不會為這個鬧和離的。」謝遲斬釘截鐵道。

  他瞭解傅瑤,也有恃無恐。

  謝朝雲心中的滋味愈發復雜起來,頓了頓後,糾正道:「她不是在同你『鬧』。你若是親眼見著她昨晚那個模樣,就會明白,她是認真的。」

  謝遲起身道:「她在何處?」

  「在傅家。」謝朝雲見他毫不猶豫地往外走,提醒了句,「我昨晚將她暫且勸了下來,同她說,若是等到冷靜下來她還是堅持這個想法的話,我會下旨讓你們和離。」

  謝遲倏地回過頭來,冷冷地看向謝朝雲:「你敢?」

  饒是親兄妹,可謝朝雲還是被他這凌厲的目光給嚇到了,但很快就緩了過來,坐直了身體,不躲不避地看了回去:「我早就提醒過你,是你沒聽。」

  就算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謝朝雲也能猜到,這事歸根結底必然是因為謝遲自己。傅瑤並不是那種嬌氣到不講道理的人,她會改變主意,只有這一個緣由。

  謝遲自己也心知肚明,心中愈發煩躁起來,警告道:「你若是不想鬧得難堪,最好不要亂下什麼旨。」

  言下之意,也就是說絕不會認那旨意。

  「你並不愛她,也沒多在乎,不然也不會連承諾過她的事情都不記得。」謝朝雲平靜地看著他,「答應和離,好聚好散,不好嗎?」

  謝遲並不同她爭辯,直接離了宮。

  說來也巧,謝遲到謝家門前的時候,正好遇著從馬車上下來的傅璇。

  早前滿月酒的時候,謝遲破天荒地到周家去過,也同傅璇說過幾句話,立時就認了出來,上前將人給攔了。

  傅璇得了顏氏的消息後,就立時拋下家中的事,急急忙忙地趕來了。她這個人外柔內剛,哪怕心中再不喜,可見著謝遲之後竟還能露出個客套的笑來:「太傅是來尋瑤瑤的?」

  「是,」謝遲應了聲,神色稍緩,「我與她之間有些誤會。」

  「瑤瑤並不是不講理的人,更何況是對您?就算是有天大的誤會,她也會去先向您問清楚的。」傅璇一口一個「您」,客套中透著些諷刺,「會到眼下這地步,絕不會是誤會。」

  傅璇倒沒將謝遲拒之門外,領著人進了傅府的門,忽而感慨道:「說起來,這還是您頭一回到我家來吧?」

  這話顯然是不善,謝遲冷冷地掃了她一眼。

  傅璇止住了話,沒再多說。

  謝遲隨著她到了會客的花廳後,皺起眉來,傅璇則笑道:「我得先去問問瑤瑤的意思,看她想不想見您。」

  在這之前,謝遲壓根沒想過傅瑤還有不肯見他的可能,愣了下。

  傅璇令人上茶,自己則往傅瑤院中去了。

  昨夜一番折騰,傅瑤凌晨方才睡去,一直睡到了如今,見著傅璇之後無力地笑了聲:「阿姐……」

  「姑娘昨夜受了涼,有些發熱。」銀翹扶著傅瑤坐起來,解釋了句,「已經讓人煎藥去了。」

  傅璇在床榻旁坐了,緊緊地攥著她的手,尚不知如何開口,倒是傅瑤自己先說道:「娘親已經安慰了好久,阿姐你不用有什麼顧忌……我其實還好。」

  大哭一場之後,的確是會好上不少,像是把壓抑了大半年的諸多委屈都哭出來了。

  如今再想,倒也沒再有撕心裂肺的感覺,昨夜的事就像是場噩夢似的。

  傅璇無聲地笑了笑,沉默片刻後,嘆道:「謝太傅來了,我讓他在花廳等著……你想不想見他?若是不想,我這就請他回去。」

  傅瑤對此倒是並沒很驚訝。

  謝遲會來並不奇怪,倒也未必是多在乎她,只是他這個人生平最厭煩事情脫離控制,她這個向來乖巧的人鬧出這樣的事情來,他必然不會置之不理。

  「自然是要見的,讓人請他過來吧。」傅瑤垂下眼睫,輕聲道,「有些事情,總要當面說清楚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8:38 PM

第八十四章

  這的確是謝遲頭一回往傅家來。

  謝遲並不是那種不通人情世故的人,畢竟是家中悉心教導出來的,當年也是出了名的文雅公子,怎麼會不知禮呢?

  他與傅瑤的親事是在昏迷之中,由謝朝雲擅自做主定下的,起初他很厭煩這親事,對傅瑤尚且沒什麼好臉色,就不用說對傅家了。

  可後來呢?

  後來他對傅瑤漸漸地好起來,但卻仍舊沒將傅家放在心上。

  謝遲到如今地位,的確有高高在上的資本,這幾年來的人情往來皆是看心情,也並沒有為傅瑤破例的想法。

  再加上傅瑤並不會強求他,一來二去,一直拖到了今日。

  第一次上門竟是因為和離……這種事情,就連謝遲自己都覺得說不過去了。

  他隨著丫鬟到了傅瑤院中,一進門見著的就是院中的鞦韆,與謝家那個有幾分相似。但興許是年歲久遠,又只是興許是因為長久未曾有人,看起來有些舊了。

  傅瑤住的這個小院子打理得很精緻,寒冬時節院中的花都凋謝了,薔薇花架看起來也透著些蕭瑟,但不難想像開春之後會是怎樣的情形。

  謝遲忽而想起,傅瑤先前似乎琢磨著想要種花,但興許是因為他興致缺缺,最終還是什麼都沒做。

  他心中湧出些說不出的滋味。

  及至進了屋中,他留意著週遭的擺設。牆上懸著的字畫以及隔斷的屏風,大都是傅瑤的手筆,博古架上擺得玲琅滿目,有一整套泥人、草編的木雕的小玩意,甚至還有隻歪歪扭扭像是她自己雕刻小兔子……不知是手藝差,還是少時雕刻的,看起來有些拙劣,但謝遲的目光卻柔和了許多。

  為什麼從前壓根沒想過要來看看她的住處呢?後知後覺地浮現這麼個問題,但謝遲自己也答不出來。

  等到見著傅瑤之後,謝遲心中更是五味陳雜。

  傅瑤向來明亮的眼眸暗了下來,目光也不會始終跟在他身上,她像是身體不適,整個人看起來都病懨懨的,沒什麼精神。

  一旁的藥碗證實了這個猜測,謝遲心下微沉,一時間竟不知該先問什麼。

  是問她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要和離?還是問她身體如何?

  他向來理直氣壯,難得會有不知道怎麼開口的時候,最後竟是傅瑤先說了。

  因口中含著糖的緣故,傅瑤的話有些含糊不清,她並沒看謝遲,垂眼摩挲著自己的指節,輕聲道:「謝遲,我很抱歉……」

  聽了這話後,謝遲的心立時就沉了下去。

  在此之前,他其實想過很多種傅瑤可能會有的反應,但怎麼都沒料到,她第一句竟然是這樣的。

  傅瑤這個人,性情溫柔,很少會與人爭吵,也不會惡語相向。昨夜被魏書婉欺負成那樣,她其實有些話可以反駁,但最後卻還是什麼都沒能說出口。

  她不擅與人爭吵,也不喜歡那樣。

  「謝遲,我很抱歉……」傅瑤說出這句之後,倒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緩了緩之後繼續道,「我可能沒辦法再陪你走下去了。」

  從前她滿心歡喜地嫁給謝遲,想著要把自己的喜悅和愛分給他,讓他也能高高興興的,還曾說要一直陪著他……但現在是要食言了。

  謝遲能言善辯,可如今看著傅瑤這模樣,卻是連開口都難。

  心緒起伏。絕大多時候,他都很清楚自己在想些什麼,但現在卻分不清究竟是震驚多一些,還是失望多一些。至於「難過」這種情緒,是不該跟他掛鉤的才對。

  沉默片刻後,謝遲問道:「能不能告訴我,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你生出這樣的想法。」

  「我昨夜同你走散之後,遇著了魏姑娘……」傅瑤並沒隱瞞,但也沒句句都提,將重要的事情大略講了。

  謝遲的臉色立時就沉了下來,他逐漸攥緊了手,眼中浮現出些凌厲的殺意來。

  眾人都知道,魏書婉這個人溫婉大方,待人和善,當年如此,回京之後更是比當年還好。

  誰會想到她竟然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呢?

  在聽傅瑤親口說出此事前,謝遲根本就沒往她身上想過,謝朝雲想了一夜,怕也是如此。

  「我可以解釋,」謝遲定了定神,勉強先壓下了心頭的殺意,「嚴女那件事你興許是誤會了,我並沒碰她,瞞著你也只是怕你多想,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至於生辰……這的確是我的錯。」謝遲並沒推脫,順遂地認了下來,「劍南天災之事你是知道的,我忙於此,所以疏忽了。」

  傅瑤看著他,露出個無奈的笑意來:「真正的原因你我都清楚的,不是嗎?」

  若是換了早前,傅瑤哪怕明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麼,也會願意自欺欺人地去相信這個說辭,拿他太忙了為理由來開解自己。

  可到了如今這地步,已經被人毫不留情地戳穿,再粉飾太平還有什麼意義嗎?

  謝遲對此避而不答,繼續說道:「我對魏書婉並無半點私情,至於那玉,也不是為她刻的。不過是當年被她看到,向我討要,我便順手給了她。」

  「我並沒想過她會拿這事來激你,同你說那些難聽的話,」謝遲毫不猶豫道,「我會讓她付出代價的。」

  謝遲從沒像這樣急切地想要解釋過什麼,若是從前,傅瑤興許會高興,但現在卻只覺著無奈。

  「你是聰明人,我也沒那麼傻,所以不要避重就輕了……」傅瑤嚼碎了口中的糖,緩了緩,「我在意的不是魏書婉,你分明知道的。」

  謝遲的確知道。

  兩人相對無言,許久之後,謝遲冷聲道:「你覺著我不夠喜歡你,所以不滿?」

  其實早有徵兆。

  就像當初,她莫名被范飛白的事情勾起不安,對他遲疑的態度不滿,搬到書房去,直到他鬆口答應絕不納妾之後方才和好如初。

  她想要的越來越多,所以會心生不滿。

  「你應該很清楚,我並不喜歡旁人。」謝遲皺了皺眉,「朝雲不必提,我喜歡的只有你一個,不夠嗎?」

  這話乍一聽像是在說,天下那麼多女人我只喜歡你一個。

  彷彿是很深情。

  但卻讓傅瑤備受折磨。

  是她太不知足了嗎?興許吧。

  「你就當我貪得無厭好了……」傅瑤認下了「不知足」,嘆道,「剛好你也不喜歡我這樣,咱們就到此為止,和離吧。」

  「不可能。」謝遲斬釘截鐵道。

  傅瑤就知道會是這樣,閉了閉眼。

  她太清楚謝遲的性格了,也知道這樁親事他是滿意的。

  畢竟回到家中時始終有人等候著,會變著法的討他喜歡,也可以滿足身體的慾望……多好啊。

  「我不想同你爭吵……」傅瑤不肯再看他,「該說的話我都已經說完了,再沒什麼想說的了,你回吧。」

  她的確是鐵了心,而非是要借此要挾,謝遲能分辨出這其中的差別,所以沒再說什麼傷人的話。

  謝遲束手無策,拿這樣油鹽不進的傅瑤無可奈何。畢竟她不想回去,他總不能強行將人給帶走。

  謝遲在原地站了會兒,轉身出了門,他的確是拿傅瑤沒辦法,只能先去解決別的人。

  若是旁人,謝遲興許就直接殺了,可偏偏是魏書婉,他也得給謝朝雲一個交代,便直接遣人將她「請」到了宮中,一並問個清楚明白,

  謝朝雲知曉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半晌都沒說出話來,只覺著頭疼欲裂。

  可魏書婉卻像是早有預料,絲毫不見狼狽,臉上甚至還掛著笑意,若是殿中最怡然自在的人了。

  「你究竟為何要這麼做?」謝朝雲看人的眼力素來很好,那麼多凶險的關頭都挺過來了,明槍暗箭都躲了,卻栽在了魏書婉身上,「為何要同傅瑤說那些?」

  魏書婉不慌不忙道:「可我說的都是實話,難道就因為她不願聽,就說不得了嗎?」

  「阿婉,你是覺著我不會拿你如何嗎?」謝朝雲臉色陰沉。

  「可我的確沒撒謊,所說句句屬實。」魏書婉平靜道,「譬如這玉,的確是這太傅昔年送我的。」

  她竟還戴著那玉。

  一直沉默不語的謝遲沉聲道:「那不過是我隨手給你的。」

  「是啊。」魏書婉莞爾,「可誰讓你昔年隨手給我的,都比給傅瑤的好……這難道是我的錯嗎?」

  「你若是不想好好說話,那就不必說了。」謝遲見不得她這陰陽怪氣的模樣,可還沒來得及下令,就被魏書婉打斷了。

  「你二人本就不合適,被阿雲強行湊到一起罷了,如今不過是被我戳破,就要惱羞成怒不成?」魏書婉不躲不避地看向謝遲,「是當局者迷還是自欺欺人,你們竟然還沒我看得明白?」

  謝朝雲厲聲道:「你瘋了!」

  若再這樣下去,徹底觸怒了謝遲,她說不準連命都保不住。

  「事到如今,還差這幾句嗎?阿雲,讓我說個痛快吧。」魏書婉偏過頭去對謝朝雲笑了聲,復又向謝遲道,「你知道傅瑤為什麼崩潰嗎?」

  謝遲冷冷地看著她,若不是有謝朝雲在,他怕是已經忍不住動手了。

  「謝遲你怎麼會不明白,因為傅瑤愛的是當年的你啊!求而不得!」魏書婉嘲諷地笑著,「我只是戳破了她的幻想而已。」

  謝朝雲呼吸一滯,只見謝遲上前幾步,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就不怕死嗎?也不怕牽連自家嗎?」

  「牽連自家?你是說我那些廢物叔伯兄弟嗎?」魏書婉反問道。

  「那群廢物狗仗人勢享受了這麼幾年,也該付出代價了。」魏書婉撫了撫鬢髮,笑道,「當年謝家出事,沒了祖父撐腰,那群廢物壓根沒想多管的,是我跪下求父親,讓他盡量幫幫你們……」

  「哦對了,伯父伯母和阿晴的後事,也是我一手料理的。」

  她口中的阿晴,正是謝遲那個因為高熱未能及時救治而夭折的小妹。

  聽到這個名字後,謝遲與謝朝雲俱是一愣。

  「祖父去後,魏家便一日不如一日,謝家出事之後,多少又受了些牽連。那些廢物自己立不住,便想著賣女兒,給我挑了那麼一門親事。」魏書婉臉上也沒了笑意,話音裡透著恨,「我受盡磋磨,寫信向家中求助的時候,他們可沒管過我。祖母年邁做不得主,也只能讓人給我送些自己的私房錢。」

  「我那夫君出事死後,他們原也沒想過我,好在謝遲回來了……」魏書婉將自家的醜事盡數抖了出來,「我用了些手段,借著你們的勢,讓祖母壓著他們辦成了此事,才得以在守孝三年後回京!」

  謝遲素來不管這些,可謝朝雲也不知道此事,魏書婉從來沒同她提過。

  那幾年,各自沉淪,誰也顧不上誰。

  世家大族藏污納垢,有心狠手辣的,也有道貌岸然的。

  謝朝雲與謝遲都知道魏家子弟沒什麼能耐,平素也沒太多往來,不過是看在昔日舊情的份上多加照拂。

  卻不知還有這樣的事。

  「你可以早些告訴我,」謝朝雲緩緩說道,「有我在,你可以在京中過得很好。」

  「怎樣算是好呢?」魏書婉看向謝遲,目光復雜,「我只要看著傅瑤那開開心心的模樣,就覺著不好。可阿雲,你是站在她那一邊的。」

  回京沒多久,她就知道了,謝朝雲是站在傅瑤那邊的。

  而謝遲的態度也讓她明白,兩人之間再無可能。

  就算她甘願居於人下,接受當個妾室,傅瑤都沒給這個機會。

  「阿雲,我不怨你。因為你比我還難,在宮中那麼些年,如今的榮華富貴是你拿命換來的。」

  「可你我都如此艱難,憑什麼她傅瑤能那麼順遂?」

  「自小嬌生慣養,家人真心疼愛,還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沒吃過苦,什麼劫難都沒受過,憑什麼?」

  魏書婉的神情已經有些癲狂,相識多年,謝朝雲從沒見過她這樣。

  「就因為她沒受過劫難,」謝朝雲是真的認不出自己這位昔年好友了,「你就要去當那個劫難嗎?」

  魏書婉一笑:「她一輩子都會記得這個生辰了,多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8:42 PM

第八十五章

  謝朝雲很清楚人心易變這個道理,所以在魏書婉回京之初,她曾專程留意過。

  但興許是她眼拙的緣故,興許是魏書婉這些年大有長進的緣故,又興許是多年舊情的影響,她竟沒看出什麼不對來。

  她與魏書婉畢竟是自小一同長大的手帕交,又曾受過恩情,總不好因為莫須有的罪名就同人割席斷交。

  謝朝雲始終也就是自己同魏書婉往來,並不會將傅瑤牽扯其中,更不會在謝遲面前提及魏書婉。

  但沒想到竟還是到了今日地步。

  這些年來,謝朝雲見過各式各樣的人,尤其是在宮中,最不缺的就是那些因為嫉妒像讓人下手的。

  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向來有人做,若是嫉妒使然,偏執地入了歧途,只要能將人給拉下來,甚至會不惜賠上自己。

  同這種人是沒有道理可講的。

  魏書婉笑著笑著,又掩面哭了起來,像是要把這些年無人訴說的苦楚和委屈盡數哭出來一樣。

  她若是沒有傷害傅瑤,謝朝雲必然會心疼,可如今看著她這般作態,震驚過後,心卻是一點點冷了下來。

  羨慕或是嫉妒都是正常的情緒,謝朝雲自己偶爾也會有,可因此就要去毀了旁人,就是再怎麼樣她都不可能認同。

  更何況,被傷害的那個人還是傅瑤。

  「你做下此事,想必已經準備好承擔後果了吧?」謝朝雲冷冷地問道。

  「自然。」魏書婉垂首看著地面,掩去臉上的神情,輕輕地笑了聲,「這些年來,我累了也倦了,活著並沒什麼樂趣,死了也沒什麼妨礙。」

  她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謝朝雲卻忽而笑了聲:「一別經年,我沒能看清你的真面目,原來你也沒看懂我。這些年來,我見過許多一心求死的人,知道她們該是什麼模樣,你就不必再故作姿態了。」

  魏書婉身形一顫,抬頭看向謝朝雲,從她的神情中再尋不到往日的溫情和笑意,取而代之的只有冷漠。

  也是,這畢竟是能坐上皇后之位的人,憑著出其不意和往日情分得手一次,哪能再來第二次呢?

  「你放心,我會留你一條命的。」謝朝雲定定地看著她,緩緩地說道,「等到老夫人去後,我會讓人將你送到庵中看管,不會再有錦衣玉食,只有粗布麻衣和難以下嚥的飯食。你也不會再有自由,對著青燈古佛抄經誦經靜靜心去吧。」

  「好好的日子你既然不想過,那就別過了。」

  殺人不過頭點地,謝朝雲從不喜歡要人性命,她也想看看,這樣的日子過久了,魏書婉究竟會不會後悔?

  見謝遲皺眉,謝朝雲又道:「兄長是對我這決定不滿嗎?你若是執意想要她性命,那也可以,我並不會阻攔。」

  謝遲沉默片刻後,吩咐道:「毒了她的嗓子。」

  「好。」謝朝雲應了下來。

  她很清楚,謝遲這已經是看在當年事情的份上,網開一面了。

  「當年謝家危難之時,只有我還念著,千方百計地幫你們,伯父他們的後事也都是我安排的……」魏書婉向著謝遲說道,見他壓根不看自己,又轉向謝朝雲,「阿雲你應該清楚,我只不過是將實情說出來了而已,就為了傅瑤,你就要如此嗎?」

  「我一直念著當年恩情,所以才會對你多加照拂,若不然回京之後你能過得那樣順遂嗎?」謝朝雲道,「我說過,你本來可以過得很好,是你自己不知足。」

  「就算當年之事是免死金牌,我如今也沒要你的命,你還想如何呢?」

  「至於傅瑤……你刻意扭曲、誇大了事情,將她逼成那樣,還想撇的一乾二淨嗎?魏書婉,你我都應該知道何謂殺人誅心。」謝朝雲冷聲道,「更何況,你是只針對傅瑤嗎?你將我蒙在鼓中,踐踏我給你的信任,做出那事的時候你可曾想過與我的情分?」

  魏書婉露出個嘲諷的笑:「我就知道,你站在她那邊。」

  「若今日是傅瑤害你,我不會饒她。可事實是她什麼都沒做,你害了她,就該承擔後果。」謝朝雲令人將她押下去關了起來,等到老夫人去後,再作處置。

  魏書婉去後,殿中就只剩了兄妹二人,霎時安靜下來。

  謝遲在窗邊看著外邊陰沉的天色出神,臉上什麼神情都沒有,看不出端倪。

  謝朝雲喝了半盞茶,盯著謝遲打量了會兒,長長地嘆了口氣,開口問道:「你去傅家見了瑤瑤,她還說什麼了?」

  可謝遲卻答非所問:「我不想同她和離。」

  他如今的態度與先前見謝朝雲的時候大不相同,也不再是威脅她不要多管,語氣軟化了許多。

  謝朝雲對他何其瞭解,立時就明白過來,他這是對這件事束手無策,所以想讓她幫忙。

  這倒真是少見。

  「早前我已經同你提過許多次,對她上些心,不然總有你後悔的一天。可你總是仗著她對你的喜歡不當回事,有恃無恐……」

  這話還未說完,便被謝遲給打斷了:「如今再說這些有什麼用?」

  他話音裡帶著些不耐煩,又有些懊惱。

  謝朝雲沉默了一瞬,也懶得糾正他的態度,只說道:「是沒用。我只是想告訴你,別想了,乾脆些讓她走吧。」

  「不行。」謝遲的語氣仍舊堅定得很,頓了頓後,向謝朝雲道,「你幫我勸勸她,什麼條件都可以。」

  「等到見了瑤瑤,我還得先給她賠禮道歉,真沒那個臉面替你當說客。」謝朝雲也很堅定地回絕了。

  這樁親事歸根結底,是她一念之差定下,到頭來鬧成這樣,是她對不住傅瑤。

  雖說她是盼著兄長好,可傅瑤留得不開心了不想再在謝家待下去了,她也不能去勸人忍耐,那未免太欺負人了。

  「旁的夫妻要和離,雙方家人興許都會幫著勸,可我是沒那個臉面的,傅家……」謝朝雲頓了頓,遞了個眼神,「所以還是算了吧。」

  就謝遲先前的態度,成親快一年都沒踏上傅家的門,傅家人怕是早就盼著和離了,只是耐不住傅瑤自己喜歡,心甘情願。如今好不容易盼到女兒自己回心轉意,又怎麼會去阻攔?

  謝遲是真沒料到會有這麼一日,半晌沒能說出話來。

  他與傅尚書同朝為官,哪怕平素並無私交,也知道他為人正直,絕不是那種會「賣女兒」的人,更不會因著威逼利誘而改變主意,所以某個想法很快就被他自己給否決了。

  從前與謝遲爭論的時侯,謝朝雲曾賭氣想過這麼一日,可真到了這時候,她卻也並不覺著痛快。

  「傅瑤與你在一處,就好比鈍刀子割肉,消磨是她對你的感情,如今不過是魏書婉猛地將這刀子給推到了底。」謝朝雲盡量心平氣和道,「我從前自作聰明,現在也明白過來,你二人並不合適,還是不要再勉強為好。」

  她將此事剖開來講,可謝遲卻仍舊無動於衷。

  「合適還是不合適並不是由你說了算,」謝遲終於還是不耐煩聽她說這些,轉身要走,離開之前又特地強調道,「不要想著下什麼和離旨,我不會接的。」

  謝朝雲定定地坐在那裡想了許久,又嘆了口氣,吩咐人準備下去,出宮去見傅瑤。

  她的確是欠傅瑤個道歉。

  不僅是為了當初擅自做主,也為著自己無意中讓魏書婉知道了件舊事。

  在魏書婉面前,她其實很少會提謝遲或傅瑤的事情,思來想去,只有某次聊起旁的事情時偶然感慨,說傅瑤喜歡了很多年……怎麼都沒想到,魏書婉竟記在了心中,憑著這句猜到那麼多。

  謝朝雲見著傅瑤的時候,她病得比上午還要更厲害些,聽瞭解釋後有些驚訝,但卻並沒半點生氣遷怒的意思。

  「這事不怪你。」傅瑤見她很是愧疚,反過來開解道,「就好比一把刀傷了人,有錯的是那個有害人之心的,而不是那把刀。」

  傅瑤總是這麼溫柔好說話,謝朝雲見著她病中的模樣,愈發愧疚起來:「怪我當初自作聰明……」

  「不是的,」傅瑤輕輕地搖了搖頭,「我從沒怪過你,哪怕是現在,也沒怨你的意思。」

  「當初嫁過去的時候,我很高興的,也很感激。」傅瑤無聲地笑了笑,「後來你也幫我許多,盡心盡力地教我學會了很多,不是嗎?到今日地步……是我與他的問題,興許是壓根不合適,興許是許多事情沒能處理好,與你並沒什麼關係。」

  不能因為結果不如人意,就遷怒到最初,雖是人之常情,但未免有些不講道理。

  寒夜之中那麼一番折騰,心緒大起大落,引起發熱,她原本白皙的肌膚透著病態的紅,看著分外招人憐愛。

  這樣好的姑娘,合該無憂無慮的,為什麼要承受這些?

  謝朝雲忽而有些眼酸,偏過頭去。

  傅瑤想了想,索性學著姜從寧,灑脫道:「其實說起來,這些年喜歡他的人那麼多,單我得到過他……也不虧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8:47 PM

第八十六章

  心緒大起大落,震驚、痛苦褪去後,剩下的就只有茫然無措。

  傅瑤的確並不怨謝朝雲,她很清楚走到這一步是自己與謝遲的問題,怪不到旁人身上。她也不怨謝遲,因為從一開始除卻忘了生辰承諾這件事,謝遲並沒做錯什麼,不過是她自己撐不下去,承擔不了幻想與現實之間的落差罷了。

  至於魏書婉……也談不上恨,她只想躲得遠遠的,最好是再也不要接觸。

  其實若不是謝遲與謝朝雲輪番上門來,傅瑤是壓根不會再提那些事的,甚至連想都不願多想。

  她身心俱疲,只想長長地睡上一覺。

  可她也知道一味地逃避並沒用處,也太不負責任了些,得將事情都說明白了才好,所以還是強撐著見了面。

  謝朝雲是為著道歉和安慰來的,結果卻被尚在病中的傅瑤給反過來寬慰了一通,簡直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她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毛病是什麼,所以就會更喜歡傅瑤這樣天生溫柔的人。

  傅瑤雖不是十分能言善辯,但待人真誠,心中想什麼面上就是什麼,不會耍心機,同她相處的時候分外輕鬆。謝遲逐漸改變,便是因著這個緣故。

  但她的性子太好了些,付出的時候很少會想要索求,所以也就很容易讓人忽略。

  若遇上溫柔細致的人還好,可若是遇上謝遲這樣的,就是災難了。

  謝朝雲不由得嘆了口氣,事到如今,的確是說什麼都晚了。

  「還有一件事……昨夜我答應你,若是你冷靜下來仍舊堅持和離,就為你做主下旨,」謝朝雲那時雖是為了先將人給安撫下來,但也的確是這麼想的,只是今日見著謝遲的態度之後,又不免遲疑起來,「可兄長說,他絕不會接這旨意的。」

  身為皇后,按理說她是有這個權利的,實際上卻另當別論。

  誠然皇家能管束臣子,可古往今來,若非是有特殊的情況,會罔顧一方意願去強行下旨的情況並不多。

  當初謝朝雲請賜婚,是以「為謝遲沖喜」這個由頭求的,那時侯北狄入侵內憂外患,都指著謝遲醒過來把控局面,故而死馬當活馬醫。為著這件事,蕭鐸後來還專程召見了傅尚書以示安慰,請他以大局為重。

  那時是旨意已下,覆水難收,所以傅尚書也只能認了這件事。

  可謝遲與傅尚書的性情卻是大相徑庭,別說如今旨意還沒下,就算真是下了,他也敢拒絕承認這旨意。

  身為兄妹,謝朝雲很清楚他這話絕不是開玩笑,若她真執意下旨,最後只會鬧得不可收拾。

  傅瑤愣了會兒,後知後覺地想明白這其中的問題。

  屆時謝遲抗旨,若是不予懲戒,皇室顏面落地,更坐實了謝遲一手遮天;可若是要懲戒……又能拿他怎樣呢?

  謝遲正是清楚這一點,知道謝朝雲拿他沒辦法,又不可能真將事情鬧大,所以才敢留下那樣的話。

  兩方爭執的時候,向來是有顧忌的人先撐不住讓步,而謝遲這個人是「混不吝」,從來只有別人讓他,沒有他讓別人的道理。

  旁人興許不明白,可傅瑤對謝遲的性情卻是再瞭解不過,立時就想明白這其中的症結所在。

  「是我沒想好,讓你為難了……」傅瑤嘆了口氣。

  她昨夜被逼得情緒崩潰,只想快些了結此事回家去,最好是再也不要扯上任何關係,什麼都顧不得了,所以求到了謝朝雲面前。

  她是想著有始有終,卻忘了謝朝雲做不得謝遲的主。

  當初定親是趁著謝遲昏迷不醒,如今他這般清醒,哪能任人擺布呢?

  謝朝雲連忙擺手,可又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能在心底又將謝遲拖出來罵了一遍。

  「那就不要什麼和離旨意了。我昨夜也是昏了頭犯傻……」傅瑤輕聲道,「由著他去吧。他眼下不想和離,是因為不喜歡事情脫離自己的控制,也是因為還念著我的那點好處……但用不了多久的,等到他發現哄我很麻煩,那點好抵不過要承擔的麻煩,就會痛快地應下和離了。」

  她這話說得輕描淡寫,謝朝雲卻聽得五味陳雜。

  這話其實沒錯,傅瑤的確很瞭解謝遲了。

  謝遲並不是那種會為情所困優柔寡斷的人,又是個最不耐煩的,等到他意識到傅瑤的麻煩大於她的好處之後,就會放棄挽回。

  看著傅瑤平靜的態度,謝朝雲徹底明白了她為何會選擇和離,低聲感慨道:「你真的看透了他。」

  「是啊。」傅瑤無聲地笑了笑,「除你之外,我興許是這世上最瞭解他的人了。」

  從前接觸不到的時候,傅瑤總忍不住會去想像謝遲究竟是怎樣的人,也很想去瞭解。但真到了這一天,卻並不覺得很開心。

  「不管他怎麼哄,你都不會回頭了……是嗎?」謝朝雲還是忍不住多問了句。她能感受到,傅瑤其實還是愛著的……

  「應該吧。」傅瑤仰頭看著床帳上流蘇,輕聲道,「有許多事情,並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他並不會一夜之間就愛上我,而我也沒有重整旗鼓的力氣了……就算會再有心動,也不該再貿貿然回頭了,不然就是傷人傷己……」

  從前她可以為了那一眼而動心,不管不顧的,奮不顧身地衝上去,可如今撞了個頭破血流,總算是明白了,單憑著一腔愛意和衝動是沒有用的。

  分開的時候,她不好過,謝遲也多少會受影響。

  傷人傷己,所以斷然不可以再有了。

  傅瑤說著說著,閉上了眼,似是撐不住睡了過去。

  謝朝雲沒再出聲打擾,抬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額頭,隨即縮了回來,輕手輕腳地繞過內室的屏風,向銀翹道:「瑤瑤這病可吃過藥了?」

  「吃了,可還沒見效。」銀翹揉了揉眼,小聲道,「姑娘昨夜在那冷風裡哭了許久,本就是天寒地凍的,再好的身體也受不了啊,大夫還說她是五內郁結……興許要病上一場。」

  謝朝雲垂下眼睫嘆了聲,及至回到宮中後,立時遣了太醫往傅家去。

  事實證明她這舉措還是頗有先見之明的,當天晚上,傅瑤便發起高熱,昏迷不醒。

  若不是有景太醫在,說不定會成什麼樣。

  傅璇心疼得厲害,壓根沒回家,一直陪在傅瑤這邊,夜間看著她高熱到說胡話的時候,簡直是肝腸寸斷,只恨自己當初沒有更強硬一些,早些將人給勸回來。

  傅瑤平時小事上興許會有些嬌氣,也會各種撒嬌,但真到了大事上是不肯讓親人為自己擔心的,面上豁達得很,絕口不提自己委屈難受。

  可病中昏迷時,卻忍不住攥著長姐的衣袖哭。

  一直到天亮之後,那駭人的熱度方才褪去許多。傅璇先前強硬地將顏氏給勸了回去,到現在只覺著身心俱疲,看著傅瑤逐漸好起來,總算是暫且鬆了口氣。

  傅璇自問知書達理,並不是那種蠻不講理隨意遷怒的人,但這事說來說去跟謝遲還是脫不了干係的,所以在見著再次上門來訪的謝遲之後,她徹底沒了好臉色。

  「謝太傅日理萬機,怎麼有空來這裡?該說的話想必昨日已經說清楚了,還要如何呢?」傅璇喝了口濃茶提神,冷嘲熱諷道。

  「她的病怎樣了?」謝遲無視了傅璇的態度,耐著性子問道,「我要見她。」

  「她的病很不好,高熱整整一宿,將人折磨得半條命都沒了,方才好好睡下沒多久。」傅璇冷笑道,「但這跟您也沒什麼干係吧?」

  聽前半截的時候,謝遲神情中流露出些擔心來,但聽了最後一句後,卻又不由得皺起眉。若換了往常,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的人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可今時不同往日。

  看著那張與傅瑤有幾分相似的臉,他硬生生地將心中的不悅壓了下去,說道:「她是我的夫人,自然是一舉一動都與我相關。」

  傅璇從前多少是有些怵謝遲的,可現在卻顧不得他會不會翻臉,冷冷地看著他,目光中帶了些毫不避諱的嘲諷。

  「有些事情的確是我做得不對,你為瑤瑤不平是理所應當的,我也合該受著。」謝遲冷靜地開口道,「只是你也應當明白,在見到她之前我是不會離開的,你也不可能強硬地將我逐出去,所以在這些虛耗時間並無半點用處。」

  「我只是想去看看瑤瑤,若她在睡夢中未醒,我並不會打擾。」

  傅璇被謝遲噎了下,尚未想好如何回答,便聽他又道:「你盡心陪了瑤瑤一夜,想必也已經累極了,不如去收拾一番,稍作歇息。等你回來之後我便離開,可好?」

  這話說得張弛有度,分寸也拿捏得很好。

  傅璇從沒與謝遲正面打過交道,眼下方才知道,這位並不是面上看起來的那般不通情理。他真想好好說話的時候,是有本事三言兩語間讓人的怒氣平息不少的。

  然而這怒火才下去一點,傅璇轉念一想,他之前壓根不是不通人情世故,而是懶得做……立時就又有些氣了。

  但謝遲那句說得沒錯,她的確沒法拿他怎麼樣,畢竟身份地位擺在那裡。

  總不能一直僵持著,沉默片刻之後,傅璇冷著臉說道:「我很快就回來。」

  「好。」謝遲應了下來。

  昨日來時,他已經記住了路徑,壓根不用丫鬟引路,便快步到了傅瑤的住處。

  院中一片寂靜,屋中盈著苦澀的藥味,銀翹見著他之後也沒行禮,端著水盆出了門。

  謝遲進了內室,隔著層床帳看著沉睡中的傅瑤,就那麼站了許久,方才緩緩抬手去分開了床帳。

  如願以償地見著了想了許久的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8:52 PM

第八十七章

  傅瑤乖巧地縮在錦被中,潑墨似的長髮攏在身側,她睡得很沉,濃密的眼睫如斂起的蝶翼,對週遭的事情渾然不覺。

  白皙如瓷的肌膚還透著些病態的紅,嘴唇泛乾,哪怕是在睡夢中,她也依舊蹙著眉,不難想像昨夜的折磨。

  謝遲從沒見過這樣的傅瑤。

  她身體向來很好,就算是先前因著勞累過度生病的時候,也會因著藥苦同他撒嬌,臉上始終帶著笑意,並不會如現在這樣——像是易碎的瓷器。

  攥著床帳的手微微收緊,謝遲不自覺地將呼吸放輕了些,定定地看了會兒,方才輕輕地在床榻旁坐了下來。

  以往在家中時,兩人之間常常是傅瑤盯著他發愣,彷彿怎麼都看不膩一樣。謝遲偶爾從自己的事情中回過神來,留意到她的目光後,便很容易被那專注又滿是愛慕的眼神勾得動情,將人抱在懷中耳鬢廝磨一番。

  但他很少會像現在這樣,不摻雜任何情慾地來專注地看傅瑤。

  說起來是有些不可思議,畢竟兩人成親已經快有一年,哪怕除去最初那段冷淡的日子,也不短了,但事實的確如此。

  更可笑的是,若不是因著魏書婉攪局,傅瑤忍無可忍地提出和離,他興許都不會發覺,也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對。

  謝朝雲說的沒錯,他對傅瑤的確不夠上心,許多事情非要她說出來才能留意到。

  但以傅瑤對他那幾乎無底線的遷就,再加上不願拿那些小事來煩他,是很少會向他提什麼要求的。

  當初生辰的承諾,是為數不多她提的要求了,可他卻給忘了。

  這幾年來,謝遲少有這樣懊惱的時候,他也很清楚,遲來的歉疚一文不值。

  就好比刀劍留下的傷,就算有癒合的那日,也終歸會有傷痕。

  哪怕經年累月,痕跡有消去的那一天,可當時的傷痛卻是真真切切地留在了心中,沒法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的。

  像傅瑤這樣自小被家中嬌慣著長大的,怕是有生以來就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謝遲抬起手,輕輕地撫過傅瑤臉頰。

  魏書婉是蓄意傷害傅瑤不假,他將怒火發作在了她身上,但也心知肚明,這事的源頭其實是在自己。

  雖在旁的事情上殺伐果斷,可謝遲並不擅長處理男女之情,從前不上心,沒做過功課,如今就只剩下手足無措了。

  這麼些年,喜歡他的人不計其數,謝遲都未曾放在心上過。當年與魏家定親是爹娘的意思,他無可無不可,加之那時也並不厭惡魏書婉,便順勢應了下來。

  他很容易就能得到別人的喜愛,壓根不用多費什麼心思,更不知道這種情況下該怎麼哄人。

  謝遲在心中反復思量演練著,可還沒等想出個所以然來,卻忽而被打斷了。

  原來安安穩穩睡覺的傅瑤像是被他打擾了,可卻並沒徹底清醒過來,迷迷糊糊地按住了他的手,翻過身,順勢抱著錦被依偎著他的手臂,繼續睡了過去。

  傅瑤其實是有些黏人的,哪怕睡前好好的,中途不自覺地就會往他懷中靠,總要依偎著才肯老老實實地睡覺。

  謝遲初時並不習慣,也想過糾正,可始終未見什麼成效,最後還是放棄,隨著傅瑤去了。而到後來,他自己不知不覺中就習慣了這件事。

  如今他坐在床邊,這個姿勢其實並不舒服,但卻並未將手抽回來,也沒想著打擾傅瑤。

  傅璇方才說,傅瑤已經歇下,就算是見了面也說不了什麼。

  殊不知謝遲覺著這樣也好——

  他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雖一心想著要哄傅瑤,但實際上壓根沒可行的辦法,若是真在清醒時見了面,怕是壓根說不出什麼有用的話,說不準還會弄巧成拙適得其反……

  謝遲大多時候都是個目的性很明確的人,可眼下卻覺著,哪怕什麼都不想不做,像現在這樣靜靜地看著她也不錯。

  銀翹再進內室時,見著的就是這麼個情形,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這大半年來,銀翹始終陪在傅瑤身邊,看著她千方百計地討謝遲高興,有時候難免黯然,卻又很快收拾好心情;看著她為了謝遲的些許回應而歡天喜地;也看著她在上元之夜肝腸寸斷,哭得撕心裂肺……

  如今,謝遲這樣溫柔地陪著,若換了往常,怕是能讓她高興許久。

  可說什麼都晚了。

  銀翹其實一直都盼著他二人能好好的,分明是郎才女貌的一對璧人,卻還是走到了這般地步。

  看著自家姑娘備受折磨的時候,她在心中怨恨過謝遲,可看著他現在這模樣,卻只覺著眼酸唏噓,替傅瑤難過。

  為什麼先前不肯珍惜,非要等到人傷透了心,才後悔呢?

  銀翹看得難過,最後也沒上前去打擾,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

  傅瑤是因著夢魘醒過來的,分明是在暖閣中裹著厚厚的被子歇息,可她卻莫名夢到自己被困在了數九寒冬的冰天雪地中,一片白茫茫的,怎麼都走不出去。

  謝遲一直在看著傅瑤,從她開始皺眉露出慌亂的神情,便知道她八成是魘住了。

  他試圖安撫,可還是沒能成功。

  傅瑤倏地睜開眼,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盯著床頂緩了口氣,方才後知後覺地留意到一旁的謝遲,目光之中滿是茫然,帶著些不確定小聲問道:「我還在做夢嗎?」

  鬼使神差地,謝遲問道:「你想夢到我嗎?」

  說話間,傅瑤已經掐了自己一把,皺了皺眉,而後移開了目光:「你怎麼來了?」

  從前傅瑤見著他的時候眼神都會亮起來,說話時也總帶著笑意,從不會像現在這樣,避之不及。謝遲心中有些失落,但面上還是笑道:「我想見你,也有些放心不下你的病情,所以就來了。」

  「我的病沒什麼大礙,」傅瑤壓根不知道自己的氣色有多差,下意識地說了句。她偏過頭去看著裡邊,並不肯與謝遲對視,自顧自地說道,「我先前說要和離,並不是開玩笑或是威脅你,是認真的……」

  謝遲正欲開口,卻又被傅瑤給打斷了:「就算你不准阿雲下旨,我也不會就此改變主意的。」

  「先前的事情是我不對,疏忽了你,」謝遲好聲好氣道,「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不要一竿子打死,好不好?」

  這話若是由旁人來說,或許不算什麼,可從謝遲口中出來,卻實在是能將人嚇一跳。

  但凡對謝遲有所瞭解的人,都不會信他能說出這樣的話。

  「我不要什麼彌補,你也不必如此……」傅瑤停頓了片刻,又固執道,「你我之間是不合適,勉強在一起也沒什麼意義,不是嗎?」

  「不是。」謝遲隨即道。

  傅瑤一口氣差點沒上來,無奈地嘆了口氣。

  她並不是那種性情很厲害的,尤其不擅長同人爭吵,氣急了的時候都說不出什麼難聽的話,更別說是對著謝遲了。

  「和離之事的確是要雙方情願才行,你若執意不肯,我是勉強不了。」傅瑤艱難地說道,「可我不會再回謝家。」

  這麼一來,所謂的親事也就是名存實亡了,只差一紙和離書罷了。

  謝遲卻並沒惱,在心中掂量了一番:「你一時半會兒不想回去,那就不回好了,我不會勉強。」

  「不是一時半會兒,」傅瑤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明知道我什麼意思,不要裝傻。」

  謝遲見她總算肯看自己,雖是被瞪了一眼,可卻不由得笑了聲:「不和離就好。」

  這完全是雞同鴨講,說不通的。

  傅瑤知道他是有意如此,但也沒什麼辦法,只得強調道:「隨你怎麼想。但我不會改變主意的,你還是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為好。」

  謝遲正欲開口,卻回來的傅璇給打斷了。

  「太傅先前說,等我修整回來就離開,這話可還作數?」傅璇將信將疑地看著謝遲。

  「自然是作數的。」謝遲站起身來,向傅瑤道,「你好好養病,我……」

  謝遲原是想說自己改日再來,可也明白這對於傅瑤來說算不得什麼好消息,說不准還會添堵,索性將後半截給嚥了回去,自嘲地笑了聲。

  他又同傅璇問候了聲,而後方才離開。

  掀開簾子出門,寒風撲面而來。

  謝遲在邊境待了數年,嚴寒酷暑都受過,原是不會將此當回事的,可也不知是不是才從暖閣中出來的緣故,又興許是心理作祟,他只覺著這風彷彿是比來時更冷了些。

  離了傅家之後,謝遲回中樞去料理正事,雖說今日沒什麼大事,卻還是一直到等到傍晚方才回府。

  四處都點了燈,年節時候的佈置也都還在,可正院卻顯得格外冷清。

  再沒人會特地等著他回來,腳步輕快地迎出來,笑盈盈地挽著他往屋中去;也不會有人陪他一道吃飯,與他聊些白日裡的趣事……

  傅瑤在的時候,還會同丫鬟們閒聊說話,謝遲忙自己的事,也不知她們都在說些什麼,只常常能聽到眾人笑成一團。

  而現在,丫鬟們皆是一副噤若寒蟬的模樣,大氣都不敢出。

  謝遲也沒吃飯的心情,拿起筷子又放下,讓人給撤走。

  月杉欲言又止,她倒是想勸,但心知傅瑤不在壓根勸不動,最後還是沒多費口舌,吩咐著丫鬟將飯菜都收了下去。

  冷冷清清的。

  謝遲分明是個最不喜歡熱鬧的人,也早就過慣著了這樣的日子,早幾年從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甚至還怡然自得……但現在卻只覺著不適。

  是傅瑤將他給慣壞了,又拋下,不要他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8:55 PM

第八十八章

  熟悉謝遲的人都知道,他的性情是在漸漸好轉的。

  雖偶爾也會因著下屬辦事不利而發火,說話時也依舊刻薄,但與早些年相比,次數卻是少了許多,手段彷彿也沒那麼狠辣了。

  從前,若是做錯了事犯到他手裡,都要戰戰兢兢地擔憂自己的身家性命,可近半年來,只要不是錯得太離譜,最多也就是撤職,該怎麼罰就怎麼罰。

  他不再會因著心氣不順,就肆意發洩,就像是易怒的猛獸被順了毛,得到了安撫似的。

  再有,他也不像從前那樣忙著公務,嚴苛地要求下屬一同兢兢業業。若是沒什麼急事,時常是到時候便會回家去,偶爾還會早退。

  這若是放在前兩年,是壓根想都不敢想的。

  是以不管後宅的婦人們怎麼議論,說傅瑤不討謝太傅的喜歡,在謝家備受苛待,同謝遲打交道的朝臣們心中卻都有數——

  就算談不上愛不愛的,至少是極合心意的。

  時常要同謝遲交接的那幾位直系下屬,對傅瑤更是感激不已,尤其是某位因著疏忽犯了個小錯的。

  懷風那時嚇得要命,僥幸因著那日謝遲要提早回家去沒跟他計較,算是逃過一劫,連夜趕著彌補了。以至於後來陪著自家夫人往月老祠去的時候,都想要順道替謝太傅和傅瑤求個長長久久,這樣自己以後的日子也能更舒坦點。

  然而天不從人願,這幾日來,謝遲彷彿又回到了早前的狀態。

  能在謝遲身邊長久當差的,都是極長眼色的,沒多久就發現了太傅的不對勁,尤其是在聽著那不耐煩的語氣時,個個都不由得打起精神來,生怕在這種關頭出什麼紕漏。

  這日范飛白來送文書,懷風同他算是沾親帶故,關係也很好,知道他向來得謝太傅器重,便忍不住多問了兩句。

  「謝太傅近來是不是……」哪怕週遭無人,懷風也還是下意識地壓低了些聲音,「同夫人吵架了?」

  傅瑤與謝遲之事,眾人心照不宣地按了下來,甚至沒多少人知道傅瑤回了自家,至於和離之事,就更沒幾個人清楚了。

  懷風這是全憑自己對謝太傅的瞭解猜的,范飛白摩挲著下巴,沉吟道:「你猜的倒也有幾分道理。畢竟近來朝中並沒什麼大事——就算是有,他也不會是這個反應。」

  就是再怎麼大的事,也比不上當年的兩王之亂,謝遲這些年應付的突發意外多了去了,朝局政務對他而言反而不算什麼。

  但感情之事就不一樣了,他並不大能處理得來。

  范飛白雖沒敢說,但心中一直覺著謝遲這算是遲來了好些年的「情竇初開」,可又因著自身經歷的種種緣故,並不似少年人的心境,所以就難免有些不上不下的。

  能讓他像如今這樣的,怕是也就只有傅瑤一人了。

  懷風也沒敢過多揣測,同范飛白感慨兩句之後,便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范飛白想了想,並沒旁的事情要處理,近來的差事辦得也不錯,便袖著手往謝遲那邊去了。

  他這個人名聲並不算好,在旁人看來,是個靠著祖蔭混日子的浪蕩公子,是謝遲看重了他的能耐,磨礪提拔。他對名利其實並沒什麼執念,但心中卻一直感念著謝遲的「知遇之恩」,哪怕時常被嫌棄,也依舊會往跟前湊。

  旁人都對謝遲避之不及,可范飛白卻並不怎麼怕他,偶爾甚至會覺著他「可憐」。

  常有人說謝遲有不臣之心,一手遮天,但范飛白看的清清楚楚,知道謝遲非但沒那個爭權奪利的心思,反而有些厭世,時常擔心這位哪一天撂挑子不幹了。

  謝遲這個人活得太「獨」了,他看不上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對蠢貨的容忍度也很低,可有時候人生在世,是不能這麼較勁的。

  哪怕他的確有這個資本,可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最後可不就成了孤家寡人?

  有朝一日遇著個看得上的人,也未必能好好相處。

  范飛白一直覺著謝照雲給謝遲定了門好親事,倒不是說人品相貌如何,而是自從同傅瑤在一處後,謝遲漸漸地就沒那麼獨了,也沾染上些煙火氣。

  無論是於公於私,他都盼著謝遲能過得好些的。

  進門後,范飛白立時就留意到謝遲手上的傷,倒是先將來意拋到了一旁,驚訝道:「你這是怎麼了?」

  謝遲瞥了他一眼,輕描淡寫道:「自己不小心。」

  「這可不像是刀劍傷,」范飛白走近之後看得更清楚些,見他手背上有兩道,指尖更是有好幾道細小的傷口,遲疑道,「這是……刻刀留下的?」

  范飛白早年無所事事的時候,也學過篆刻,故而對此很熟悉。

  但若是初學者,會格外小心翼翼些,若是熟手,駕輕就熟更不會如此。像謝遲手上這樣的傷,顯然是急於求成,才會弄成這樣。

  謝遲放下手中的文書,自顧自地倒了杯茶,並不接他的話,反問道:「你近來很閒嗎?」

  「手頭的公務的確是已經處理完了,聽聞您近來心氣不順,便想著順道來看看,」范飛白在一旁坐了,笑道,「看看有沒有能效勞的地方?」

  「誰多嘴了?」謝遲問道。

  范飛白一臉認真道:「這也都是想要為您分憂啊。」

  「沒什麼可分的,」謝遲喝了口茶,垂眼道,「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

  越是這樣,范飛白就愈發確準是與感情之事相關,但想要從謝遲口中問出他不想說的話,算得上是難如登天了,又試探了兩句之後,他也只能作罷。

  但才走出兩步,又忽而被謝遲給叫住了,范飛白立時回過身來。

  「讓你那夫人往傅家去一趟吧。」謝遲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

  范飛白愣了片刻,方才反應過來,順勢又坐了回去:「尊夫人同您置氣,都回娘家去了?」

  他這態度太過明顯了些,彷彿是一早就在等著似的,謝遲氣笑了:「你放著正事不去管,倒是對我的家事這麼上心?」

  「倒不是想對您的家事上心。只不過家事不解決,您心氣不順,大家的差事也都難辦,下官這也是為大局著想啊。」范飛白煞有介事地感慨了一番,又向謝遲笑道,「我在這事上還是有些經驗之談的,你不如同我講講,說不準能出出主意。」

  謝遲想起上次請他出主意的事,冷笑了聲,目光中也是顯而易見的不信任。

  范飛白也後知後覺地想起上次的事情來,訕訕地笑了,又改口道:「那您可是有什麼話要捎帶的?還是想讓阿寧幫著勸勸?」

  他提起姜從寧來,稱呼都格外親近自然,與成親前的態度大相徑庭。

  謝遲皺了皺眉,這才答道:「不必勸什麼……你讓她去探病就好,陪著說說話,開解一二。」

  傅瑤這一病已經好幾日,來回反復,謝遲知道她不想見自己,也就沒再貿然上門去強行要見,但還是時時通過景太醫詢問那邊的情況。

  他什麼都做不了,也沒法近身照顧,這幾日聽著旁人回稟,始終牽掛著。

  「那好,我回去就同阿寧說此事。」范飛白知道姜從寧與傅瑤是頂好的手帕交,如今必然是還不清楚傅瑤生病之事,若不然壓根不用提醒,一早就趕過去了。

  「嗯,」謝遲淡淡地應了聲,「沒別的事了,你回去吧。」

  見他鐵了心不肯多說,范飛白也徹底沒了轍,眼見著天色漸晚,便順路同懷風一道乘車回府了。

  「近來其實並沒什麼大事,可太傅都歇在中樞,並不回家去。」懷風同范飛白感慨道,「除卻當初兩王之亂後那段時日,這兩年已經少有了,尤其是在成親之後,就更是屈指可數……也正是因著這個緣故,我才想著太傅是不是同夫人吵架生了嫌隙。」

  可傅瑤並不在謝家。

  范飛白愣了會兒,心中漸漸地浮現出個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測來,馬車外寒風呼嘯,顯得格外蕭瑟。

  及至回到府中,范飛白趁著吃晚飯的時候,同姜從寧提了此事。

  「瑤瑤回傅家了?還生病了?」姜從寧對此的確是一無所知,驚得睜大了眼,隨後又咬牙道,「瑤瑤那樣的好性情,我可真是想不到,究竟謝太傅做了什麼事情能將她氣到這地步?」

  她知道傅瑤對謝遲的感情,也就愈發覺著不可思議。

  范飛白先附和了兩句,隨後又試圖為謝遲解釋道:「謝太傅這個人,在感情之事上是欠缺了些,難免有不足之處……但其實這事上,他自己也不好受,後悔得很。」

  「何以見得?」姜從寧沒好氣地問道。

  因著近來種種,范飛白對姜從寧一直是百依百順,說什麼就是什麼,從不反駁。但想到謝遲的反常,他又覺著有些唏噓,便將從懷風那裡得知的事一並講了,嘆道:「我猜他不回家去,想來也是不想觸景傷情。」

  這種事情對於謝遲這樣冷心冷清的人而言,可以說是太難得了,若從前有人同他說謝遲會這樣,范飛白絕不會信的。

  可姜從寧卻難感同身受,她自然是堅定地站在傅瑤這一邊的,冷笑道:「那不是他活該嗎?若不是將人給惹惱了回家了,會到這一步嗎?」

  范飛白慣會「見風使舵」,見姜從寧這模樣,果斷倒戈道:「你說的沒錯。」

  在謝遲跟夫人之間,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爭吵,他還是選擇見色忘友。

  「算了,」姜從寧捏著湯匙,眉頭緊皺道,「等我明日去傅家見瑤瑤,將事情弄清楚了再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8:59 PM

第八十九章

  姜從寧很清楚傅瑤有多喜歡謝遲,先前那麼多事情都忍了下來,甚至壓根沒抱怨過,若不是觸及了底線,她是絕對不會到回傅家這一步的。

  從范飛白那裡得知此事後,她就始終放心不下,第二日一早便往傅家去了。

  傅瑤的身體雖日漸好轉,可一場大病終歸還是太耗精氣神,哪怕是妥帖照料,氣色也大不如前,更明顯的還是精氣神。

  她不再像先前那般愛笑,時常會發愣,但其實也什麼都沒想,就是單純地放空發呆。

  若是旁人講個笑話逗趣,她也會隨著一道笑,可那笑意卻是淺淺的。

  顏氏看得揪心,傅璇也沒辦法,遇著這樣大的事,絕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走出來的,只能交給時間慢慢治癒。

  得知姜從寧上門來探望時,顏氏雖奇怪她是從何處得知的消息,但更多的還是欣慰,盼著她能讓傅瑤輕鬆高興些。

  「您放心,」姜從寧認真地向顏氏道,「我會盡力開解瑤瑤的。」

  她讓侍女在外間候著,獨自進了暖閣,見著了托著腮在窗邊發呆的傅瑤。

  兩人上次見面是在長公主府的宴會上,受邀去看胡旋舞,到如今也不過是半月的光景,可傅瑤卻消瘦了許多。

  哪怕是穿著冬日的衣裳,可身形卻依舊顯得單薄,面色蒼白,臉頰也瘦了一圈,手腕上的鐲子都顯得大了些……

  雖然早有預料,但真見著傅瑤這模樣,姜從寧卻還是不由得一驚,心中愈發難受起來。

  「瑤瑤,」姜從寧將目光從她腕骨上移開,走近了些,輕聲笑道,「在想什麼呢?這麼出神。」

  傅瑤先是嚇了一跳,及至看清是姜從寧之後,這才露出個笑容:「你怎麼來了?是我娘專程請你過來的嗎……其實我也沒什麼大礙,但她總是放心不下。」

  這件事瞞得嚴嚴實實,除了謝、傅兩家,再沒旁人知道。

  傅瑤倒也不是有意要瞞姜從寧,只是這團爛賬實在是無從說起,便沒想著讓她也來一同煩心。

  姜從寧順勢默認了,並沒貿然提謝遲,她在一旁坐了下來,斟酌著該如何開口。

  她還沒想出個所以然,倒是傅瑤不忍看她為難,主動提起:「你是想問究竟發生了什麼嗎?」

  「看你,」姜從寧柔聲道,「你若是不想提,咱們就什麼都不說,翻篇了。」

  「也沒什麼不能提的。」傅瑤笑著搖了搖頭,她並不會同姜從寧見外,三言兩語將事情大略講了,又慢慢地說道,「我想同他和離,可他並不願意……就是這麼個事情。」

  她提起這事的時候,語氣稀鬆平常,波瀾不驚。

  姜從寧卻是又氣又心疼,既恨不得親自動手收拾魏書婉,又心疼傅瑤在生辰那日承受這些。

  若換了旁人,八成不會認同傅瑤的決定。

  畢竟和離可不是什麼小事,有多少夫妻爭吵不休乃至形同陌路,也依舊不會提和離,將就過著。更何況謝家權勢鼎盛,怎麼想都是利處更大一些。

  除了傅家人之外,怕是也就只有姜從寧這個至交好友能理解了。

  「你既然累了,那和離也好。」姜從寧將手覆在傅瑤手背上,想了想,又輕聲道,「興許一時會難熬些,但長久而言,並不算是壞事。」

  感情這種事情,一頭熱是沒有用的。

  姜從寧從前就覺著傅瑤對謝遲太好了些,水滿則溢過猶不及,付出得越多,其實也就越難收場。她倒也曾隱晦地勸過,但並沒什麼用處,只能隨著她去了。

  姜從寧原就對謝遲不滿,這時候自然不會替他說話,但她也知道,傅瑤並不會願意聽到旁人貶低謝遲,所以索性什麼都不提,開解了幾句後,轉而聊起了旁的事情。

  見她如此,傅瑤暗自鬆了口氣。

  「我並沒什麼打算,」傅瑤托著腮,漫不經心道,「就覺著一下子閒了下來,反而不知道要做什麼好了。」

  不必再像從前那樣,想著千方百計地討謝遲高興,也不必再圍著他轉,傅瑤就有些無所適從了。她甚至想不起來自己嫁過去之前整日裡都在忙些什麼,對什麼事情都提不起興趣來,所以時常會發呆。

  姜從寧溫聲道:「這也很正常。不必專程費神去想,順其自然,慢慢來就好……」

  這日,姜從寧在傅家留了大半日,陪著傅瑤聊了許久,一直到傍晚方才起身告辭。

  傅瑤同她聊了許多,卻並不覺著累,精神反倒是好了不少。

  顏氏留意到這一點後,甚是欣慰,親自送姜從寧出了門。

  「您就不必同我客氣了,這是我該做的,若是改日得了閒,我還會再來陪瑤瑤的。」姜從寧含笑說了,又輕聲道,「其實您也不必太擔心瑤瑤。」

  「這?」顏氏有些遲疑。

  「她是個很懂事的姑娘,也不像您想的那般柔弱,」姜從寧提醒道,「過度緊張關心的話反而會適得其反,不如順其自然,等到過些時日她身體好了,外邊也暖和些,可以讓她多出門去看看風景,會漸漸好起來的。」

  顏氏頷首應了下來。

  夜間落起雨來,第二日一大早傅瑤便醒了過來,並沒如往常一樣發愣,而是讓銀翹準備畫紙和顏料。

  難得她有閒情逸致,銀翹立時就去照辦了。

  可傅瑤這次作畫卻並不像從前那般信手拈來,像是尋不著手感似的,畫了許久也總是不如意,但她也並沒著急,權當是消磨時間。

  這雨斷斷續續地下了幾日,天始終陰沉沉的,讓人看了都不免心情沉悶。

  傅瑤忽而想起自己前年從江南帶回來的香料,領著銀翹翻箱倒櫃地找了出來,挨個試著,想要尋個合心意的香來點。

  兩人正興致勃勃地忙著,丫鬟卻傳來了消息,說是謝太傅來了。

  傅瑤臉上的笑容僵了下,慢慢地收斂了。

  那日來探病後,謝遲便再沒上門來過,傅瑤原本還盼著是他提早想開了,沒想到竟然在這時候過來了。平心而論,傅瑤其實是不大想見的,但以她對謝遲的瞭解,若是見不著絕對是不會離開的……

  傅瑤也不想讓丫鬟一來二去地折騰,嘆了口氣:「請他過來吧。」

  暖閣的桌案上攤著尚未完成的畫,一旁堆著十來盒香料,傅瑤接過帕子來擦了擦手,不多時便見著了謝遲。

  外邊是斜風細雨,就算撐了傘,髮上衣裳上也不可避免地會沾濕。

  傅瑤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替他擦拭,但立時回過神來,並沒動彈:「你來做什麼?」

  「給你送個小玩意,」謝遲在案前站定了,攤開手,「是我先前許你的。」

  掌心躺著的是塊玉珮,其上雕刻的是傅瑤最喜歡的荷花,以及一個「瑤」字。與當初生辰時那塊相比,精細了不知多少倍。

  傅瑤愣了下,並沒來得及細看,就先留意到了他手上的傷痕。

  謝遲的手很好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又因著常年握筆和在戰場上那幾年的緣故,有著薄繭。傅瑤很喜歡他的手,尤其是十指相扣的時候,心中格外高興。

  可如今這手上卻添了許多劃痕,有輕有重。

  傅瑤是最怕疼的,見著那些傷痕時感同身受,手微微顫了下,欲言又止。

  謝遲見著她這反應之後愣了下,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將那玉珮放在了桌上,收回了手,不甚在意道:「技藝生疏,見笑了。」

  他的確並非是有意讓傅瑤看到的。

  謝遲早年受的傷太多了,與他身上那些痕跡相比,這的確算是無足輕重的小傷,他對自己向來心狠,自然不會覺著如何。

  自己壓根沒當回事,也就下意識地覺著旁人也這樣。

  傅瑤偏過頭去,不願再看。

  若依著謝遲的本性,是不願讓旁人看見自己軟弱和狼狽的一面,可見著傅瑤這反應之後,卻忽而改了主意,試探著問道:「你是不是……心疼我?」

  「才沒有。」傅瑤反駁了句,見著謝遲往自己這邊來,連忙又轉了個方向,飛快地說道,「玉珮我收下了,你可以走了。」

  謝遲自然不肯離開,他半帶強硬地按著傅瑤的肩,到了她面前,蹲下身仰頭看著她。

  傅瑤的心思並不難猜,謝遲無聲地笑了笑,確準道:「你撒謊。」

  傅瑤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拂開他的手,站起身來,自顧自地要往外走。

  「等等,」謝遲連忙將人給攔了下來,短暫地沉默了片刻,「我這就走……外間冷,你還是不要出去了。」

  他很少會露出這樣的神情來,語氣中盡是無奈。

  傅瑤垂眼不肯看,也怕自己會心軟,冷聲強調道:「不要再來了。你若是再來,我是決計不會見你的。」

  謝遲腳步一頓,回過頭來看著她。

  在印象中,傅瑤是從來不會這樣對他的,謝遲攥了攥手,卻只覺著無力。

  他拿傅瑤沒辦法。

  捨不得強迫她,偏偏也割捨不下,所以就落到了這進退維谷的地步,無計可施。

  「我已經將話說得很清楚了,你不能仗著我脾氣好,就得寸進尺,」傅瑤抬手遮了眼,輕聲道,「要和離的話不是同你開玩笑的,更不是想要你來挽回我……你也不該是這樣的。」

  謝遲並不習慣做低伏小,動了動唇,低聲道:「可你明明還喜歡我。」

  他很少有不知所措的時候,殺伐決斷,但到了傅瑤面前卻是什麼都用不出來,眼見著要漸行漸遠不可挽回,只能拚命地提醒傅瑤這一點,寄希望於她能心軟。

  百煉鋼化為繞指柔,謝朝雲昔日所言,一語成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29 09:04 PM

第九十章

  不知究竟是因為沒有經驗的緣故,還是天生在感情之事上缺根筋的緣故,向來無往不利的謝遲在這方面實在是捉襟見肘。

  當初給傅瑤生辰禮的時候,他曾許諾說回頭會補一個更精緻的給她。

  如今也的確做到了。

  而且就他手上留下的那些傷痕來看,顯然是著急著趕出來的。

  可傅瑤看著那玉珮的時候,只覺著哭笑不得。她既不會像從前那樣高興不已,但見著他為了這玉珮受的傷,也惱不起來。

  他並不知道姑娘家應該怎麼哄,思來想去,到頭來也只能茫然地說一句「你明明喜歡我的」。

  傅瑤心中千般滋味,最後長嘆了口氣。

  「我是喜歡你,可那又怎樣呢?」傅瑤漸漸緩和了心緒,平靜地反問道,「我覺著累,所以不想再同你在一處了,不可以嗎?」

  這話已經很不近人情,簡直不像傅瑤說出來的。

  有什麼不可以的呢?謝遲有些蒼涼地想。

  說到底,喜歡或是不喜歡,是她自己的事情,與他有什麼干係?

  她心甘情願的時候,可以將所有心神都放在他身上,圍著他轉。如今不願意這樣了,他難道還能勉強不成?

  到這般地步,就真是無話可說了。

  謝遲抿了抿唇,轉身離開。

  盯著那屏風看了許久,傅瑤又垂眼看向桌上的玉珮,片刻後吩咐道:「收起來吧。」

  銀翹生怕說錯了觸到她的傷心處,沉默著將那玉收了起來。

  傅瑤繼續先前的事,慢慢地試著香料,最後挑了個清淡的香讓銀翹去換上,復又拿了筆,想要繼續那尚未完成的畫。

  可畫了沒兩筆,她就放下筆,忽而將那畫紙給揉了,信手扔到一旁。

  她心氣不順,謝遲就更沒好到哪兒去了。

  原本傅瑤提出要和離的時候,他也為此慌亂過,但還覺著是能將人給哄回來的,眼下終於明白,他興許是真的要失去傅瑤了。

  在回府的路上,謝遲聽著車外寒風細雨聲,竭力壓下起伏的情緒,像是對待旁的事情一樣,盡量冷靜地來考慮這件事。

  若真和離會怎樣?

  對他而言,就是回到沒有傅瑤的一年前,那樣的日子他過了好幾年,非要說的話也不是不能接受。

  雖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但熬過去就好了。

  與這些年來他承受過的變故相比,其實根本不算什麼,何必要為著自己的私心,來幾次三番地惹傅瑤不高興?

  謝遲條分縷析地思量著,也在反復勸著自己算了,依著傅瑤的意思來,給她一個清淨好了。

  可等到馬車在門前停下,他步入風雨之中,想著回到家中之後的冷清,心中驀然浮現出個念頭——

  他還是不想放開傅瑤。

  天陰沉沉的,臨近傍晚,正院裡裡外外都已經點上了燈,熱飯熱茶也都已經備好。

  這些日子以來謝遲一直在忙著刻玉,廢寢忘食的,月杉看在眼中,總是擔心他好不容易養得好了些身體會再垮下去,倒是試著勸過,可壓根無濟於事。

  眼見著謝遲刻好了玉珮之後,她總算鬆口氣,卻不料他仍舊沒有要用晚飯的意思。

  「太傅,您這樣對身體不好……」雖知道沒什麼用,但月杉還是忍不住勸。

  「沒胃口。」謝遲言簡意賅地推了,自顧自地往書房去,想了想,又將月杉給叫了來,「夫人寫的話本在何處?」

  月杉心下嘆了口氣,翻了翻,將傅瑤寫的話本給找出來。

  這故事尚未寫完,年節前後有諸多事情,也就一直擱置下來。緊接著上元節出了那樣的事情,傅瑤直接回了自家,再沒回來過。

  謝遲原是不知道要做什麼,忽而想起傅瑤年前忙的書鋪和話本,所以才專程讓月杉找了出來,想著看看打發時間。

  可看著看著,漸漸覺出些不對來。

  前面有幾個零零散散的小故事,並不長,看起來是傅瑤練筆用的。而到後來正經寫的那故事,講的則是一樁冤案……

  雖然傅瑤已經有意遮掩,但謝遲畢竟是個敏銳的人,對著最後那半頁紙出了會兒神,抬眼看向來換熱茶的月杉。

  夜已深,燭光映在他那俊美無儔的臉上,晦明不定。

  謝遲低聲開口道:「這個故事……」

  他是個聰明人,知道傅瑤不會無緣無故地寫故事來隱喻自己,聯想起她忙著書鋪的事情,心中隱約浮現出個猜測,頓時說不出話來。

  月杉已然料到他的反應,點了點頭。

  能在正院伺候這麼久,月杉自然不會是蠢人,加之日日伺候在傅瑤身邊,見她為那書鋪勞神費心,張羅著寫話本,又時常會聽她講一些事情,早就隱約猜出了夫人的打算。

  這事其實算是才開了個頭,傅瑤並沒打算同謝遲講,月杉也不好越俎代庖。

  她看出了夫人的一片苦心,哪怕不說,也盼著太傅能早些發覺,知道夫人的用心。可卻沒想到,竟然是一直到拖到了現在……

  太晚了。

  「奴婢日日伺候著夫人,也時常會同銀翹閒聊,所以知道的也就更清楚些。」月杉垂著眼,低聲道,「這事要追溯到年前夫人出門去聽戲的時候了,那時,夫人碰巧聽了齣有心之人暗喻詆毀您的戲,氣得厲害,而後便生出這麼個念頭來。」

  「她看了許多話本,自己學著去寫,也開了個書鋪,親自費心經營著……說來說去,其實是想要同那些詆毀您的人爭一爭罷了。」

  謝遲並不在乎那些,也從未想過要為自己正名,可傅瑤卻受不了這樣的詆毀。

  說來是有些幼稚,可若不是真心喜歡,哪會費這個功夫?

  謝遲愣了許久。

  他那時還曾經因著傅瑤過於關注旁的事情忽略了自己而不悅過,怎麼也沒料到,原來連這件事都是在為自己費心。

  誠然傅瑤未曾講過,可他若是有心去瞭解,其實也不難發現。

  他早前對傅瑤的心思彷彿還及不上她對自己的十之一二,如今是真難怪人心灰意冷。

  「我……」謝遲張了張嘴,卻只覺著說話都艱難,緩了會兒後方才又道,「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月杉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府中的僕從都很喜歡這位夫人,月杉伺候在傅瑤身邊,也就更清楚她的好,她對僕從溫和寬厚,對謝遲就更是費盡心思。

  若真是要細說起來,那可就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說完的。

  聽月杉細細地講著,謝遲的心情從最初的愕然,到後來的煎熬,神情悲喜莫名。

  任是再怎麼鐵石心腸的人,知曉有個討喜的小姑娘這樣盡心盡力地愛自己,也難免會發自內心地高興。可偏偏他知道得太晚了,就算是想要回報和彌補,都已經沒機會了。

  為什麼從前沒有上心些呢?

  月杉從沒見過謝遲露出這樣的神情,心下有些不忍,想要停下,卻只聽謝遲吩咐道:「你繼續說。」

  若早前得知,是喜,可如今得知,愧疚這種情緒攜捲而來的時候,就只剩下折磨了。

  月杉斷斷續續地講完,想了想,又到裡間的博古架上找了一番,捧了個盒子出來。

  那盒子看起來有些熟悉,及至打開後見著裡邊的泥人之後,謝遲才想起來這是自己曾經陪傅瑤看過的。那時候傅瑤曾同他提過,說是這套泥人是自己在江南的時候,排了許久,請那邊有名的捏泥人師傅給做的。

  「這是奴婢前不久替夫人找舊物的時候,偶然發現的……」月杉解釋了一句。

  謝遲看去,發現那套大鬧天宮的泥人裡,竟混進了個明顯不一樣的。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來,隨即又怔住了。

  那匠人的手藝的確不錯,捏得栩栩如生,上的顏色也恰到好處。

  所以幾乎是在第一眼,謝遲就認出了那是騎馬的自己,而後意識到,這就是傅瑤所說的,當年自己蟾宮折桂,從長街上打馬而過的情形。

  那泥人的確是他少年時的模樣,眉眼帶笑,意氣風發。

  可匠人並沒見過他,能捏得如此相像,必然是有可供參考的畫作。

  謝遲試探著問了句:「你見過她有這樣的畫嗎?」

  月杉搖了搖頭。

  謝遲捧著那泥人,細細地看了會兒。

  他其實已經記不清自己昔年模樣,當初傅瑤提起初見的情形時,他也壓根沒什麼頭緒,而如今看著這栩栩如生的泥人,舊時的記憶倒是紛紛湧了上來。

  謝遲很少會回憶舊時的事,因為大都不怎麼愉快,就連那人人稱贊的少年時,在他看來也都太軟弱無能了些。

  自從謝家出事之後,他被發配去西境,就徹底將自己的前半生割裂開。他憎恨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也就變得愈發冷心冷清,心狠手辣。

  可傅瑤就是那時喜歡上他的。

  謝遲摩挲著那泥人的眉眼,若有所思。

  月杉靜靜地侍立在一旁,天色已經很晚,她正想勸太傅早些歇息,卻聽他忽而問了句。

  「你說,我是不是很可笑?」謝遲自嘲道,「從前她對我那樣好的時候,我總是不怎麼上心,如今人都離開了,我才在這裡感傷,想方設法要將人給追回來。」

  許多事情是當局者迷,月杉作為一個旁觀者,是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兩人之間的確是謝遲錯了,她心疼傅瑤,可卻並不覺著謝遲可笑。

  謝太傅對什麼都不上心,對自己也一直心狠。

  一個連自己都不愛的人,怎麼能指望他無師自通去回饋旁人呢?

  感情之事本就難說明白,一帆風順的也少,總是難免會有波折的,興許一拍兩散,興許殊途同歸。

  月杉沉默片刻,認真道:「夫人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您錯過了她,我只替您覺著可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30 08:04 AM

第九十一章

  雖雙方誰都沒聲張,知情之人也有意隱瞞,但這事終歸是沒法長久瞞住的。

  漸漸地,消息靈通的大都知道了謝太傅夫妻不知為何起了爭執,而傅瑤甚至直接回娘家去了。

  而且還不是三五日,彷彿已經有月餘。

  這聽起來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畢竟謝遲可算是惡名在外,不少人都覺著傅瑤在謝家必然是謹小慎微的,誰都沒想到她竟然敢如此行事。

  這若是放在尋常男子身上,怕都未必能忍,可謝太傅這麼個心狠手辣的,竟然沒做什麼。

  此事眾說紛紜,有猜兩人是要和離的,也有猜謝遲壓根不在乎懶得理會的。倒是也有好事之人想要打聽詳情,但謝遲那邊自然是不敢問,傅家對此也是三緘其口,最後只得作罷。

  傅瑤是一心在家中養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家中誰也不會拿那些閒話來煩她,姜從寧與長姐則隔三差五會過來陪她,日子過得倒也算是清閒自在。

  那日將話說絕之後,謝遲果然就沒再上門來了,傅瑤為此鬆了口氣,也開始學著不再去想與他有關的事情。

  初時是有些難,時常是不知做著什麼事情,腦海中就會突然發現與他在一處時的情形。但漸漸地,也就沒那麼難了,她自欺欺人似的將舊事都封存了起來,只當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熬過寒冬之後,後院的垂柳開始抽芽,萌發新綠,天氣也不似先前那麼冷了。

  傅瑤的病情徹底好了起來,顏氏吩咐廚房變著花樣地做菜,也終於將她先前瘦的肉給養了回去,圓潤了些。她不再一直悶在房中,會到後園去閒逛,逗弄鸚鵡,也開始琢磨著在自己院中移栽侍弄花草。

  見她終於從先前的情緒中走了出來,傅家人都不由得暗自鬆了口氣,而姜從寧三月初再來的時候,邀她一道出門去逛逛。

  姜從寧懷胎四月,已有些顯懷,傅瑤看著她上車下車的時候都不免擔憂,反復提醒著,逛了兩家鋪子之後便開始問她累不累。

  「才不過四個月而已,又不是八九個月走路都費勁的時候。」姜從寧拿了個珠花在傅瑤髮上比劃了下,笑道,「這個趁你。」

  傅瑤的衣裳首飾都在謝家,她自己也從沒想過要讓人去取,顏氏便默不作聲地添了許多新的。她並沒什麼興致,聽姜從寧說好,便買了下來。

  姜從寧見她興致缺缺,便說道:「你若是不想看這些,咱們就換個旁的地方。」

  傅瑤托著腮想了會兒:「去我那書鋪看看吧。」

  那書鋪離這裡並不遠,她去過好幾次,故而很清楚。

  當初籌備書鋪的時候,傅瑤是費了十分心思的,甚至連其中的裝潢都是她拍板定下的,又吩咐掌櫃去同秦生在內的幾位擅長寫話本、戲本的簽了契約,張羅著出新話本的事宜……

  傅瑤是想要先借此機會將書鋪的名聲給推出去,等到時機成熟了,再上自己寫的話本。只是上元節出了事後,她便一直在家中縮著,再沒管過,也不知先前定的章程進行到了哪一步。

  雖說開這書鋪的初衷是為了那個人,但不管怎麼說,這鋪子都是費了她的心血,沒道理就這麼撇下。

  不過傅瑤這次想要過去看看,倒不是準備籌劃鋪子的生意,她只是單純覺著在家中過得太無趣,所以想要看看這兩個月有沒什麼可看的新話本,拿回去打發時間罷了。

  姜從寧先是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但反應過來之後卻不由得愣了下。

  「怎麼了?」傅瑤好奇道,「是有什麼不方便的嗎?」

  「不,」姜從寧若無其事地笑了笑,「不過是突然想起些旁的事情。你既然想去看看,那咱們現在就過去好了。」

  傅瑤不疑有他,同她一道往外走去。

  傅瑤這些日子一直在家中,誰也不會那麼不長眼,同她提起謝遲的事情來。可姜從寧的消息卻是一向靈通,加之還有范飛白這麼一層關係在,所以也就更為瞭解些。

  范飛白曾提起過,說是謝遲偶爾會往書鋪去。

  姜從寧至今都記得他提起這事的語氣,帶著些難以置信,還有些唏噓。

  別說是范飛白,姜從寧自己都有些不大敢相信,畢竟謝遲從前可是沒這個閒情逸致的,如今突然轉了性,其中的緣由也不大難想。

  姜從寧知道,傅瑤是不想見謝遲的,也一直在有意迴避與他有關的事情。但思來想去她還是沒阻攔,畢竟就算是去,也未必會撞上謝遲,哪有這麼巧的事情?

  然而還真有這麼巧的事情。

  迎面撞上謝遲的時候,傅瑤直接傻了,她壓根沒想過竟然會在這種地方見著謝遲。

  謝遲也愣了一瞬,目光中有難以置信,也有驚喜,但隨即就露出個笑來,溫聲道:「你的身體可大好了?」

  傅瑤還沒緩過神來,就又被他這笑給晃了下。

  哪怕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未曾主動想過謝遲,但真等到一見面,記憶卻還是會霎時紛湧而來。傅瑤對謝遲太熟悉了,清楚地記得他所有模樣,高興的不高興的,煩躁的不耐煩的……

  但就算是他心情愉悅的時候,也很少會是這個模樣。

  不再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輕笑,而是要更為真切一些,眉眼間皆是笑意,非要說的話,倒更像是早些年的模樣。

  旁人興許分辨不出,可傅瑤對他何其瞭解,只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差別。

  「我……」傅瑤結巴了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點了點頭。

  她隨後又注意到,謝遲的打扮也與先前有些許不同。

  謝遲天生一副好相貌,穿什麼都很好看,他本人也從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壓根不會在這上面費心神。傅瑤嫁過去之後,漸漸熟悉起來,便開始試著去管他的衣物,但若要他自己來挑的話,卻還是以暗色為主。

  可今日他穿的卻是淡色的錦衣,其上繡著精緻的翠竹,墨髮以青玉冠束起。

  乍一看,倒並不像先前那個位高權重的太傅,而更像是相貌出眾氣質出塵的世家公子。

  傅瑤雖不明白為何會有這樣的變化,但卻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而後方才側身讓開,垂眼看向一旁。

  謝遲原本的確是要離開的,見著傅瑤之後立時句改了主意,但他並沒急著提舊事,而是將早就備好的說辭拿了出來:「前些日子,我看了你的話本。」

  傅瑤抬頭看了眼,欲言又止,最後小聲道:「隨你。」

  她並沒要與謝遲就此探討的意思,也不怎麼在乎他究竟看沒看出那話本的深意,又或是怎麼想的。

  傅瑤在心中暗暗下了決定,若是謝遲不依不饒地說下去,自己就不要問什麼生意的事了,直接回家去。

  好在謝遲並沒像先前那般步步緊逼,非要她回去不可,只是笑道:「那個故事你還未寫完,伸冤伸到一半,將人擱在那裡怕是不太好吧?我讓人將那些舊稿給你送回去,你若是得了空,將它寫完可好?」

  「不必了,」傅瑤搖了搖頭,「我近來並不想寫。」

  謝遲沉默了一瞬,面色未改,自顧自地笑道:「那真是可惜了。」

  「我還有旁的事情,就先回去了,」謝遲看出傅瑤的心思來,搶在她之前說出這話,將人給安撫下來,「你慢慢看。」

  說完,他果真沒有再多留,離開了這書鋪。

  傅瑤忍不住看了眼,等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見,方才回過頭來,對上了姜從寧若有所思的目光。

  「謝太傅看起來好像與從前不大一樣。」姜從寧陪她走過正堂,往後院去,意味深長地說了句。

  「是。」

  傅瑤簡短地應了聲,便不肯再多議論,姜從寧也立時知情識趣地閉了嘴。

  管這鋪子的是對夫婦,皆是謝家的僕從,當初被傅瑤看中挑了過來當掌櫃。

  旁的客人大都不認得謝遲,就算是見著,也只當他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可掌櫃卻是再清楚不過的,最初他過來的時候,夫婦二人皆是戰戰兢兢的,次數多了之後方才能稍稍淡定些了。

  茹娘也知道自家主子吵架爭執,在傅瑤面前試著提了句太傅,見她皺眉便沒再多說,盡職盡責地只回了生意的事。

  「將近來新的話本拿給我帶上。」傅瑤說道,「生意之事你們按部就班地來就好,我並沒什麼要求。」

  她並沒久留,拿了幾冊新話本之後,就與姜從寧分別,各自回家去了。

  只是這些話本還沒來得及挨個細看,傅瑤便被母親給叫了去。

  「轉眼也要會試了,過幾日我想往慈濟寺去,給你二哥上個香,」顏氏笑道,「你隨我一起去如何?」

  傅瑤在家中悶了許久,不會客不見人,過得連日子都不怎麼記了,聽顏氏提起,才猛地想起竟到了會試的時候。

  「自然是要去的。」傅瑤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臉頰,懊惱道,「這樣的大事,我竟然都給忘了,實在是對不住二哥。」

  等回了自己院中後,傅瑤信手將話本放在書架上,讓銀翹尋了筆墨來,準備這幾日好好地抄經書,屆時往慈濟寺上香的時候也好帶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30 08:32 AM

第九十二章

  傅家對女兒向來嬌慣,但對傅玨這個獨子卻是半點都不寬縱,眼見著會試將至,傅玨自己倒是還好,但顏氏卻是忍不住牽腸掛肚起來。

  一早就準備好了會試要用的筆墨、衣物等,還同嬤嬤商量了,屆時帶什麼糕點乾糧,準備齊全。

  但饒是如此,她還是放心不下,便想著去慈濟寺上香,求佛祖保佑諸事順遂。

  傅瑤也規規矩矩地抄好了佛經,這日起了個大早,陪著母親往山上去。

  「您放寬心,二哥這些年勤勉念書,先生從來都是誇的……」傅瑤含笑寬慰道,「有真才實學在,便沒什麼好慌的。」

  顏氏無奈笑道:「道理是這麼個道理。」

  但她從來就是愛操心的性情,又是這樣的大事,豈能不緊張?

  傅瑤已經有許久未曾來過這慈濟寺,雖已開春,但清早的山間仍舊帶著寒氣,她緊了緊披風,慢悠悠地欣賞著山間的景緻。

  慈濟寺從來是香火鼎盛,今日的人更是多,絡繹不絕。

  顏氏是特地挑了個黃道吉日來上香的,同她想到一處的人不少,傅瑤一路上還見著好幾個書生模樣的,想來也是為了幾日後的會試來上香,好求個安心的。

  及至到了寺院中,傅瑤便始終跟在顏氏身邊,挨個上了香,將抄好的經書給了沙彌,又捐了一筆香火錢。

  等終於忙完之後,顏氏舒了口氣,神情也明顯輕鬆了些。

  傅瑤忍不住笑了聲。

  「時辰尚早,你好不容易出門一趟,就別急著回去了。咱們四處逛逛,也好看看這禪院週遭的景緻。」顏氏道。

  傅瑤無可無不可,點頭應了下來。

  「你父親前些日子考較了你二哥的學問,」顏氏想起這事來,「他是不會輕易誇人的,我也不大懂,但看那個態度,應該是滿意的。」

  「所以我說啊,您盡可以放下心來。」傅瑤輕快道,「滿京城那麼多世家公子中,二哥算是勤勉上進的,更何況資質也好,會試應當不在話下。」

  顏氏點點頭,湊巧瞥見遠處那身影,驚訝地問身旁的丫鬟:「我看著那像是……」

  「是岑公子。」丫鬟應聲道。

  傅瑤偏過頭去,果然見著了岑靈均。

  他身邊只跟了個小廝,看樣子應當也是為了會試來上香的。傅瑤略微有些驚訝,她原以為岑靈均不會在意這些,以他的學問和能耐,是真十拿九穩的。

  自那詩會以來,岑靈均的名聲便漸漸在京城傳開來。他有真才實學,又不會恃才傲物,既能與達官貴人往來交遊,也不會看低寒門學子,謙遜溫和,不卑不亢。

  任是誰見了,都要誇上一句的。

  岑靈均也注意到了傅瑤一行人,過來向顏氏這個長輩問了安,又向傅瑤道:「許久不見,你身體可大好了?」

  「是二哥同你說的嗎?」傅瑤無奈地笑了聲,「早已痊癒,有勞記掛了。」

  從前在江南的時候,兩人關係尚好,但後來傅瑤嫁人之後,彼此間便開始有意避嫌,疏遠了不少。但顏氏卻是向來喜歡這個小輩,湊巧見了面,便不由得多問了幾句。

  「家中先前來信,讓我會試前來慈濟寺上個香,還替我挑好了日子,故而便來了。」岑靈均很是耐心地一一答道,「會試要用的已經悉數準備妥當……」

  傅瑤垂首看著青石上的苔痕,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並不插話。

  岑靈均見著她這模樣,克制地收回了目光。

  顏氏將兩人的反應看在眼中,正欲開口,卻只聽岑靈均笑道:「我還要回去溫書,不留山寺吃齋飯,時辰不早,就先回去了。」

  如今在顏氏眼中,會試是要比什麼都重要的,立時頷首道:「快去吧。」

  等岑靈均離開後,顏氏看了眼傅瑤,又忍不住暗自嘆了口氣。

  她早就過了當年氣憤的情緒,也知道有些話是不能說的,只能嚥了回去,等到將來再做打算。

  傅瑤自己倒是沒什麼想法,她不大想見人,正琢磨著要不要先回去,便聽見銀翹小聲道:「……是太傅。」

  傅瑤詫異地看過去,卻見著謝遲與岑靈均擦肩而過,往這邊來了。

  她也就出門兩次,書鋪和慈濟寺竟然都能遇著謝遲,未免也太巧了些。

  顏氏的臉色倒是先沉了下去,與方才見著岑靈均的時候大相徑庭,她從一早就不滿意這個女婿,許久之後才看在傅瑤的份上勉強接受了。

  上元節鬧出這麼一樁事,害的傅瑤大病一場後,她就更是對謝遲厭惡至極。若不是礙於身份沒法勉強,怕是早就想方設法地逼他寫和離書了。

  謝遲自己心中有數,自知理虧,所以被顏氏這麼擺臉色也沒惱,而是好聲好氣地問候。

  今日是為著給傅玨祈福來的,就算是有舊怨,顏氏也不會在這種地方同謝遲爭執,冷著臉客套了兩句之後,便拉著傅瑤的手腕想要離開。

  「會試將至,二公子若是在學問上有什麼困惑之處,盡可以來問我。」謝遲含笑道,「又或是有旁的事情,也可以同我提。」

  他早前根本不把傅家放在眼中,未曾上門,也不關心,如今竟為著傅玨會考之事來主動提出要幫忙。

  顏氏愣了下,才算是想起來,這位早年可是狀元郎。

  當世大儒教出來的學生,也是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的確是有底氣說這話。

  「太傅日理萬機,不過這麼一件小事而已,就不牢你費心了。」顏氏回過神來,毫不留情道,「小玨有先生可以請教,也有好友可以一並探討,實在不敢勞動……」

  顏氏語氣仍舊不善,句句帶刺,傅瑤扯了扯她的衣袖,小聲道:「我餓了,咱們去吃齋飯吧。」說著,又頭也不抬地向謝遲道,「有那麼多政務要處理,就不要再在這事上勞神了,不值當。」

  她這話說得模棱兩可,乍一聽像是在說傅玨會考之事,但謝遲卻明白,她是在說自己。

  「我覺得值得。」謝遲答道。

  他的確很忙,每日都有許多事情要處理,今日抽空來山上,等到回去之後還要將欠的都補上,但他還是來了。因為傅瑤很少會出門,想要見她一次很難,所以不想錯過任何一個機會。

  這些時日下來,謝遲才知道原來討一個人高興並不是容易事,以至於回想起當初同傅瑤剛認識的時候,都會懊惱。

  他那時候對傅瑤很冷淡,說話也不會顧忌她的感受,其中不乏一些傷人的言辭。但傅瑤卻並沒介懷過,哪怕一時失落,過不了多久自己緩過來,就又重整旗鼓。

  感同身受是件很難的事,尤其對謝遲這樣的人而言,只有自己親身經歷過,才知道有多不易。

  如今種種,就好像是因果循環。

  目送著傅瑤走遠,謝遲在原地站了會兒,沿原路折返。

  他其實並不太在意顏氏對自己的態度,只當是還舊債,但卻很難不介意岑靈均。

  岑靈均的名聲太好了,哪怕尚未會考,甚至未曾入仕,都已經在儒林之中頗有聲名。謝遲看過他的詩詞和文章,也聽許多人誇過他的才學和人品。

  謝遲並不是那種會嫉賢妒能的人,恰相反,他這幾年來一直有意磨礪扶持那些有真才實學的,想要將曾經支離破碎的朝堂給重新撐起來。

  若不是有傅瑤這一層關係在,他見著這麼個有才能有見地的年輕人,興許會很欣慰。若此番真能高中,興許還會親自考較一番,讓他到合適的職位歷練……

  但偏偏有傅瑤。

  只要一想到岑靈均愛慕傅瑤,再加上顏氏對岑靈均那溫和關切的態度,他心中便覺著不舒服。

  前兩日,謝遲湊巧見了自己曾經的先生。

  他自小時常會去魏家隨魏老爺子學學問,但後來年紀大了,曾在白鹿書院留過兩年,教導他的便是這位單夫子。

  單夫子年事已高,回京會醫修養,見著謝遲時很是高興,邀他到自家去長談。也是在這之後,謝遲方才知道,原來傅瑤的兄長傅玨也是單夫子的學生。

  單夫子誇了傅玨幾句,又同他提起岑靈均來。

  「岑靈均在京城名聲遠揚,傅玨與他是至交好友,我也曾見過兩次,」單夫子煮著茶,感慨道,「學問見地皆是沒得挑,我這些年教過這麼多學生,能及得上他的寥寥無幾啊。若要說的話,倒是有你昔年之風……」

  旁人都怵謝遲,更不敢在他面前提昔年舊事,也就是單夫子這樣對他極為瞭解的人才敢說起。

  謝遲自然不會同單夫子為難,一笑置之,並沒放在心上。

  可今日,他再想起這話來,卻驀地生出些別樣的情緒來。

  單夫子說得並沒錯,岑靈均的確是像早年的他,雖相貌不同,可旁的卻是差不離。

  他當年也是一樣的名聲大好,溫文爾雅的世家公子,年紀輕輕才學過人,很討長輩們的喜歡,誰見了都是要誇上幾句的。

  不像現在,性情陰鷙,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旁人避之不及。

  哪怕是有意像早年一樣打扮,有意學著早年的模樣說話做事,也終歸是時過境遷,畫皮難畫骨。

  謝遲垂眼看著身上的錦袍,皺了皺眉。方才他與岑靈均擦肩而過的時候,心中其實驀地浮現出個念頭來——傅瑤會不會喜歡岑靈均?

  傅瑤對他的喜歡,皆是因著當年那一眼而起的,可如今的岑靈均豈不是比他更像當年那個少年?

  鬼使神差地,謝遲想起當初魏書婉發瘋時所說的話來,他起先並沒將瘋話放在心上,也未曾懷疑過傅瑤的感情,直到如今終於直面了其中的惡意——

  魏書婉說,傅瑤崩潰是因為愛的是當年的他,知道求而不得,才會如此。

  有些事情是不能多想的,尤其是對多疑的人而言,不然就算沒什麼問題也會想出問題來。

  謝遲很清楚自己的性情,所以將那可笑的念頭壓了下去。

  沒幾天,便到了會考的日子,傅瑤起了個大早,與顏氏一道送兄長到考場去。

  考場之外聚了許多人,有年輕如傅玨一般的,也有看起來已經早就過而立之年,仍舊在鍥而不捨赴考的。外地來的考生最多帶個書童小廝,但京城本地的,大都有家人來送考,週遭滿是馬車。

  「該帶的東西都已經帶上了,昨夜也清點過好幾遍了,就不用擔心了。」傅玨並不見緊張,反過來安慰顏氏道,「我又不是那種臨時抱佛腳的草包,您安心在家等著就是……」

  話說了一半,他見著領著小廝前來的岑靈均,連忙招了招手,準備一道過去排隊。

  傅瑤今日特地穿了身紅裙,笑盈盈地對他兩人道:「祝諸事順遂,旗開得勝。」

  岑靈均也笑了:「多謝,一定。」

  傅瑤目送著他二人去排隊,等待搜查進場,並沒急著離開,陪著顏氏多看了會兒。

  會試三年一次,對讀書人來說是大事,有像傅玨與岑靈均這樣淡然處之的,也有慌得不行的。傅瑤見著個書生從自己身邊經過,口中唸唸有詞,像是在背準備的文章,結果背著背著又開始唸佛,強忍著才沒笑出聲來。

  這還算是好的,更有甚者,還有在那裡排隊等待搜查的時候,就直接昏厥過去的。

  等見著兄長進場之後,傅瑤便勸著顏氏回去了。

  她的確並不怎麼擔心,岑靈均自是不必說,二哥也是真才實學,過個會試應當還是不難的。

  三場考完之後,傅玨只說是讓家中放心,便隨著岑靈均一道探討學問,準備殿試去了。

  他是胸有成竹,顏氏也沒多問或是打擾他,暗自緊張著,傅瑤看在眼裡,乾脆就繼續抄經書來打發時間。半月後出了杏榜,傅玨果然名列前茅。

  顏氏先是鬆了口氣,高興了一番,又問起岑靈均的名次來,這才知道他竟然是頭一名,奪了會元。

  滿京城的文人都在盯著這會試,看了榜之後,幾家歡喜幾家愁,而岑靈均的聲名也更響亮了些。畢竟詩詞做得好是一回事,能奪會元,則是另一回事,而他兩者兼備。

  岑靈均當初鄉試是解元,如今會試有得了會元,有人甚至開始猜測,在幾日後的殿試中他是否還能拔得頭籌,來一個難得一見的連中三元?

  殿試的主考官是吏部的趙尚書,擬定了幾個題之後,送到了蕭鐸這裡,請他下決斷。

  蕭鐸原本在與謝遲議事,便順道讓他也看了,又向趙尚書問起這一屆的考生來。

  要答這個,自然是繞不過岑靈均這個會元的。

  趙尚書先前就聽過他的名聲,會試之後,也曾要了他的考卷來看,頗為欣賞,便在蕭鐸面前提了一提,誇了幾句。

  謝遲面無表情地聽著,並沒多言。

  蕭鐸選定了試題之後,便交由趙尚書去全權辦理了,殿試那日露了個面坐了會兒,但並未久留,一直等到吏部先將卷子都批改完送過來之後,方才認真來看。

  「朕的學問稀疏平常,太傅也來一並看看吧。」蕭鐸一句話將謝遲留了下來。

  他自小不受先帝喜歡,養在冷宮之中,衣食都是問題,更沒機會正經學什麼經史子集。謝朝雲偶爾會同他講一些,登基之後也在惡補,但終歸還是有些太晚了,更及不上謝遲這個曾經的狀元郎。

  謝遲原是不想管這事的,但也知道不是憑心情胡來的時候,只得一並看。

  批改之後,主考官們已經擬定了名次,送到蕭鐸這裡之後才拆開了封條,露出了各人的名姓來。打頭的那位便是岑靈均,蕭鐸還有些印象,先笑了聲:「還真是連中三元了不成?」

  看文章之前,蕭鐸又忍不住誇了句:「倒真是一手好字。」

  見皇上滿意,趙尚書還沒來得及高興,瞥見一旁謝太傅的神情,笑容僵了下——這是不滿嗎?

  蕭鐸翻看了前三名的文章,而後方才留意到謝遲的反應不大對,遲疑道:「太傅是覺著有不妥之處嗎?」

  「岑靈均的文章,四平八穩了些,有討巧的意思。」謝遲挑剔道。

  趙尚書欲言又止。

  不獨岑靈均的文章如此,大半皆是這樣,畢竟考生皆是求穩,而他在其中已經很出色了,也不乏針砭時弊。往後翻翻,倒也有劍走偏鋒的,但卻是憤世妒俗的意思更多些。

  但他並沒敢說,畢竟不管因何緣由,謝遲這擺明了是不喜歡,他何必要去觸黴頭?

  蕭鐸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想了想後笑道:「殿試那日看了眼,朕記得岑靈均相貌出眾,既然如此,索性點他個探花郎?」

  被蕭鐸那目光看久了,謝遲也覺著自己離譜,沉默片刻後改口道:「罷了。剩下的更擔不起狀元的名頭,也算是矮子裡拔將軍了,就這樣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30 09:23 AM

第九十三章

  數年辛苦,殿試之後總算是徹底清閒下來。

  傅玨考完之後便彷彿將這事給拋之腦後,若不是顏氏問,壓根沒準備多提,等到回了問話之後,便準備出門去與同窗好友們一道玩去了。

  顏氏由著他去了,只額外叮囑道:「不准去那些煙花之地胡來。」

  「您放心。」傅玨滿口應了下來。

  及至人離開後,顏氏同傅瑤感慨道:「你二哥倒是心大。」

  「畢竟在放榜之前,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橫豎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如今能做的也就只有等著。」傅瑤分揀著筐中的絲線,慢悠悠地說道,「與其什麼都不做,提心吊膽地等著,還不如去玩個痛快。」

  她這理論倒的確沒錯,顏氏搖頭笑了聲,又問道:「你怎麼想起來動針線了?」

  女紅也是自小就學的,但傅瑤對此並沒什麼興趣,平素裡更用不著她親自動手,已經好幾年沒碰過針線了。

  「打發打發時間。」傅瑤懶洋洋地答了句。

  她整日裡在家中待著,壓根不肯主動出門,除卻姜從寧外,也不與旁人往來,偏偏近來又壓根不想動畫筆,少不得要尋個旁的事情。

  顏氏欲言又止。

  她是覺著,這般下去實在不像樣,可偏偏也沒辦法,謝遲那邊硬是不肯和離,又能怎麼辦?

  如今外邊沒少私下議論,還有許多好事之人,傅瑤不愛出門不願會客,也是情理之中的。

  沉默許久後,顏氏忽而問道:「瑤瑤,你想不想再往江南去?」

  傅瑤直接愣住了,垂下眼睫,半晌都沒說上話來。

  在現在這處境之下,往南邊去也算是個出路,遠離京城,也就不用再總是躲在家中了。那邊並沒多少人認得她,也不像京城有這麼多要顧忌的……

  前年她在江南那段日子,過得可謂是逍遙自在了。

  「也不成,」沒等她回答,顏氏又改口道,「早前你在南邊,好歹有你阿姐照拂,如今他們一家都回京了,你若是再去可就是孤身一人了。」

  顏氏本就是愛操心的性子,原本只是突發奇想,琢磨之後便覺出不妥來了。

  「我也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能照顧好自己的,」傅瑤輕聲說道,「不過這事不急,容我多想想。」

  傅瑤先前並沒想過要南下,但聽母親提出之後,也覺著這樣彷彿也不壞。

  老人們常說的「見面三分情」是有道理的,留在京中就不可避免地會見到謝遲,她也並不像自己想像中的那般心狠。

  謝遲對她的耐性比她預料之中要好許多,傅瑤總覺著若是再這麼下去,說不準什麼時候自己就會撐不住了。

  但她並不想復合。倒不單單是為著那些舊事,而是她自己壓根不知道該怎麼對待謝遲。兩人如今的性格並不合適,在徹底想明白之前,來回反覆是傷人傷己,這個道理她還是明白的。

  顏氏是說完就後悔了,可傅瑤接下來幾日卻開始認真琢磨南下的可行性。

  放榜這日,傅玨並沒如旁的考生那般往皇城去,他並不著急看結果,但顏氏卻是一早就遣了小廝去等候著,連帶著又緊張了起來。

  傅瑤看在眼中,知道勸也沒用,索性專心致志地做自己的針線活。

  及至晚些時候,遣去的那小廝急急忙忙地趕了回來,尚未進門,便搶先回道:「中了,二公子考中了!是二甲第三。」

  顏氏立時高興起來,吩咐丫鬟打賞。

  世家子弟不成器的多了去,正經科舉出來的反倒沒幾個,能憑借自己考到這個位次的更不多,顏氏已經大為滿意。

  傅瑤放下手中的針線,含笑道:「您總算是可以徹底放下心來了吧,我就說二哥必然沒什麼問題的。」說著,站起身來往外走,「我去同二哥道聲賀。」

  顏氏長長地舒了口氣,又問那小廝:「可見著了岑公子?」

  「見著了,」那小廝陪笑道,「岑公子可是狀元郎呢。」

  傅瑤邁出門檻的腳步一頓,挑了挑眉,神情中也多了些驚訝。

  她雖知道岑靈均很厲害,但這種事情並不是全看本事,也看運氣,譬如你的文風是否得主考官的喜歡。看來岑靈均的運氣也不錯。

  得了狀元郎之後,岑靈均便是連中三元了,這是極罕見的事,本朝幾百年能如此的屈指可數,滿京城霎時就傳開來了。

  哪怕是尋常百姓,茶餘飯後也都是要議論幾句的。

  就連隨著長姐來逛這首飾鋪子,傅瑤都能聽到旁人提起岑靈均的名字來,著實是大出風頭。

  姑娘家湊在一處,總是免不了會聊起這些,而關注點也著重放在了他的年紀和相貌上。

  「聽人說,今科這位狀元郎尚未到弱冠之年,不僅文采出眾,寫得一手好詩,模樣生得也很俊俏……」

  「這麼年輕!」

  「是啊,年少有為。更別說他出身也好,至今尚未婚配呢……」

  聽著這些議論,傅瑤卻不由得想起好些年前,那時候她年紀尚小,陪著長姐到這鋪子來挑首飾,聽著旁人議論,說是今科狀元郎謝公子只有十七,是咱們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

  她那時不通情愛,只覺著好奇,津津有味地聽著那些妙齡閨秀們談論謝遲。

  一晃眼這麼些年,當年愛慕過謝遲的閨秀們都已經成親生子,如今在這裡談論岑靈均的,卻大都不記得當年那個驚才絕豔的狀元郎了。

  時過境遷,現在提起謝遲,眾人的第一反應都是那個隻手遮天的權臣、奸臣。傅瑤有時甚至會懷疑,是不是只有自己還記得當年的謝遲?

  旁人總說謝遲如何不好,或是有意為之或是推波助瀾,扭曲、污衊,漸漸地將他塑造成了個惡人。

  傅瑤憑著當年那一眼撐了下來,並沒信那些惡語,而到了謝遲身邊之後,則是無比慶幸自己未曾信,也慶幸自己還記得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無論受過怎樣的委屈,傅瑤都未曾怨恨過謝遲,也不認同旁人對他的污衊。

  他是冷心冷清,但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可以稱得上是問心無愧,尤其是於家國而言,更沒半點對不住百姓的。

  旁人議論著岑靈均,可傅瑤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謝遲,直到被文蘭扯了扯衣袖,方才回過神來。

  「是小舅舅和岑……」文蘭原本想叫「岑哥哥」的,瞥見自家娘親之後,又把這稱呼給嚥了下去,只拉著傅瑤的衣袖,讓她往外看。

  傅瑤原就倚在窗邊,偏過頭循著文蘭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見著了二哥和岑靈均。

  看樣子,應當是同赴瓊林宴的。

  傅瑤垂眼看著他,恍惚間像是回到了數年前。

  那時候她身量比現在要低一些,是趴在窗邊,隨著那些閨秀們一塊往長街上看的,一眼記了許多年,至今都沒忘。

  但不同的是謝遲當年從長街上策馬而過,壓根不知道樓上有個小姑娘將他記在了心裡,可岑靈均卻彷彿是因著文蘭留意到了這邊,仰頭笑了笑。

  傅瑤這才從回憶中抽身,回了個笑,便並沒再多看,文蘭倒是興高采烈地探身招了招手,隨後被傅璇給抓了回來:「穩重些。」

  傅璇打量著傅瑤的神情,見她對此並沒什麼興趣,避嫌的態度也很明顯,不由得嘆了口氣,徹底絕了試探之心。

  同樣的事情,落在不同的人眼中,就又是不同的情形了。

  今日瓊林宴由吏部尚書坐鎮,謝遲壓根沒那個閒工夫,加之身體不適,便提早離了中樞準備回家歇息。

  途徑書鋪的時候他叫停了馬車,雖知道九成是遇不著傅瑤的,但還是抱了些許期待。

  書鋪之中自然是沒傅瑤的,卻湊巧見著了這一幕。

  原本被他壓下去的心思霎時又浮了起來。

  一直到回了家中,謝遲腦海中仍舊會時不時地浮現方才的情形,因隔著太遠的緣故,他其實不大能看清傅瑤的神情,但還是本能地覺著不舒服。

  書房的桌案擺著個木匣,是謝遲前兩日從傅瑤留下的舊物中找出來的。

  這木匣用的是個很精妙的機關鎖,謝遲琢磨了許久,多少有了些頭緒,一邊走神,一邊漫不經心地擺弄著。

  伴隨著「哢噠」一聲輕響,這木匣的鎖開了。

  他很想知道是什麼東西值得傅瑤這麼小心地收起來,盯著這解開的木匣看了許久,最終還是慢慢地打開來。

  早前看到那泥人的時候,謝遲就知道,那匠人能捏得那般栩栩如生,必定是傅瑤給他畫了圖。他那時還曾問過月杉,是否見過這樣的畫?

  如今算是有了答案。

  這木匣中放得是一打畫紙,其中有的已經泛黃,顯然是年歲久遠。

  打開來看,紙上盡是他。

  最初的畫還顯得生澀,到後來漸漸好起來,一張張翻看過去,謝遲甚至能從其中看出傅瑤那些年畫技的長進。

  傅瑤的確是念了他好多年。

  只是在喜悅之前,謝遲最先想起的卻是前不久見著的情形。

  他從前偶爾會莫名其妙地醋,但自己心中也明白那些都不算什麼,這還是頭一回體會到了些嫉妒的滋味。

  這些時日,為了哄傅瑤,謝遲有意往自己昔年的模樣靠攏,可他自己心中卻很明白,歲月刻下的痕跡是消磨不掉的。

  就好比琢玉,就算再怎麼不滿意,也不可能恢復成初時的玉料。

  若傅瑤只是喜歡這畫紙上他昔年的模樣,那興許岑靈均會比如今的他更合適。

  謝遲定定地看著桌案上那些鋪開的畫紙,少年眉眼間的笑意於他而言卻像是折磨一樣,許久之後,是敲門聲將他喚回神的。

  「何事?」

  小廝焦急道:「太傅,邊關急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30 09:30 AM

第九十四章

  午飯是在得月樓用的,傅瑤慢悠悠地挑著刺,文蘭則還惦記著先前的事情,問道:「舅舅他們是去做什麼的呀?」

  「是去瓊林宴。」傅璇替她夾了菜,又耐性十足地講解了何謂瓊林宴。

  文蘭聽明白了,煞有介事道:「那娘親要督促松哥兒念書,等他長大了,也考個狀元郎,多厲害啊。」

  傅璇搖頭笑道:「哪有那麼容易?」

  「可我聽姨母說過,姨父當年也是狀元郎呀。」文蘭年紀小,誰也不會同她講那些麻煩事,所以壓根不知道有什麼忌諱,想什麼便說出來了。

  傅璇的神情僵了下,抬眼看向對面,只見傅瑤拿帕子擦著手,若無其事地向文蘭笑道:「那是當然是因為,他本來就很厲害呀。」

  她輕描淡寫地將這事給揭了過去,並不似暗自神傷的樣子,傅璇看在眼中,暗自鬆了口氣。

  前一段時間,傅瑤對謝遲相關可以說是避之不及,眾人也都不會在她面前多提。到如今,她終於從先前的陰影之中走了出來,能夠平靜地看待從前的事情了。

  傅璇知道,這是個好徵兆。

  「阿姐,你說我往江南去住上幾年可好?」傅瑤已經為這事思量許久,仍舊未拿定主意,她知道母親是不樂意如此的,便趁著這個機會來問問長姐。

  傅璇很是驚訝,但卻並沒立時反對,想了會兒說道:「你若執意想去,倒也未嘗不可。」

  得了長姐的支持後,傅瑤的底氣更足了些,含笑道:「我想著南下去散散心,也算能長些見識,比一直留在這京城之中要好。只是母親放心不下……」

  傅瑤自小就是在長輩們眼皮子底下長大的,嬌生慣養,也循規蹈矩,這些年來並沒做過什麼出格之事。就是早兩年南下,那也是陪著祖母一道。

  傅瑤從前並沒覺著這樣有何不好,畢竟京城的閨秀們大都如此,生於斯長於斯,嫁人之後成親生子,再老於此地。

  像她這樣,去過千里之外的江南的反而不多。

  可這些日子下來,她悶在家中想了許多,卻開始不滿足於這樣的日子。

  她想要離京去四處走走,不必像先前那般急著一路趕赴江南,大可以走走停停,看看青山綠水、風土人情,也能夠長一番見識。

  平素裡說起來,不總是閨閣中的那些小事,也不總是情情愛愛。

  顏氏是個天生愛操心的性情,這些年過得順遂無憂,循規蹈矩,自是放心不下心愛的小女兒獨自離家。可傅璇卻有所不同,她自幼就是個有主意的,這些年又隨著丈夫在江南幾年,見多識廣,心也就更大些。

  她看出傅瑤心中的偏向,沉吟許久,開口道:「我隨你姐夫在江南數年,在那裡也結識了不少官員,屆時你帶封親筆信過去,有這層關係在,若真是有什麼事也會給三分薄面的。再多帶些丫鬟小廝隨行,護著你……也未嘗不可。」

  傅瑤聽得眼都亮了起來,又試探著問道:「那阿姐可不可以幫我去勸勸母親?」

  「我看你是早就想好了,就等著讓我去勸母親的吧?」傅璇點了點她,又搖頭笑道,「母親那裡一時半會兒肯定是說不通的,慢慢來吧,而且就算你真要過去,也得提前準備一番才穩妥。」

  傅瑤乖巧地點了點頭:「多謝阿姐,我明白。」

  姊妹兩人聊了許久,一直到午後方才各自回家去。

  說來也巧,傅瑤剛下馬車便見著了從瓊林宴歸來的傅玨,兄妹兩人一同進了家門。

  「說起來,母親已經開始張羅著給你議親了,」傅瑤提醒道,「二哥可有鐘意的姑娘?若是有的話,我替你向母親說一說。」

  傅玨扶了扶額:「我一心念書,哪有什麼鐘意的姑娘?倒也不必這麼著急。」

  「你年紀也不小,母親早就有這個心思了,只不過是怕擾了你的學業才一直沒說。」傅瑤嘀咕道,「我倒也覺著不必著急,可興許長輩大都如此吧。」

  「的確,」傅玨撣了撣衣袖,偏過頭來看向傅瑤,「岑兄早前就一直被家中催婚,他拿先考取功名為由給回了,眼下他在殿試之中拔得頭籌,家中必然也是要張羅起來了。」

  傅瑤並沒料到他會突然提起岑靈均,對上那目光之後,卻又覺著彷彿是話裡有話。沉默片刻後,她輕快地笑道:「狀元郎大出風頭,如今滿京城的官宦人家怕是都在留意了,愛慕他的閨秀應當也不少,倒是可以好好地選個合適的。」

  傅玨腳步微頓:「瑤瑤,你可曾想過……」

  有些話是不能說出來的,可就算不說,彼此也都心知肚明。

  傅玨知道前兩年岑家曾經提過親,也知道岑靈均對自家妹妹的心思,發乎情止乎禮,岑靈均不會踰越,他也知情知趣只當不知,並沒多提半句。

  可傅瑤回家之後,要同謝遲和離,事情就不一樣了。

  傅瑤當初大病一場後,岑靈均主動問起傅瑤的次數便多了起來。

  傅玨也曾暗自想過,妹妹和離之後,想要再嫁的話,怕是尋不到比岑靈均更好的人了。

  「二哥,慎言。」傅瑤猜出他的意思來,無奈道,「你是不是在瓊林宴上喝多了酒?」

  她的態度再明顯不過,傅玨無奈地嘆了口氣:「成吧,你就當我是喝醉了說胡話。」

  「你還是操心自己的親事吧,喜歡什麼樣的姑娘就同母親講清楚,一輩子的事情呢。」傅瑤並不同他多說,留了這麼一句後,便回自己院中去了。

  傅瑤一直都知道,自家人很喜歡岑靈均。

  她也覺著岑公子是個很好很好的人,相處起來也很輕鬆,但卻始終並不曾有過愛慕之情。

  感情這種事情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普天之下那麼多些人,可能她讓一眼心動的興許只有那麼一個罷了,旁人再好,也不是她喜歡的。

  傅瑤也知道,自家人很不喜歡謝遲,都覺著她和離了是脫離火坑,應當另尋個很好的夫婿共度一生。可她卻並不是這麼想的。

  哪怕如今,她也還是喜歡謝遲,也從未想過再嫁。

  就算不說自己,對旁人也不公平,沒有這樣的道理。

  傅瑤仍舊不喜出門,在家中看些山水游記,閒暇時逗著簷下的鸚鵡,耐性十足地教它說話。

  當初她嫁去謝家的時候,並沒有將這鸚鵡帶過去,因為怕謝遲覺著吵,想要等到兩人的感情徹底好起來再說這事,但一來二去直到她離開謝家,也沒機會將鳥給帶過去。

  如今看來,倒是少了一番折騰。

  可沒兩日,卻得知了件大事。

  平素裡是沒人同她說這些的,可這事實在是太嚴重了,朝堂為此爭執不休,滿京城都傳開來,府中也有僕從議論——

  鎮守北境的裴老將軍過世了。

  傅瑤聽丫鬟提起此事時,手中的茶碗沒能拿穩,直接摔在了地上,她卻在丫鬟們的驚呼聲中站起身來。

  旁人興許不知道,可她卻很清楚裴將軍對謝遲而言意味著什麼。

  除卻朝雲,謝家人都死在了當年那場冤案之中,謝遲被發配西境九死一生。裴將軍於他有知遇之恩,是如師如父一般的存在,也是當世最後一個他真心認可的長輩。

  他的暴戾是被裴將軍給壓下來的,沒有成所謂的「亂臣賊子」,而是背著誤解和罵名當了個從未有謀反之心的忠臣,嘔心瀝血地撐起了家國。

  謝遲這個人活得很獨,能入他眼的人不多,能被他放在心上的更是屈指可數。

  他從來都是走在懸崖邊的,旁人覺著他無所不能,可朝雲卻總是擔心他什麼時候活得不耐煩了,千方百計地想要給他添些牽掛。

  如今卻是又少了一個。

  傅瑤不知謝遲得知這消息的時候會是怎樣的反應,他那樣一個人,是不肯在旁人面前露出軟弱模樣,可心中卻必然是煎熬至極的。

  但哪怕明知道謝遲必定是很難過的,她也不能去。

  兩人的性情差太多,就算勉強復合,也就是一時太平,既然壓根沒想好將來該如何走下去,就不該為著一時的觸動回頭。

  傅瑤有些茫然地停住了腳步。

  「姑娘,」銀翹連忙追了出來,「您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傅瑤搖了搖頭,沉默許久,小聲道,「有些悶,我想出門去。」

  她不該去謝家,也的確克制住了沒有去,所以到最後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便順道往自己的書鋪去了。

  傅瑤在書鋪的後院留了許久,離得近些,還能聽見前邊的客人們在聊裴將軍過世之事。

  其實早前朝堂就曾為著要不要和談而爭論過,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最後被謝遲一力壓了下來。如今裴老將軍過世,除了惋惜英雄之外,逃不過的問題就是——北境該怎麼辦?

  那些未經過什麼事的書生們倒是議論得很是激烈,為著該不該和談之事、若是要戰該如何等事爭論不休。

  傅瑤聽了許久,心中生出個猜測來,一直到書生們散去,暮色四合,方才起身準備回家。

  才分開竹簾,便見著了進門來的那個頎長的身形。

  他身上穿得還是朝服,顯然是剛從宮中回來,神色中帶著掩不去的倦意,應當是這兩三日都未曾好好歇息過。

  謝遲是順道從此過,習慣性地叫停了馬車,並沒指望能在此處見著傅瑤,卻不料無心插柳柳成蔭,一進門便正好打了個照面。

  與以往避之不及的態度不同,傅瑤這次並沒立時就躲開,看過來的目光帶著些猶豫。

  謝遲先是驚訝,想明白緣由之後自嘲地笑了聲,神情冷了下來,低聲道:「我不用你可憐。」

  「什麼?」傅瑤下意識地反問了句,睜大了眼。

  「我說,你不必因為覺著我可憐就對我好。」謝遲垂眼看著她重復了一遍,又反道,「你不是已經想明白了嗎?」

  掌櫃一見這情形,立時知情識趣地避開來,傅瑤則向謝遲皺眉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喜歡的是當年的我,可我如今早就不是舊時的模樣性情,就是因為想明白這一點,所以你才會要和離,不是嗎?」謝遲緩緩道,「既然這樣,就不要再因為可憐我,而對我好了。」

  那些翻出來的舊時畫作,這幾日都已經快要成了他的心魔,交替著與邊關戰場的情形出現在他短暫的夢中。

  以至於他甚至都忘了自己原本還在想著哄傅瑤的。

  傅瑤被他這話給繞懵了,尚未想好如何回答,便聽見謝遲說道:「說起來,你應當喜歡岑靈均才對,我這就給你寫和離書……」

  他知道這話很不善,說出來的時候自己也未必好受,但情緒使然,在反應過來之前已經說出口了。

  傅瑤震驚地看著謝遲,只見他眼底已經紅了。

  謝遲自己也隨即懊惱起來,有些慌亂道:「瑤瑤,我……」

  「你是傻子嗎?」傅瑤瞪著謝遲,凶道,「還是我是傻子?」

  謝遲愣住了。

  雖說當了大半年的夫妻,可他從沒見過傅瑤這副模樣。

  傅瑤從來都是好聲好氣的,嬌軟的,就算同他拌嘴的時候生氣的時候,也都是委屈更多些。她的情緒始終是收斂著的,這還是頭一回這麼氣勢洶洶的。

  「我難道會傻到分不清自己喜歡的人是誰嗎?」傅瑤質問道。

  看著她這氣呼呼的模樣,謝遲原本紛亂的心緒竟平和了些,沉默片刻後又問道:「可現在你還喜歡我什麼呢?」

  他自己思來想去,都覺著除卻這張與昔年一樣的臉,彷彿沒什麼值得她喜歡的地方了。

  「當年,我聽一旁的閨秀們議論,說謝公子是大周最年輕的狀元郎,文采風流,驚才絕豔……那時年少,從樓上看你那一眼的時候,就覺著你是這世上最厲害的人。」傅瑤的語氣終不似方才那麼凶,漸漸輕了下來。

  「這些年,旁人說你千般不好,可我自己親眼所見,仍舊覺著你是世上最厲害的人。」

  傅瑤從沒說過謝遲的不好,也始終不覺得他做錯了什麼,只是沒有回應她一廂情願的付出而已,不愛她又不是錯。

  她撐不下去,所以選擇分開。

  與其長久下去心生怨懟,倒不如及早抽身,反倒還能像現在這般。

  就算刨除了那些情情愛愛,謝遲始終是她心中的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謝遲這幾日過得很不好,在知道裴老將軍的死訊後,他甚至沒時間難過,便要處理隨之而來的諸多事情,也需要盡快安排好所有事宜。

  太多事情壓在他身上,不知多少人都指望著他,而直到如今,才總算是有人能讓他高興些。

  謝遲勾了勾唇,露出個笑來:「傅瑤,我要離京了,三日後長樂門,來送送我吧。」

  在聽那些書生爭論不休的時候,傅瑤就已經猜到了謝遲會如何做,故而倒並沒十分驚訝。

  戰場究竟是怎麼樣的?傅瑤並沒親眼見過。

  可她見過謝遲身上那縱橫交錯的傷痕,看起來就讓人覺著疼。

  謝遲此去九死一生,前途未卜,不知多少年才能回來。而她要往江南去,天高地迥,興許此生都未必能再見了吧。

  傅瑤想了想,輕聲道:「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4-30 10:23 PM

第九十五章

  早前在謝家的時候,傅瑤時常會往書房去,她會避諱著不翻看謝遲的文書,但畢竟朝夕相處,難免會見著些許。

  她曾無意中看過一封謝遲寫給裴老將軍的書信。

  當初北狄籌謀許久,刺殺謝遲,驟然發難,致使謝遲昏迷不醒險些沒能救回,而裴老將軍也身受重傷。傅瑤是從謝朝雲那裡得知內情的,但這麼久以來,從未聽謝遲提過半句。

  謝遲素來厭惡脆弱的情緒,更不會宣之於口,傅瑤很清楚這一點,故而也沒敢多問。

  只有在那封尚未寫完的,要送往邊關的信中,她才得以窺見些許謝遲的心緒。

  那封信是勸裴老將軍回京養病的。

  謝遲說,他老人家年事已高,邊關清苦,實在不適合養病,已然鞠躬盡瘁這麼些年,如今也是時候該歇一歇了。

  除此之外,謝遲還講了刺殺之事原委,言辭間透著想要撂挑子不幹的想法。

  那些人想方設法地從他手中奪權,以致出了這樣大的紕漏,卻還要他來收拾爛攤子。謝遲一邊認命地接手,剛醒過來便投入其中,但另一邊卻還是忍不住抱怨,想著索性撒手不管了。

  自身經歷使然,謝遲是個極為成熟的人,在裴老將軍面前,才總算是有了些這個年紀該有的模樣,也不再過多地掩飾自己的情緒。

  但他興許也知道裴老將軍必然不會回京,抱怨完,又認命地講起朝政和軍務來。

  那信並沒寫完,傅瑤大略看了眼,隨即便避開了。

  除卻謝遲那有些任性的抱怨之外,她記憶猶新的,便是其中那句「我亦飄零久」。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

  那是謝遲難得感傷自身。

  也是從那時起,傅瑤知道,裴老將軍於他而言是如師如父般的存在。

  裴將軍對謝遲有知遇之恩,若不是他,謝遲當年興許並沒辦法那麼順利地回京來,平定叛亂,報當年家破人亡之仇。

  他這些年為著那承諾,就算再怎麼不耐煩,也始終沒有撂挑子走人,任勞任怨地收拾著這爛攤子。

  如今裴老將軍故去,若無主將坐鎮,北境必有動亂,所以他得安排好京中的事情,盡快趕過去接手。

  可他這幾年都在為朝政操勞,想來軍務上也有生疏,更何況身體不比當年,此去會如何,當真是誰也沒法預料。

  謝遲早就在為此做準備,也知道並沒太長的時間來猶豫,所以就算朝中有異議,也都被他一力壓了下來,敲定此事。

  好在他並沒什麼牽掛,謝朝雲早就知曉他的想法,如今也不會阻攔,只珍而重之地叮囑了許久,讓他以自己為重。

  「身為皇后,我興許應該以大局為重,」謝朝雲認真道,「但我只想要你珍重自身,不要輕易涉險,更不要拿自己的命來賭。」

  她對謝遲的行事作風再瞭解不過,強調道:「我在京中等你回來。」

  「我有分寸。」謝遲答了句,見她仍舊不大放心,只得又無奈承諾道,「我不會再拿命去賭,也會活著回來。」

  謝朝雲抿了抿唇,露出個笑來:「那就好。」猶豫了會兒,她又遲疑道,「那瑤瑤……」

  她已經有許久未曾在謝遲面前提過傅瑤,但如今眼看著他要離京,這事總不能再拖下去,只得試探著提了句。

  「我約了她明日見面,會將事情都處理好的。」謝遲道。

  見他已然拿定了主意,謝朝雲也沒再多管,只頷首道:「那就好。」

  及至離了宮,回到家中,月杉早就將行禮收拾妥當。

  謝遲在書房之中留了許久,從傅瑤的錦盒中取出了自己的泥人,又將她當初送自己的四季圖中初春那一幅找了出來,加在了行李之中。

  自從傅瑤離開之後,他睡得一直不大好,需要靠著安神香才能入睡,第二日一早,騎馬出京。

  隨他趕赴邊關的親兵,是從當年西境就跟在他身邊的,早已在城外等候。

  而城門外,傅家的馬車也已經在候著了。

  謝遲勒住韁繩,俐落地翻身下馬,來到了車前。

  傅瑤聽到動靜後,掀開簾子來,下車之時被謝遲扶了把,輕聲道了句謝。

  她這兩日也未曾歇息好,可思來想去,也只能叮囑謝遲保重身體,再多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而謝遲約她前來,自然是有許多話要講的。

  「這是你要的和離書,我已經寫好了,也簽上了自己的名,你只要回去之後補上自己的落款,從今往後就跟我再無瓜葛……也可以隨時往謝家去帶走自己的東西。」謝遲取出了早就備好的信箋,低聲道。

  傅瑤垂眼看著那紙,抬手接了過來。

  她對此也並不意外,畢竟以謝遲的性情,斷然是不會就這麼拖著她,自己離京的。

  畢竟此去北境,誰也說不準什麼時候能回來,是否……還能回來?謝遲先前拖著,是想要復合,可如今遙遙無期,他不會再如此的。

  「傅瑤,我很遺憾。」謝遲自顧自地說道,「沒在合適的時候遇著你,此為一;遇著之後,又沒能早些想明白珍惜你,此為二;想明白之後,卻又迫於時勢,沒有辦法慢慢償還,將你哄回來,此為三。」

  謝遲很少會同傅瑤剖析自己,像如今這樣坦露心跡,可以說是破天荒頭一回。

  傅瑤輕聲道:「我也很遺憾。」

  但究竟是為什麼遺憾,她卻並不肯多說了。

  「沙場之上刀槍無眼,瞬息萬變,此去生死未卜,所以這紙和離書給你。」謝遲緩緩地說道,「今後你想如何就如何,若是有更喜歡的人,再嫁也無妨……」

  傅瑤心中千頭萬緒,一時說不上話來,眼有些紅了。

  見她如此,謝遲沉默片刻,卻又忽而笑道:「罷了,不誆你了,方才的話是開玩笑的。」

  「北狄那群廢物還要不了我的命,我此行是去為裴老將軍報仇的,也是要將他們奪走的城池給搶回來的。」謝遲一改方才的語氣,輕鬆道,「等到料理完那些事,我就會回來了。」

  他翻身上了馬,想要離開,卻又忽而回頭笑道:「傅瑤,若是等我回京,你還未喜歡上旁人,不如就再嫁給我吧?我給你補一個盛大的婚禮,親自迎你過門,再陪你三朝回門,將欠你的都補上。」

  他的確已經不是昔年模樣了,笑起來也不一樣,少了些溫文爾雅,多了些肆意。

  束起的長髮被風吹亂,墨色的勁裝衣袂飛揚。

  傅瑤揉了揉眼,未置可否,只仰頭看著他,認真道:「一定要好好地回來。」

  「一定。」謝遲笑了聲,頭也不回地擺了擺手,「來日再見,走了。」

  遠處候著的親兵等到了他們的主將,隨即跟了上去,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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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出自《金縷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5-1 02:47 PM

第九十六章

  謝遲做事向來雷厲風行,尤其是在朝政大事上,從邊關傳來裴老將軍故去的消息到他離京,不過短短數日。常人都還在猜測不休,得知謝遲趕赴北境的消息後,大都是震驚不已。

  除卻對謝遲極為瞭解的,大都沒想過他竟然會親自去邊境。

  畢竟北境沙場,哪裡比得上京城的富貴日子?

  謝遲在朝中可是手攬大權,想要什麼就有什麼,連皇上都要聽他的意思,也沒人敢說個不字。可他卻放著這樣的好日子不享受,往邊關去了。

  那可是可能會要命的。

  哪怕是向來不憚以惡意揣測謝遲所有舉動的人,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這幾年來,謝遲一直有意扶持有能耐的朝臣,將兩王之亂後零散的朝局拼湊起來,也緊趕慢趕地將能教的都教給了蕭鐸,加之還有謝朝雲在一旁扶持,倒也沒什麼大礙。

  只是沒了他壓陣,眾人心中多少都有些沒底。

  先前謝遲在的時候,不少朝臣都是怎麼看他怎麼不順眼,可等到他撒手不管往邊關去了,卻又覺出些他的好處來。

  而尋常百姓,也沒少議論這件事,眾說紛紜。

  哪怕謝遲已經離京,傅瑤仍舊不大常出門。

  自那日送謝遲離京之後,她回到家中之後簽了那紙和離書,讓銀翹領人去將自己的東西都收拾了回來,而後便開始為南下做準備。

  她並沒大張旗鼓地知會旁人,可要將那麼些嫁妝運回家中,哪怕不願聲張,也總是會落在旁人眼中的。漸漸地,眾人也都知道了她與謝遲和離。

  只是傅瑤不會客,家中之人與姜從寧口風又緊,就算是想要打探也都無從下手。

  這事也就同先前魏家之事一樣,成了撲朔迷離的存在。

  年前魏老夫人染了重病,臥床不起,那時謝皇后與太傅都曾專程去過她的壽宴,給足了排面,更是遣了太醫在魏家照看。

  但哪怕是各種名貴藥材用著,她也終歸沒撐太久,開春之前便過世了。

  眾所周知,魏家這幾年來靠著謝太傅的扶持過得很好,可這喪事之後,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待遇卻是急轉直下。

  魏家子弟的閒散官職被削去,而與謝皇后有多年交情的魏書婉則去了京城外的庵中。雖說對外是宣稱要為祖母守孝,但明眼人都知道,這八成是犯了事遭罰。

  可究竟是什麼事,能觸怒那兩位,朝夕之間天翻地覆?

  眾人想破了腦袋都沒想明白。

  滿城風雨,傅瑤這個當事之人安安穩穩地待在家中,收拾了從謝家帶回來的東西,又開始慢慢收拾南下的行李,並勸說母親同意自己的決定。

  顏氏向來嬌慣傅瑤,但在這件事情上卻是格外固執,哪怕傅璇回家之時都幫腔勸過,她卻仍舊未點頭。

  好在傅瑤也並不著急,開始看些山水游記,不厭其煩、見縫插針地同母親提此事,大有看誰的耐心更好的架勢。

  大好的春光被她浪費在了府中,院中的花草倒是被侍弄得極好。

  及至入夏之後,迎來了祖母的六十大壽。

  這壽辰自然是要大辦的,傅瑤幫著母親分擔了些庶務,一道籌備,而當日,也就不可避免地見著了諸多賓客。

  傅瑤已經有許久未曾在這樣的場合露面,但祖母壽辰,身為主人家,總沒有再避而不見客的道理。

  她同人含笑客套的時候,能覺察到那探究的目光,倒也沒因此不耐煩,只是莫名有些好笑。倒是姜從寧有些看不下去,挽著她的手道:「有些悶,陪我出去逛逛。」

  姜從寧的身孕已經明顯顯懷,行走坐臥之時也多了些小心,傅瑤扶著她的小臂,慢悠悠地說道:「也沒什麼,你不必擔心。」

  病中那段時間,傅瑤的確是很抵觸見人,對謝遲相關的事情格外避諱些。可到如今早就已經走出來,不會客也只是覺著麻煩,想要圖個清靜罷了。

  就算是真有人當面提起謝遲來,她也不會為此失態。

  「我倒沒太擔心,畢竟她們最多也就是背後聚在一處揣測議論罷了,當著你的面,還是不會多說什麼的。」姜從寧對此再瞭解不過。

  與謝遲相關的事情,總要格外惹眼一些,更別說是和離了。

  這些時日,就連范家那邊都曾有人試探著問過,被姜從寧一反常態直接堵回去之後,才沒敢再多打聽。

  傅瑤笑了聲:「你這話倒也沒錯。」

  畢竟常人總是會對這些事情格外好奇些,平日裡無事,難免要說些閒話。但大都是有分寸的,除非是有仇有怨,並不會有人那麼不長眼來當面添堵。

  兩人原是想要在院子裡逛逛,躲個清閒,結果卻好巧不巧地遇著了背後議論的。

  「上次見傅瑤還是年節時候,在靈毓長公主府上,那時候她還是太傅夫人,風光得很,長公主也對她青眼有加。」那人嘆了口氣,似是頗有感慨,可話音裡卻帶著笑,「那時哪想到今日呢?」

  「她可是在家中躲了好幾個月了,若不是這次老夫人壽辰,怕還是見不著。」

  「想必也是覺著面上無光吧。畢竟她可是京中出了名的富貴花,這些年順風順水的,可卻嫁了那麼個夫婿,最後還鬧到和離。」

  那邊一唱一和,說得興起,又從傅瑤議論到了謝遲身上。

  「聽說北境戰事不利,」那人笑了聲,嘲諷道,「謝太傅向來心高氣傲,眼高於頂,也不知此番作何感想?」

  「他往邊關去,想必是要牢牢地把兵權握在自己手中。若要我說,還不如當初和談,也少了這麼久以來的損耗……」

  從前聽人背後議論,傅瑤大都是避開,又或是勸著自己不要放在心上。

  可此番她卻不準備再忍耐了。

  「不知是哪位有如此見地,可真是屈才了。」傅瑤繞過假山石,見著了垂柳下站著的兩人,似笑非笑道,「原來是曹姑娘和孫姑娘。」

  兩人說得興起,誰也沒料到傅瑤竟然會在此處,呼吸一滯,面面相覷。

  孫思思立時窘迫得紅了臉,說不出話來,倒是曹飛雁咳了聲,硬著頭皮道:「談不上見地,只不過提及邊關之事,隨口議論幾句罷了。怎麼,你難道要為謝太傅鳴不平嗎?」

  「曹姑娘說得像是心繫邊關百姓似的,」傅瑤挑了挑眉,「可我聽著你方才提謝遲敗仗,卻像是挺高興呢。」

  傅瑤並不覺著敗了仗不可說,也並沒要維護謝遲的意思,只是見不得那些自以為是的人。

  究竟是真心擔憂戰事,還是為了私心幸災樂禍,她還是分得清的。

  姜從寧神色之中難掩驚訝,她也沒料到傅瑤竟然會一改往日作風,但反應過來之後隨即幫腔道:「我聽著也是。曹姑娘應當知道戰事不是兒戲,為此幸災樂禍,怕是有些……惡毒了吧?」

  曹家與謝遲是有舊怨的,當初曹公子犯在了謝遲手上,被打斷了腿,哪怕悉心照料也沒能救回來,成了個跛子。曹飛雁為此記恨謝遲,早前他在京中之時是懼怕居多,可如今知道他也會有敗仗,便忍不住嘲諷了幾句。

  被姜從寧搶白後,她恨恨地說道:「又不是我輸的仗!」

  「那若是讓你去,你能擔保百戰百勝嗎?」傅瑤反問了句,又看向一旁的孫思思,「十六州不收回,北狄鐵蹄南下便沒了屏障,若是和談,將來北狄撕毀約定捲土重來之時,該如何是好?為一時安逸,不要長久了嗎?」

  兩人在背後議論,被傅瑤撞破,原就是又驚又慌,被傅瑤一反常態地質問之後,就更是說不出話來了。

  「再有,我的事也不牢二位費心,管好自己吧。」傅瑤又留了句,便與姜從寧離開了。

  從前聽人背後議論的時候,傅瑤都是忍下來,但多少也會受到影響,回去之後暗暗生氣。後來她也學著謝遲,試著不要將這些事情放在心上,倒是略有成效,可終歸還是不大爽快。

  今日試著由自己的性子,當面一一反駁回去,倒是感覺好了許多。

  姜從寧是極瞭解傅瑤的,很是驚訝,正準備問的時候,卻只見她撫了撫胸口,長出了一口氣,方才那端起來的架勢霎時煙消雲散了。

  「噗……」姜從寧沒忍住笑了出來,「我方才準備誇你呢,這就打回原形了。」

  傅瑤抿唇笑了笑:「一回生二回熟嘛。」

  「挺好的,」姜從寧打量著她,頷首認可道,「你從前就是性子太軟了,總是不願與人爭執,有什麼話也藏在心裡。其實像如今這樣,不高興了就說出來就挺好,不然旁人還覺著你好欺負,也未必會記得你的好。」

  「我從前沒試過,現在發現這樣的確不錯。」傅瑤扶著姜從寧往回走,「說起來,我娘近來的態度鬆動了許多,應該過不了多久,我就會離京南下了。」

  姜從寧一早就知道傅瑤的打算,心中雖多有不捨,但還是說道:「去吧,照顧好自己。」

  「其實若不是已經脫不開身,我也挺想到處去看看的,總比一輩子留在京中,看著後院那些勾心鬥角要好。」姜從寧摸了摸自己的隆起的小腹,惋惜道,「記得要常寫信,若是見著什麼好看的、有趣的,也給我留一份。」

  「一定!」傅瑤點了點頭,又開玩笑道,「你若是真要離京,世子怕是捨不得呢。」

  自從姜從寧有孕之後,范飛白就再沒什麼風流的事跡傳出,名聲好了不少,一副收心的模樣。傅瑤與姜從寧多有往來,對此有所瞭解,如今再看范飛白,也不似早前那麼不順眼了。

  「理他呢。」姜從寧卻是不怎麼在意,又拉著傅瑤叮囑起出門要留意的事情。

  傅瑤預料得的確不錯,沒過多久,顏氏終於還是沒耗過她的耐性,鬆口應下了此事。她一早就將行李準備妥當,幾乎不用再多做什麼準備,便能立時啟程。

  在離家前,各種事項已經被爹娘、兄姐等人叮囑了無數遍,傅瑤都已經能倒背如流了。而謝朝雲在得知她的去意之後,讓人送了道令牌來,有這個在,無論去到何處都會有官府護著。

  熬過了盛夏,姜從寧也平安順遂地生下個小女兒,傅瑤送了精心備好的賀禮,趁著酷暑褪去秋高氣爽,乘船南下。

  傅瑤從小是在百般呵護下長大的,這還是頭一次出遠門沒有家人陪著,只有僕從相伴。

  前路浩渺,歸期未定,但她心中卻並不覺著慌亂,刨除不捨,剩下的便滿是期待。

  她不想一輩子困於閨中,想四處走走,想好好地看看這河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5-1 02:52 PM

第九十七章

  光陰是個奇妙的東西,能讓執念愈重,也能讓人釋然。

  離京的第一年。

  傅瑤乘船南下,走走停停,大半時間都耗在了路上,見了許多人遇著許多事,最後在隆冬之前到了江南。

  傅瑤不缺銀錢,起初也總是大手大腳的,遇著有難處的便會慷慨解囊。

  她一路上幫過不少人,也被騙過幾次,漸漸地便謹慎起來,不會再見著旁人抹淚就信以為真,知道要多加防備,越來越懂如何辨別真假。

  傅瑤也不會再像先前在京中那時精心打扮。這在沿路的城鎮都太顯眼了些,還招過當地的紈絝子弟調戲,想要將她給搶回家中。

  那紈絝是當地富商之子,浪蕩成性,惡跡斑斑。有侍衛護著,傅瑤倒是沒什麼大礙,但卻偶然得知紈絝曾經因為強搶民女鬧出過性命。

  紈絝輕而易舉地將事情給揭過去,一條人命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沒了,可因為官商勾結的緣故,那對老夫婦甚至求告無門,託人寫的狀書衙門根本不接,直接就將他們給打發回來了。

  弄清楚此事後,傅瑤便索性在那小鎮多留了些時日,幫著重新寫了狀書,又教老夫婦越級上告,一直到解決了這件事情之後方才繼續啟程。

  她將一路上的見聞都記了下來,也重新提筆作畫,一路上攢了許多,等到在江南安置下來之後,又張羅著重新開了個書鋪。

  有京中那個做鋪墊,這次做起來要格外順手一些。

  江南也比京城要自在許多,傅瑤避開了先前長姐的地方,到臨近的小鎮落腳。壓根沒什麼人認得她,不必擔心出門被人認出,沒有身份和規矩束縛,她甚至可以親自來管鋪子的生意。

  沒有往來的庶務要處理,大可以一心撲在書鋪上,傅瑤做生意做得樂在其中,每每往家中寄信之時,都忍不住提了許多雞毛蒜皮的小事。

  傅瑤過得很充實,也很高興,只有在過年的時候感到了些許失落。

  但她也知道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在書房之中寫了厚厚的一疊家書,又將自己這一路上挑選的東西當做年禮讓人送回了京中之後,她便又開始領著銀翹她們忙著裝飾府邸,晚上湊在一起玩樂守歲。

  美中不足的還有一件,就是江南入冬以來還未曾落雪,總讓人覺著少了些什麼。

  可北境是不缺大雪的。

  雖是年節,軍中卻並未因此有過鬆懈,該有的訓練絲毫未減,也依舊要例行當值巡視,只是伙食要好了許多,也都另添了棉衣。

  寒風呼嘯,卷著鵝毛大雪簌簌而落。

  謝遲端了碗烈酒,披著大氅,出了將軍帳來看夜雪。

  邊關的風比京城的要更烈一些,攜捲著雪花而來時,倒像是凌厲的刀子,他自知身體不好,並沒留太久,將那烈酒飲盡之後便回去歇息了。

  桌案上擺著來自謝朝雲的信,她並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就算是年節時候的家書,也大都是講近來的朝局政務,再有便是叮囑他要保重身體。

  再有便是蕭鐸的嘉獎的聖旨。

  當初剛來北境之時,謝遲對具體的情形並不熟悉,再加上好幾年未曾接觸有些生疏,北狄又打定了主意想要趁著裴老將軍離世的空檔進攻,來勢洶洶,便不可避免地吃了些虧。

  但他畢竟是早就經驗,在裴老將軍手下磨礪過,又是個聰明人,故而並沒狼狽太久,很快就上手了。

  在連番試探之後,謝遲對敵方主將的風格徹底瞭解,在前不久策劃了一場突襲,大獲全勝。

  消息傳回京中,先前那些唱衰的人被打了臉,蕭鐸趁機尋著錯處帶頭主張和談的朝臣給收拾了,親筆寫了這嘉獎的聖旨,還送來了許多賞賜。

  謝遲大略看了眼,便給下屬們分了,自己是半點沒留。

  他並不缺那些,也不怎麼感興趣,下屬們倒是都高興得很,對他這個將軍贊不絕口。

  從西境開始就跟在謝遲身邊的舊部都知道他的性情,但大半軍士對他都是不瞭解的,只聽過那些傳言,原本知道他親自來接管裴老將軍的職責之後還暗自擔心過,但這半年下來便都心悅誠服了。

  與京城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不同,邊關並不計較那些,實力說話。

  案上還擺著各種各樣的文書情報,大都是與軍務有關的,也有朝中局勢相關,他是個習慣費心的人,也總是放心不下旁人,所以哪怕是在邊關,卻還總是惦記著京城那邊。再有就是……他夾帶私貨,和傅瑤相關的。

  當年傅瑤離京南下沒多久,謝遲便得知了消息,也一直讓人格外留意著。

  他知道傅瑤一路上在何處停歇過,知道小城之中懲治紈絝那件事,也知道她是何時到的江南,開的新書鋪叫什麼……甚至還想過讓人送些那邊的書過來。

  說來也是可笑。

  當年兩人在一處時,他總是一心忙著自己的事情,對近在咫尺的傅瑤視而不見,很少關心她在做些什麼。可如今遠隔千山萬水,他卻總是惦記著,得到些她的消息,便算是繁忙的軍務之中難得的放鬆。

  謝遲原本也想過,興許等到過些時候,年歲就會將當初的遺憾和感情沖淡,不會再如此。

  但至少到現在而言,還沒有。

  他甚至隱隱體會到了傅瑤愛慕他那些年的感受,發現原來心中念著一個人的時候也挺好。哪怕看不見摸不著,也仍舊是慰藉。

  人生在世,能有這麼個慰藉,是值得高興的好事。

  離京的第二年。

  傅瑤眼光獨到,將鋪子開得很好,連自己化名為「雲岫」寫的故事也頗紅火了一陣子。南邊有名的戲班子征詢了她的應允,借著這個故事改了一齣《尋仙記》,流傳甚廣。

  也不盡是順風順水的,畢竟做生意總免不了會有這樣那樣的事,傅瑤初時不懂也被人坑騙過,但日子長了漸漸得心應手,便沒再吃過什麼虧了。

  她不再圍著後宅打轉,同數不清的人的打過交道,有好有壞,見過屢試不第靠著寫話本賺錢的窮書生,買下過被家中賣入青樓的小姑娘,遇著過為了給重病的母親治病而偷竊的孩童……

  傅瑤自小被家中無微不至地呵護著,沒受過什麼磨難,也沒見過什麼人間疾苦,這一年多光景見識的比過去的十來年都要多了。

  她自己也或多或少有些變化,不再像先前那般對人百般忍讓遷就,口齒伶俐得很。

  她與戲班子的那位虞娘子一見如故,多有往來,改的戲本子很受喜歡,也湊巧遇著了當年在京中遍尋未果的「竹林閒客」。

  當初傅瑤買了許多話本子回來看,其中最喜歡的便是這位的志怪故事,還曾為此畫過不少畫。故而在這位找上門來時來賣故事的時候,立時就認了出來,為此高興了許久。

  直到這時,她才知道這位竟然是先帝在時朝中的一位御史,原是十年寒窗辛苦換來的官職,可後來實在是厭惡,索性辭官離京,雲游四方去了。

  傅瑤原本是想要給他一大筆銀錢,但他卻並沒受,只說是自己也存不住,等到什麼時候連買酒的錢都沒了的時候,再賣故事就是。

  送走了這位之後,傅瑤便開始整理文稿,再親自添些畫,正經整理出本書冊出來。

  她總是有做不完的事情,寫話本、做生意、同虞娘子編戲本,樂在其中。

  當年南下之時,傅瑤曾經將自己和離後從謝家取回的那話本帶上,但卻始終未曾續過,直到偶然被虞娘子見著。

  虞娘子很喜歡這故事,催著她快些補上後續,改成戲本之後必定又能紅火一陣。

  這故事是隱喻謝遲的,虞娘子對京城之事並不關心,並沒看出來,可傅瑤心中一清二楚。

  雖山高水遠,但傅瑤偶爾也能聽到謝遲的消息。

  她對謝遲沒了早年的綺念,只是在每年上香的時候仍舊會為他求個平安符,在知道他平平安安,北境大體順遂之時,也總是倍感欣慰。

  就算不論情愛糾葛,無關風月,她也是真心希望謝遲能好好的。

  所以她最終還是應下了虞娘子的要求,續上了那個故事,受當年秦生那齣《黃粱記》的啟發,在結尾用了同樣的法子。

  虞娘子看完之後,撫掌贊嘆。

  隔著千山萬水,人是見不著的,可故事和曲子卻是能傳開的。

  這一年的仗打得很順,奪回涼城後北狄敗退,謝遲傳令整頓修整,也總算是給下屬們休沐的時日。

  他這個人自己分外勤懇,下屬們也都繃著一根弦不敢鬆懈,如今總算得了閒暇,倒也不敢做什麼太出格的事情,也就是在城中喝個酒聽個曲。

  謝遲對這些並沒什麼興致,但聽著親兵提起南邊傳來的《尋仙記》,便動了心思,也去聽了會兒。

  這樣的地界自然是沒全套的戲班子,演不起來什麼大戲,也就是唱了幾段其中流傳頗廣的小曲罷了。

  但謝遲卻聽得入了神。

  其實很早以前那話本寫成沒多久,他就看過,只是曲子江南傳到北境,卻晚了足足半年。

  下屬們大都不通文墨,也就聽個曲下酒,謝遲聽著唱詞,卻不由得想起傅瑤專心致志落筆的模樣。

  分別一年有餘,他竟還清楚地記得傅瑤披著外衫,在窗前寫話本的模樣。

  連他自己都覺著意外。

  離京第三年。

  被家中來信催了數次,傅瑤也分外想念親人,在猶豫了一番之後,決定啟程回京住上一段時日。

  至於是留在京中,還是再南下,又或是到旁的地方去走走,視情況而定。

  虞娘子原本就想北上,得知傅瑤有回京的意圖,一拍即合,結伴而行。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5-1 03:01 PM

第九十八章

  在南邊的時候,傅瑤並未提過自己的家世來歷,虞寄柳只知道她是從京城過來的,但各人有各人的難言之隱,傅瑤不願多說,她也未曾刻意打探過。

  這次一同往京城去,傅瑤沒有刻意隱瞞,尋了個合適的機會將自己的身份和盤托出。

  虞寄柳驚得被茶水嗆到,咳了半晌方才緩過來,難以置信地盯著傅瑤看了許久。

  她倒是一早就知道傅瑤絕非尋常人家的姑娘,畢竟言談舉止擺在那裡,不難看出來。但怎麼都沒料到,傅瑤竟然會是尚書大人的女兒……

  當然,相較而言,最驚悚的事實還是,她就是那位大名鼎鼎謝太傅曾經的夫人。

  江南與京城之間相隔甚遠,消息不靈便,可那畢竟是謝遲,這些年來與他相關的事情總是很容易就流傳開來,還時常能傳出好些個版本來,可謂是受人矚目。

  虞寄柳一早就聽人說過,謝太傅當年為了沖喜娶了位夫人,後來不知因何緣故,又和離了。

  個中緣由知情人寥寥無幾,但也不妨礙眾人揣測,傳出過各種各樣的流言。虞寄柳那時是當話本故事來聽的,也沒太當回事,怎麼都沒料到,自己竟然會有朝一日與當事之人熟識。

  乍一聽是驚詫,但緩過來之後,她很快就坦然接受了。

  畢竟相處了這麼久,她很喜歡傅瑤的性情作風,加之也不是那種拘小節之人,更不會為著這個緣故去疏遠好友。

  傅瑤解釋道:「我先前也不是有意要隱瞞,只是……」

  「我明白。以你這身份,的確也不適合讓旁人知道。」虞寄柳很是貼心,隨後又忍不住感慨道,「我原以為世家閨秀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日裡為著後宅的事情勞神,閒暇時便是琴棋書畫,沒想到還有像你這樣,喜歡做生意寫話本的。」

  說到這個,她靈光一動,忽而想起那應自己要求續寫的話本,後知後覺地想明白了其中的干係。

  「難怪,」虞寄柳唏噓道,「難怪你會寫出那麼個故事來。」

  她從前並未多想,如今知道傅瑤的身份,立時就將那話本與謝遲聯繫起來,悟出了頗多相似之處。

  那話本叫做《沉冤記》,故事講的是書生一家被牽扯到一樁冤案之中,導致家破人亡,他想方設法地上告,卻是連自己的命都險些賠了進去。

  最後他不擇手段多番籌劃,終於為家人報仇。

  是以惡制惡,大仇得報,可自己卻也備受誤解,聲名狼藉。

  而改成的那齣戲,最後一折則是暗喻後來的一切都是南柯一夢,強撐過酷刑的書生在獄中醒來,不知會何去何從。

  是當忍氣吞聲的好人,還是當聲名狼藉的惡人?

  傅瑤寫這話本時顯然是耗了心血的,一波三折,引人動情,虞寄柳初看之時便被那故事給吸引了,所以才會央她續上了結尾,又費心改了戲本。

  虞寄柳當年聽過不少揣測,都是說謝太傅夫妻不睦,甚至是有仇怨,所以才會鬧到和離的地步,可她如今再看,卻覺著傅瑤對那位謝太傅並不似有怨恨。

  字裡行間的感情是瞞不了人的。

  非但算不上怨恨,甚至還可以說是頗為憐愛。

  好奇歸好奇,但她畢竟是個有分寸的人,並不會去翻旁人的舊事來滿足自己,所以在感慨過這麼一句之後,便再沒提過相關。

  離京之時是初秋,兩三年的光景彈指過,傅瑤整日裡忙著自己的事情,偶爾也會想念京城的親人故交,如今總算是再見了面。

  家中得了她回京的消息之後,就一直在掐著日子等候,顏氏一大早就翹首以盼,傅璇也領著兒女們過來了。等到終於見著傅瑤之後,顏氏立時就將她攬在了懷中,緊緊地攥著手上下打量著,又向著一旁的傅璇道:「你看瑤瑤是不是瘦了?」

  傅璇笑了聲:「沒有,是長開了些。」

  傅瑤的模樣並沒變,只是沒了早年不諳世事的天真稚氣,通身的氣質顯出些沉靜來,但眼眸依舊清澈,眉眼彎彎地笑起來時,依舊是舊日模樣。

  「我將自己照顧得很好,信裡都同您說了呀,」傅瑤依偎在母親懷中,難得地撒了個嬌,「您不要總是覺著我是小孩子。」

  顏氏拍了拍傅瑤的手背,又是無奈又是寵愛地嘆道:「知道了。」

  顏氏與傅瑤多有書信往來,一直知道小女兒都在做些什麼,甚至看過寫的話本,當初那齣《尋仙記》傳到京城來時,她甚至專程讓傅璇陪著去聽過。

  當年她並不贊同傅瑤離京,總覺著姑娘家不該如此,只是禁不住纏磨,最終才鬆了口。

  但這兩年看著傅瑤在那邊過得高高興興、自由自在的,原本的想法漸漸改了,也不再總是盼著她回京來穩定下來。

  這世上沒什麼一定之規,只要女兒能過得高興自在就夠了。

  回京的第二日,傅瑤去見了姜從寧。

  她早在書信之中知道好友又懷了身孕,算了算日子,知道不便出門走動,便親自帶著禮去了侯府。

  當年成親之前,范飛白浪蕩的名聲可是傳得甚廣,也就姜從寧不怎麼在乎,為了權勢地位嫁到侯府來。可直到如今,他竟然都未曾再納妾,簡直算是浪子回頭的典範了,旁人提起也都是嘖嘖稱奇。

  只是姜從寧卻始終未見動容,同傅瑤提起的時候,也是說他這個人不喜歡負責罷了,所以壓根沒想過將在青樓養的相好納為妾室。

  前年那青樓姑娘自己忍不住,耍心機手段想要名分,被姜從寧拆穿直接捅到了范飛白面前。范飛白自覺丟臉,興許也是發現女人的麻煩之處,便再沒往秦樓楚館去過。

  如今兩人的女兒已經學會說話,能自己走了,又有了個小的,關係倒是也緩和了些。姜從寧提起他雖還是不鹹不淡的,但在女兒面前,還是會客氣些。

  傅瑤抱著那玉雪可愛的小姑娘,哄她叫自己「姨姨」,又指著一旁擺著的小玩意:「這是姨姨給你帶回來的,喜歡不喜歡呀?」

  那小姑娘抱著傅瑤的脖頸,重重地點了點頭,乖巧道:「喜歡!」

  「雙兒其實有些怕生,頭回見你便能如此,看來是很喜歡你了。」姜從寧慢悠悠地搖著團扇,逗了會兒女兒,便讓乳母將人給抱了出去,專心同傅瑤敘舊。

  「說起來,你這次回京是就留下了,還是過些時候還要回江南去?」姜從寧道。

  「我還未想好,等過些時候再看看,」傅瑤不慌不忙道,「興許會隨寄柳北上也說不準。」

  姜從寧動作微頓,若有所思道:「哦?」

  「寄柳生在涼城,先帝在時燕雲兵禍致使十六州落入北狄之手,她也只能背井離鄉逃難。」傅瑤嘆了口氣,「聽聞年前涼城收回,北邊也漸漸穩定下來,她便想著回去看看,給過世的家人上柱香,再順道打探故人的蹤跡。」

  「那你呢?」姜從寧又問。

  「我?」傅瑤怔了下,如實道,「我倒是沒什麼打算,只是想著同行的話有個照應,能看看北邊的風土人情,寫話本之時興許用得上。」

  姜從寧打量著傅瑤的神情,見她坦坦蕩蕩的,便知道是自己想岔了,止住了這話。

  倒是傅瑤自己反應過來,一時無言,無奈地嘆了口氣:「你想什麼呢?」

  姜從寧略帶歉意地笑了聲:「我也就是突然有此一想。」

  「我並沒打算去尋他……」傅瑤倒也沒惱,解釋道,「到現在隔了這麼久,事情都過去了,他八成也早就拋之腦後,又何必舊事重提?」

  范飛白算是為數不多與謝遲有交情的人,這些年也一直有往來,范飛白的事情是從不瞞她的,故而姜從寧也有所瞭解。

  她將傅瑤的態度看在眼裡,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沒再多提,轉而聊起了旁的事情。

  在京城這段時日,傅瑤大半時間都在家中陪著母親,偶爾會領著虞寄柳閒逛,此外還應召進宮去見了謝朝雲一面。

  謝朝雲當年出於私心將傅瑤與謝遲湊在一處,推波助瀾、揠苗助長,到最後雖說兩人誰都沒怪過她,可她卻難免愧疚,也徹底明白感情之事不是外人能多管的,自那以後便再沒多插手過。

  再見面的時候,她未曾提起過謝遲,只是問了些傅瑤在江南的事情。

  傅瑤來時也特地備下了禮,有給謝朝雲的,也有給小皇子的。

  年前,謝朝雲生下個小皇子,蕭鐸為此大赦天下。當初她入宮,是受謝遲遇刺之事觸動,怕難以長久,這幾年來將太后一派壓得死死的,如今也算是得償所願。

  小皇子如今還不會說話,但長得很是可愛,粉團兒似的,眉眼能看出來是像謝朝雲多些。

  傅瑤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逗了逗,見他咯咯地笑著,唇角也不由自主地翹了起來:「小皇子眉眼像你,將來長大了,必定是個俊俏的少年。」

  謝朝雲笑道:「承你吉言。」

  傅瑤俯身陪著小皇子玩了會兒,忽而瞥見搖籃上掛著的那玉珮,愣了下。

  那上好的玉料被雕刻成了個長命鎖的形狀,雕工精細,顯然是費了一番心思。宮中自然是不缺能工巧匠,可傅瑤卻沒來由地覺著,這應該是謝遲送給小皇子的禮物。

  謝朝雲循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也沉默了下來。

  倒像是觸碰著什麼禁忌似的,兩人交換了個眼神,而後心照不宣地將這事給揭了過去,誰也沒多言。

  傅瑤生在京城長在京城,早些年並不覺著如何,可這兩年在外邊過慣了,便總覺著有些悶,所以最終還是決定同虞寄柳一道北上。

  顏氏雖有些擔憂,但並沒阻攔,只叮囑她要多加留意,不要涉險。

  「涼城現今已經安定下來,離前線遠著呢,我與寄柳最多也就到那裡,不會再遠了。」傅瑤滿口應承下來。

  她這些年時常會出門,已經很熟悉,不會像頭一次出遠門那樣事無巨細地什麼都帶,收拾了一番後,啟程北上。

  北境不似江南那般富庶,離京越遠,便越能覺出其中的差距來。入眼的風景也大為不同。看慣了輕煙細雨的江南,再看這邊,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傅瑤一路上留神看著,也會聽虞寄柳講些有關的故事,路上不便動筆墨,她便都暫且記在了心中。

  「北境是比不得江南的,你別看這一路蒼涼,可若是再往前數幾年,見著過燕雲兵禍時候的情形,便會覺著如今這樣已經極好了。」一行人在客棧歇息,虞寄柳臨窗而坐,同傅瑤感慨道,「那時是真慘極了……」

  亂世人不及太平犬,這話是半點沒錯的。

  先帝在時,也就是勉強維繫著面上的平和,大局搖搖欲墜。邊城的日子並不好過,大多數人都要為生計發愁,而等到北狄入侵之時,就都得為性命發愁了。

  運氣好的倉皇逃難,運氣不好的連性命都保不住。

  若是能死得乾淨俐落些,都算是解脫了,最可憐的是落到北狄手中的,不知要受多少折辱,生不如死。

  可就算是僥幸逃脫的,也並非就能高枕無憂了,虞寄柳至今都記得當年逃難路上的情形,為了一點糧食便能殺人,甚至還有易子而食……那情形,說是人間地獄也不為過。

  虞寄柳提起舊事來,唏噓不已,傅瑤雖未曾親眼見過,但單聽她講述,便已經覺著有些喘不過氣來。

  「所以像現在這樣,已經挺好了,至少不再是滿目瘡痍,多少能讓人看著點希望。」虞寄柳拂開被風吹散的鬢髮,搖頭道,「前些日子在京中之時,我在戲園子聽人議論,說什麼『窮兵黷武,應適可而止』,實在是可笑。」

  「遠隔千里,北狄的鐵蹄踏不到京城的富貴,便站著說話不腰疼了。」虞寄柳提起此事來,語氣中多了些嘲諷,「但凡看過那些落入北狄之手的地界是怎麼個情形,便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未曾親眼見過的人,議論起來也都是輕描淡寫的,彷彿丟的不過是空城地皮罷了,可實際上還有那麼些百姓日夜煎熬,朝不保夕。

  傅瑤抿了抿唇:「他們總是這樣。」

  她原以為,謝遲做到這般地步,總不該再像先前那般被人非議。可並不是,仍舊有人說他是為了攥緊兵權,指責他行事激進……彷彿就因為那是謝遲,所以做什麼都是錯的。

  但好在到了北境之後,狀況就漸漸好了起來。

  這是曾經親歷過兵禍的地界,被裴老將軍救於水火之中,後又被謝遲接手,庇護數年,得以日益好起來。這裡的百姓不論什麼陰謀陽謀,離京城太遠,就算早前聽過有關謝遲的非議,這兩年來也都不大信了。

  他們提起謝遲的時候,也都是稱呼為「謝將軍」。

  傅瑤初次聽著這稱呼的時候,怔了下,方才意識到說的是謝遲。

  她並未見過謝遲披甲執銳的樣子,試著想了想,也很難將穿著朝服、公服,總是一副漫不經心模樣的謝遲,與威風堂堂的大將軍聯繫到一處。

  一行人走走停停,總算是臨近涼城。

  天一日日地熱起來,湊巧遇著歇腳的茶肆,便停下來稍作歇息,修整一番。

  「這茶是涼城的特產,剛入口有些苦澀,可味卻是回甘,而且還有清熱去火之效。」虞寄柳興致勃勃地同傅瑤講解著,又同茶肆這邊的人聊了起來,問些涼城的近況。

  傅瑤捧著那茶碗,慢慢地喝著,打量著週遭的景色,餘光瞥見遠處有一隊人馬飛馳而來,便偏過頭看去。

  這一路上,傅瑤也見過些將士,但卻並沒有像眼前這支一樣,隔著老遠就能讓她覺著訓練有素,大有勢不可擋之態的。

  傅瑤撐著下巴,認真地打量著,等到近到能看清領頭那人的模樣時,直接愣在了那裡。

  她手中的碗沒拿穩,一斜,碗中的茶水立時便溢出些,惹得銀翹驚呼了一聲,連忙拿帕子來擦拭。

  這兩三年下來,傅瑤不再是當年那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小姑娘,可這事實在是出乎意料,以至於她壓根沒能反應過來。

  先前姜從寧遮遮掩掩地,問她來北邊是為了什麼?

  傅瑤那時答得坦蕩,她的確並沒什麼綺念,也不覺著偌大的北境,自己可能遇到謝遲。

  然而她還未到涼城,竟然就這麼猝不及防地遇到了。

  謝遲也沒料到。

  他的眼力很好,立時就注意到了茶肆中的傅瑤,初時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可心跳卻是不可抑制地快了起來,及至近了看清之後,立時就勒了馬韁慢了下來。

  謝遲是前不久知道傅瑤啟程往北境來的,他吩咐多加留意,便領人往涼城來料理事務。然而新的情報還沒來,他卻在辦事的途中先遇到了。

  跟隨的將士見謝遲慢了下來,雖不明白為何,但都不約而同地隨著謝遲在距茶肆不遠處停住了。

  親兵不明所以道:「將軍是渴了嗎?」

  說著,便想要解下隨身的水囊給謝遲。

  可謝遲卻並沒要,猶豫片刻之後,乾淨俐落地翻身下馬。

  這樣一隊人馬是格外惹眼的,虞寄柳立時就注意到,小聲同傅瑤嘀咕道:「這是哪來的啊?他要做什麼?」

  傅瑤並沒回答,只看著走近的謝遲。

  謝遲並未穿甲,仍舊是一襲黑色的勁裝,長髮高高束起,雖還是舊日模樣,但整個人卻不似京中那般內斂,更像是出竅的利劍,鋒芒畢露。

  虞寄柳自問也算是見多識廣,但還是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同時發現傅瑤竟沒半點避讓的反應,也不知是膽子大,還是篤定了眼前這人是無害的。

  及至人到了面前,傅瑤想了想,露出個笑來:「好巧。」

  「是很巧,」謝遲垂眼看著她,目光沉沉,明知故問道,「怎麼想起來北境?」

  「陪我這位朋友回涼城,順道看看北境風景。」傅瑤如實道。

  謝遲看了眼一旁滿臉驚詫的虞寄柳,又向傅瑤溫聲道:「我來涼城辦事,應當會留一段時日,若是有什麼難處,大可以去尋我。」

  「好,」傅瑤並未刻意推辭,說完又補了一句,「多謝。」

  謝遲原本想說「不必見外」,但略一猶豫,還是將這話給嚥了回去,改口道:「有緊急軍務要處理,不便耽擱,那就改日再敘了。」

  傅瑤點點頭:「多加保重。」

  虞寄柳看著他二人這像是默契熟悉又像是生疏客套的模樣,一頭霧水,正準備鬆口氣,去見那黑衣男子又轉過身來笑問道:「有些渴,可以討碗茶嗎?」

  「自然可以。」傅瑤拿過一旁的空碗,倒了杯涼茶,順手遞了過去。

  她自己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可一旁的虞寄柳越是愈發驚訝起來。

  在江南這兩年,哪怕沒有家世做依仗,單憑傅瑤這模樣性情,也不少「招蜂引蝶」,但不管任那些人如何討好,她卻始終未曾有過半分回應,對男子大都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

  可對著眼前這男子,哪怕她惜字如金,除了客套話並不多言,但不經意間帶出來的態度卻還是可以窺見一斑的。

  虞寄柳並不敢多言,一直等到那人領著隨從離開,往涼城的方向去後,卻還是小聲道:「那是哪位啊?北境竟然也有長得這般好的男人嗎?」

  謝遲的確生得很好,哪怕是在京城的世家公子之中,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就更別說是在這邊關了,更是顯得賞心悅目。

  傅瑤笑了聲,並沒隱瞞:「是謝遲。」

  虞寄柳再次被茶水嗆到,一邊咳嗽,一邊忍不住探身朝著那隊將士的方向看去,半晌沒能說出話來。

  她倒也不是不知道謝遲在北境,但怎麼也沒想到,那人竟然就是鼎鼎有名的謝太傅、謝將軍。

  且不說謝遲怎麼會到此處來,就方才他與傅瑤交談時的那個模樣,怎麼看也不像是鬧到和離的夫妻啊……

  但仔細一想,這也就說得通,為何兩人像是生疏客套,又像是默契熟悉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1-5-1 03:11 PM

第九十九章

  虞寄柳在知道傅瑤的身份後,其實一直有意避諱她與謝遲的舊事,因為總覺得這興許是她的痛楚,怕貿然提起惹得人難過。

  可直到如今,她親眼見了謝遲以及兩人之間的往來之後,卻發現並不是這麼回事。

  若真是心有怨恨或是不甘,是沒辦法像她二人這般的。

  尤其是謝遲方才那個目光……虞寄柳回想了一番,忍不住打量著對面傅瑤的神情。

  傅瑤捧著茶碗,專心致志地小口喝著茶,神情八風不動,彷彿壓根沒將這偶遇放在心上似的。

  然而……

  虞寄柳敲了敲桌,提醒道:「你拿錯茶碗了。」

  傅瑤:「……」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確是在晃神間用了方才謝遲用過的茶碗。

  當年還是夫妻之時,同飲一盞茶壓根不算什麼,可眼下就難免有些尷尬了。

  見她板著臉將茶碗換了回來,虞寄柳好奇道:「你方才是不是在想他?」

  傅瑤沉默片刻,解釋道:「畢竟多年未見……」

  「我懂我懂,」虞寄柳一副瞭然的神情,「這個在話本上呢,就叫做——見面三分情。」

  傅瑤被她調侃得沒話說,只能繼續埋頭抿茶。

  「我先前聽人議論謝太傅,說他這也不好那也不好。我並不瞭解他這個人,所以對此也不清楚,但就如今來看,至少他還是有一點好處的——」虞寄柳拖長了聲音,等到傅瑤看過來之後,才笑道,「樣貌好。」

  傅瑤沒繃住,笑了出來。

  她放下茶碗,也不再有意迴避這件事,附和道:「的確。」

  她偶爾也會想,自己對謝遲應當算是見色起意,在壓根不認得的情況下愛慕了那麼些年,一頭熱地栽進去,也是不可思議。

  但的的確確,這麼些年從南到北,她就沒見過比謝遲更闔眼緣的,更未曾有過半分心動。

  「從前在南邊的時候,愛慕你的人不少,其中也有出類拔萃的。我那時還不明白,你是怎麼做到心如止水,半點不動搖的,眼下也算是清楚了,這是珠玉在前啊。」虞寄柳又開玩笑道。

  這話的確也沒錯,傅瑤托著腮,微微頷首。

  「只是這麼一來,我又有不明白的事了。你為他寫話本鳴不平,顯然是心中覺著他好的,他又是這樣出眾的人物,那你當年為何要和離呢?」

  傅瑤反問道:「你怎知是我要和離?而不是他不要我了?」

  「若是他提出的和離,方才見著你就壓根不會停下來問候,而是直接過去才對。」虞寄柳分析得有理有據。

  她看過傅瑤寫的那話本,能體會到其中的心血,所以便覺著和離之事八成是謝遲提的,直到今日親眼見著謝遲才覺出不對。

  「他的確是什麼都好,唯一的不好大概是——不怎麼喜歡我。」傅瑤也開了個玩笑,「那時又湊巧遇著些意外,我少不經事覺著太累,便順勢分開了。」

  說完,她便止住了這話,吩咐銀翹去付茶錢:「歇得差不多,也該動身了。」

  見她不願再說,虞寄柳也知情識趣地未曾再問,轉而閒聊起了旁的事情來。

  雖然都是前往涼城,但謝遲一行人輕裝快馬,疾馳而行,自然是要快上許多的。

  等到傅瑤她們不慌不忙地抵達涼城之後,才發現城門居然已經戒嚴了,只准進不准出。就算是要進的人,也要仔仔細細地搜查一番才能通行。

  從見著謝遲開始,傅瑤就知道涼城這邊八成是有大事發生,不然絕對不會勞動他親自前來,所以對些情形倒也不算意外。

  一行人經過了嚴格的搜查之後,終於得以進了城。

  虞寄柳一直挑著簾子,不住地向外邊看著。當年家破人亡倉皇逃離,離鄉多年得以回來,這熟悉的街道看了都讓人眼酸。

  傅瑤也會時不時地看上幾眼。

  涼城收回小半年,到如今,城中的百姓已經悉數安置妥當,秩序井然,甚至還能聽到路旁的攤子那中氣十足的討價還價聲,讓人忍俊不禁。

  「真好……」虞寄柳寫過那麼多話本,一時間卻想不出什麼華麗的辭藻,只乾巴巴地重復著這麼一句。

  她見過當年被捲進兵禍的涼城是怎樣的人間煉獄,也見過北狄有多窮凶極惡,簡直都要成了這些年來揮之不去的噩夢。

  現下看著百姓安居樂業,才總算是得了些緩解。

  一路看過,等到在客棧安置下來,虞寄柳收斂了先前調侃的態度,真心誠意道:「謝將軍是個很有本事的人。」

  傅瑤趴在窗邊,看著街道上人來人往,低聲附和道:「那是自然。」

  眾所周知,如今整個北境都在謝遲手中,他握有極大的權利,甚至可以不經過朝廷批准隨意認命官員。

  蕭鐸像是甩包袱似的將這邊的事情都打包給了謝遲來管,也並不擔心他會忙不過來,畢竟當年最難的時候,天下這爛攤子都在他肩上,照樣撐了過來。

  謝遲這個人若是決定要做什麼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最好才行。

  於是他不止顧著戰場上的事情,與北狄兵戎相見,還要忙著搞民生,讓百姓們能夠安居樂業,不再有餓殍。

  這兩年辛勞卓有成效,哪怕京城那邊總有人說他擁兵自重,可北境的百姓、軍中的下屬對他卻大都是頗為敬重。

  謝遲倒並不在乎旁人如何說,只想好好地處理完北境的事情,回京城去,為此可謂是十分勤勉,一年到頭都不見鬆懈。

  身邊跟著的親兵並不知道自家將軍的打算,最初見他辛苦操勞,總是會勸他保重身體。裴老將軍留下的舊部與謝遲相熟,說得上話,也都勸他不必將自己逼得太緊,大可徐徐圖之。

  但久而久之,眾人都已經徹底習慣他的行事作風,軍中都知道,謝將軍天賦異稟格外勤勉,是個就算能休沐也不歇息的「奇葩」。

  所以在謝遲提出自己要在涼城停留一段時日的時候,親兵們的第一反應都是,難道還有什麼沒收拾乾淨的餘孽要他親自料理?

  等到弄明白他竟然是破天荒地準備休息十天半月,眾人倒是顧不上欣慰,面面相覷,都從彼此臉上看到了震驚——

  北狄在謝遲手裡吃了幾次大虧,近來倒的確是老實得很,前線也有靠得住的副將坐鎮……可他怎麼看都不像是那種會主動歇息的人啊!

  謝遲將下屬們的反應看在眼中,有些好笑道:「行了,別愣在這裡現眼,該做什麼做什麼去。押下的人挨個提審,威逼利誘也好,嚴刑拷打也罷,撬開他們的嘴,給我把消息給問清楚了。」

  眾人立時正色,齊齊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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